和我想象的“长沙”有很大出入,还没来的时候,我一直以为球厂是栋高楼,至少应该更漂亮一些。城里的房子应该都要干净漂亮。下了客车,我们却一直在那些残破的农民房周边的古旧街道里绕来绕去。
张鹏飞肩上勒着我的一个小包,他在前面小有节奏地迈着步子。我在他身后也背了一个大袋子,里面放了被子。他总怕我没耐心,不时回过头来看看我,说,就快到了。然后,他继续悠闲地叼着烟往前走,喷出来的烟雾刚好吹打到我的脸上,接着又消散不见。他发黄的头发在烟雾中焦了一般。终于到了球厂门口,他似乎也为履行完了他的承诺而显得特别高兴。“我说了快到了,就是这里了。”他迫不及待地放下包,指着入口的铁门说道。
铁门里头是一条狭窄的过道,过道两边是那种古老的红砖屋,还没粉刷。
在大门口处,我看到过道上正有个女人推着小铁架子车,架子车里放满了抽完了气的足球,足球的颜色非常绚丽。
女人好奇地打量着我,也许还没来得及认清我是什么人,小推车就转了弯。她没再理会我,和转角处迎接她的另一个工人忙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叫陈娟。
大门口边有个偏现代风格的小建筑亭,那个老人正站在亭子门口。他下嘴唇往里缩,鼻头圆圆的。头发稀稀疏疏,随风轻轻摇摆。
“你回来了?”他朝我看了一眼,和张鹏飞说道。
“回来了,你忙不忙啊?”张鹏飞爽快地应着,重新提起了包,朝我看了看,“走吧。”老人看了一眼张鹏飞手上的包,又看向我背着的包,他的眼光终于很亲切地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从小门口进去,经过他身边时,他的视线也随着我的身体移动,我能感到他呼出的气息从我耳边轻轻掠过。
我怕看他,也不习惯他看我,就在我以为彻底摆脱他时,他在我身后说了句:“好好干!”
“嗯,嗯。”我头也不回地应道。
应该算是到了自己的地盘,张鹏飞在那条主干道上大摇大摆地走着。时不时有人从车间里窜出来,和他热情地打招呼。
“回来了啊?”他们问候的时候大多会顺便看我一眼。
“回来了!”张鹏飞看也不看他们。
主干道左边是一排零乱低矮的房屋,屋前的墙壁上有一层厚厚的污垢,黑漆漆的,屋子的过道走廊里摆了许多残存的机器。右边的瓦房特别高,单层。我从墙壁上的大窗户往车间里瞟,只看到几台冒着热气的大机器和机器旁几个模糊的身影,随之而来的是轰隆隆的声响。大概是这种声音让我相信,从此以后,我终于可以不必再理会那些老师与同学。我对这里倍感亲切、充满期待。
跟着张鹏飞走到大院子里,才觉得空阔起来。院子右边是从那个高大的红砖车间延续过来的一排小房子,食堂在那儿,澡堂也在那儿。院子正前方也是大大小小的低矮房屋,许久没有人用,摆放着不知从哪里搬过来的破沙发。后来低矮房屋里的电视机修好了,我们吃饭时会挤进去看电视。迈过院子,左前方是一个三层楼高的楼房,稍微新一些。张鹏飞说这就是宿舍,我们以后就住在这儿。
“看到没,这栋楼二楼就是印刷的车间,就是球上面印着的那种颜色的商标。许多人想做这个,不知道你有没有机会被安排到这里。”
“你在哪儿?”我问。
“我工作的环境不好,太累。”
“还是跟你在一起吧?”我胆怯地说。
“等下看给你面试的人怎么分配吧。不过在我们这个部门,每月的工资要确实高出一两百块。”接着,张鹏飞带我到二楼宿舍。房间不挤,采光也好。只不过他们每个人的床位都遮得严严实实的,有的是用床单包裹起来,有的是用纸箱皮覆盖再缠上胶带。从外侧看,真像个方方正正的棺材盒子。张鹏飞说这样才不会被蚊子叮,冬天的时候也暖和。他随意打开一间床位的纸皮门,恶作剧似的掀起那些睡得正香的人的床单席子,大喊着:“上班啦!上班啦!”
那些人上夜班,刚下班不久,没人理会他。张鹏飞便继续饶有兴趣地翻弄开一张张纸皮和床单。翻到最后一个床位,他叫我去看。徐庸睡在那里,他也是我们村的。
我只知道徐庸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在村里晃荡过一段时间。他小时喜欢抓鳝鱼,而且很厉害。在念高中时,张鹏飞就在我书桌旁提起过他,他说徐庸在家闲得无聊,经他的介绍,也去球厂工作了。
“吵死!干什么!”徐庸使劲扭着张鹏飞扯着的床单,不愿睁开眼睛。“看谁来了?”徐庸这才彻底睁开朦胧的双眼,仔细看我。
我也只好朝他凑上去在徐庸床位的上铺摆放着一些洗漱用品,还算整齐,但床位的棺材盒子里头很黑,杂七杂八的衣物在床头床尾混乱不堪。我靠近时,闻到一股异味,特别恶心。
张鹏飞也发觉到了,他干脆将盒子右边快要掉落的纸皮撕掉一大截。这种撕扯的声音非常响亮,屋里的另外两个人都被吵醒了,他们从自己被盖住的床单缝或纸皮缝里钻出脑袋,看到只是徐庸的床位被扯破,他们就放心又躺下了。不过那个熟悉的“棺材盒子”突然被扯开,他们就像是看到了裸露着身子的徐庸,扑哧扑哧地笑,伴随着笑声,从他们的口腔里发出来一股混浊的甚至有点脏的口气。有个脑袋特别大的人还特意清了清喉咙,爽快地朝地上吐了一大口痰。
“你也来了?”纸皮已经被撕掉,徐庸已经能清晰地看到我。他在床上弓着身子,对于我的到来并不感到惊讶。张鹏飞应该在电话里就和他说过。
“是啊。”
“晚上一起出去玩的人又多一个啦!”
