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纲茫然地瞪着眼睛说:“皇上让臣自裁吗?”朱棣指着他面前的酒碗说:“你已经喝了毒酒,趁没发作前回家去,有些后事还来得及办,朕明天会为你吊丧,你也算很体面了。”纪纲几乎瘫了下去。
宁可错杀三千,不放过二人
逃离皇姑庵,方行子和唐赛儿辗转到了江苏泰州的万灵庵,暂作栖身之所。天已经很晚了,方行子已经睡下,唐赛儿正在洗脚。她说:“孟泉林还是没有消息,听说他们那一路也败得很惨。”
方行子说:“孟师傅也一定在找我们。”
唐赛儿说:“这柳如烟也不知下落了,他肯定没死。你不是说进山谷前他突发肚腹急症了吗?”
方行子说:“是啊。不过他有点怪,他好像预知我们会中埋伏。”这几天她心里一直画魂儿,如果他心里不是有鬼……不然大队人马被截杀时,他不该扯住她百般不让她进山谷去。这又不像是偶然或者预感。
唐赛儿说:“那你倒是多疑了。他那么爱你,明知山谷里危险,他能舍得让你去送死吗?”方行子就没再说什么。唐赛儿倒了洗脚水说:“你们几个真是搅不清的恩恩怨怨,柳如烟娶了景展翼,又割舍不下你,你嫁了孟泉林,却又是一对假夫妻。我看你们将来怎么收场!”
忽听外面人喊马嘶,火把把窗户都映红了。
方行子说了声“不好”,急忙坐起穿衣服,唐赛儿把窗户欠开一条缝,向外一看,说:“官军把庵堂包围了,一定又是搜捕我们。”
她二人带了兵器溜出房门,见大兵们占据了院墙和前后门,大批拥入的士兵把尼姑们全都从僧舍里拖出来,集中到天井佛塔前,好多尼姑衣衫不整,惊慌失措。听官军头目在喊:“叫住持出来,按名册点名,一个都不能漏掉。”
方行子和唐赛儿是有武功的,她二人借着夜暗的掩护,溜到一棵桧树下,相继爬到树上,又从树上跳到了庵堂的后墙外。等她们已经逃离寺院很远了,还能听到寺院里嘈杂声不绝于耳。
唐赛儿说:“尼姑们会不会被官军抓走啊?”
方行子说:“不会。官军抓的是你我,与尼姑们何干?”方行子分析,大约官府认为过去唐赛儿当过女尼,现在一定在槛外藏匿,不然何以她们住在哪所庵堂都会被搜查呢?她们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今后还往哪里去藏身?连尼姑庵也不安全了。
第二天,方行子和唐赛儿又都脱去了女尼的装束,都换上了男装,骑马行进在路上,一直不知何处安身。
她们经过一座尼姑庵时,听见一片哭叫声,原来官兵押着女尼们从庵里出来,一条绳子上拴了十几个女尼。
方行子和唐赛儿互相对视一眼,这可不像是抓方行子她们俩了。方行子下了马,走过去,问一个押解的士兵,女尼们本是槛外人,她们犯了什么法,对他们这样唐突啊?
那士兵不耐烦地轰赶她,让她少管闲事,说他们是奉皇上圣旨,让把各府县庵庙里的女尼全部押解到京城去,谁敢抗旨!
方行子退下来,她对唐赛儿说:“朱棣真能想得出啊!太荒唐了,为了搜捕我们俩,竟然把天下尼姑全抓到京城去。”
唐赛儿说:“他真是个暴君。”
方行子低头沉思了一会,她说:“我看,我们俩还是分开的好。两个女的在一起,容易被人怀疑。弄不好会被官府一网打尽。”
唐赛儿说:“也有道理,那就各奔前程吧。”方行子问她过后怎么联络?唐赛儿说:“青州的古济庵是我当年出家的地方,我虽不会住到古济庵去,若打听我的消息,古济庵的人总会告诉你的。”
方行子与她依依惜别,向她拱拱手,上马离去。
戳穿朱棣心思者,死!
一张“鹰兔图”挂在谨身殿大殿的屏风上,画的留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诗。朱棣和太子朱高炽站在图前观看。
朱高炽说:“这幅画画得很有神韵。”
这又是景展翼画的,朱棣说是他的命题画,这一点,他没说实话。实情是有一天,朱棣看见景展翼画了这幅“鹰兔图”,问她有何含义,景展翼说自己是兔,皇上就是那尖爪利喙的猛禽!朱棣当然不会把这话告诉别人了。他把画拿给大臣们看,并让他们在画面上题了诗。
他问太子,知道他的用意吗?朱高炽摇摇头,他真的没想明白。
朱棣说:“弱肉强食,自古而然。鹰可吃兔,兔就天生该是鹰之食物吗?做人君的,应当敬天恤民,政勤于理,扶危济困,铲除强暴,群臣喋喋为谀最为可怕,这是朕先后除掉纪纲和陈瑛的原因。”
朱高炽说:“皇上原来不知他们的奸狡吗?”
