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已然看得入迷,幻境里的美人和曾经梦中某个身影重合,喃喃说道:“他……是伯言。”
青砚不料她竟隐约记得一些,悠长叹了口气:“是啊,正是昔日的魔皇殿下。”
幻境中的遭人言语调戏的伯言听闻那个名字后,便已凝气,原本平静的山丘登时狂风四起,乱石飞舞,而立于正中的伯言,气势如虹。
凤栖一把将赤朱枪扛上肩头,咧嘴一笑:“如此看来,美人不是魔界四殿便是魔皇本尊。不管是谁,若不好好斗一场,我都没有活路可言。”
伯言嗤笑:“你斗与不斗,下场都只有一个,那便是死。”
说罢,已然攻了上去。他虽赤手空拳,也生生逼得凤栖退了许多。
两厢相斗,天地变色。待战局落定,赤朱枪的枪头正抵着伯言喉舌,而伯言左手慢了一招,堪堪抓住凤栖执枪的右手。
凤栖沉然道:“你输了。”
伯言不苟言笑,定睛望着红衣之人,缓缓道:“你若不杀我,总有一****要杀你。”
凤栖恍若未闻,收了枪,退回先前躺着的那方碧草之上:“随你。”
伯言袍袖一挥,默然转身,正待离开,却听得身后那人道:“魔皇殿下,如今天界我回不得,不知你可否收留我一段时日?”
“明明身为天界战神,却指望魔界魔皇收留你。”青砚冷哼一声,“也不知该说你太天真,还是心机太深沉。”
凤栖却无精力回她话,呆呆看着幻境。头一回这般真实感知过往,她心中激荡,非言语可表。
伯言不顾身旁淡妆纱衣女子劝诫,只淡淡说了句:“你要来便来,迟早我会亲手取你性命。”
凤栖笑了笑,复躺下,以手支头,却不着急跟上。待日暮偏西,缓缓起身,朝不远处宅院而去。
院中无旁的人伺候,中央搭了个架子,藤藤蔓蔓缠绵而上,入眼一片碧色。
绿荫底下,伯言躺在藤椅上,闭眼微寐。忽然猛地睁眼,瞳仁漆黑深如潭渊,原是戾气大作,半晌后,尽数敛回,院里又是一派祥和。
伯言冷声道:“来了却不现身,我道不知,原来上古战神也是蛇虫鼠辈。”
藤蔓架左侧,凤栖靠在架旁,双手环胸,吟吟而笑:“不过是想看看美人睡姿,不让看就算了,做什么生气。”
伯言冷眼如剑,并不看她,沉吟稍许,道:“方才青砚告诉我一件趣事,说来与你大有关系。”
凤栖眉眼一挑:“哦?”
伯言自藤椅上起身,负手缓缓踱至凤栖面前,绕了一圈,继而轻笑:“听说日前天界的二皇子墨娶了夏后氏幺女,婚宴办的隆重,九重天上数得出名儿的上仙诸神都到了。”
凤栖抓着双臂的手不觉间加了力道,掐出几行深深浅浅的红印。
“席上原本安宁,到见礼时却闹出了大乱子……”伯言仔细打量凤栖神情,未落下一分一毫,“该外出征战的人突然出现,手执兵器将整个喜宴拆得七七八八,甚至还……剜了皇子墨一双眼。啧啧,这份狠劲,我魔界也无人能及啊。”
凤栖微垂双目,久未言语,落幕下,身影被拉得悠长,显出几分无措。好一会儿,抬起头,微微一笑:“堂堂魔皇也这样八卦,还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会儿怕是六界之内无人不知我凤栖不过是个被弃后还心思狠毒的怨妇。”
顿了顿,双手缓缓放下,似有些尴尬:“也怪我一时怒气上头,昏了神思,办出一件这么荒唐的事,所以才急着找个地方躲躲。又多贪了几杯,糊里糊涂竟到了魔界,冲撞得罪之处,多多包涵。”
装弱扮小,一介战神怎么好意思做到如斯地步,也不怕人笑话。
伯言嗤了一声,迈步要往院外去,听得凤栖又问了声:“哎,留我一个天界上仙在这儿,你也不怕我偷个情报什么的?”
伯言连头都未回:“以你的头脑便想从魔界探得什么消息?笑话。你不过是四肢孔武有力,内里懵懂无知,不然也不会教夏后氏抢了心头爱。”
这事儿没个十万八千年,难以抹平,莫非自己真要在魔界待这么久?
