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烟一见,凶相毕露,疯狂地扑上去,骑在她身上,双手用力掐住桂儿的脖子,掐得桂儿大张嘴喘气,脸渐渐紫胀起来,脖子上的青筋簌簌直跳,她拼全力反抗,却越来越乏力,只能忍着不张嘴,两脚用力蹬着,却踢不着他。柳如烟还不松手,直到桂儿一动不动为止。
桂儿的手脚都松弛了,软绵绵的,柳如烟急忙从她口中抠出信笺,看过后一脸恐惧。好险啊,幸亏没有落到方行子手里。景展翼居然知道他为皇上办事,为官府卧底瓦解义军的秘密使命。
他把信扯得粉碎,用剑掘开一个小土坑,把碎纸埋了进去。
柳如烟站起来,看了一眼躺在树下的桂儿说:“对不起了,桂儿,我本不想杀你的,可有你在我就活不成啊。”
他累极了,腿直打哆嗦,极度疲惫地走出了树林。
日落月升,山谷战场上空弥漫着山岚和雾气,大战过去,这里已没有活人,暂时也没有人来收尸、掩埋死人。月色朦胧,尸横遍野,山谷里有几只猫头鹰凄厉而不安地叫着,十分恐怖,它们是喜欢吃死尸的,大概鸟儿也被这么多的死尸吓着了吧?
有一堆死尸动了一下,接着有人从尸体底下爬了出来,浑身是血迹,她正是方行子。她挣扎着站起来,在月色下巡视着,她发现了程济的尸体,不远处那一个是面朝下趴着死的,一把利剑还插在他后胸。他引起了方行子的注意,方行子走过去,把他扳了过来,这竟是小皇子宫斗。他还死死地抱着一个黄包袱。
方行子打开染血的包袱,里边的锦匣还在,那是皇家的玉玺,它在月下闪着青光。方行子放下大印,抱起宫斗,把自己的脸贴在宫斗冰冷的脸上,她失声痛哭起来,这哭声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非常凄惨、恐怖。那几只猫头鹰吓得振翅飞走了。
方行子背起装玉玺的黄包袱一步步从尸山丛走出来。
大海捞针
两天后,柳升出动几千人重回腥风血雨的旧战场掩埋尸体,不能任塞满山谷的尸体腐烂。官军士兵借山势在低洼处就地掘了几个大坑,他们把义军的尸体一个个抬下去,横竖地码成垛,样子像秋天农夫码谷捆一样。
都指挥使卫青陪着柳如烟站在大坑旁边,每抬过来一个,柳如烟都要认一下,他在认义军头领,唯恐他们逃逸继续为害一方,皇上会怪罪的。要找的人一直没出现,皇上最关心的当然是小皇子宫斗,他比唐赛儿的威胁还大。每抬过一具尸体,他一律摇头。他最怕见到的是方行子的尸体,哪怕她日后会对自己不利,他也希望她活着。
又抬过来一个,很面熟,柳如烟叫“等等”。抬尸士兵便停下。柳如烟细看了看,说:“这个是程济,程翰林。”
卫青说:“翰林也降贼,可叹。”
柳如烟说:“他就是当年预言一年后燕王必反,被建文帝一怒下到狱中的那个人。”
卫青摇头叹息说:“单给他立个坟吧。”尸体便被抬到一边去了。
又一个尸体抬了过来,柳如烟又叫“停一下”,这个满脸是血。柳如烟掏出手帕,蘸着水把尸体脸上的血污擦去,他说:“放下吧,他是建文帝的皇子宫斗。”卫青长吁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壮举,他说:“找到他的尸体,好向皇上交差了。”
柳如烟问抬尸人:“没看见他背着的黄包袱吗?”
几个士兵都摇头说“没看见”。
柳如烟对卫青说:“黄包袱里装着玉玺,这也是皇上下旨必须追索的呀。”令柳如烟欣慰的是,始终没有发现方行子,这就是说,她还活着,逃出去了。
方行子总算带着玉玺逃出来了。皇帝客死西洋,寄予希望的宫斗又殒命沙场,身上背的这块玉玺还算是希望吗?她不知道是怎样挨过这两天的。又一个黑夜过去,天又亮了,方行子沿着下山的路走来,在小河边有两个挑水的尼姑,猛抬头见了一身血污的方行子,吓得“啊呀”一声大叫,扔下水桶没命地往树林后的皇姑庵里跑。
方行子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污血。她苦笑了一下,把血染的战袍脱下来,走到小河边,往水里一浸,河水立刻变成红色。方行子失望地松开手,那战袍顺水漂走。她又累又困,竟躺在河边草地上睡着了。
太阳升起来时,一个戴大沿草帽出家人打扮的人在两个挑水尼姑的引领下来到河边,见方行子还枕着她的黄包袱沉睡不醒。
一个尼姑说:“就是她,方才浑身是血,现在血衣脱下去了。”
戴大草帽的人对两个尼姑说:“你二位担了水先回庵里去吧。”
女尼担水走后,那戴大草帽的人坐到了方行子旁边,伸手在小河里蘸了点水,往她脸上一掸,方行子扑棱一下坐起来,操起身边的剑就要拔剑出鞘。那人按住了她的手。方行子一看,原来她是唐赛儿。
方行子一时泪如泉涌,紧紧地抱住她,哭着说:“完了,程济战死了,小皇子也死了,柳如烟不知死活,我们的希望都化为乌有了。”
唐赛儿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我们不是逃出来了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方行子揩干眼泪说:“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们怎么中的埋伏?如果不是官军知道了我们的机密,怎么可能在牛头山设下埋伏?”