朱棣讳莫如深地一笑说,人嘛,总是有别,有人可依赖,有人可器重,有人可驱使,有人可利用。朱高炽仔细琢磨着。
朱棣又告诉太子另一件事,日前他已下旨,把汉王改封青州,他问朱高炽知道为什么吗?从前把他远封云南,就是不希望他觊觎太子位。现在把他封青州,因近在咫尺,朝发可夕擒,易于控制。
朱高炽没说什么,只要朱高煦不在皇上跟前,太子的日子就好过些。说到下一步,朱棣就想迁都北平了,并把北平改为北京。
朱高炽说:“好多大臣都反对迁都。”他明白朱棣的态度,北京豪华的新宫殿即将落成,天寿山的皇帝陵寝也破土动工了,谁能阻止迁都?也有迂腐之人,主事肖仪竟敢上本极力反对迁都,朱棣一怒杀了他,为这么个小事杀大臣,为这么点小事丢脑袋,朱高炽认为双方都不值得。有一点是再明白不过的,谁反对迁都,朱棣都不会留情的,他会认为,反对迁都是幌子,跟朱棣过不去才是真的,朱棣岂能容忍?
朱高炽看过肖仪的折子,他也明白,肖仪真正犯忌还不在于迁都与否,而是折子里那几句犯忌的话。反对迁都倒也罢了,他竟敢说父皇不想葬在太祖高皇帝陵墓旁,言外之意,不是等于说父皇愧见先帝吗?
这个意思,朱高炽刚点了几句,朱棣就恼怒地说:“不要再说了!”朱高炽知道自己也犯忌了,只好闭嘴。
逃了鬼门关,又入虎口
疏浚好的京杭大运河比从前宽,比从前深,水也清了,最为拥堵的会通河段也井然有序了。一艘帆船上,载满了南下的商贾、士子,也有兵丁。有一个姑娘呆呆地抱膝坐在甲板主桅下,她正是桂儿。
桂儿并没有死,在牛头山谷,柳如烟只是把她掐昏了,柳如烟逃走后,桂儿清醒过来。如今,大难不死的桂儿急欲奔京师去,她必须把柳如烟的所作所为告诉景展翼,今后别再上他当。
此时桂儿正搭船南下。她忽见旁边一艘有士兵押送的官船上一片啼哭声,夹杂着诵经声。原来满船装的都是尼姑,这令桂儿惊讶不解。
桂儿终于来到南京宫门口,与把门的门禁太监交涉,说她有急事要找景展翼小姐,求公公给通报一声。
门禁太监打量着桂儿说:“你好大口气。翼娘娘的名讳是你随便叫的吗?再说了,你是娘娘什么人啊?”桂儿说:“我是她的丫环,公公对她说桂儿回来了,她一定会很高兴。她会重赏你的。”
天子脚下的门禁太监也不是吃素的。他说:“到时候娘娘不赏,我们也不敢厚着脸皮要啊。”
桂儿便在衣服里翻出些散碎银两,递给门禁太监说:“这一点,不成敬意,等见到了娘娘,一定让娘娘重重赏你。”
门禁太监把银子揣起来,就走到奉天门里去,对一个小太监吩咐了几句什么,小太监一溜烟跑进去禀报。吃了银子,门禁太监对桂儿客气多了:“姑娘到里边来坐,喝碗茶吧,外面太晒了。”
桂儿说:“不了,我在外面等着就行了。”
桂儿正在宫门口东张西望,一乘大轿在仆从和执事的簇拥下来到宫门口。桂儿跟一个太监说:“这一定是个大官,好大的排场。”
门禁太监说:“这是礼部侍郎柳大人的轿子,三品大员,气魄小得了吗?”姓柳的多了,桂儿并没在意,可是当那官员在“臣子下马处”走下轿子要步行入宫时,她大吃一惊,那不是差点把她掐死的柳如烟吗?桂儿唯恐被柳如烟发现,想躲起来,拔腿就往树底下跑。
脚步声惊动了柳如烟,他一回头,恰与桂儿打了个照面,他完全是见了鬼的感觉。他惊愣了一霎,旋即清醒过来,便指使手下从人说:“抓住她,抓住那个女的。”这一喊,桂儿更没命地狂逃了。柳如烟的仆从们领命穷追,人多势众,很快把桂儿捉住了,扭回到宫门口来,请示柳如烟:“大人,把她怎么处置?送刑部还是送锦衣卫?”
桂儿指着柳如烟大叫:“柳如烟,你丧尽天良,你不得好死!”
柳如烟恼羞成怒地说:“堵上她嘴!把她先送回府里看押起来,等我散了朝再处置她。”他不能心软、手软,桂儿的存在,就是对他最大的威胁,他跑到皇宫里来,就一定会告诉景展翼真相,那更可怕,他必须让桂儿消失。桂儿的嘴已被堵上,她挣扎着,还是被塞进了大轿。
可能与收了小姑娘散碎银两有关,守宫门的门禁太监出来干涉了:“且慢,柳大人,这在奉天门抓人,不大方便吧?”
