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河》 文\韩振远
选自《山东文学》2012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韩振远:山西省临猗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山西散文学会副会长,曾在《人民文学》《山西文学》《天涯》等刊发表大量小说散文。曾获“郭沫若散文随笔奖”,《黄河》优秀中篇小说奖。
1
铁锁觉得才睡了一会儿就被摇醒了,迷迷糊糊的,还想在炕上再赖一会儿,马上又感到不对。平常,喊他起床的是妈,等到他洗完脸,走出家门时,爹要么下河还没回来,要么打着很响的呼噜还没睡醒。铁锁爹是个艄公,到河里跑船经常一月半月不回家。铁锁记得,昨晚睡觉时,爹明明还不在家,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且声音急迫,像出了什么大事。他坐起来,揉揉眼,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爹朝他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有点儿疼,他便彻底醒了,眯眼坐起来。爹说:快穿衣裳,跟臭蛋请假。
铁锁嘟囔:请什么假?
爹说:涨河了,捞炭。
爹说这话时,兴奋得像一匹昂扬的叫驴。铁锁以前听爹说过捞炭,也跟着兴奋起来,一蹬腿穿上短裤,跳下炕要洗脸。爹说:洗屁脸,一会儿下了河有你洗的。快去,跟你师傅请假。
妈在灶房急得团团转,唠叨:本来想昨天蒸馍呢,见你没回来,就没蒸,只剩下两个了,你和娃先带上。
妈把两个馍用手巾包好,又剥了两根葱。说:他爹,先带上,面都发好了,我马上蒸,赶天明就出笼。
爹说:蒸什么馍,捞炭要下死力气,烙油厚旋!往面里多打几个鸡蛋,再放些芝麻,烙好送到河滩。
油厚旋是河沿子一带对烙饼的叫法。听爹这么说,铁锁马上想到香喷喷的油厚旋。他记得,都快一年没吃过油厚旋了。平时,干再重的活,爹也舍不得让妈烙油厚旋。今天爹让妈烙油厚旋也不是因为捞炭活重。那是为什么呢?铁锁想,大概因为河里的炭吧。
月色水一样在巷里流淌,微微有点风,真凉快,也不知几点了。铁锁出了门。爹光着膀子,和铁锁一样只穿条齐膝短裤,拉辆平车,也出了门。爷俩没走几步,巷里到处响起狗吠声,叫得人心慌,接着渐次响起吱呀呀的开门声,一个个晃动的人影全都急匆匆往河边赶。师傅家在村口,去河边正好路过。铁锁紧跑几步,把爹落在后面,啪啪拍师傅家的破门,没等拍开,爹拉着平车过来了,喊:拍门环!铁锁就把手高高举起,使劲拍,清脆的门环撞击声在月色中响起来,飘落到巷两头。里面终于有了响动,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睡意,还带着几分嘶哑,全然没有了上课时的威严与洪亮。谁呀?铁锁怯怯说:师傅,是我。门吱一声开了,师傅光光的肚皮从门缝里闪出来,带着一股酸臭汗味,朝铁锁脸上扑。
师傅问:是铁锁,什么事,把门敲得山响?
铁锁懦懦的,觉得为这事好像不应该请假,像上课时回答不了提问一样:师傅,我请假。
师傅问:出了什么大事,等不到天明吗,才四点多。
铁锁说:我爹让请假。
师傅急了,问:这娃,到底什么事?
铁锁说:涨河了,爹让我跟着下河。
铁锁说完,师傅一愣神,眼睛发亮,问:涨什么河,炭河吗?
铁锁说:爹让我下河捞炭。
师傅说:铁锁,你要上学,不能去。
爹还没走,站在黑暗处,接着铁锁的话,瓮声瓮气:臭蛋,涨炭河了,水大得很,满河都漂着炭块子。碰得船帮子咚咚响,我跑了几十年船,还没见过这阵势,这是老河给咱带财哩,能不捞吗?
师傅又一愣神,说:你刚锚船上岸吗,这回还是去潼关?爹说:这一趟可费劲了,刚出了禹门口,船就在干滩上搁了三天,过了蒲州,又搁了三天,干等着涨水,蚊子能把人咬死。
铁锁这才明白爹是刚从河里上来,看见涨了炭河,还没喘口气,马上又下河捞炭,十几天没好好睡觉,也不知爹累不累。
师傅好像又愣了神,说:你是要铁锁跟你去吗?