凤栖仰头看了看天,无声苦笑。
到了夜里,伯言还真遣了两个侍女过来,其中一人便是先前日间所见的青砚。
青砚把小院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笑道:“凤栖上仙,都拾掇整齐了,您可以安心休息。”
小院只带了两间房,其中一间简略摆了床铺,另一间满满当当全是书册。凤栖在院里走了一圈,算是参观,末了侧身问道:“这里从前是做什么的?”
青砚正好吩咐另一侍女下去准备些饭菜,闻言答道:“这儿原本就是殿下的住处,殿下说上仙既来了魔界,魔界便要拿出几分待客之道,您既然喜欢这儿,他就让与你住。”
凤栖惊道:“魔皇平日就住在这样简朴的地方,魔界的日子……过得不太好啊。”
青砚只笑了笑,不予解释。
凤栖又问:“我住这儿,那他呢?”
“凤栖上仙不必担心。”青砚挥了挥衣袖,院里各处灯火便亮了,“殿下自有安排。奴婢名叫青砚,虽挂名天缺殿殿主,其实不过是殿下近侍之一。”
送了一名殿主过来服侍,魔皇啊魔皇,你倒大方。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你能送,我便能接。
凤栖点了点头:“也不是在天界,唤什么凤栖上仙有些奇怪。我这年纪,做你姐姐定是足够,往后你便唤我声凤栖姐姐就好。”
连着几日,凤栖在小院里过得逍遥自在,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在藤架下放放风,无人来扰。伺候的青砚又是个可心人,哪儿像小乖总爱管东管西,还不需防着苏窨突然出现。天界战神觉着,魔界实在比天界好太多。
用过午膳,正躺在藤椅上昏昏欲睡之际,忽而闻得人声。
“她这几日都做了什么?”伯言问话。
“一直在院里待着,未迈出一步。”是青砚回话。
凤栖不语,略略侧了侧身子。待再听时,却没了声音,一睁眼,伯言已到面前。
“你丝毫不知光明正大四字如何写么?”伯言暗讽,“明明醒着却装睡。”
凤栖坐了起来,她素来如此,脸皮早练得比华宇殿的墙砖还厚,闻言只是笑笑:“我真身是只凤凰,出世的那会儿仓颉还未造字,到后来又嫌年纪大了懒得去学,你说的光明正大四个字,我还真不会写。”
伯言怔了怔,他倒从来不知,天界也有不识字的上仙。
凤栖低头看着手中细纹,叹了口气,缓缓道:“从前墨也试着教过我习字,我每每总爱寻各种借口躲开,前前后后教了百来年,我真正会写的只有一个墨字,那是他的名,可是……”说着,矮下身子,用手指在地上一笔一笔划过,“却写不出他字间的那股风度,总是歪歪斜斜,也难怪他要笑我。”
地上长着青草,不是沙土,她虽划过,却未留一丝痕迹。
伯言从来冷面少语,此际更不知要说什么。本欲嘲弄一番,话到嘴边,见这人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终未开口,闷声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凤栖蓦地抬头,笑得比初升的朝阳还要绚烂,说道:“我看你房里摆了许多书册,你肯定是识字的吧?不然……你教我习字。”
于是魔皇该行做了启蒙先生,手把手教上仙从横竖撇捺折写起。
诚如伯言所说,凤栖是四体不勤,头脑不灵,除了开始学“一、二、十、八”几个数字时快了些,到后来,稍稍复杂一丁点的字她便分不清,对着临摹也能出错。
初时,伯言总觉不妥,教习时,只写了书帖放于桌上,人便站得远远的。后来,见那人实在不是无师自通之辈,索性攥着她的手,一笔一笔教习。饶是如此,也不见成效。加之此人严重的说一套做一套,说的是要认真学着,做的却是练了两笔便跑开。
伯言失了耐心,一把将笔掷到地上,高声训斥:“你倒蠢得别致,连个‘凤’字也学不会,三岁娃娃也比你强。”
凤栖从前被墨教训得多了,习惯性缩了缩脖子,怯声道:“也……也不是不会,你瞧,我摹得不是挺像的么。”
伯言恨不能把她手里那张写了字的纸撕得粉粹,压了压怒意,说:“是,你摹得是挺像的,可我一拿开,你画都画不出来!”