唐赛儿说她也在怀疑,有可能是出了内奸,有人出卖了他们。
方行子想不明白,那会是谁呢?唐赛儿猜测,可能是官军的降将。她也说不准。
方行子眼前突然浮现出义军中埋伏前柳如烟肚子疼的表现,柳如烟说:“我求你了,为了我,你也不能去送死呀……”
方行子不由得一激灵。唐赛儿问:“你怎么了?”方行子说:“啊,没什么。”她这才注意起唐赛儿的尼姑装束来。方行子问:“你这身尼姑衣服是临时借穿呢,还是真的想削发出家?”
方行子并不知唐赛儿的底细。唐赛儿从前精通法术,在民间布过教,被官府通缉过,就曾落发为尼,在尼姑庵里藏了三年,她现在可以说是重操旧业呀。眼下义军新败,她们在逃,官军必不会善罢甘休,一定挨家挨户地搜查她们。唐赛儿想,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佛寺庵堂了,也劝方行子先在寺院里躲一阵子,过了风头再说。方行子叹口气,她也真的无处可去了。
唐赛儿说:“那就委屈一下,也削发为尼吧。你实在不愿意落发,我跟住持说说,带发修行也行。”
方行子点点头,说:“想不到,我沦落到伴着青灯黄卷度日的地步了。”说到这里,眼中落下泪来。
柳如烟又打扮成走方和尚的模样,在附近转悠着,他发现有一件衣服搁浅在石子滩上。他好奇地用树枝将衣服勾过来,是一件染血的战袍。他望着寺院若有所思。他是知道唐赛儿有过出家经历的,那么落难时隐身庙宇是极可能的,轻车熟路啊。特别是染血的战袍更让他得以印证。碰巧,这时有一个小尼姑挑着水桶出庵来。
柳如烟向小尼姑一揖,说:“听说你们寺里新来了出家的?”
小尼姑很警惕地说:“没有呀。”
柳如烟说:“有人看见了,其中有一个长得很标致,是吗?”
小尼姑笑了:“你这师父,和尚怎么问起尼姑好看不好看来了?”
柳如烟说:“我在打听一个认识的人。”
小尼姑的眼神是回避的、慌乱的,当然逃不过柳如烟的眼睛,她说:“真的没有新落发的。”她在河里挑了水,匆忙逃也似的挑着水桶走了。
柳如烟几乎可以断定,唐赛儿或者还有方行子,很可能就隐匿在皇姑庵中。半夜时分,柳如烟带着官军对皇姑庵采取行动。庵门外突然来了一伙官军敲门,灯笼火把,一片吵嚷声。
已经睡下的方行子急忙起身,披衣下床,摘下墙上的双刃剑。唐赛儿在窗下小声说:“行子,寺院已被官军包围,我们分头走吧。”
方行子将装玉玺的黄包袱斜背在身上,轻轻地走出屋门。只见官军举着火把已冲入寺院,住持老尼正试图拦挡:“阿弥陀佛,这是佛门净土,你们怎么可以带刀枪闯入?”
一个千户说:“奉旨捉拿反贼,不管什么地方,都要查过才行。”
老尼拦截不住,只能叹气连声。方行子溜着墙角往前走,黑暗中与官军擦肩而过。待官军过去,她轻轻一纵,上了房顶,这时有两个官军发现了她,喊着“在这呢”追过来,方行子拈弓搭箭射出一箭,不小心把套在手指上的绿玉扳指碰掉了,骨碌碌滚到了大墙脚下。
黑暗中她已无法寻找,见又有追兵上来,便飞快地跑到接近大墙的一面,飞身上墙,跳到了大墙外面,消失在黑夜中。
在官军宿营地,为酬谢柳如烟的大功,都指挥使卫青代表柳升宴请柳如烟。卫青举杯说:“这一仗贼军全军覆没,柳先生功不可没呀。本官当上表为先生请功。”柳如烟情绪并不好,他说:“我毕竟也是从过贼的,又出卖了他们……”
卫青说:“这不能说是出卖。你效忠皇上,无可非议。反之,你才是不齿于人的。牛头山之战,贼军三万余众被杀,两万多人被浮,逃散者区区之数而已。方才得来消息,贼军攻打济南的一小股也败散了。唯一的遗憾是唐赛儿、方行子漏网了。会不会是你看得不够仔细?”
柳如烟摇摇头说:“不会,肯定漏网了。”
卫青说:“这已经是全功了,明天我们就班师,我打发军队回威海卫去,我亲自护送你回南京,听说皇上已经回南京去了。这次皇上御驾亲征漠北,一鼓而平,已无外忧,我们这里又一鼓荡平了山东贼寇,又灭内患,皇上会大赏功臣的。”
柳如烟说:“将军最好把我当战俘绑赴京师才好。”
卫青讶然道:“这是为何?”