“好。”
“你到哪里做事?”他问。
我说我不知道。
张鹏飞回过神来,便叫我赶快与他一同去走流程。他急匆匆地给我找了一个空的床位,让我放行李。
所有下铺都被人占了,他安慰我,你先睡上铺,下铺这两个人过不久就走了,到时这个房间就剩我们几个人了。
“对了,还一个叫汤明的,我们隔壁村子的,你也认识,他去上白班了。”他说。
我们下了楼。
一楼是厂长办公的地方,厂长办公室的隔壁是财务室。我和张鹏飞走进去,一个青年正在电脑前忙活。他有些胖,穿的又是紧身牛仔外套,身体愈发显得健壮。他咧着嘴,露出白白的牙齿,脸黑黝黝的。
张鹏飞递给他一根烟。
他没抽,别到耳朵上,冷漠地说道:“才回去几天就回来了?”
没等张鹏飞回答,他看到了一旁缩着身子的我,很快又补充道:“原来还带人过来了啊。你要等等,汤小姐去找厂长办事了。来,可以坐在这儿。”
话刚落音,他又面向电脑忙起来。
我们呆呆地站在那儿。
没一会儿,门外高跟鞋的“咚、咚、咚”声传来,富有节奏。紧接着,汤小姐走了进来。汤小姐穿一件白色连衣裙,她应该上了些岁数,脸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雀斑,一头浓密的金色头发,一脸富态相。她靠近我们时,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于是往后退了退。她没理会我的眼神,只是扫了一眼我的穿着,那淡淡的一瞥如此优雅、得体。青年胖子发觉她来了,敲打键盘的声音愈加响亮。
“汤姐,这个是我的老乡,你看可以做些什么?”张鹏飞问。
“多大了?”她问。
我说就快十八了。
“几几年的?”她已经坐了下来,斜看了我一眼。
“我——我是——”房间摆满了办公桌和电脑,过分的安静反而生出一种威严,使我对他们产生莫名的恐惧感,那种感觉就好像几个月前,我在面对我的高中老师和高中同学对我的质疑和审判。
来的路上,张鹏飞就和我说过,你要说你已经成年了。我说徐庸才十多岁啊,这有什么关系吗,你不是十三四岁就进来了。
张鹏飞说现在不一样了,厂长尽量想要满了十八岁的,除非特别难找到人。
我说那好,同时在心里思考着如何得体地说出自己的年龄。
到了现场,我还是有些紧张,眼睛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张望。
那个胖子见我支支吾吾,也抬头看我。他侧着脸,弯曲着的食指正在鼻头上挠痒,似乎这种场面见怪不怪。
“几几年的?”她继续礼貌地问道。
如果如实回答,还不至于尴尬,问题是我害怕面对女人的脸,我从她的脸上感到那么一丝丝得意,甚至是轻蔑。
我也害怕他们因为年龄的问题而不会录用我。我便报,我是八五年的。
“那你二十多了?”汤小姐惊讶地问道。
青年男子不再玩弄他的鼻头,哈哈大笑起来。
张鹏飞也跟着笑起来。他双手插裤袋,那么悠闲。他的上身是一件浅红格子T恤,下身配了一条牛仔裤,裤管上剪得到处是洞。他长相还算帅气,额头方方正正,宽敞,黑眼珠子黑得发亮。他的皮肤也黑黑的,一张脸因此总像没洗干净。他的头发全染成了黄色,而且留得很长,也许是因为路上风大,头发已经被吹得东倒西歪。他哈哈大笑的时候,我涌出一股厌恶感,我突然感到他与这种环境,与这个整齐漂亮的办公室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喔,不是,有,我有十八岁。”我怯怯地回答。
“十八岁……没关系的……没关系——”张鹏飞应付似的接过我的话。然后,他转头俯到女人耳旁,熟练地笑着问那个女人:“可以了吧?”
女人同意了,“在这签字吧。”她说:“印刷部门现在需要人,那就去做印刷吧。”
张鹏飞说好。他指着那张纸,让我在那上面签字。
签字时,我和那个女人挨得那么近,我小心翼翼,一笔一画,但字还是写得弯弯曲曲。实际上,我根本不必多此一举谎报年龄。
在楼门口,我遇见了小康,他十六岁不到,也是过来面试的,竟然也通过了。那时我还不认识小康,后来我到北京找他,说起面试这件事,他很不以为然。
“我早就知道那个厂子没有年龄限制了,但那时我也刚出来不久,多少有些害怕,你是没看到,我进去时看到你在,凭你的气质,我还以为你是那儿的领导,心里直打鼓。”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