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从皇宫至张府的街道一早就被兵士禁了街。西梁公主隐居洛城的消息不胫而走,晋王亲自上门求婚的消息则更如一袭风暴,鼎沸了洛城的巷與陌情。当此百年难遇的盛况,洛城地界万户清空,沿街两侧人山人海,躁动如潮。辰时刚过,宫门洞开,王驾仪仗徐徐而出,金鸣号炮开道,紧随其后的是马队,步营,近卫旗旌仪仗。杨英今天是盛装出行。陪衬左右的徐平也是侯冠绛袍,正装朝服。殿后的是硕莫金督领的皇旗重甲铁骑,威武雄壮,浩浩荡荡直奔张府而来。洛城地方百姓初沐天颜,纷纷沿街两侧跪拜。
仪仗在张府门前自行分列两厢。张府门前更是人头攒动,周遭的房脊墙头上都挤满了人。张林携领张艺等张氏子弟十数人敬立恭候。杨英下马,款款而来。徐平一侧陪引,行至阶前。
张林及张氏子弟伏行天礼。一番礼敬之后,杨英搀起张林,笑道:“京都杨英冒昧叨扰,主人家勿怪!”
“晋王大驾屈尊寒舍,荣幸之至,唐突怠慢之处万望殿下海涵!”寒暄间,张林见这杨英净面荣庭,秀眉朗目,形姿绰约,玉树临风。好一个俊美少年!耐不住心中窃喜,张林欢颜将杨英恭请进门。院内几近清净,来至厅堂,杨英被请坐正位。几经须臾客套。后堂有女婢过来传话。恭请晋王入内甄选。张林起身,陪杨英进入后堂。
堂上,张艺等第一次见徐平着爵服正装,又都是自家兄弟自然不见拘束,畅所欲言了。因为无法亲眼目睹,总是好奇。徐平私下打探后堂甄选流程细节。张艺也是模棱两可,知之甚少。虽系国事,盖因全然少年戏谑,张氏族中老人始终未出面。徐平斟酌或许是待乾坤笃定之时,张氏族中老少就该出现了。
接近一个时辰时,后堂传来喜讯:晋王不负众望,慧眼甄识蘅阳公主。消息一出,徐平就看见前庭院内忽然冲出许多年纪斑驳蹒跚的老者来,只见他们一个个老泪纵横,匍匐阶前。未及,杨英满面春风的出来。稍许定神整肃,抬手示意。见有黄门侍者威立廊下,高声宣道:晋王有谕,众人禀礼听宣。
张林退至群下,随张氏族众以及西梁遗老跪地施行天礼。
黄门侍者唱曰:
王谕,慕幽兰于芳隅,悦淑美于素秀。寄风华而信秋佩,望瑶台而折琼鎏。遵王化实壶仪之基,恪人伦齐宜家之本。咨西梁蘅阳公主殿下,毓秀龙门,钟祥世德,柔嘉温庄,度娴法礼。孤久夙寐愿之逑。仰慕至深,顾望怀思。既上疏呈奏天颜,请喻结谐仙眷。为端重宫闺之秩,正名敦典。恭请凤仪移辇云台殿。此谕!
阶下遂起一片山呼。感念皇天惠恩,荫佑大德。
张府外,王驾的仪仗霍然变阵。旗旌云萝开阖那间更换凤仪辇仗。百十个宫婢手持宫典,分列两队,进入张府。金鸣号炮的乐仪也变换了乐礼。
凤仪銮驾,回宫路上,两厢民众纷纷伏地膜拜,山呼起万岁来。虽说此举僭越,体谅民心思定。礼部斟酌行文,如实上奏朝廷。天颜未置一词,大悦。
迎娶萧氏已定,只待圣喻皇旨。徐平却见杨英隐有不快之色,独自一人面对白壁痴呆无语。徐平环视周遭无人,欺身上前低声宽慰道:“事已至此,勿做他想了。不如你手书一封我去一趟。”
杨英泪睑哽咽道:“在书案上。你与她说,我心好痛!”
徐平轻轻抚了抚杨英后背,道:“我和刘权一起再去劝劝她如何?你且宽心。我即刻动身。硕莫金问起,只道我回家几日。”
出了宫门,徐平只带着福子和哲蜜三骑挥鞭西去。
又是一夜狂奔,次日丑时时分方才到的薛国公府邸,徐平径直来到刘权屋前,叩开房门,刘权好睡。徐平说明来意,刘权梦醒,急忙命人呈上茶点。徐平草草几口,倒卧在刘权榻上便睡了。刘权见状无奈得摇首哀叹。吩咐人安置了福子和哲蜜,又着人去了黄门请牍。这才在徐平一侧卧下。
巳时许徐平和刘权出现在宫门口,奉上牍牌,有黄门内侍引路来到旖濪阁。但只见那窦妍儿一身烈焰劲装候在庭前。徐平刘权急忙上前见礼。窦氏上下打量了一番徐平,冷冷言道:“洛西侯不在洛城侍候王驾,来此何事?”