爹说:半大小子,能帮上忙了。
师傅说:铁锁不能去。
爹说:臭蛋,听我的,让铁锁去,你也去,几年才能涨一回炭河。我让铁锁给你请假,是敬重你,你想想,四鬼那货、玉龙那货,哪个能叫娃给你请假,早领着娃下河了。师傅说:可是,可是……
爹已经拉着平车朝河那边走了,铁锁望了师傅一眼,跑过去跟上,没走几步,就听见脚步声响,又有人急着朝河边赶。
臭蛋是师傅小名,村里老年人都这么叫,铁锁从不把臭蛋叫臭蛋,什么时候都叫师傅,他知道这么叫也不对,正规的叫法应该是老师,可是,爹和长辈们都这么叫,铁锁觉得这么叫也没什么不好,就跟着这么叫了。
村小学共十三个学生,臭蛋给他们上课第一天,先在黑板上大大地写了三个字:刘满强。说:这是我的名字,我叫刘满强,你们都熟悉,原先是种地的,你们陈老师调走,一时来不了新老师,支书说了,让我先凑合几天,要不把你们课误了。学生都嘻嘻笑,同桌女生兰花噘起小嘴轻声念:臭蛋,臭蛋!那时候,铁锁才知道臭蛋有个大名叫刘满强。听爹说,臭蛋是老高中生,肚里墨水不少。爹还说过,别看臭蛋比你大二十几岁,按辈分,他应该叫我五爷,要叫你小叔哩。后来,铁锁把这话对六一说了,六一乐得哈哈笑,美得像捡了个大元宝,说:臭蛋还应该叫我爷呢。可是,臭蛋从没有这么叫过他们,他们见了臭蛋还得喊师傅。有一回,铁锁把兰花的小辫拴在后面的课桌上,兰花向爹告了状,爹对师傅说:臭蛋,别管他辈分有多高,该打就打,你这小叔,从小就顽皮,不打不成材。
臭蛋说他凑合几天,结果却一直这么教着,黄河沿子苦,老师都不愿意上这地方来。臭蛋说当老师没有种庄稼痛快,早不想当,可是快两年了,还是没有新老师换他。铁锁总觉得臭蛋不像个老师,没脾气,不会说普通话,管不住学生,和村里别的汉子没什么区别,除了会教书,脸比爹还黑,手上照样有很厚的茧子,说话照样溅唾沫星子,走路照样放屁。星期天,或者放了暑假、寒假,一样去地里干活。臭蛋做庄稼活比爹可差远了,笨手笨脚,经常叫老婆骂得头也不敢抬。
铁锁想着师傅,不觉得和爹拉开了距离,一朵云彩掩住月亮,爹的光脊梁隐在了黑暗中,只听得空平车在土路上颠得砰砰响。下了坡,路旁是一条通到黄河的沟,另一旁是土崖,月光把崖上面那棵老柿树照出了阴影,像个人踮起了脚尖朝河那边望。听妈说,这叫官崖。下河的男人出去时间长了,女人都会攀到官崖顶朝河里望,男人一天不回来,女人就一天也不间断地上到崖顶望,有的女人流着眼泪,一站就是一天。昨天,铁锁还看见妈心急火燎地攀上去过,铁锁望着站在崖顶的妈,感觉妈也变成了那棵弯曲的老柿树,朝河里倾斜。现在,爹总算回来了,却没在家里待上一会儿,又心急火燎地下河。爹是被河里的炭催得,什么都不顾了。妈也是被河里的炭催的,挡不住爹。
2
身后响起急骤的空平车的颠簸声。铁锁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拉着平车朝这边跑,谁呢?就放慢了脚步,想等那人赶上来。那人也看见了他,喊:铁锁吗?铁锁听出是臭蛋。师傅也来捞炭吗?又想,师傅不来捞炭,冬天烧什么?又没有钱买。师傅赶上来了。问:你爹呢?铁锁说:我爹怕河水把炭冲跑了,急着往河边赶呢。
师傅说:可不,河里的炭是老天爷给的,说没就没有了。师傅也光着上身,还没下河,就累得气喘吁吁,光脊梁上汗水往下流。
月亮从云彩里跑出来,遍地沟壑都镀上了一层银光。远处,黄河在月光下亮成了一条闪烁的线,细细长长,安静祥和,没有一点儿声响,根本不像捞炭人那么心急火燎。一阵风吹来,带来一丝凉爽。铁锁心里兴兴的,说:师傅,你捞过炭吗?
臭蛋说:以前都是白天捞,黑夜没捞过。
铁锁说:炭都漂在河里吗?
