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黄昏,虎臣居。
虎臣居是王离为新庄园所取的名字,取自《大雅?常武》的“进厥虎臣,阚如虓虎”,作为冒刃屯的据点,这名字倒也贴切。
斜阳下,王离坐在交杌(马札)上,视线掠过众人,暗中观察,若有所思。
羊秘行笔如飞,正潜心埋头抄录,将今日的“讲武”记录成册。这工作也只有他能做,他记忆超群,字迹也飘逸美观,尤擅隶书,笔酣墨饱,有鸾翔凤翥之势。
在王离看来,他是越来越像一名称职的谋主了。
韩猛则在读书。
前些时日,他读完《项王》一篇,而现在,他则咬牙切齿地和《景子》十三篇较劲。
《景子》是战国时楚将景阳所书,此人虽名声不显,却是勇谋善战,除了私德不佳,却也是盖世良将。
和在“手搏”上一样,在兵法上,韩猛同样一心一意,庙算、谋略、阴阳等术他一概不顾,执着于“兵形势”之道。
——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向,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
王离认为,韩猛难成帅才,却十有八九会是一名猛鸷骁锐之将。
管亥也在读书,读的是《三十六计》。
这让王离颇感怪异,有种“张飞绣花”的不谐之感。
管亥体魄肥硕,外表粗莽,且日食数斗,衣带渐窄,越来越向“腰大十围”的方向发展。他看似凶恶粗蛮,却尤爱读书,尤其钟情阴谋诡道。若是以貌取人者,以为他只是一名莽汉,必会在他手中吃大亏。
不远处,马蹄声隐隐传来。
骑射校场上,姜震引马驱驰,偶尔舌绽雷音,猝地弯弓搭箭,一箭射出。
咄!
虽未能命中靶心,却也离靶心不远。
他苦练骑射多日,已是卓有成效。
姜震膂力磅礴,能挽十石强弓,一箭射出之时,竟有龙鸣兽吼之音,中靶时更令靶子摇晃,鸣颤不已。
“不错。”王离暗暗颔首。
说实话,姜震的天赋并不算上乘,除却天生神力,他几乎没有其他长处。不过,他的性格却适合为将。他讷于言慎于行,行事缜密且意志坚定,不似韩猛骄矜,也不似管亥激进,堂堂正正有良将之风。
不过,他的缺陷也很清楚,不够灵活,有正无奇。
姜震擅守,王晟能攻,这是王离自己的判断。
冒刃屯四将中,王晟最具帅才,坚毅果敢,又不乏灵活机变,筹略奇至,智勇双全。他的短处,却在于自身勇武不足,难以像韩猛、管亥那般身先士卒,鼓舞士气。
“大兄说得没错,所谓‘天分’,聪慧是一回事,但性格却更重要。”王离似有所悟,摩挲下巴道,“兵法可以教导,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思索间,望向王晟、任嘏两人。
这两人没有读书,也没有训练,而是在捣鼓一样东西,——弩。
他们已经捣鼓了许多日了。
任嘏最近常来,却没能耳濡目染,依旧对兵法谋略不感兴趣,对阴谋诡计更是视若大敌,反倒对器械生出兴趣,和王晟研究起了弩机。
王离并不阻拦,甚至还有意引导,将自己肚子里那点物理学知识倾囊相授。
在他看来,多学些东西,可拓展思维,有益无害。
诸葛武侯制木牛流马,也不影响他成为千古一相,不是么?
……
旁观者清,王离以局外人的角度观察着每个人,他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识人”、“用人”和“育人”,却正是一名“主公”所需的素质。
……
“成了!”
忽然,任嘏欣喜呼喊,惊动了众人。
王离闻声上前,神情愕然:“这才三天,你们就造出了新式弩?”
“非是新式弩,而是复原了旧弩,是前汉的大黄弩。”王晟面露喜色,却无半点骄傲,“我无意间寻到一篇古籍,其上记载了大黄弩的制造方式,只是略有残缺……我和阿嘏只是按图索骥,并无出奇之举。”
“大黄弩?”王离眉梢轻挑,意动道,“让我看看。”
大黄弩,又称黄肩弩,是前汉强弩,《李广列传》中就有飞将军李广持大黄弩射杀敌将的记载。不过,大黄弩强则强矣,但工艺复杂,制作困难,因而数量稀少,早已失传。
王晟递过大黄弩,又介绍道:“我们稍作了修改,在‘望山’上增加了刻度,便于瞄准。”
望山,就是瞄准器。
王离接过,上下仔细端详,低声道:“是擘张弩?”
王晟点点头。
弩有擘张弩和蹶张弩之分,擘张弩是以臂力张弦,蹶张弩则需足踏脚蹬,手足合力拉张弓弦。相较之下,蹶张弩射程更远,威力也更大,后世鼎鼎大名的“神臂弩”,就是蹶张弩。
“我试试。”王离持弩而行,来到骑射校场,抬弩一箭射出。
嗡~~
劲矢射出,尖啸如雷,留下一道笔直轨迹,仅是瞬息,已隐没于夜幕深处。
王离面有惊容。
弩者,怒也,因其势怒,如狂涛,似惊雷。
这把大黄弩,却是深得其中三味,即便比不上正牌的大黄弩,怕也相差不多了。
王离暗暗惊诧。
王晟、任嘏这二人可不是普通的工匠,他们还足够多的理论知识,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他甚至怀疑,假以时日,这两位还真能鼓捣出神臂弩。
唯一的遗憾,是这一箭脱靶了。
王离面露尴尬:弓不行,弩也不行……看来,自己的射术已然病入膏肓,是药石难医了。
其余人闻声,也纷纷凑了过来。
“好弩,好弩!”管亥连连赞许,眼珠转了转,提议道,“主上,不如明日外出围猎?顺便可以试试这大黄弩的威力。”
其余人闻言,皆是蠢蠢欲动。
“围猎?”王离皱了皱眉,有些迟疑,“是不是过于频繁了?”
围猎,却是冒刃屯这些时日来最常的户外活动。
狩猎本身就是一种军事训练,军阵变化、协同配合、法令纪律等,都能在狩猎中充分锻炼。狩猎场就是一个小型练兵场,甚至可演练正面攻击、迂回包抄、埋伏偷袭等种种战术。
“古之帝王一年四季都要行猎,春搜夏苗,秋狝冬狩,以示武于天下。”羊秘刚结束抄录,也附和道,“我们旬日才狩猎一次,且规模不大,应当无碍。”
这家伙手无缚鸡之力,自然不可能亲自参与,是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众人都面露期待。
毕竟,围猎可比枯燥训练有趣得多。何况,围猎的战利品还能打牙祭,改善伙食。
“明日申时,潍水南。”王离也意动了,又笑着道,“从弟,上次是我居中指挥,这次,可轮到你了。”
围猎最重要的,并不在于“猎”,而在于“围”,如同狮群捕猎,需驱逐、封锁、合围猎物,将猎物困住后,再由猎手从容一击。
这需要精准配合和灵活调度,需要人居高指挥,需要分组,有人“围”,有人“猎”。
而为了锻炼众人,王离会让几人轮番指挥。
王晟点点头,道:“既然如此,还是老规矩,五什人马,其中三什负责驱赶,二什负责猎杀,都依号旗行事,不可妄动。我这一什,暂由赵泰统领。”
赵泰,就是赵仲,因为他差点成了菜人,王离给他取名“赵泰”,有“否极泰来”之意。他素来机敏有谋略,深得王晟喜爱,但王离却感觉,赵泰意志不坚,还需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