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小雨下了一夜。
道路十分泥泞,龙之剑穿着草鞋,脚下沾了许多泥。
即便还未抵达御中城,石板路已逐渐替代土路,马车横行无忌,道旁行人四散而逃。
龙之剑拖着满是泥的草鞋,在石板路上留下一道泥脚印。所有人都留意到了这个奇怪的人。
松岛信在他下搀扶走着路,口干舌燥忍住不说。
镇上客店旁站着打尖的,骄阳似火拿毛巾挡着脸。他一眼瞧见道上行走的龙之剑,除龙之剑外,所有人都避着太阳走在屋檐底下,而龙之剑腰间那两柄黑刀则闪闪发光。
龙之剑目光与小二的碰到了一块,他已有一天一夜未进茶饭。
小二跑进屋,接着哈着腰的老板拉着老板娘走出店门,以仰望的态度恭迎龙之剑。
“武士先生···”老板嗫嚅着。
龙之剑皱了皱眉,道:“四份蜜饯。”
“只这一样?”老板问。
龙之剑道:“我只有这点钱。”
言语间松岛信已经跨门走了进来,他的坐姿和龙之剑并不一样,照着天子一般桀骜的姿势仰在座位上。
松岛信对龙之剑道:“少爷,此处是小客店,不必拿钱的。”
他将佩刃放在桌上晃眼处,老板一家则诚惶诚恐地盯着他的刀。
不久,老板娘端着一盘蜜饯还有一只熟鸡送到了龙之剑面前,刚刚在里屋,她还往唇上抹了淡淡的胭脂。
龙之剑盯着那盘熟鸡道:“在下未曾点过这些···你拿走罢。”
他异常冷漠,老板却感到后怕,颤抖地问龙之剑哪里照顾不周。
此时的龙之剑是个眉目清澈、棱角分明,眼光却散发着寒意的剑客,他一身破旧行装,还带着位断臂的仆从,这一切都让他给人一种神秘异常的感觉。
在外人眼里,也许这是个不问理由就可能杀人的武士。但只可惜,龙之剑是最不可能成为武士的那种人。
可老板仍旧问前问后,他喃喃道:“以往的武士大人向来喜欢到此拿走最好的。虽然生活也越发落魄,但也可为继…可先生这样却是最让人害怕的,我们究竟哪里做错了?”
老板指着抹着脂粉的妻子,朝龙之剑使眼色。
龙之剑不明白他那种眼色的意味。
这时,松岛信却笑了起来,眼角眯成缝,两颊堆满褶子,露出两排黄牙。
龙之剑回头问:“你笑什么?”
松岛信却爬起来朝龙之剑耳语几句,一边指着尚有几分姿色的老板娘,然后轻轻拍拍龙之剑的肩膀,“少爷有福啦!”
龙之剑听罢,脸先是通红,接着怒而站起,手猛地拍了下桌子。
客店的人见状纷纷朝他俯身。
龙之剑怒道:“莫非要斩了你们···才会令你们高兴么?莫非,有人喜欢被斩杀么?”
这时听完此番话,刚刚还要奉献自己妻子的老板却忽而将她挡住了。
龙之剑看了看他,对着松岛信道:“将你的刀当在这里。”
松岛信没听明白,“少爷,您···”
龙之剑道:“我们买不起那条鸡,所以要将珍贵之物当在这里,那便是你的刀。”
“可···决计不成。”松岛信坚决道。
龙之剑道:“凭你的断臂,莫非你还以为,此生还能拿得动刀?”
松岛信无言,看着断臂,“可···刀却象征我的尊严。”
龙之剑笑道:“你的尊严早就不在了,听我一言,将刀当掉,迟早摆脱空虚罢。”
言罢,他顺手将松岛信的刀解了,丢给了老板娘。
老板娘怔怔地望着手里的剑。
“松岛信,现在你没刀了,所以已能重新做人。”龙之剑道,接着指着老板,“他们也是。”
临行前,老板将自家私酿的酒偷偷塞进龙之剑怀里,一边道:“活了半辈子,从未见过先生这样的···先生且收下吧。”
龙之剑并没饮过酒,至此还不晓得其中绝妙滋味。
他们甚至给了龙之剑一双草鞋,但不论如何,都不如自家得到的那柄剑珍贵。
雨停了,而松岛信木讷着脸,行尸走肉地往前走。
他猛然转身,“少爷现在是不是就再不会赶我走了?”
龙之剑道:“你不愿走,我也无理由赶你。”
松岛信十分欣慰,“在下终于能将户籍寄到一处大名府里了。”
他看着云开日出后,那万里的晴空,微笑道:“想不到,到了晚年,竟还能找到家。”
龙之剑却道:“什么大名府,我早已说过,我只是有剑,却无名姓。”
松岛信道:“少爷别装了···”
不等龙之剑反驳,松岛信指了指前面的一座城楼,道:“那便是御中城的门楼,少爷瞧见了吗?”
龙之剑道:“松岛信,你脸色不太好。”
老人道:“旅途劳顿,旅途劳顿···”
守门的卫士见龙之剑腰间悬有两把宝刀,身后还跟着一位老仆,自然恭敬地让路。
龙之剑也不回礼,径直走了进去。
还未走过半条皆街,头顶的酒楼忽而传来喧闹声。
接着窗户的木框破碎,二楼有人被一脚踹了下来。
这人恰好落到龙之剑头顶,而龙之剑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他。
那人被龙之剑一把揽住,心知自己下坠力道不小,然却能被接住,他看了眼龙之剑,觉得此人大抵是个武士。
龙之剑将那人放下,果不其然,那人见到了龙之剑腰间的剑。
而龙之剑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模样,眼神却盈满光华。然而这人却竟认不得龙之剑。
他朝龙之剑行礼,龙之剑默默受了,却不知如何还礼。
然龙之剑不还以礼,更叫对方觉得龙之剑身份大有来头。他掐指算着御中城几位将军大臣的长子,接着同龙之剑的相貌比对,但到最后仍无头绪。
龙之剑看到对方腰间也悬着剑,接着抬起头瞧了瞧二楼窗上的破洞,问:“谁将你掷下来的?”
