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起细雨,稀稀落落的,宫里的人们都已经睡下了,只剩下几个当差的撑着油纸伞晃晃悠悠的巡夜,不过这样零星的人却显得宫里更加寂寞。
向离晔一个人独自坐在紫宸殿的院子里,微风伴着细雨轻轻舞动。头顶的树叶终究支持不住不断滴落的雨水,无奈地低下头,飘下一串晶莹的水珠。
水珠在他的面前滚落,溅起一片水花,飘湿了衣裤,也湿了他的眼角。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孤独了,有她的日子里,虽然面对朝野的压力,但是心头却是满满的温暖……而现在呢?
安亭撑着伞站在不远处,心中惴惴不安。
看着这样呆坐了许久的皇帝,他终于忍不住了:“皇上,要不要老奴准备些酒菜?”
向离晔没有开口,只是摇头。
安公公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不再做声。
又是许久的沉默,向离晔昂起头,看着黝黑如墨的苍穹:“她走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带,不知道现在过的如何。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一出宫廷,她该怎么办?”
“皇上不必担忧,娘娘是吉人天相,再加上还有慕统领照料,想来不会有大碍。”安公公连忙找理由宽慰他。
轻轻的摇了摇头,向离晔苦笑着:“但是,她不会再回来了。虽然她有时候看起来很单纯、很幼稚,还傻乎乎的,但是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淡漠的性子注定了她一选择就不会回头。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上天给了我一个爱人之后又再安排一个这样的结果?”
一番话,让安公公也无法作答,他的眼角也渗出了眼泪,为了不惹皇上伤心,他转过身偷偷拭去。
“如果朕不是皇帝,她就不会离开了。因为民间的男子有没有子嗣并不太重要,因为民间的男子不管他爱的女人能不能生育都会陪在她的身边……呵!现在想想,父皇为什么不多生一个皇子出来,那样朕就可以让位给那个皇子,然后像一个最普通的民间男子一样去找寻自己心爱的女人了……”
安公公吓得“扑通”一声跪下:“皇上,万万不可这么想啊,万万不可!皇上乃是一国之君,天下的百姓都要仰仗你啊。”
向离晔笑了:“放心,朕只是说说。朕知道自己的使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朕是皇上,注定孤独一生的皇上……”
他是孤独的帝王,是一个连心痛都无处发泄的帝王。
依依……他不奢求她再回来,他只希望她会快乐,忘记宫廷里所有的伤害的争斗,也忘记自己,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像他这样,思念的如此痛苦……
抬起头,他笑了,仰天大笑:“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笑声和喊声传出很远很远……震痛人心。
通向冷宫的小门开启了。
一个太监走了进去,脚步轻盈的他没有留下半点声响,被雨水润湿的地面上只留下浅浅的足印。
此刻已是午夜时分,浓墨的夜幕让守夜的宫人泛起浓浓的瞌睡,他们丝毫没有留意到一抹身影从他们的身后悄悄的潜入冷宫深处。
尽头是如妃的小院,破败的院落里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息,再这样住下去,不知道如妃又会变成什么样。
不过,她已经疯了,和死亡相比,二十年的疯癫生活也许更痛苦。
推开院门,太监走进小院。
如妃凄凄哀哀的低吼着:“宝儿啊,宝儿……娘的宝儿快醒醒……”
太监走上前,立在门边,小声秉道:“如妃娘娘,奴才花富。”
如妃恍若未闻,继续吼着:“宝儿要睡觉,娘也要睡觉……”
花公公一点也不着急,重复着:“奴才刚从太后殿来。”
破旧的门后,混杂的如妃浑浊的声音:“睡觉啦……睡觉啦……”含混的语调突然压低,“太后殿里如何?”
六个字,音调随低,但异常清晰。
花公公的身影微微一震,继续说:“太后和皇上的关系更加无可挽回,皇上刚刚去太后殿的时候甚至怀疑太后给他下毒……”
他的话还没说完,如妃的喉咙里就发出低低的吼声:“赫赫……这样最好!这样最好!沈燕那个贱婢,活该有这样的下场!本宫等了二十年啊!二十年啊……七千多的日日夜夜,终于等来了!”
花富连忙应和:“娘娘说的是。”
“你要更加努力,最好把那个沈依依的失踪、德妃和昌明还有林嬷嬷的死都堆到太后头上去!皇上已经偷偷来见过本宫几次了,他很快就会认本宫这个亲娘了,赫赫……本宫要亲自收拾沈燕那个贱婢!”如妃恨恨的说。
花富没有回答。
如妃放下怀中的木枕,走到门前:“你怎么不说话?”
门外依然寂静无声,花富站在那里,始终没有答话。
有些狐疑的走到门前,如妃拉开破灯,看着花富的那张脸:“你这是怎么了?”
花富开口:“我不是花富。”
音调突然间变了,如妃全身颤栗起来。
小院外又涌进一些人,为首的是太后——就是如妃口中的那个贱婢沈燕,她带着几个贴身的心腹太监宫女走了进来。
如妃说不出话,傻傻的望着花富的那张毫无破绽的脸:“你是……”
那个人淡淡一笑:“你可能从来都没有听过我的声音,但是你的心里也许日夜都在念叨着我。”
惊恐的望着面前的人,如妃哑着嗓子:“你是宝……皇上?”
