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幔低垂,霜寒侵人。萧守文倚靠在床榻上,脸色晦暗无华,喘嗽了几下,缓缓沉声,面对守在床边的家眷和仆人,勉力道:“一个个不要耷拉着脸,像蔫了的茄子这么沮丧,我萧府虽然不是什么将军府,但也是有尚武精神和阳刚之气的地方,不要都如同娘们一样唧唧泣泣,成何体统!”
萧正羽看着父亲原本健朗的身体竟然如此孱弱,内心大恸,眸中晶亮,跪下道:“都是因为孩儿的不孝,牵连了萧家,才使得父亲怒火攻心让旧伤恶化不治。”
“胡说,你如今是萧家的顶梁柱,萧家的百年基业压在了你的身上,不得大放厥词,为父是老了,身体不佳罢了。”萧守文兀自叹息,摩娑着萧正羽的脸颊,眼底微带了喜色,缓缓道:“正羽,你不要有任何自责,为父最大的心愿不是要长命百岁,而是咱们萧家能够流传有续,班辈不乱,恢复从前日升月恒、支叶硕茂的兴盛,如今你与长公主福缘鸳鸯,能够接续萧家的香烟,就是对为父最大的安慰。”
萧正羽泪眼迷离,思虑更重道:“若非不是因为她疑心太重,用激将法故意造谣污蔑萧家逼我就范,父亲你怎么会怒火攻心而伤身?”
萧守文眉目温然,摇了摇头道:“佛曰:菩萨畏因,众生畏果。实则没有无缘无故的因,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果。对于已成定局的事实,再讨论孰因孰果,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抓住眼前,活在当下,应对未来。”
萧正羽不甘心地道:“父亲,什么叫做已成定局的事实?如果能够找到天山半坡道人,您这痼疾便也不在话下了,孩儿这就让凤阳阁广罗朝廷天下耳目,查寻天山半坡道人的踪迹,飞鸿踏雪,雁过留声,相信必然有回音。”
萧守文勉强坐起,轻嘘一口气,捧过细白青瓷的汤盏,凝神道:“我病重的事情,太医既然到访进行了诊断,消息自然很快就会外传出去,不必我们自己再大张旗鼓地寻觅天山半坡道人,这样容易落一个倚仗皇权四处招摇的口舌,毕竟朝廷上下盼望我萧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大臣也不少,不要留给他人趁虚而入的机会--生死由命,人力不可挽回,天山半坡道人既然被世人唤作神医圣手,就有他出神入化的地方,也不是说请就能请、说找就能找的高人,还是要看与否与他有缘。与神仙结缘,不易哟,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萧家上下对我病重的事情,所有人就不要太放在心上了,对于凤阳阁也不要主动提起。”
等到萧正羽面色憔悴地回到风阳阁,已经过了掌灯时分,他刚刚跨进书房守拙斋的门槛,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熏草的味道,扫眼一看涂金镂花银熏球刚刚燃尽了一个香丸,他并不喜欢用香,自己的房间内几乎不用香炉摆设,但是赵璇喜欢焚熏各类名贵香料,只是在怀孕之后,整个凤阳阁便已经禁用了麝香。今日书房内忽然点起香熏,他有些不适应,眉心微曲,方才想起是自己今日晨起的时候吩咐宫女挂上涂金镂花银熏球以安神助眠,原本想试试效果,结果闻了味道,香气太过于绵软虽然欲醉,但是不适合自己的嗅觉,便让宫女撤下了涂金镂花银熏球和余下未燃的香丸。
待宫女应声取下熏球,内侍替萧正羽卸了披风,轻声道:“驸马爷,长公主在里屋等候着您呢,已经两个时辰了。”
萧正羽淡淡地“嗯”了一声,走进屋内,只见赵璇正坐在小叶紫檀罗汉床上靠着一个七彩织锦缎软枕翻看着书,似乎有些倦怠,眼色颇为迷离,双眸微睐,半眯着眼睛。听见他的脚步声,她骤然抬起了头,唇角略微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问侧身站立在一旁的女官流苏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流苏低头沉声道:“回长公主,刚过酉时。”
赵璇搁下书,望一望天色,慢慢拨着手上的银鎏金嵌翡翠玉护甲,缓缓道:“比本宫料想回来的时间还早了一个时辰,并不算晚。”
萧正羽扬了扬嘴角,轻蔑一声道:“长公主哪里需要预料两个字,身边不知有多少探子会争着抢着把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清楚,不需要自己揣测猜想。”
赵璇扶着流苏的手盈然起身,眉头一锁,情意宛然道:“我也知道夫妻之间最珍贵的东西便是信任,没有了信任,便是没有了感情存在的坚实基础。可是你珍惜了我对你的信任吗?今天你回来的时间晚,我的确派人跟了你,知道你去了萧家府邸探望公公,便耐心在书房等你,这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吧。”
萧正羽的声音冷淡仿佛深秋覆盖在梧桐树上的清霜,低沉道:“你也知道论辈分应该叫公公,还要向圣上主张行使什么升行制度,觉得这妥当吗?”
