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命赌燕王一年必反
这天,奉先殿早朝时,朱允炆又催问齐泰,那个四川教谕,叫程济的逮到了没有?
齐泰奏道,没有抓到,已经逃跑了。朱允炆看了方孝孺一眼,说,是有人给他暗通了消息吧?
没人敢应,好多人都低着头看自己的笏板。这时,方孝孺的迂腐劲上来了,他索性硬着头皮出班奏道:“启奏圣上,这程济虽然莽撞冒昧,可他所担心的,不无道理呀。”
朱允炆恼怒地说:“你还敢为他辩护?听说你与他有瓜葛?”
方孝孺坦然承认,自己是他父亲的老师。
朱允炆哼了一声:“那他跑了,唯你是问,你得替朕抓回来。”
方孝孺下面说的话,大臣们更以为迂腐不堪了,他竟说,依他愚见,程济是坦荡君子,敢作敢为,必不至于跑的。方孝孺又好汉做事好汉当地向皇上认罪,说他曾让程济逃跑,但方孝孺又坚信他不会跑。
朱允炆说:“不打自招了吧?你担保他不会跑,这不是跑了吗?”
这时奉先殿外面登闻鼓响了起来,咚咚声如天鼓震人耳膜。这登闻鼓恐怕是天下最大的一面鼓了,鼓面有七尺宽,重五百多斤,高高地悬在奉天门外。这是当年太祖皇帝朱元璋所设,是专门为告状无门的人准备的,官员也好,百姓也好,凡有冤屈的均可在此击鼓,把冤情直接上达皇帝,告御状。
但这鼓轻易没人敢敲,弄不好,会反坐,如被视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或是无理取闹,那就有掉脑袋的危险。
自从朱允炆登基以来,还从没有人击过登闻鼓呢,要出什么事呢?鼓声阵阵,震撼了朝堂,百官都在侧耳倾听,交头接耳。朱允炆也很纳闷,是什么人击登闻鼓啊?他感到新鲜、好奇,便叫值殿官下去看个究竟。值殿官奉旨跑出了奉先殿。
击登闻鼓的正是皇上要捕来问罪的程济。他不停地击鼓。忽然有人扭住他的胳膊,夺去鼓槌。程济报了姓名,声称他击鼓是有话要对皇上启奏。
值殿官一听,乐了,皇上正愁无处捉拿他呢,程济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不由分说,值殿官吩咐侍卫扭他上殿。程济被押到丹墀下时,方孝孺为之一震,不忍看,忙扭过头去。
朱允炆问他是何人?有什么天大的冤屈,来击登闻鼓?并且警告他,无理取闹是要坐牢的。
程济道:“陛下不是在缉拿我吗?我自己来投案了。”
朱允炆仔细看了程济一眼:“你是……”
程济回答,他就是上了折子的四川岳池教谕程济。
“大胆!”朱允炆说,“你敢离间我皇室至亲骨肉,该当何罪?”
程济不紧不慢地说,忠言逆耳,难怪圣上不爱听。微臣在上一个折子里,只是判断燕王在一年之内必反,也许更快,并无他意。
朱允炆说:“朕马上杀了你,不必等一年,来人啊!”
殿上侍卫们雷鸣般一声吼,立即拥上十多人围住程济准备下手。程济很平静,他说自己陷身天庭,已是插翅难逃,他是自投罗网,皇上还怕他跑了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为什么不能听他一言再杀呢?
朱允炆目视齐泰、黄子澄,像在征询,齐泰奏道:“不妨听听他说什么。”
程济道:“陛下,国有三大害,宗藩、边患和河水泛滥之害,三害之中,各藩王之害为首要之害。”在朱允炆听来,这话有点耸人听闻、哗众取宠的味道,因此也就很反感。
朱允炆斥责他“信口雌黄”,“离间皇室骨肉”,太祖当年封了二十四王,固边防患,为国之屏障,这么多年,从没看出害国害民,要程济这个竖子来危言耸听!