柳如烟说:“不然我不好做人啊。”
卫青想了想说:“好,好,我明白了,在宫里,你还有一个意中人在等你呢。”
柳如烟苦笑说:“恐怕她早已是皇上的人了。”
卫青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举起杯来说:“喝酒,人生有酒须当醉,莫使金樽空对月,醉酒才能看空一切,一切都不必在意了。”
柳如烟与他碰了杯,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柳如烟说:“我想迟走几天,既然唐赛儿和方行子没死,我想寻找她的下落。”
卫青说:“那不是大海捞针吗?”
柳如烟说:“唐赛儿从前在尼姑庵里藏过身,穷途末路时还有可能在尼姑庵里落脚。”
卫青说:“那我可以等你几天。我可派兵搜查所有的尼姑庵。”
柳如烟说:“那样不好,打草惊蛇反而不好,不如我去暗访。”
一网打尽太子党
朱棣从临城起驾时就病了,这次漠北之行,大振国威,蒙元残部已成强弩之末,本是高兴的事,但因为连折贤妃、吕婕妤二人,朱棣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坏,快到南京时,又听朱高煦说了太子监国期间很多坏话,朱棣尤其生气,更冲淡了得胜班师的喜悦。
当朱棣率征北大军浩浩荡荡开到长江北岸浦子口时,大臣们列队恭迎,江边上旗帜飘飘,鼓乐齐鸣。从船上下来,朱棣的大辂一停下,大臣们俱匍匐在地,山呼万岁。
朱棣喊了“平身”,大臣们起立。朱棣在前面扫视一过,没有看见太子朱高炽,只见了三皇子朱高燧迎驾。
朱棣皱起了眉头,不悦地问:“太子呢?他怎么不来接驾?”
杨溥说:“启奏皇上,听说皇上征漠北凯旋,这是天大的喜事,岂能不来?太子的船过江时水大浪急,被风吹斜了,舵失灵,吹到下游十多里,正往这赶呢。”朱棣哼了一声。
身旁的朱高煦说:“太子妄自尊大,听陈瑛说,他自比汉高祖。”
朱棣怒道:“你别又胡说。”这时朱高炽的船到了,他在船头上跪拜:“父皇征战辛劳,儿臣来迟。”
朱棣当众训斥说:“你应懂人臣之礼,你不明白‘私觐太子’是违制的吗?你居然私见解缙,还有,按例,你不能处置官员,你却令耿通擅自将袁纲、覃珩下狱,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朱高炽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场合,父皇当着众臣之面训斥他,不给他留一点情面。他也猜不透朱棣发的是什么无名火。他镇静一下,从容答道:“父皇息怒,兵部主事李贞被打死确实是冤枉的,御史袁纲、覃珩索贿不成就陷害李贞,他们才是贪吏,理应受到严惩。”
朱棣一听更加愤怒,他说:“你还敢狡辩!这真是反了!东宫各职官都是干什么的?全是助太子为恶!传朕旨意,将东宫官属黄淮、杨溥以下全部逮治下狱。”杨溥、黄淮就在现场,当即被绑了起来。人人侧目,太子更是噤若寒蝉,敢怒而不敢言。欢迎北征凯旋的热烈场面大煞风景,一下子变得十分恐怖。
朱棣回京后,一天也没歇息,第二天就过问政事了。早晨,午门外停满了官员的大轿,来上朝的文武百官都围在午门城墙下看榜文,人人脸上都是非同小可的神色,交头接耳,他们都预感到要有肘腋之变。
袁珙来得迟,他走出轿子问张信,午门贴了什么榜?
张信告诉他:“不好了,我看太子被废也就是迟早的事了。”
袁珙说:“怎么,是为太子出的榜文?”
张信说:“皇上北征一回京,就把东宫所有的官属全部逮治下狱,这是个信号。袁大人想啊,即使是太子接驾迟了,训斥几句就是了,至于把东宫官属一网打尽吗?您再想想解缙的案子,牵连了多少人啊?”
袁珙说:“是呀,那一次大理寺丞汤宗、宗人府经历高得旸、中允李贯、编修朱纮全都下了狱,都瘐死在狱中了。”
张信说:“这都是他在作祟呀。”他伸出了两个手指头,他指的是老二朱高煦。袁珙会意,点点头说:“这次张榜说的什么事呀?”
张信说:“袁大人去看看就知道了。”
袁珙一走向午门城墙,好多看榜文的大臣为他闪开道,他走到皇榜下细看,上面有“凡太子处分过的事情一律废止,不得实行”字样。
袁珙退出人群,长叹一声。他说:“隆平侯不想仗义执言了吗?”
张信指着掉了门牙的嘴,苦笑着说:“剩的这半口牙,我还指望吃饭呢。”言下之意是不多管闲事了。
张信说:“自从道衍法师全身心入空门后,也只有袁大人可以在皇上面前为太子说一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