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探头张望着问:“这是什么地方?简直是沙漠仙境啊。”
金幼孜说:“陛下忘了吗,这里是清水源啊,皇上三度亲征漠北,凯旋班师路过这里时,正是金秋八月,不是降旨要勒石立碑的吗?”
朱棣想起来了,他说:“上次所刻之字,朕还没来得及看呢。”他叫车子快行。大辂很快到了峭壁前,朱棣让金幼孜和李谦扶他下车,费了好大力气,他才艰难地走下大辂,在侍从搀扶下勉强站稳,他举目望着前方巍巍崖壁,只见刀削般的青石崖上,刻了十六个巨大的红字,正是朱棣亲笔所题:塞上飞雪,漠北鸣沙,万代永乐,宇宙恒昌。落款是永乐御笔题于永乐二十年八月。
朱棣感慨莫名而又十分伤感,这是第三次漠北之行的纪念,算起来,距第一次出征,已经过去十四个年头了,他喃喃地说:“万代永乐,万代永乐……朕五出漠北,不正是想让世人千秋万代永远康乐,让煌煌宇宙永远昌盛吗?但愿漠北从此安定,朕不会第六次出师漠北了……后人见此刻石,是否能记得,大明王朝有一个永乐皇帝,为开拓疆土、保障天下安宁,曾亲自带兵,五出漠北……”
金幼孜安慰地说,皇上的功勋足以彪炳千秋,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呀。朱棣似乎心满意足了,他吃力地登上大辂,一只脚刚迈上去,朱棣又回头叫住了金幼孜:“你过来。”金幼孜又下马走近大辂。
朱棣说:“现在回想起来,夏原吉反对朕劳师北伐,也是爱朕啊。可惜他还为此陷在牢狱中。你说,他会怨恨朕吗?”
金幼孜说:“那怎么会?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呀,况且,夏原吉也好,臣也好,都深信自己的忠诚和无私最终能感动上苍。”
朱棣说:“你远比夏原吉、解缙会说话。你马上代朕拟旨,传朕旨意,派人回京,从监牢里放夏原吉出来,官复原职,朕回师居庸关时,希望在那里看到他率文武百官接驾。”说到此处,朱棣眼含热泪。
由于朱棣发烧,张辅和金幼孜商议后,下令全军在清水源扎营休整后再走,让太医抓紧时间给朱棣看病,他们都希望班师队伍进居庸关时,朱棣能意气风发地骑在高头大马上接受太子率百官的迎贺典礼。
方行子等人恰在清水源追上了官军。他们来到朱棣官军营房外,方行子把包袱交给桂儿,说:“你去吧,为得此玉玺,他病再重,也会见你。”不过又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记住,只可替朱棣打开包袱,打开锦盒,不可用手触摸玉玺,那上面涂了剧毒药物,人摸了会致命的。这正是他们经过苦思苦想琢磨出来的行刺手段。
孟泉林又叮嘱说:“朱棣一定会亲手抚摸的,如果他不摸,你要千方百计引诱他摸。”
桂儿说:“怪不得你们不出面呢,原来是用这办法要他命。”
朱棣又在御医陪护下喝药,李谦兴冲冲地进来说:“皇上,大好事,大好事,有人来进献玉玺了。”
朱棣说:“你说什么?什么玉玺?”李谦说:“就是一直没有下落的建文帝的玉玺呀!皇上不是盼得望眼欲穿的吗?”
朱棣兴奋无比,一迭声问:“是真的吗?人在哪?快叫他进来!”
但他马上又警惕起来了:“送玉玺的人是不是方行子?她那年说送玉玺,却没了下文,她本人也消失了。”
李谦说:“不是方行子,方行子我还不认得吗?她是桂儿,当年徐妙锦的丫环,后来哑巴了的……”
朱棣皱了皱眉头,说:“让她来见朕。”
少顷,李谦带了桂儿进来,桂儿给朱棣请了安,递上黄包袱。
朱棣看了一眼那包袱,并不急于打开,他问:“是谁指使你来献玉玺的呀?”桂儿坦然答道:“皇上贵人多忘事,记不得我了,我是桂儿啊,从前是徐妙锦小姐的丫环。”
朱棣问:“你从哪里得来玉玺?怎么会落到你手里?”
桂儿说:“回皇上,我在通州开了一间小客栈,上个月,我们客栈里来了个病重的客人,没钱看郎中,后来死在了店里,分文没有,只把这个扔下了,小的找人一看,才知是国宝玉玺。”
朱棣问:“死的那人什么样?是男是女?”
桂儿答:“住进来时本来是男人,三十多岁光景,可请人换装老衣裳时,才发现是个女的,无名无姓。”
朱棣的眼睛明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他用叹息的口气说:“方行子,除了方行子,会是谁?”朱棣命令桂儿:“快打开,朕看看。”
桂儿恭恭敬敬地打开包袱,再打开锦盒,露出灿烂夺目的玉玺来。
朱棣双手捧起皇帝大印,爱不释手地看着刻文,不禁念了出来:“天命明德,表正四方,精一执中,宇宙永昌!好,谁敢说自己天命明德?谁敢称自己表正四方?唯朕尔!这块凝命神宝,经过多少磨难,总算又回到朕手上了,这是天意啊。”他反复地用双手抚摩着玉印,甚至往脸上贴。朱棣对桂儿说:“朕要重重地赏你。”
桂儿一见他真的把玉玺贴到了脸上,心里一阵暗喜,她替景展翼出了气,她替方行子、孟泉林出了气。想不到小人物也有大用处。
临终方略,稳定了整个大明王朝
虽刚交八月,塞北已是深秋景象。北风萧瑟,落叶纷飞。天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冷雨,道路泥滑难行。朱棣的大军因朱棣病笃,不得不走走停停,到了榆木川时,朱棣又添了新病,喘气都困难了,大军不得不再次安营扎寨。
榆木川,名副其实,山被刮平,地上到处是榆树,土名叫蒙古黄榆,此地处在风口,常年大风频发,刮得蒙古榆没有一棵是树干挺直的,全都扭曲着,像是弯腰驼背的老人。
朱棣精神恍惚,半卧床上,双手红肿,脸上也紫胀起来,出现一块块溃疡面,他喘气已经很困难了,他对身旁的李谦说:“皇孙朱瞻基不是来接朕驾了吗?怎么还不到?”
