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愕然注视着激动不已的寇元良,拍案喝道:“一派胡言!方才明明叫你说出实情,如今胆敢又拿这荒诞不经的御珠来糊弄本县!记得尚在幼年时,家中保姆哄我入睡,就曾亲口讲过这故事!什么御珠,简直岂有此理!”说罢气恼地揪一揪长髯。
寇元良转回座中,用衣袖揩揩汗湿的前额,急急说道:“回老爷,此事千真万确,小民可以对天起誓!瑿娘亲眼见过那御珠,如鸽卵一般大小,形状椭圆,完美无缺,发出白色的珠光,令人叹为观止!”
“这天下闻名的皇家宝物如何会落到董迈手里,不知他又编出了怎样的离奇故事?”
寇元良倾身朝前,迅速答道:“回老爷,董迈是从一个穷苦的老妇人那里得来的。那老妇人曾与董迈住在同一条街上,得过董迈不少帮助,因此在临终前取出御珠相赠,以表感激之意。她孤苦伶仃,在世上无亲无故,这才终于透露了家中两代秘而不宣的惊人旧事。”
“如此说来,又有一段家族秘闻了!”狄公叹息一声,“好吧,你且说来听听!”
“老爷明鉴,此事听去颇为离奇,不过确属实情。那老妇人的外祖母曾在皇宫里做过宫女,当她母亲只有三岁时,波斯国使者将一颗名贵的珍珠赠给先皇[2],先皇又赐予皇后作为生辰贺礼。整个后宫为之倾动,所有妃嫔纷纷前去皇后的宫中道贺,恭喜她得蒙圣眷、获此奇珍。那小女孩在外面的平台上玩耍,听到里面人声喧哗,便溜进房内,看见珠子就放在一张条几上,下面衬有织锦软垫,便上前一把抓起纳入口中,随即跑出门去,想在花园中玩赏一阵。后来众人发现御珠失踪不见,皇后立即召来太监与后宫守卫,关起所有门户,并挨个儿搜查来人,却没有一人怀疑到那个在花园中跑来跑去的小女孩。皇后最疑心的四个妃嫔被折磨致死,另有数十名侍从遭到鞭打,但是御珠仍然不见踪影。当天晚上,两名御史大夫受命主持彻查。”
寇元良两颊通红,为了这古老的传说而心绪激荡,似是暂时忘却了悲恸,举杯匆匆喝下一口茶水,接着叙道:“次日一早,那宫女见女儿口中含着东西,便责骂她又从罐子里偷吃甜食,小女孩天真地吐出珠子来给母亲看。宫女一瞧,立时吓得半死。既然已有四名妃嫔无辜冤死,如今即使交出御珠并道出实情,自己全家也得人头落地。于是她决意守口如瓶,藏起御珠。
“宫内接连搜查了几日,还派来大理寺的判官协助御史大夫。先皇许下赏格,若是有人能破获这一疑案,便可得到一笔巨金。此事传得天下皆知,后来又生出了种种说法,不过御珠始终无影无踪。
“那宫女一直藏着珠子,直到自觉大限将近,才传给了女儿,即老妇人的母亲,并要她发誓保守秘密。其女后来嫁了一个负债累累的木匠,一生过得十分贫苦。老爷可以想见,彼等境遇何其悲惨!虽然手中握有一件无价之宝,却又毫无用处,因为绝不敢拿去变卖。没有一个商贾敢于染指此物,如果有人得知消息,必得立即报告官府,定会给他们带来大祸。当年全家不但盗窃宫中之物,还连累四个妃嫔无辜冤死,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将会祸延三代。不过他们也不忍心丢弃或毁去这一奇宝。这些拥有御珠之人着实不幸,竟被它死死纠缠着不得解脱!那老妇人年纪轻轻便死了丈夫,后来靠替人浆洗勉强度日,从不敢将此秘密告诉他人,直到世上所有亲属皆已亡故,自己也已病入膏肓,才对董迈吐露了实情。”
寇元良住口不语,望着狄公似有所待。
狄公未发一语。这一桩许多年前的悬案[3],曾令最富才智之人迷惑难解,说不定真相就是如此简单。当日皇后身边簇拥着一群妃嫔,人人都兴奋不已,宽大的衣裙拖曳在地,行动时如同波浪翻涌……无人会注意到一个在地上玩耍的小女孩,也是情理中事。不过,这也可能只是一个精心编造出的故事。
狄公默然良久,方才开口徐徐说道:“为何董迈不将御珠献给朝廷?官府轻易便可查出那老妇人的家世来历,若是她家祖辈果真做过宫女,董迈就会得到一大笔赏金,远远超过你那十根金条。”
“回老爷,董迈毕竟只是一介书生,且又客居此地,唯恐官府信他不过,难免会用刑逼供,倒不如得了十根金条,再由小民将这件稀世之宝完璧归赵、奉还原主,即当今圣上,定能因此得到褒奖。如此这般行事,似是更为稳妥。”
寇元良这一番冠冕堂皇之辞,狄公听罢半信半疑,尤其是最后的完璧归赵一说。这些痴狂藏家常常会罔顾仁义道德,寇元良更有可能将御珠据为己有,好在余生里悄悄赏鉴把玩。
狄公冷冷说道:“你所谓的行事稳妥,在本县看来,却是未能及时上报有关宫廷窃案的重要线索而犯下的罪过。瑿娘对你道出此事后,你本应立即报知与我。事到如今,皇家宝物丢失不见,全是你一手造成。为你本人着想,但愿只是丢失一时。本县将会全力追踪那杀人凶手,并追回御珠,到时候也可能发现实为赝品,这故事只是一个圈套——说来倒是你的运气!”
寇元良期期艾艾还想发问,狄公却不容他开口,霍然起身,又道:“本县最后再问一事,董迈可曾对你说过,他已修葺过荒宅中的亭阁,好用来存放古董?”
“从没说过,老爷!小民敢说瑿娘也不晓得此事。”
“明白了。”狄公说罢朝门口走去,忽又止住脚步。只见敞开的门前,立着一个身材颀长、仪容高贵的女子。
寇元良疾步走上前去,按住那女子的手臂,轻声说道:“金莲,你该回房去了!明知自己还不曾大好!”
女子似是听而不闻。狄公走到近前,只见她三十左右年纪,生得艳色非凡,鼻梁纤细挺直,一张樱桃小口,弯弯两道蛾眉,面色平静,表情木然,一双大眼毫无光彩,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前方。身着一件玄丝长裙,拖着两条广袖,系一根宽宽的丝绦,愈发衬出纤腰丰胸、身段玲珑。一头乌亮的秀发朝后直梳,只簪了一朵金丝打制的小小莲花为饰。
“拙荆有些神志不清,老爷。”寇元良郁郁地低声说道,“几年前,她罹患了一场脑热,从此便成了这副模样。平时她只在自己房中,若是独自一人出来走动,难保不会受伤,定是侍女们一时不慎,才让她溜出了房门。今晚瑿娘失踪不见,家中所有仆佣都为此惶惶不安……”
寇元良俯身低首,对其妻亲密地喃喃低语几句,但是金莲看似浑然不觉,定定地望着前方,抬起一只白皙的纤手缓抚云鬓。
狄公朝这古怪女子投去怜悯的一瞥,对寇元良说道:“你且照顾尊夫人,本县自会循路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