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天际姹紫嫣红,晚霞打着滚蔓延开来。
凤栖有话想说,到了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头深深埋在膝盖间。
两人一时无话。
过了半晌,凤栖缓缓抬头,眼圈泛红:“万事皆由我起,你放心罢,我断不能让这世间重蹈覆辙。”
说罢便拎了赤朱枪要走,凤梧也不拦她,只道:“见了墨记着小心说话,我猜……他布这个阵多半是为着你。”
凤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华宇殿的婢子多认得凤栖,见她来了,自替她领路。皇子墨却未料想她会再来,怔了一怔,道:“凤栖……上仙。”
凤栖略一颔首,旁的休说,径直问道:“你布了敛魂阵?”
皇子墨不知她前来竟是为了此事,原想缄口不语,却见凤栖一脸肃然,想了想这才点头:“嗯,那时……那时我以为你因破诛仙阵而神魂俱灭,着实自责了许久。”说着,苦笑一声,“后来忽而记起你曾与我提过敛魂阵一事便动了心念。”
凤栖愣了愣:“你……”后半句话却再不能说,那时若非自己心意绝然,以为一死便能断了这份情,又如何会惹出这等事?
皇子墨焉能不知她心中想法,只摇了摇头:“怪不得你,只怨那时我入了魔障,一心以为布了那阵便能救你。”
“你……你这是罔顾生灵啊!”凤栖喃喃说着,“敛魂阵,以万人之血救一人之命。你下界便是为了这事?”
皇子墨沉吟半晌,并不答话。
凤栖却猛地一动,走至皇子墨面前,一字一字问道:“你一早便知九鸾里有伯言的魂魄,是不是?他附在闻人乐身上,也与你脱不了关系,是不是?”
“是。”话噎在喉头,皇子墨却不知如何说才是。那人说的确是实情,可为何,由她说来,那一字一词都如利剑,扎在心口,溃烂成伤。“我寻着九鸾的时候,只以为你在生死关头仍不忘要救他一命,妒火中烧,这便……”
“我不过是……”凤栖急急开头,却见皇子墨黯然神伤,到嘴边的话再说不出口,只叹了口气。“罢了,多说无用。你将那敛魂阵画与我,我和凤梧想办法毁了这阵便是。”
道什么花开花落行云流水,都是虚言。原以为能破了这层魔障,眼见这人处处为伯言着想,皇子墨心头终是苦涩,想质问她,昔年情意还有几分,却问不出口。说到底……当年若不是自己一步走错,何来今日局面?
再肖多言,取了笔墨细笔勾勒阵法。
片刻后阵法便已绘好,凤栖取过看了看,瞥见昆仑置有一点,心中一动,这才醒悟过来那时百里墨夷并不是为了洛白而刻意放走蛟龙,他每一步每一招,皆是为了凤栖。思及此,不知怎地,心里有些酸涩。那四年光景,洛白只欢喜那位谪仙人的师傅,可这师傅,半点不爱她……
凤栖欲走,甫转身,又听得皇子墨说道:“昔日,是我负你。”
凤栖笑了笑,因着背对着他,不知她是何神情:“这****,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你既不情愿,散了便是,哪里来的负心之说。怪只怪我从前看不明白,平白惹了是非。”
你情我愿……
皇子墨反复低吟这句话,还待说些什么,凤栖早离了华宇殿。
回云栖时,夜已深了,南春楼却灯火辉煌,凤栖心说,莫不是那两人又闹起来了?
甫至南春楼前便遇着苏窨。
想起那日在东极所言,凤栖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偏了头不敢看苏窨。苏窨却是一笑,伸手在凤栖头上拍了拍:“瞧你这模样,怎和做错事的孩子一般?”