扯下覆在面颊上的人皮面具,露出的是一张带着华贵气息的英俊面庞:“我是向离晔。”
如妃颓然倒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中了软骨粉的花富现在已经被我封了穴道关在囚室里,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低下头看着如妃,向离晔的心头隐隐作痛。
太后和如妃都能算是世间罕见的女人,隐忍、权谋不相上下。
如妃给太后下毒,害得对方终生不孕……
如果换做常人,得知自己被害之后定要使出浑身的解数报复对方,可是太后没有,她隐忍了十个月,十个月后给了如妃致命一击!调包术天衣无缝,在宫中隐瞒了整整二十年。
而如妃呢?得知自己中计之后,也没有恼羞成怒,大肆宣扬,她也一样隐忍了下来,这一忍就忍了二十年……
一个正常的女人,在如花的年纪开始装疯,一直疯了二十年。
即使她做了再多伤天害理的事,只怕这一刻都无法让人恨起来了,尤其……现在的她是这么的憔悴。
和太后一般年华的她,看上去却苍老了十多岁。
枯瘦如柴的手背,凌乱枯黄的头发,还有那破烂的衣衫……
向离晔缓缓地蹲下身子,定定的望着她:“你何苦这样?”
见他这样问,如妃到镇定了许多,她扶着门框站起来,手指轻轻的梳理着乱发:“为了活!为了复仇!”
“你……”向离晔已经无法应对了。
如妃冷笑着:“如果我不装疯,沈燕会放过我吗?如果我像个正常人一样,沈燕会放松警惕吗?”她顿了一下,“你知道吗?我才是你的亲生母亲!我才是你的母后!”
太后走上前:“二次调包的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是花富!”如妃恨恨的说,“花富被放在外面做粗使的时候差点被宫人打死,是我救了他!从此他对我感恩戴德!知道我被你算计之后,他以别人的名义在你临盆时去产室厅做粗活,他希望能趁机潜入掐死你的孩子来为我报仇,结果却发现你根本没有生育,当那个宫女和你一起得意洋洋的时候,他才知道,你怀中的那个皇子是我所生!于是他溜进冷宫来告诉我!我本想立即禀告先皇,可惜,你的动作太快,产室厅里外所有的人都被你弄死或者发配……我只能等!”
说着,她转头看着向离晔:“我等了二十年!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在七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疯子……皇儿,你明白这种痛苦吗?如果不是坚持想要看见沈燕的下场,我早就死掉了!”
“那沈依依呢?林嬷嬷对她下手也是受你指使的吧?还有香肌粉,德妃让柳絮给依依下的香肌粉也应该是你提供的吧?”向离晔淡淡的说,“她在冷宫里那么照顾你,为你送吃的、送被子、送木炭、甚至给你洗澡、洗衣服,就算出了冷宫还对你念念不忘……你又如何能狠得下心置她于死地?”
“因为她是沈燕的侄女!”如妃低吼着,“我恨沈燕,所以,和她有关的人我一个也不放过的!她越是担心沈依依,我就越要让她重复二十年前的痛苦!不对,我要让她比那时更痛苦,否则,根本无法解我心头之恨!”
她冷笑着,带着一种恐怖而凄厉的声音:“沈燕,你现在是不是痛苦的就要死掉了呢?”
“痛苦的就要死掉的是我!”这个声音不是太后的,而是向离晔……他双眸通红,“是我!是我!”
如妃一怔,随即微微一笑:“皇儿,你这是何必?你贵为皇帝,天下的女人千千万,比她好的女人更是数不胜数……”
“可是沈依依只有一个。”他冷笑着打断她的话,凄楚的昂起头,“我是贵为皇帝……可是我最爱的女人却被我的亲生母亲害得生不如死……老天,你为何如此安排……”
一只白皙的手持着利刃倏然伸向向离晔的后心。
“晔儿,躲开!”太后扑了过去,一把推开向离晔。
“啊……”一声惨叫,太后颓然倒下,后背插着一把匕首。
向离晔返身抱住太后,惊呼着:“母后……”
“花富!你疯了!”如妃大吼一声,她顾不得受伤的太后,通红的双眼等着来人,“你居然行刺皇帝!”
花富憨笑着搓着手背,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出:“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
向离晔急忙封住太后的穴道,抬起头瞪着花富:“只一个时辰,你如何脱身的?”
花富笑着:“皇上莫太小看奴才……当年太后给皇上甄选的武师,每一个都是奴才我请进来,送出去的。所以,你的掌法、力道还有内力,奴才知道得清清楚楚。在你点穴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要在何处下手了。虽然中了软骨粉,但奴才还是可以把穴道移位的……所以,嘿嘿!”
奸诈的笑声在这样的夜晚令人不寒而栗。
“保护太后娘娘!保护皇上!”太后殿带来的人中不知道是谁高呼的一声,其余的人纷纷涌进院落。
“啊……”“啊……”惨叫声此起彼伏,每一个冲进来的人都被捏碎了喉骨丢了出去。后面的人也不敢轻易进来。
向离晔大喝:“花富!要想活命就来和朕一较高下,伤害这些无辜的人做什么?”
花富笑着转过身:“皇上,奴才刚才的话您还没听清楚吗?如果有慕枫相助,您或许还有点胜算……可是如果只是您一个人,若是想杀了我,那除非奇迹发生。”
他赫赫的笑着向前迈进一步。
太后连忙扑在向离晔的身上:“晔儿,快走……”
如妃也移步挡上前:“花富,你疯了吗?你竟然想要伤害皇上!”说完,转过头,“皇儿,快走……”
如妃和太后,两个仇恨了二十年的女人第一次有了共同的信念——那就是要保住向离晔!
而他,又怎么可能这样离开?
小院中的四个人,就这样僵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