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师大人准备什么时候离开呢?”温玉容觉得太阳照得自己懒洋洋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意味,“就像是大雁飞过屋檐那样,不再停留了吗?”
“也许。”郦元信尚未确定离开的时机。
“也就是还没有考虑好什么时候离开?”温玉容问。
“等到吃完玉容姑娘亲手做的狍子肉,应该是来得及的。”郦元信不忍见她眼底忧色,不由地幽默了一回。
温玉容果然被他逗笑了,轻轻笑着:“郦师大人一个人走啊?”
“舟车劳顿,何必让多余的人陪我受苦?”
太阳愈发毒辣,两个人走进了楼阁之中,风推着热浪吹进来,纹绣从楼下取了冰上来,还带来了一些冰镇梅子汤。
温玉容握着汤匙柄,轻轻饮了一口,说:“固然是舟车劳顿,但是有人陪着说说话,不至于无聊。”
“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
“从前一见你便觉得你是个骄傲的人,纵然藏在疏落风雅的表象之下,让人很难发现。你心里藏着很重的东西,不肯放下,于是很难让人靠近你的心。”
温玉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黑沉沉如同坚硬的黑曜石,在光照下透出淡淡的蔚蓝,有一种令人琢磨不定的色彩。
即使到了现在,她自认为已经算是有些了解这个男人,也依旧忍不住叹息。
“忽然觉得当初你出现在银雾湖畔,真像个奇迹。”她骤然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你我之间的相遇,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当初是不是原本不打算救我?”
面对温玉容的感叹,郦元信沉默了许久,说出了肯定的回答。
“确实,如你所言。”
“后来为什么改了主意?”
“只是觉得你很倔强,在水面上盘旋了那么久,仿佛不找到我不肯罢休似的。”郦元信说,“听着你的琵琶声,想到一个女人,忽然就有些想家,即使能称作家人的人已经不在了,也还是想回去看看,于是就出现在了你面前。”
“那大约是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一个女人吧?”
温玉容想,会不会是他曾经最爱的人,才会让他到了如今都如此念念不忘。
“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一个女人,我的母亲,她死在我十三岁那年,死之前她为我缝制一件绣着赑屃的袍子,一直到死都没有绣完。”
郦元信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无比悠远,他看着温玉容,却好似透过她在看着某个让他眷恋的女人,或者是看向那段让他牢记不忘的悠久旧日。
“我离开我的家、离开家乡的时候差点儿死在那里。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就是那件没有绣完的袍子,她绣那件袍子的时候,一双手一遍遍抚过上面的花纹,像是替代不能触碰我的双手,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这上面。”
郦元信低下头,又缓缓看向温玉容的眼睛,“我在那之前从未感受到母亲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也未尝体会过母爱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可当我风尘仆仆推开那扇门,被人押倒在地上,看到她的眼睛的时候,当我真正触碰到她绣给我的外袍的时候,我忽然间泪如雨下,那是我第一次哭泣,我第一次知道被母亲所爱是什么样的感觉。幸福充盈着我的胸膛,我手足无措,又有一种无比的满足感。”
“然后她就死了,被我的父亲亲手杀死。”
温玉容被这样的事实震惊得无法言喻,她难以想象这个男人曾经生活在怎样的地狱,他的童年被怎样铸就,最后又是被怎样毁灭。
如果这世上真有神灵,在高高的天上俯视众生,操纵每个人的命运,那神灵一定是厌憎他。
“我最后连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都没能保住,那件外袍被丢进火中毁去了。”
温玉容感到自己的心在战栗,她看着郦元信的双眼,看着他难以遏制的生冷如铁的眼神,忽然觉得他这一次的远行,是一个被迫离开故土的人终于竖起了旗帜,将要拉开复仇的序幕,让自己的怒火灼烧每一个让他愤怒不甘过的人。
“你要对那些人复仇吗?”温玉容忍不住问,“甚至包括你的父亲?”
“不,我只是反击罢了。”
郦元信的表情渐渐平复,他低声说:“现在,依旧还有人想要拿我的头颅去获得他们主人的封赏,要杀我的人,是我的兄长。”
温玉容这时才明白他曾经话语之中的含义,但她并不明白真正残酷的地方在哪里,那是她所知的一切都无法企及的暴烈残忍。
“那么,你们的父亲呢?”
“他在杀死我的母亲之后,就被我的兄长在睡梦中杀死,可笑他将我的兄长视作自己唯一的继承人,兄长确实像极了他,也继承了他的疯狂与残忍,在杀死发妻之后被自己的长子亲手杀死,也算是一种宿命的归宿吧!”
郦元信笑了笑,带着一种无比的森然与嘲讽。
“若这是注定的归宿,也未免太过阴毒残酷。”温玉容低声喃喃,压抑得有些难以呼吸。
“有些人的宿命,是注定布满血腥。”
“你要回到的家乡,所怀念的家人,就是这样的地方吗?”
温玉容想到她即将回到那个残酷的炼狱之中去,就好像看到一个已经远离纷争的人,重新将一只脚踏入血腥的杀人磨盘之中,带着一种几乎送葬般的决心。
“看着别人在血泊之中倒下,终有一天,倒下的那个人也会变成自己。”温玉容无法眼睁睁看着他走上那样的道路,又没有理由去阻止他,“你学习医术,难道不是为了救治他人吗?如今,也要将自己变成一枚可以消耗的棋子,亲自踏上残酷的战场?在那样的地方,医术是没有作用的。”
“你现在不懂啊!”郦元信看着她说,“我学习医术,不是为了救治自己,医术只能救治生病的人,不能救治找死的人。我是为了杀人,才会熬到如今。”
他轻轻笑了笑,露出一丝贵公子般云淡风轻的神情来。
“你放心,我以后还要和你一起饮茶下棋,一定会爱惜自己的性命。会死的人,现在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