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问这话,出于对大尧之外世界的好奇。
可玄祯如何作答,就颇有意思了。何为繁华?何为恭顺?
天下之财富聚集于京城,就是繁华吗?天下之民对皇族唯唯诺诺,就是恭顺了么?
未必。
纣王酒池肉林,彼时的朝歌城难道不繁华?厉王暴虐,百姓道路以目,彼时的臣民难道不恭顺?
伴君如伴虎,太后当众相问,满含皇族高高在上的无限荣耀,只能顺着她的意回答。可玄祯法师是个正直清肃的品格,最不会阿谀逢迎。
有好戏看了。林纾抿了一口茶,低垂的眼睫遮住眸底波澜。
“贫僧是出家人,以化缘为生,乞百家饭,穿百家衣,清苦而自得其乐,不知何谓繁华富庶。唯知京城中化缘,童仆应门,多不耐烦,挥之欲逐去;西去南下之路,虽然艰难,农户粗衣垢面,然延请贫僧入室,素斋温言相待。”
玄祯话音落,阮大娘子已颇为不悦,“法师的意思,我大尧礼仪之邦,教化的臣民,反倒不如西域那些偏远小国谦恭知礼?”
孔雀台再度寂静,风吹过帐幔,针落可闻。
太后垂眸而坐,看样子不打算插话。
顾昭容捧着手炉,不咸不淡顶了阮夫人,“法师所言,是据他一人的见闻,阮夫人非要因此而断民之全貌,太偏激了些。况且,今日法会,本就是听些游历新闻,何必较真?若他西域诸国果真比我大尧谦卑知礼,难不成打这法师几棍子,令其缄默,西域就真成了蛮夷之乡?我大尧就胜之一筹?”
她与幼弟相依为命,身世孤苦,为了护住家业,从小就在名利场摸爬滚打,练得脸酸心硬。如今三十几岁,手段更加厉害,人也通透,这几话怼人的话虽不好听,却句句在理。
“没大没小。”阮夫人不悦,一些陈年旧事呼之欲出,犹豫了犹豫,没有真凭实据,市井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还是不好在大庭广众下抖搂出来。镇国公一脉虽然凋零,毕竟是一等公的爵位,不可小觑。太后知她的衷心即可,余下也就不再说什么。
“四姑娘,你祖父在朝堂上见识颇高,你在他身边长大,自是不凡。依你之见,果真是我大尧臣民,不如西域邦国知礼么?”太后问林纾道。
林纾笑了笑,这老太太当真无聊,听经礼佛,还要弄出这些名堂,“臣女不敢在太后和诸位夫人跟前卖弄见识。
只说前些日子病了,奶娘急的团团转,听人说远山寺灵验,就跑去上香拜佛,求神佛保佑我痊愈,远离疾苦,又施舍好些香火钱。可她上香回来,我的病不但不见好,还更重了。其实是病情反复,与菩萨何干?奶娘却发狠,说那起寺庙尽是骗钱,求而不应,以后再也不去参拜,遇见登门化缘的僧人也要一棍子打出去。
方才听法师之言,认真想来,并非我大尧臣民知礼或不知礼,而是国中庵庙众多,鱼龙混杂。玄祯法师自然是诚心礼佛传教,也有些僧人一味欺哄,逢人就说菩萨灵验,圈人钱财。天长日久,恶名在外,百姓自然见而逐之,不肯善待。”
一席话,太后频频点头,叹道,“四姑娘说的极是,如今正需认真布道的清廉之辈,一洗庵庙贪婪不正风气。”
顿了一顿,又向玄祯道,“法师有圣名,不媚世俗,不畏权贵,哀家这才着人请进宫,听些真知灼见。请问法师,所经诸国民风如何?百姓以何为生?”
法师欠了欠身,娓娓道来:“回太后,西去三千里,多沙漠戈壁,百姓蓄养牲驼,逐水草而生。亦有庄稼,不似我大尧菽麦。贫僧带了些许种子,待来年春至,遍可试种。南下一千里,有女儿之国,以女子为尊;漂流海上,途中有小岛,岛民涂其齿黑,以为尊贵…”
去往西域列国、甚至天竺的海路、陆路皆已打通,只是路途辛苦,耗时漫长,一般的商旅不愿前往;使臣也遇高山险阻而止,故而消息闭塞,众女眷听了,自然新奇。
气氛逐渐缓和,林纾慢慢听来,恍然是一出西行记。地理,水文与记忆中的世界相似,开化程度也与文明史记载相类。
巨变就在这几百年间,其他大陆都在开疆辟土,四处征战,近代文明也展露雏形。若大尧皇族固步自封,安于现在的尊荣,历史的劫难怕是也会在这片大陆呈现。
罢了,且先度过眼前关,再谋身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