臭蛋说:也不一定,一会你就看见了。
铁锁说:炭好捞吗?
臭蛋说:别管好不好捞,都是大人的事,你待在滩上看就行,可不敢下到水里。
铁锁说:没事,前两天我还和石头下到河里游泳呢。
臭蛋严肃起来:以后没有大人陪,不准下河。
爹在前面喊:别说那没用话,快走。
铁锁本来想和师傅一起走,听见爹喊,快跑几步跟上爹。
下到滩里了,再也没有路。铁锁脱了鞋,踩上酥软的沙滩,觉得脚掌凉丝丝的,很舒服。月光照着河滩,波纹状的水痕如同画在沙上,踩过去,身后留下一串脚印。爹和师傅都默默地走,铁锁很想对着空旷的河滩大声吼一嗓子,不等吼出,只听得头顶有什么东西扑塌塌掠过,嘎嘎怪叫,传遍了清冷的河滩。爹唾了两口,说:夜猫子叫,不吉利,呸呸!
不时有一潭积水嵌在沙滩上,被月光照得像一面镜子,几个人绕来绕去,终于看见河水,却没有涨河的样子,一股水被沙滩夹着,流得有气无力,在月色下发出惨白的光。又觉得不对,前两天看见河水,还要在河滩上走很长时间,这会河水怎么往这边跑了几里,看来真是涨河了。可河水为什么这么小?爹说:这是岔河,大河得到老陕那边了,还隔着架滩。
爹也把鞋脱了,放在平车上,又把平车倒过来,推着下了水。铁锁跟着下了水。晒了一天的河水暖暖的,很浅,才到铁锁腿肚子,走了几步,才深。铁锁一手攀着车辕,帮着爹推车,脚底下黏黏的,细沙贴着脚掌,绵绵软软。走着走着,水流就急了,淹住了车轱辘,车身浮起来,斜斜地往下漂。爹说:铁锁,你坐上去,看好上面的东西,别让水冲走。不等铁锁坐上车,妈包在手巾里的馍、爹的鞋就像一白一黑两只水鸟,在河水里跳了几下,转眼就没了影。铁锁喊:爹,馍叫冲走了。
爹说:不要紧,天明咱吃油厚旋。
铁锁又喊:你鞋也叫冲走了。
爹说:不怕,河滩里没鞋一样干活。
铁锁坐在车上,水在身边平静地流,一漾一漾的,感觉平车像只小船,爹像个掌舵的。走一会儿,水变浅了,平车轱辘又挨了地,没有了晃悠悠的感觉,铁锁扑通跳下来,爹一使劲,平车就上了滩。
回过头来看,师傅还在岔河里走,猫着腰,身子斜斜歪歪的,好像使很大劲。师傅的平车是拉着的,很别扭,像条大鱼浮在水面上被拖着走。铁锁一看师傅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懂窍门。爹把车推着,是让车在前,人在后,能试出水深浅,车上东西丢到水里,人也能看见。师傅这么拉着车,不把车上东西都弄丢才怪呢。铁锁这么想着,就又下了水,跑过去,从车后面帮师傅推,推到水浅处就觉得不对。师傅也回过神来,说:车脚子呢?车脚子叫水冲没了。河沿子人都把车轱辘叫车脚子。铁锁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师傅声音就变了,不停喊:车脚子,车脚子。爹从滩上跑过来,噗踏噗踏的,溅起了水花。说:先别急,把车架子弄上去再说。就和师傅一前一后,抬起车架子,放到滩上后,爹说:你没把车脚子绞到车架子上啊?
师傅说:一急,就忘了。
爹说:别急,兴许还能找到?