令朝臣们暗自惊异的是,程济这个不入流的小官居然面无惧色,他说了一句“恕微臣不恭”,便开始历数封藩害大于利的道理。皇上不是抬出洪武皇帝来压他吗?他来个针锋相对,指出这正是太祖皇帝失算之处,古往今来,可以细数,汉代的七王之乱,晋朝的八王之乱,还不触目惊心吗?依他的看法,太祖埋下的祸根,本朝就该显现了。说到这里,他把一个奏折递到当值太监手里,这是他续写的一份更为详尽的奏章,更为详尽地阐述制裁燕王的道理,并请皇上御览圣裁。
殿上太监将奏章传上殿,怒不可遏的朱允炆看也不看,将奏章当场扯碎,掷于地下,站起来说:“太无法无天了,竖子居然污蔑先祖,快快推出去斩了。”
程济全然不惧,说:“微臣已断言,带头造反夺位的必从燕王起,且不会超过一年。”这样说了还不算,居然让皇上先把他押到死囚牢中寄押,如果到了一年期限,燕王还没反,再杀他也不迟呀。
盛怒之下的朱允炆不允。方孝孺意识到,出面保他已无济于事,他只有搭上自己了。他徐步出班,出乎意料地奏请与犯官程济连坐,他愿以全家七十二口性命连坐,请皇上宽限一年,如果届时燕王未反,他愿与程济一同伏法。
卖一个搭一个已经棘手,更何况搭上的是宠臣方孝孺!这一来,朱允炆倒没了主意,忙目视齐泰、黄子澄。
齐泰趁机奏道,不妨依方翰林之奏,倘程济所说不能应验,再杀程济不迟。黄子澄也附和他,就这样杀了程济,对广开言路不利。朱允炆便顺水推舟地下了谕旨,那就先将口出狂言的程济打入刑部大牢。
朱允炆优柔寡断
削藩不削藩,真成了朱允炆一块心病,只有齐泰这些天子近臣能体会到皇帝的苦恼。朱允炆虽然将激烈主张削藩的小人物程济打入天牢,心里却并不因此而平静,不久,又将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三个人召到便殿召对。
朱允炆当然知道和理解近臣们的焦虑和削藩的急切心情。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太祖的那个带着棘刺的棒子。太祖让他的父亲用手拿这个棘杖,太子朱标因为棘杖扎手而扔下。但太祖皇帝拾起来,亲手用刀削去棘刺,重新把光滑的木棒交给太子,他说他要交下来给儿孙的江山社稷该是一根无刺之棒,他才放心。
朱允炆明白,当年朱元璋眼中的“刺”,就是那些开国功臣,他们自恃有功,权倾朝野,就有藐视皇权之虞。朱元璋自信,有他在,他们尚不至于怎么样,一旦朱元璋谢世,他们会安分守己吗?况且,这些元老们太知道朱元璋的底细了,江山怎么打下来的,朱元璋所有的优点、缺点都在臣子们心中,不必用放大镜,就看得清清楚楚,对高高在上的帝王来说,这是一种无法释怀的隐忧。
于是朱元璋杀了一大批开国元勋,几万人。他放心地躺到钟山的陵墓里去了,他交给孙子的权杖真的无刺了吗?
威胁皇权的功臣名将确实是杀得所剩无几了。可是,他觉得抓在手上的权杖比从前的刺更多、更扎手,这刺,便是比勋臣更可怕、更令小皇帝坐不稳金銮殿的藩王们,他们比勋臣们更跋扈、更有恃无恐。他有一种“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的恐惧。
齐泰深知此中利害,他有同感。太祖三十年猛政,开国名臣、勋旧相继在胡惟庸案和蓝党案里一扫而光了,朝中文臣武将声威远逊于从前。太祖看到的刺是除了,可新刺又生。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黄子澄也就无所顾忌地说,各藩王拥兵自重,国中与皇帝陛下是君臣,可在家族里呢?却都是朱允炆的叔叔。长幼、君臣不好摆。
方孝孺认为,光是叔侄关系难处倒也罢了,他最近奉旨修《明太祖实录》时,就发现有一处起居注很难处理,正要请旨定夺。朱允炆问,是什么?