柳如烟不把他放在眼里说:“这是本官的家务私事。她是我府上逃走的一个丫环,正找不到她呢。”门禁太监决定压压他的气焰说:“可是,她说她是翼娘娘的人啊,我信谁的才是呀?况且我已经报到宫里去了,一会翼娘娘冲我要人,我怎么办啊?”
柳如烟很蛮横地说:“岂有此理,我的家奴,怎么成了翼贵妃的人?这一定是这小贱人胡说!你不必担心受埋怨,有我呢。”说罢一挥手,让手下人把桂儿强行抬走了,桂儿兀自在轿里乱撞,呜呜地叫……
柳如烟惶惶然的一颗心暂时算放下了,他大步进宫去了。
小国需要大国当靠山
从全国各府县抓来的尼姑,全集中在后宫混堂司大墙下的空地,几天工夫,已有三百多人。中间临时用席子墙挡住,与前面隔绝。众女尼露天吃住,一片叫苦连天声和“阿弥陀佛”的念佛声混杂在一起,这里成了不伦不类的难民营。
这一天,朱棣亲自来甄别了,他只认识方行子,却不认识唐赛儿,好在他让柳如烟也来了。现在柳如烟没到,先碰碰运气吧。朱棣坐在女尼们对面一张椅子上,问:“全都在这吗?”
提督东厂的秉笔太监答:“回皇上,这只是京畿附近七个府县的尼姑,远处大批的还都在路上。”一听说皇上来了,女尼们全都诉苦喊冤,一时炸开了锅一样。
朱棣只得让东厂太监告诉她们,说有两个歹人混迹于尼姑中,找出她们,是为了还出家人一个清白,马上就放她们各回本寺去修行。
这么安抚了,抱怨声才平息。毕竟是出家人,本来与世无争,受点委屈也不在乎了,更何况让她们受委屈的又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呢。
太监们依次领着一个个尼姑从朱棣面前过。朱棣认真地辨认着。其中一个满脸折皱的老尼拄着枣木棍过来了。
朱棣立刻火了,训斥东厂太监们说,把这老态龙钟的老尼抓来干什么?她会是方行子、唐赛儿吗?
东厂秉笔太监回答得很妙,地方官也是出于谨慎,怕挂一漏万,放走了真凶。万一方行子有化装术,变成老太婆,不就漏网了吗?
想想也有理,朱棣就不再说什么了。又问:“柳如烟怎么还不到?朕只认识方行子,并不认识唐赛儿呀。”
这时,有司礼监太监来报:“皇上,奉天殿那边就绪了,满剌加国王拜里迷苏剌带着王后已从会宾馆起行,快到奉天门了。”
这是大事,朱棣不能失礼,便站了起来,挥挥手说:“给这些僧人吃好一点的斋饭,告诉她们,朕为搜查奸人,为天下安康,此举是不得已而为之呀。叫她们受委屈了。”
说罢,朱棣上了宫中用的帝辇,带着太监、宫女匆匆往奉天殿去了,行前特地关照,让景展翼去陪客。
景展翼早已奉旨上好了大妆,等着陪朱棣一起接见外国朝贡贵宾呢。忽然有一个从奉天门过来的小太监告诉她,有一个叫桂儿的丫环进宫来找景展翼,她一听,立刻要先去奉天门。
景展翼坐上宫中软轿,带着一群宫女太监来到宫门口,向外望望,问把门的几个太监:“人呢?”
门禁太监出来诉苦说:“回娘娘,来找娘娘的丫环不知碍着柳侍郎什么事了,他硬说是他府上逃走的奴婢,不由分说抓回到他府上去了。娘娘要人,就去找柳大人交涉,实在是不干我们的事呀。”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柳如烟真的回来了。他一定干了见不得人的坏事,才不敢露面。他又为什么劫走了桂儿呢?当初,是景展翼派桂儿去找方行子她们的,防着上柳如烟的当。莫非柳如烟要灭口吗?这么一想,景展翼又气又急又恨,转身就走。
这时李谦脚步匆匆地过来,说:“翼贵妃娘娘,快点吧,圣上都等急了,皇上在奉先殿赐宴满剌加国王、王后,请娘娘去陪客呢。”
景展翼无奈,只得对宫女们说:“去奉先殿。”
奉天殿内外编钟、鼓乐之声齐鸣,大鼎中御香缥缈,宫中大乐齐奏吉庆乐曲,女官尚宫仪赶排的带有域外风情的舞蹈正在演出,一派祥和景象。这舞蹈的顾问还是出使西洋的使臣郑和呢,他今天也奉旨作陪。
朱棣在奉先殿大摆宴席,宴请满剌加庞大的朝贡团入觐,餐桌上摆了很多诸如香蕉、木瓜、榴莲之类的南亚水果,这都是满剌加贵宾贡来的方物。
景展翼自然是陪着满剌加国王王后坐在上座的,景展翼明显心不在焉,她的目光不时地扫视坐在显要位置陪客的柳如烟一眼。面对景展翼,柳如烟显得很不自然,说不清汹涌在心底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他想尽量避开景展翼咄咄逼人的目光,避免与她交流,可又忍不住,不时地偷看她,猜测着她此时此地的内心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