两个人又下到水里,弯下腰摸,铁锁也下到水里。河水好像比刚才大了些,都到胸口了。师傅大声喊:铁锁,没你事,上去等着。
铁锁还想帮师傅,说:没事,我常在水里玩呢。师傅却直起了身,朝爹喊,不找了,不找了,怕叫冲没影了。
爹说:可不是,你也别急,还早,再回去扛个车脚子。师傅说:这会儿村里哪还有车脚子,家家都用着呢。
爹说:对对,我怎么就忘了,这会儿车脚子比人还忙呢,那就别回去,筛子还在吧,先捞炭,咱两家合伙,到时候一家一半。
师傅说:哪能那样。爹说:听八爷的,就这样,走,说不定一会儿炭就不好捞了。
师傅就把车架子弃在了河滩上。
铁锁觉得好笑,爹比师傅才大三四岁,一口一个爷,不嫌拗口。师傅怏怏的提不起精神,提着个筛子,默默落在后面。月色更亮了,照得河一片银白,河流、月光融在一起,都像水一样。河滩上芦苇、蒲草轻轻晃动,影影绰绰,不知什么虫子叽叽叫着,清脆怪异。三个人都不说话,爹拉车走在前面,在芦苇丛中绕来绕去,一群鸟飞起来,好像贴着脸掠过,扇过一股风,凉凉的,转眼消逝在夜空中。
四周空旷寂寥,清冷得怕人,芦苇黑乎乎的,全然没有白天好看。铁锁终于耐不住,问:爹,到哪捞炭。爹说:在大水边,一会就看见了。
听到水声了。黄河像被一根大棒搅动着,哗哗响,带着摩擦声,又像无数人嘶哑着嗓子喊。越往前走,声音越大。爹加快了脚步,如同老狼看见猎物一样兴奋,对师傅说:你听,光听这声音就知道河里有多少炭。
师傅说:我哪听得出来。
铁锁也听出河水的声音和平常不一样,心里痒痒的,想跳起来,跑过去看,刚跑两步,就被绊倒。爹喊:急什么,一会有你忙的。
铁锁还是急着往前跑,又跌了两跤。师傅在后面喊,小心。
看见河水了,铁锁愣愣站住,忽然感到害怕。河水翻腾跳跃,一波一波朝脚下扑。月光暗下来,浪涛龇牙咧嘴,闪着狰狞的光,好像要把河边的一切吞噬。铁锁木了,耳边全是河水的吼叫声,满眼跳跃的河水,白白亮亮将自己包围起来。再往远处看,宽阔的河面浩渺无际,到处波涛翻滚。铁锁常在黄河里玩,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水。一波浪掀来,铁锁觉得小腿骨上被什么硬东西硌过,又像无数小虫子从水里游过,舔舐小腿肚,有点疼,还有点痒,赶紧朝后退几步,后仰在地上,就觉得河水从屁股下钻过,蛇一样蠕动,酥痒。爹丢下平车赶过来,一把提起铁锁,大喊:憨小子,没看这阵势,敢站到水里。
师傅也赶过来,说爹:锁还这么小,就不该让他来。爹说:生在河沿子,早晚要下河,要不,长大了还不是只会吃现成的。
铁锁觉得爹说得对,他早就想像爹一样下河跑船了,可是爹不让,说跑船是下苦活。这回跟爹来河边捞炭,铁锁心早就跑到河里去了。在河水的吼叫中,铁锁像跟河水比谁声音大似的,喊:爹,爹,炭呢。
爹也在喊:在水里。
爹下到水里,河水立刻没了小腿,趁波浪朝岸边卷来,端起铁筛子迎着浪头抄去,再端起来,筛子里水哗哗往下漓,不待水漓净,爹再把筛子浸到水里摇晃,等端出水面,筛子里就有了黑黑的炭末,间或有鸡蛋大的炭核。爹走几步,喊:锁,接着。铁锁接过筛子,感觉沉沉的,水还在往下漓。往平车倒去,就听见湿湿的炭沉闷地砸着车厢底。另一边,师傅也和爹一样,把一筛炭捞上来,铁锁赶紧过去接了。师傅动作没有爹利落,却做得仔细,每次都比爹多往水里晃几下。
捞炭就是这样啊。铁锁喊:爹,让我来。
爹说:好好干你的活,一会你师傅累了,你换换。
师傅说:我不累。
爹又说:锁,别光倒炭,长点心眼儿,看有草根拣出来。
3
月亮跑到河那边,枕在黑黝黝的崖头上,懒懒地打着盹。四周暗下来,很快便漆黑一片。河水闪出一波一波的光,爹和师傅站在河里,变成两个黑影,像裹在浪花和波浪声里。高大的爹、瘦小的师傅,在河里显得一样渺小。自己也那么渺小。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河水。
爹和师傅一次次从河水里捞出炭。趁铁锁往平车上倒的工夫,师傅朝远处的河滩望一会儿,像找什么人。车厢快满了,铁锁捡出一块炭核,只觉得圆溜溜的,像黑色元宝,又找了几块,都一样大,就忍不住问:这炭块怎么都一样大。
师傅说:是叫河水冲的,本来都是大块炭,在水里一路冲,就淘成核了。
铁锁问:河里哪来这么多炭,从地下冒出来的吗?