赵璇拨一拨额前碎发,淡然仰首道:“就是因为你们萧家门槛高、做派足,才有了你身边莺莺燕燕环绕心意可可,不像我凤阳阁门庭冷却,一片萧瑟,我若再不恳请皇上自抬辈分,凤阳阁岂不是往后要被你们萧家一路碾压,看看你如今对我说话这股咄咄逼人的利索劲儿就知道,我当初的抉择没有错,并无不妥之处。”
萧正羽静了片刻,两颊失去血色,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道:“你没有错,从来也没有错过,长公主若是错了,赵家皇室的颜面就荡然无存了。”说着,他斜倚在椅上,抿了一口茶,不再言语。
赵璇微微一愣,眉目濯濯道:“听说太医来了也束手无策,公公的病情恐怕难有峰回之路,你往后要独自撑起萧家,就要改了说话这单刀直入、没有隐曲的性情,否则只能挂冠归隐,避及祸端。”
萧正羽双眉暗蹙,睇她一眼,啐道:“放心,萧家都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连累到凤阳阁。如果有朝一日,我萧正羽招惹了祸事,一封休书会提前割断萧家与凤阳阁所有的羁绊,长公主所关心的祸福之患乃过虑了。”
赵璇唇边的笑意宛如寒露微凉,把手轻轻地抚在还未见隆起之状的小腹上,讪讪道:“你我如今不止是结发夫妻的羁绊,还有孩子带来的骨血亲情关系,这是无论如何都割舍不掉的。凤阳阁与萧家只能是祸福同门,休戚相关。”
萧正羽目光仿佛一渊深潭,望不见底,握紧手中的茶盏,长眉一轩道:“你所关心的事情是我所不关心的,我所在意的事情你也大多不放在心上,在我爹病重之际,你想到的是萧家日后的退路和前程,有没有想过我爹为什么会忽然犯病?这病根该怎么医治?有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你在乎的名利富贵大于生关死劫。”
赵璇一时语塞,低头思忖了片刻道:“如果我告诉你,在我们成婚不久之后,我已经让诸葛不群动员凤阳阁所有耳目,查寻天山半坡道人的踪迹,并请皇城司察子协办,你会不会另眼相看?”
萧正羽微微一怔,抬起清净的眸光,心绪瞬间如同纷繁落下的梧桐叶,旋即道:“你是怎么知晓我爹旧疾复发的?”
赵璇眼圈儿一红,垂首含泪道:“我即使对所有人心狠,对你和萧家也不是绝情之人。当日你我成婚之日,公公身体出现不适,我以风寒为由找托词是为了打消在场宾客的顾虑,试想公公常年率兵在北方冰寒之地戍边守城,又怎会因为区区受寒而抱恙?后来经过打探,便得知是由于当年征战西州回鹘受了严重箭伤所致,伤了脏腑华盖,病入膏肓,唯恐天下只有号称神医圣手的天山半坡道人才能救治,传闻他喜欢闲云野鹤般云游天下,相比中土而言,对西域更加热衷,我就让熟悉西域风土人情的诸葛不群召集了耳目四处探听消息,加上皇城司察子遍及天下,也算得上是得力帮手,看能不能找到这位“活神仙”。”
萧正羽眉心倏地一跳,心下蓦地一软,眼前的这个女人终究是爱自己的,自己在责怪她有诸多不是的同时,自己又何尝没有过错呢?他起身上前揽着赵璇的肩,按着她的手,温和道:“这些日子以来,原本应该享受燕尔新婚的喜悦,我却刻意冷落你,疏远你,我不是一个好男人,也不是一个好丈夫。”
赵璇脉脉地凝视着他憔悴而俊朗的脸庞,伏在他胸口,娇俏喋语道:“正羽,你有许久没对我说过这样温柔的话儿了,从前的事情我们都两不相怨,一笔勾销吧,从今个儿起,我学着做一个好妻子,你也学着做一个好丈夫,不,还要做一个好父亲。”说着,她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腹上,轻轻环住他的身体。
萧正羽沉默颔首,点了点头,望着殿顶梁上描金的纹彩画图案,眉毛有曲折如新月的弧度,他的心终究要回归到赵璇的身上,回归到子嗣的身上,没有什么比让萧家后继有人更能平复自己内心的忐忑不安,更能慰藉卧病在床的父亲。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赵璇的小腹,感受着生命的新奇与蓬勃,眼色中甚是怜爱和疼惜,之前他对于这个孩子的意外到来还怀有几多芥蒂和茫然,现在充斥内心的只有满满的期待和憧憬。在遐想之余,心中隐隐有痛楚滋生蔓延,他想起了另外一个女人,竟然在这个时候还是想起了她夏侯素菲,有些心痛的悲苦,宛如秋天里凋零的光秃秃树枝,叶片洋洋洒洒地飘洒了一地,只剩下把寂寞挂在枝头,随风吹散在心坎的每一个角落里。
人生,原本就是在不断地做选择题,当你执念一件东西抓住不放时,或许你可能永远拥有这件东西,但是如果肯放手,便获得了其它选择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