凤栖坐在椅上,放下笔,攥了一缕碎发在手中把玩,喃喃道:“从前我去人间时,听人说过,男子最爱便是抱一娇弱女子在怀,闻着女儿香,教她读书写字。那人说,这样能极大满足男子的虚荣心,是件又雅致又香艳的事儿。现在,你虽没把我抱在怀里,大致情形应当是差不了多少,为何我非但不见你高兴,倒只瞧见你生气?”
伯言心说,那这女子也得娇弱,至少也得稍稍聪慧一些,谁像你,愚笨不堪。
青砚端着茶进来便瞧见这一幕,笑了笑,并不作声。殿下终日不怒不笑,现下总算有了几分人气。替他们一人斟了一杯茶,安抚道:“凤栖姐姐,读书写字是件长久的事,可不是三两天便瞧得见成效的,您啊,心性浮躁,也该写写字去去脾性。”
既是需要坚持的事,伯言不免天天要往院里来,一待便是大半日。不过十来半月,魔界有人闻得此事,不知怎的,竟闹到了凤栖跟前。
来的是四殿里最沉不住气的暮昼,青砚劝他不要妄动,他哪里肯听,挥着刀一把将院门劈开,怒声呵斥:“凤栖,你给老子滚出来。”
是时,凤栖刚能把一个“凤”画得似模似样,闻得这一声,惊了惊,从屋里出来。院中站着位身姿魁梧的男子,面黑若炭,乍一看连眼睛鼻子都分不出来。风起不禁笑了笑,拿着跟羊毫,半靠在门上,道:“滚,我不会,不然你滚一个给我瞧瞧?”
暮昼起先是见她讥笑,接着是言语戏弄,存着的那一份理性全然抛开,不由分说,拿刀便砍,虽是心神不定,刀法却不乱,每一分力道,都掌握得极好。
凤栖皱眉急退,拧身避过夺命大刀,看着青砚,不可置信地问道:“伯言要杀我?”
不待青砚回话,暮昼手腕一抖,大刀划出四道刀锋,上下左右,瞬间封死了凤栖所有进路,莹亮的刀身,直逼凤栖胸口。
凤栖大惊,伯言若要杀他出手便是,为何要寻他人下手?旋身再退,已至屋内,双手指间微动,却没有出手。她此时若是出手,整个屋子定然变作废墟,这里……她喜欢得紧,不忍如此。
定了定神,淡然道:“你要想和我斗,这里地方实在太小,未免展不开拳脚,我们出去。”说罢,破窗而出。
暮昼自然追上。
青砚略慌了神,即刻想到伯言,望着那两人离去方向,咬了咬牙,拎起裙裾,快步离开。
出了小院就是一处开阔地势,凤栖再无顾及,手执赤朱枪,长身直立,仍问了句:“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伯言?”
暮昼不过受人挑衅,道凤栖是天界派来迷惑殿下的狐狸精,妄图探得魔界重要信息,再一举攻来。又见这凤栖真有几分姿色,且额间那道火凤印很是诡异,像能摄人心魂,便连问也不问,当下定了凤栖有罪。听凤栖这样一问,嘲讽一笑:“殿下不过一时受了你的迷惑,等我收了你这只狐狸精,殿下会明白过来的。”
凤栖不知自己何时又凤凰变作了狐狸精,犹自怔时,刀光又追了上来。刀势未变,加了几分力道,凌厉的杀机直逼而来。
凤栖双手连扬,听风辨位,连连接下攻势,末了,飞身一跃,手中赤朱枪急旋,带起狂风阵阵,其间飞沙走石,直朝暮昼而去。
暮昼自不是易与之辈,大刀掷出,到风口处猛地一劈,风竟被劈开。接着凌空翻了个身,将刀拿回,借力一纵,跃至凤栖身前,又是大刀砍下。
凤栖轻轻一挽手中长枪,隔开大刀,脚底一点,向上腾起数丈,再一记猛力挥下。她下了决心要早早结束一战,不觉间加了数道功力,又处于上位,暮昼如何能尽数接下,闷哼一身,挡了几枪后,已露勉强之色,只待凤栖再度攻来,必败无疑。
正是危急时刻,伯言堪堪赶到,同行的除了青砚,还有其他二殿殿主,白翰与无痕。无痕见暮昼力所不及,召出掩日,御剑而动,凤栖不防,回身闪避之时,伯言已然追来,一把攥紧她手腕,冷然道:“够了,魔界可由不得你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