“回公主,晋王俗务缠身,心下十分挂念殿下康健。深知殿下也无时无刻不是牵挂着晋王的安泰。特命微臣前来报个平安!”
“我来问你,萧氏之事均已妥当了?”
“是!”
“小题大做!狐媚矫情!不过区区一域之尊耳!我才是这天下之主!小阿麽舍我就她,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窦氏忿忿之情难平,一声哀叹过后,言道:“你回去告诉他我很好!既然他决意经略洛城,权且依他。有几件事望他务必斟酌。一,经营洛城切忌动用京都这边的一切。西域最近突然涌出一股异族侵袭,来势汹汹,已临近狄化。朝廷这边正在筹措金州,分不开身。二,他不是一直运筹推行公车举仕之策吗?那就在洛城地界试行吧!分化老旧世族。他也不仔细想想,如果不是这些老旧世族哪里有他弘农杨氏的今天。你就这么对他说,想学始皇帝,他得懂得权衡。一味的任意妄为是要失败的!可在洛城设立太学,多收纳少壮英才。三,仔细斟酌斡旋洛城当地诸般势力,不可用强。京都人知道你杨英,到了洛城谁识得你。洛西侯,我听说你有一策,欲治水修河是吗?”
徐平唯唯言道:“晋王属意有此。”
“三年前他要挖的广通渠至今尚未完工,他这又发的哪阵风?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你回去告诉他,此计可行。通过治水缓解中原各方势力对新朝的抵触形式。对了,洛西侯,义仓是你的创举吧?”
“是!”
“看来你也是个肆意妄为的家伙!开仓赈济,雇浮护亩,假民公田,私设义仓。你还真是个人物。‘九疑琼花’,哼!沽名钓誉罢了。”
徐平无言以对。
“广设义仓,平亩屯田。还有最重要的一项,加紧整饬青,潞,洛,徐,济,兖各州的军备,他欲天下一统,军备之事宜早不宜迟。”
“您吩咐完了?”刘权微微轻谑言道:“咱们是不是就该下去了?”
窦氏凤目微怒:“你待如何?”
“每次都是这样,您能不能换个花样。”刘权悻悻言道:“瞧把咱弟弟唬的!平儿,别怕她。看她能端多久!不是我说你,公主,这是徐平第二次见您吧?第一次您老二话没说,上来就是一个五花大绑。这回呢,不等禀奏事宜,直接一通安排。您老咋不问问阿英有信吗?”
“我又没说你,你哪里不平?”
刘权唯唯道来:“何苦来呢!不就是一次射雀吗!游戏而已!至于这般较劲吗。还真就彼此天地决绝,死生不见了。再者说了,此事全在你!你说好好的,你整哪门子射雀吗?结果呢!拙了吧!”
“你在怨我了?”
“不是吗?你明知阿英惜你如肝脾,自小就宠你信你,他何曾违逆过你?”
“那如何一去三个多月音信全无?”
“男人嘛!哪里来的那许多腻情黏绵。既然做事那就应当全力以赴专心致志。”
“那为何射雀当日他一矢不发?”
“发又如何?不发又能如何?试问这天下,阿英不诺谁敢觊觎你窦玉妍?你道是利索!一顿鞭笞,生生把自己打到硕莫金那边去了。现在好了,你们仨全架在那儿。说不得,也动不得!”
窦氏气急左右寻找顺手之物,口中呓语谩骂:“死刘权,我打死你!就你明白。当日为何不说?”气急蹾步洒泪。
“我的天哪!那日就你那气势。我敢说一个字吗?”刘权嬉笑宽慰道:“我又不傻,那鞭子抽人,很疼的!。”
窦氏这才破涕为笑。冲徐平面前伸出素手纤指,道:“拿来!”
徐平由怀中取出信笺,双手呈上。刘权笑到:“平儿,无需这般严肃。今后时间久了,你就知道在这里大可随意一些的。”转头对着窦氏嬉笑道:“咱这都来了许久了,如何不见有茶水敬上呢。”
“滚吧!”窦氏晃了晃手中信笺,转身回房。道:“我这里是女子闺阁,哪里有你们男人的茶水吃。”
“甚是利落!”刘权无可奈何的叹道:“咱们也回吧!”