原来他指的是太祖在时,在上书房里与太孙朱允炆的一段对话。说起这事,朱允炆被触痛了心事,更加难受,那是一段涉及今天诸王不靖的话题。朱允炆倒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自得。
方孝孺故意说,他怕起居注里的记载有误,必须来与皇上核实,不知真伪如何?他的用意,齐泰立刻明白了,他是用这往事来刺痛皇上,使他猛醒。
朱允炆大为感慨,这当然是真的。今天想来,仍然胆寒。记得当时太祖说,北元边患不可怕,边患不靖,有燕王、宁王、代王等去扫除。
应该说,朱允炆当时还是有预感的,便向太祖提出了一个反问,若是诸王不靖,威胁到朝廷,又靠谁来扫除呢?
齐泰、黄子澄显然都不是第一次听说,但都注意地听,齐泰还夸了朱允炆一句:“陛下真的是远见于未萌啊。”
朱允炆说,当时太祖并没有回答他,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反倒问太孙,遇到这种情形该怎么办?方孝孺插了一句,现在不幸言中了。
朱允炆叹口气,他当时回答太祖说,如果藩王们有不轨行为,他应先以德怀之,以礼制之,如不改,就削其封地,再不悔过,那就废置其人,如要举兵谋反,那就只有一条路,起朝廷六师奉天讨伐了。
齐泰颇为振奋,竟脱口而出道,实在是英明之至!黄子澄又故意问,当时太祖首肯了没有?
朱允炆很颓丧地做了肯定的回答,三个臣子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连太祖高皇帝都赞成了,还有什么顾忌!但这总是阋墙之祸呀,朱允炆怕有这一天,当然也最不希望有这一天。
方孝孺认为,朱允炆当时既有预感,同时又找到了解决办法,如今已经不是怕不怕的事了,他问殿下,把直言敢谏的程济下到狱中,就是因为不希望看到那样的结局吧?不希望不等于没有啊。
齐泰说得更直截了当。说起藩王势力,燕王为首,也最危险。这绝非危言耸听。他二十岁到北平就藩,经营快二十年了,盘根错节,现在藩国日益坐大,武装进京吊丧虽未得逞,已是放起了狼烟,再不削藩就来不及了。
朱允炆感到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何况燕王对朝廷是有功的。他扫北立大功,他却记不得是洪武二十几年的事了。
黄子澄告诉他,是洪武二十三年正月,北元犯边,太祖命燕王与晋王统率二十万众冒雪出征,朱棣出尽了风头。
朱允炆说,太祖对他说过这件事,那年北方雪花大如席,冻伤很多人,众人都有点知难而退,但燕王领命前行无误,追击几百里,最后兵不血刃地收降了元将咬住、乃不花几十万众。燕王打出了威风,太祖对他赞赏有加。
黄子澄也加以证实,太祖说,扫清沙漠者,燕王也。朕从此无北顾之忧了。朱允炆说:“黄爱卿说起典故,总是能倒背如流。”
齐泰道:“论品行学问,方孝孺名冠天下,论记性,没有人能超过子澄的了。”
黄子澄说,记性好有什么用?记住别人优长之处,讨人喜欢,记住别人缺失,就很讨厌了。朱允炆笑了,他说他倒希望周围多有几个黄子澄这样讨厌的人。这倒也是真话。
黄子澄借机讽谏,皇上光记住燕王的优长,独独忘了太祖临崩前说过的话了吗?燕王不可不虑,到时候了,削藩势在必行,越快越好。方孝孺也敲边鼓,时不我待,等到了逼宫的时候才动手吗?那就太迟了。
朱允炆低头沉思良久,说他总是于心不忍,且暂时又没抓到谋反的真凭实据。他主张先不要在百官面前提及,又一次说容他再想想。
三个近臣虽不满,总算有点活口了,与皇上打交道,急不得,欲速则不达。
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
倒霉的袁珙并没有被赶走了事,他被临时拘押在东岳客店后院石磨坊里,这样对待他,连张玉、朱能这些手下人都对朱棣不满,认为他太过分了,这不是恩将仇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