李谦说:“就快到了……”
太医给他诊过脉,脸色灰暗地走到帐篷外,张辅和金幼孜迎上来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越来越重了?”
太医道:“手和脸都肿起来了,又透过皮肉向肌里渗入,这是一种外来的毒物所致……我也无能为力。”
英国公张辅和金幼孜惶恐地对望了一下。
张辅问金幼孜:“那件事,还奏报不奏报?”
金幼孜说:“皇上病势这么凶,若是奏报,不是雪上加霜吗?”
张辅说,如不奏报,汉王很可能趁皇上不测时发难造反,推翻太子自立。朱高煦真是错长了眼珠,居然打起他的主意来了。让张辅与他一起谋反。金幼孜问:“朱高煦派来策反的人还在吗?”
张辅说:“在,他是朱高煦的亲信,叫枚青,我已稳住他,原想等启奏圣上后再将他锁拿起来。”
金幼孜便与张辅商量,先不必动他,来个不动声色,立即派人报告东宫,趁皇上健在,传皇上圣旨,派兵秘密包围乐安,灭患于未萌,将叛贼一网打尽,以绝后患,绝不能把祸患留给新皇帝。
张辅点头道:“好,就这么办。”
忽然李谦走出来:“二位大人,不好了,皇上叫你们呢。”
二人急趋床前。朱棣已在弥留之中,他半睁着眼,艰难地托付后事道:“朕怕是不行了,传位皇太子,丧服礼仪,一遵太祖遗制。”
二大臣跪下领命。朱棣又托付了一件他最棘手的事,他终究是不放心老二,有他朱棣在,朱高煦毕竟有所顾忌,不敢有异举,朱棣一旦驾崩,太子仁弱,将难以制服。倘他有不轨,朱棣托付让张辅和金幼孜与杨荣一起,协助新君断然处置,切记不可手软,江山社稷为重。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朱棣在临终时,总算说了明白话。二人颔首领命。朱棣还在气喘,还想说什么。
不识趣的李谦偏偏又拿来一封信,说:“皇上,那个送印人桂儿行前有一封信,叫奴才给皇上。”张辅和金幼孜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
朱棣示意张辅念给他听。张辅打开信,刚念了一句“皇上”,就吓得冒汗,不敢往下念了,神色慌张而恐惧。朱棣问:“怎么了?无非是咒朕死,念,怕什么!”可张辅就是不敢再念。金幼孜看了一眼短柬,也吓得面无人色,他说:“皇上不看也罢……”
朱棣不信邪,他让李谦夺过信来,举到他眼前,他自己看。
只见上面写着:“朱棣,在你寿终正寝之时,让我们来告诉你谜底,你在抚摸那玉玺时,已深中剧毒。我们是以杀你为己任的方行子、孟泉林,你这回可以闭上眼睛了吧?”
朱棣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头一歪,气绝死去。朱棣在凄风苦雨的季节里结束了他未竟的远征,也结束了他一生具有浓重传奇和悲剧色彩的人生。与大殡回京几乎同时,张辅率重兵包围了乐安城。
尚不知轻重的朱高煦带黄俨、王斌、韦达等人以为张辅来助他夺位,得信后立即开城门出迎。在吊桥上,朱高煦在马上对张辅拱手道:“英国公辛苦!你助本藩趁国丧之时杀奔北京,夺得大位,我将封你为异姓王。”张辅不动声色,待朱高煦等出城,张辅突然高叫道:“奉皇上遗命,速将反叛朝廷的朱高煦拿下!”
朱高煦等大惊,急忙掉转马头想回城,但后路已被截断。朱高煦只得回马来死战。
张辅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能放下屠刀,尚有生路,如执迷不悟,你的末日就在今天。”朱高煦泄气了,将手中的刀掷于马下。
居庸关外,风吹云走,残阳暗淡,画角频吹,哀声遍野。代表皇太子来接灵的皇孙朱瞻基和金幼孜等文臣武将护着皇上的大殡,银山压地浩浩荡荡从居庸关外开来,皇家卤簿、执事、宝幡、雪柳……依次而来,张挂着白色大帐的大辂里,静卧着戎马一生归来的永乐皇帝,他身后是灰沙布满征袍的将士,人人穿着重孝。居庸关内,太子朱高炽率文武百官匍匐于关内迎灵,一时哭声震天。
站在陡峭的居庸关长城上,方行子和孟泉林、桂儿三人俯瞰着这浩大的皇家送殡场面,他们是真正的局外人。方行子意味深长地说:“这是朱棣最后一次通过被他称为北门锁钥的居庸关了,他是站着出关、躺着回来的,千秋功罪,只好任凭后人评说了。”
一阵狂风吹过长城,像一道历史的烟幕,瞬间掩盖了一切,眼前一片混沌的遮目黄尘,伴随着那凄凉的柝声和号角声在长空中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