凤栖暗忖,我都到了老不死的年纪,你还好意思将我比作孩子,也不知是我脸皮厚还是你脸皮厚。
“苏……先生,凤梧和沉筱之闹得动静这么大,连你也惊动了。”
苏窨看了看楼里,只笑不言。
沉筱之喜静,旁的时候南春楼并没什么人,也就一两个婢子,今儿却是热闹,怕是云栖一半的女眷都拥堵在楼里。
进了门,凤栖瞧见这些人也是一惊,各人面上又是喜又是忧。凤栖欲寻个人问问,又听得楼上传来凤梧的声音:“你……你这样不行,还是请个大夫罢。”
接着便是沉筱之的声音,虽和平日一般凶恶,却少了几分气力,听着有些发虚:“呸,请什么大夫?整个天界除了我爹娘,最好的大夫就是我,有能耐你请我爹娘去!”
“这……”凤梧一窒,半晌没说话。
凤栖心中生疑,莫不是沉筱之病了?忙拉着苏窨道:“沉筱之病得不轻罢?”
苏窨平日虽也总是笑着,却觉不是今日这般,笑得喜气万分。凤栖似是想到什么,惊道:“啊呀,怕是沉筱之要生了罢!”
楼里的人这才注意着凤栖来了,纷纷见礼。楼上的沉筱之开始嗷嗷呼痛,惨叫连连,间或骂了凤梧几句。听得凤栖心头一阵恶寒,连连摇头:“往后谁家再生孩子,我可不来看了,喊得我心里渗得慌。”
凤栖和苏窨上了楼,帮着接生的几个仙子却不让她进去。闹了大半夜,黎明将至时,听得“哇哇”一阵哭声,又有人喊道:“生了,生了,是个男孩儿!”凤栖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颓了力气险些栽在地上,幸而苏窨在后头扶了她一把。凤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竟掐住了苏窨。那人手心一片青紫,煞是可怖。
“这……我……”
苏窨一笑:“无妨,我倒欢喜你这般亲近我。”
凤栖赶忙站好,看来,这虎豹还未死心啊。
就这片刻之间,凤梧抱着孩子从屋里走了出来,见了两人,会心一笑。凤栖巴巴上前要看小孩儿,等瞧见了,却皱着眉苦声道:“凤梧,你们家这孩子长得也太难看了。”
凤梧瞄了一眼孩子,满目郁卒:“正是,我也觉着这孩子怪难看的。”
这一会儿时间,不少人都围了上来,听他们这么一说,都笑了。凤栖殿里的小花仙道:“小孩儿生下来都是这样,过两日皮肉张开就漂亮了。”又凑到跟前仔细看了看那孩子的模样,笑说:“小主子眼睛又黑又亮,大了定是个祸害天界的美人。”
凤栖也瞧了一眼,愣是没看出这孩子哪一点像美人了。
众人又是嚷着给孩子取名字,又是嚷着要办喜宴,折腾到日光初现才由苏窨劝了回屋。凤栖去看了沉筱之,她累了一夜,化作原形窝在凤梧怀里睡了。
脑里念头一闪,凤栖怔怔问了句:“你们二人,一个是狐狸,一个是凤凰,这生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一时把凤梧也问住了,呆呆看着床上睡着的小孩儿,着实……想不明白。
苏窨摇了摇头:“这……我当真不知。”
等凤栖苏窨二人从南春楼出来,天已大亮。凤栖忽而想起敛魂阵一事,原想再去寻凤梧商量,想了想,终是没回去。苏窨却瞧出她有些不对,问道:“怎么了?”
凤栖觉着这事也不方便同苏窨说,索性缄口不语,只说无碍。
苏窨挑眉:“你有事瞒着我。”
凤栖一惊,心说,他知道的也太多了罢……
正思量着如何回话,却听得苏窨又道:“你既说你我之间如同亲人一般,那又何不可告知于我的?”