他二人在黄门侍者的引领下在宫门口签罢时辰行程,方才出得宫门。之后的两天,徐平跟着刘权去了母亲在京都新置办的宅院。刘权妄礼还带徐平去见了晟华公主,也就是杨英的姐姐,刘权没过门的媳妇。直到第三天的午后,有宫侍来传,旖濪阁主宣见徐平。徐平又何尝不是在等候那窦氏的回文呢。
再次置身旖濪阁外,但只见伊人消减,玉容憔悴,情愫萎靡。徐平报礼:“公主殿下,保重!”
“回去告诉阿麽,我会安好,让他谨慎从事。万事多听,慎决,勿嗔。既然事已至此,我怜他心至死不渝,让他莫过自责。我与他虽然不能同主大业,我依然会助他。”窦氏面露凄怨“我会贾李唐之手倾力扶持他成就少年伟业。你就告诉他,有我在,李唐无逆鳞!”
徐平道:“殿下何不手书一封。”
窦氏泪睑摇首,哀叹道:“闺阁有主,片纸不传。”
“臣来前,晋王经日面对白壁,神情痴滞,气语凝噎‘心痛’!”
此言一出,窦氏顿时泪若泉涌,泣不成声:“造化何苦弄人哪!”
徐平黯然退出旖濪阁,只听到身后传来那悲泣欲裂的哀怨:
夜深啼乌怨霜重,长秋一场梦。玉阶寥落锁朱楼,罗绡无奈窗前渭水流。相思处,射雀误。问重来?谁解今生心愿枉自哀。
雁横鹊低江山远,莫道春色浅。红袖羯鼓促羌笛,双角殷勤花冕帔黄急。魂混醉,琉璃碎,转瞬空,戚泣寒蝉恨断晚风中。
此后窦氏归与李唐,比肩二十一年,一生育得两女四子,殁年三十九岁。游离之际,怨天怅问:“阿麼!何故误我?”可叹!一代奇女子满腹治国之志,最终尽数付诸于云烟。窦氏至死未得封后,死后十五年,李唐禅位,才追谥为后。
十数天后,西梁叛军倒戈,叛将被诛杀。西梁国国卿数十人手捧西梁五州十三郡军民及田亩本册,跪献在德阳殿前。西梁国不战而降,版图尽归皇舆。
清风徐徐,骄阳艳艳,杨英携引西梁公主的銮驾渐行渐远,送行的人也都各自散去。张林见势也冲周侣等人双手抱礼拜辞,上马抖缰而去。此次送嫁京都,照例必将入仕为官。周侣特地前来送行,徐平宋远彭岐宴嘉以及相干新晋的侍郎也将于不日进京入学国子寺。赵子睿身负军职早已归建军中。行人远去,众人回首,些许感慨萤曳心头。没有人提及,四个少年不约而同的跟着周侣向学馆行来。
“先生,接下来将作何打算?”宋远问道。
周侣信步漫道,极目远眺,叹道:“千字文已经刊行天下,我此生无憾了!接下来,回家做个家翁。”
众弟子笑了。徐平笑道:“先生您这是要含饴弄孙,懿享天年!”
“不会说话,就别胡说。”宴嘉斥道“先生正当壮年,含饴弄孙或可,懿享天年四个字不妥!天年之岁需要七十以后。”
彭岐打趣道:“徐平这人你不是不知道。废话太多!他就这样说了,你待怎样?”
周侣打量着身边的弟子,遥望洛城,若有所思的言道:“自此之后,东都将再次成为天下的中心。这里也必将成为你们的大有为之地。年青真好啊!未来几十年是你们的时间。有道是:凭空陡生凌云志,临远识得草木深。难得一生真名净,随心所欲比幼林。”
“先生可效伊尹。”徐平又道。
周侣大笑。宴嘉道:“这回道是大实话。”
周侣笑道:“我门下有你们六个弟子,如今个个出仕,这也不失为一种作为。足以寮慰此生了。”
当晚大摆宴席,周侣直至酩酊大醉。徐平宋远等四人当晚便留宿学馆,那是一个不眠之夜,同窗四人秉烛长谈至鱼白。
曦潮微露,梨花凝香。燕泥喃喃,柳梢弄黄。巳时将至,侍婢始终未见卧室挑帘,只好在门外候着。有人将事报与主母,六夫人不待二夫人垂询仔细,便急忙前来,手持竹杖叩响轩窗。
只听到徐平在室内应答:“今天不起了。”
“什么规矩?不起也不见礼请安了?”
“哎!今天还就不了,怎么办吧!”
室内隐约传来冯氏吃吃的笑声。
“小猴崽子,你少来气我。我问你,不见礼,不吃饭,你想做什么?快起床了。”
只听得房内传出徐平谐赖的回复:“修身有秩,权先齐家。国赖承衍,平安天下。”
六夫人不解,回首问道:“什么意思?这小猴崽子又要做什么?”
二夫人闻听,大笑。而后一把揽住六夫人的肩头,宛若加笈少女一般转身欢颜悦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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