那人微笑道:“是我家少爷,纯属玩耍嬉闹,岂能当真。”
龙之剑道:“若是如此,便请让开条道。”
那人接着将门让开条缝,请龙之剑过去,在他过去后却将门挡住,冷冷地看向身前的松岛信。
“乡野飞贼,且滚出酒馆。”那人道。
松岛信讪讪道:“老爷,我不是乡下人,我也曾有剑。”
龙之剑转身扳住那人挡住门的手臂,“我可以为他作证,此人叫松岛信,先前也是个有户籍的武士。”
松岛信感激非常,头压得很低,这种人向来将尊严看得极为可贵,但有时却又好像忘记这点。
龙之剑握住那人手的同时,发觉对方也在发力,接着龙之剑全然放松,对松岛信随便说了一句话便进了一楼里屋。
为他奉茶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抹着粗俗的脂粉、唇红,两绺头发散落脸上,难掩饰其天真烂漫。她也战战兢兢,因为龙之剑腰间的黑刀闪着夺人心魄的光。
不料,因为年轻且太过紧张,滚烫的茶水撒了几滴滴到了龙之剑手上,龙之剑见她脸色惨白竟欲昏去便扶住了她。
接着龙之剑道:“我和这位松岛信都是身无分文的穷鬼,倘茶水要钱,我们便不喝了。”
他从腰间拿出只白瓷的瓶子,微笑道:“我还有这个呢。”
瓶中装着的正是先前客店老板酿的酒水。
女孩怔怔地瞧着龙之剑清澈而率真的眼神,心道:“难道他便不生气么?”她也从未想过武士竟能带有这般真诚的眼神。
接着门铃一响,她赶忙回头,见一个戏子模样的家伙匆忙来找她。
“败公子要找女人···”酒楼的戏子哭丧着脸。
“知道了···”女孩将乱发梳到后面。
她看了一眼龙之剑,这时龙之剑刚刚饮下第一杯酒。他再看时,那个女孩已经走了。
先前龙之剑一直觉得酒很好喝,可此时喝进嘴里却觉得苦辣,但不知为何,他却第二杯、第三杯地饮了下去。他发觉,饮酒能令自己各路感觉都变得敏锐,好似充满勇气。
松岛信很馋,龙之剑就给了他一杯,见老人双手捧着,慢慢饮,接着竟一口喝了下去,露出十分畅快的神情。
龙之剑无可奈何地摇头。
这时,那个女孩重新进来了。
她头发散落,衣衫也好像乱了,面色潮红地端着两瓶酒过来,可惜的是,她此时的眼神没有先前那么明亮了。
松岛信识趣地看了看她,又看看她手中的酒,接着瞧瞧龙之剑。
龙之剑苦笑道:“在下身上再无长物可换酒喝了,虽然酒确实好喝。”
女孩淡淡道:“不必谈钱,喝罢。”
龙之剑推辞,女孩却无论如何坚持,不知为何,她比龙之剑还要强硬。
忽而龙之剑问:“那个二楼的公子全名怎么念?”
女孩呆呆道:“流川败。”
龙之剑道:“好。”
接着他拿起剑,上了楼。松岛信跟在他后面。
二楼有一众舞女和小丑,角落有稀疏几位看客,正中央摆着个大桌,桌前正是那位被踹下楼的男人和一个矮矮的青年。
矮小瘦弱的青年不曾看其他人,只瞧着舞女,龙之剑上得楼时青年却忽然将脸扭转到楼梯口,正巧撞见龙之剑犀利的眼神。
青年对面,那被他踹下去的家伙对青年道:“公子,这就是我给你介绍的那人。”
流川败神色平静,长相普通,但气质却超乎常人的文静,眼神敛彩,约莫十八岁。他也不微笑,且瞧着龙之剑走过来。
“你是武士?”龙之剑问。
流川败淡淡道:“不错。然阁下又是谁?为何在下未曾于御中城有幸拜见过阁下?”
龙之剑道:“拔剑。”
流川败问:“为何拔剑?阁下若是为了决斗而来,自然要讲出为何,是因为女人还是家臣?”
他弯下食指按了按眉心,道:“大抵又是为了女人罢···”
龙之剑却道:“不是。”
松岛信侍立在一侧,忽而从别人口中听到面前矮小的青年是流川家的人,立刻错愕。流川家便是以大鹰流为剑技世代相传的武士家族,可既然这位是流川家的人,那么龙之剑又为何会大鹰流?
那位被踹下楼的家伙是流川败府邸的家臣,他朝着流川败悄悄耳语,“公子,要举行决斗么?”
流川败沉吟片刻,却对龙之剑讲,“阁下也是自乡间而来的罢?”
龙之剑点点头。
流川败道:“既然如此,阁下一定会在御中城大名比武中出现喽?”
龙之剑摇摇头,流川败有些错愕。
“拔你的剑,莫非武士都这么婆婆妈妈么?”龙之剑道。
至此,他所见过的所有武士均是无良之辈。或滥杀无辜,或强抢民女,或无信无义,他已对武士一职彻底失望。
流川败盯着他那两把刀,眼神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