见这人打定主意要问,凤栖无奈,只得大略同苏窨说了敛魂阵之事,又怕苏窨生出误会,索性不提皇子墨。支支吾吾半晌,总算说清楚了。
苏窨眼眸黑沉,接过凤栖递来的阵法图,看了看,道:“这阵,是墨布下的罢。”
凤栖心知以苏窨心思,左右这事是瞒不住了,便点头回他:“嗯。”
苏窨冷笑一声:“他想敛回的是那个满心只有他的凤栖罢。”说罢瞧见凤栖面上一窒,终未忍心说下去,神色却淡了很多,“你是想毁了这阵?”
“正是。”说及此事,凤栖便是一脸肃然,又带了几分哀戚,“莫说我如今没死,就是我死了,以上万人鲜血换我一命,这情我是断不会承下的。”
苏窨不说话,暗忖,千年前若自己有这敛魂阵,莫说万人鲜血,便是倾尽天下也是眉也不动一分。凤栖这人说不出她哪里好,可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两人在百笑宫前站了一阵,晨光从东面倾泻而下,在他们身旁笼了一层薄薄的金辉。眉眼衣装容貌,都在这层金辉里渐渐淡去,惟有那份气韵萦绕二人心间。
这情景,似是烂熟于心,偏偏记不起何时经历过。
“帝……俊?”凤栖忽而这么唤了一声。
“嗯?”苏窨看了看她,“你说什么?”
这眉目,这气度,哪里半分像那人了?凤栖自嘲一笑,帝俊虽长得温和,周身却是一派肃杀,和苏窨是千差万别,怎会无端想起他呢?
“无事。”凤栖略偏开头,“凤梧如今不得空,若苏……先生不忙,随我去毁了这阵如何?”
苏窨苦笑:“你倒撇得干净,一声苏先生唤来便把咱们这些年情分划得一清二楚。你又何需如此,我……从来不曾强迫你。”
凤栖哪里想到苏窨会说得这般直白,顿时尴尬不已。怔了半晌,“嘿嘿”一笑:“我也觉着叫苏先生煞是绕口,还是苏窨唤来顺口。”
苏窨又伸手拍了拍她脑袋:“旁的时候你若这般听话便好了。”瞧凤栖一脸不自在,笑道,“你看着比从前小了许多,总是不自觉便把你当成小孩儿看。你既说我同你亲人一般,那不若……你唤我声哥哥如何?”
凤栖回瞪他一眼:“呸,我年纪足足长了你两倍,这声哥哥你倒承得起。”
苏窨哈哈大笑,双目晶亮,竟是凤栖未从见过的爽朗。
这一说一笑间,二人心中芥蒂总算除去。凤栖却总在琢磨,到底是旁人变了还是自己变了,怎地就是觉着重回天界后,苏窨和伯言与从前……实在差得太多。
因着敛魂阵一事,凤栖与苏窨二人匆匆别了凤梧、沉筱之便往人间去。凤梧知这事不能再拖,只点了点嘱咐他二人小心,沉筱之醒后却冷着脸多少有些不乐意,心说,我拼死拼活生孩子,这二人倒玩起私奔了。
“私奔”的第一处便是昆仑。
十来年前蛟龙那么一闹,昆仑的锁妖塔开了,原本人间灵气最盛之处也沾了许多邪气,从云端远远望去,但见一片雪岭上笼罩着一层墨色雾气。苏窨、凤栖二人相视一望,心知昆仑怕是不妙。
待入了昆仑才知,情形远比他们估摸的骇人。昆仑之上,哪里还见半个修道人,四处寂静,惟闻阵阵风声。
“此处怕是藏着了不得的畜生。”苏窨开了神识细探,却丝毫探不出半分音信。
凤栖早早拿出赤朱枪,绕着落脚的树林看了一圈,真无半点破绽,心神一凛,更加不敢放松。
昆仑的蛟龙,修行不过几千年,何时的来了这等本事隐匿地无半点踪迹,还是说……这里不止有一条蛟龙,还有旁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