铁锁有这种想法好长时间了。爹每次下河跑船,都是到禹门口运炭,村里十几条船也都是运炭,一只只船载着乌黑的炭,首尾相接,在河道里迤逦而过,像一串黑乌鲤。听爹说,黄河上游山里到处都是炭。他就想,河水冲刷两面大山,可不就把炭冲下来了,这时候黄河一定成了个炭河,一路呼啦啦往下流,沿途到处都是捞炭的。有时候又想,也许远处的河心有个泉眼,不定什么时候,就呼呼地往外冒炭。
师傅说:憨憨,哪有往外冒炭的泉眼,是上游发洪水,冲了煤矿挖出的炭。
铁锁还是不明白,听爹说,黄河不只涨炭河,还涨过鱼河,木河。这些他都没见过,就想若是涨了鱼河,河里一定到处是白花花、活蹦乱跳的鱼,那才叫好看呢。若是涨了木河呢?河里挤满木头,相互碰撞,箭一样在水里蹿,谁家盖房子,只要到河里捞就行了。
铁锁把这些都对师傅说了,师傅说:想得美,河里流木头,是上游冲了木料场,或者冲了谁家房子,流鱼,是冲了谁家鱼塘,或者冲了河湾的鱼窝子,不晓得多少年才碰上一次。
天快亮了,河东面的崖上发出白光,河里的爹和师傅影影绰绰。河水在一点点变化,等太阳像圆盘一样探出崖头时,河水变成了红的,黏糊糊的,像妈熬的一锅汤。起了雾,西面的崖看不见了,雾霭一团一簇在河水上漂,显得虚幻缥缈。河水跳动着,开了锅一样。连滩上的芦苇、蒲草都冒着雾气,白白的,有些神秘。
平常,铁锁站在村口就能看到远处的一大片河滩,阳光照耀下,河水云蒸霞蔚,烟雾缭绕。河雾散去,那片滩又绿油油的,像在浑黄的河心铺上了一块翠绿的毡毯。爹把这片滩叫架滩,铁锁觉得应该叫夹滩,两股水相夹,河水在中间流,不是夹滩吗。夹滩很大,总有四五里长,二三里宽吧,怎么一下子变小了?才百十米长,六七十米宽,像个小小的孤岛,还没有他们学校大。
波浪又卷过来,在阳光下晃动,发黑的浪头冲到了脚下。爹又喊,把平车往后退退。铁锁马上明白,原来,那么大的夹滩都叫河水淹没了。看这阵仗,河水还在变大,夹滩还在一点点变小。
铁锁突然看见,爹和师傅竟都赤条条站在水里,浑身都是河水的颜色,像个泥人,胯中间的物件晃晃荡荡,裹着泥浆,往下滴水。莫非这一夜,爹和师傅都光着屁股。师傅并不在意铁锁好奇的目光,迎着波浪,手里的铁筛往下一抄,那物件就没到水里。铁锁觉得爹和师傅都变了,爹不像平时的爹,师傅不像平时的师傅,两个人浑身都带着野性、蛮气。爹和师傅下水前可都穿着短裤的,是让水冲跑了吗,一会儿可怎么上岸?
马上就看见,爹和师傅的短裤都挂在河滩边缘的蒲柳枝条上,一摇一晃,像两面旗帜。铁锁从来没看见过师傅这样,师傅在学校时,总是穿得整整齐齐,怎么一到黄河滩就不一样了。河里也不像他想得那样满河漂着炭。河水还像平常一样,泥泥的,翻着波浪,只是大了些,浮着死蛇一样的芦苇根、包谷稞,像有谁追赶一样,匆匆往前蹿,有时候还漂过一只鞋、一件破衣裳、一头死猪。看不出炭在哪里。只有爹和师傅把铁筛子从水里掠起,与河沙混在一起的炭末、炭核才露出水面。
爹又喊了:小子,替你师傅弄几下。
铁锁下到水里,爹又喊:脱了裤,要不叫水冲跑了。
铁锁脱了短裤,接过师傅的铁筛,这回师傅没有推辞,光屁股跑上岸,穿上短裤,急急地往夹滩上游跑。
原来河滩上不光他们捞炭,往下往上,都有人家在河水里忙,只是让涛声遮住了声音,让黑夜和芦苇遮住了身影,看不见也听不见,就说嘛,出门时明明听见巷里很多人都来河边了。上面不远,是六一一家,连他妈都来了,挽着裤腿,浑身湿漉漉的,扭动着粗壮的腰,晃动着颤巍巍的奶,用力把铁筛往水里抄。怪不得师傅要先穿上短裤,有女人啊。铁锁又朝河西望去,隔着雾霭,陕西那面也人影憧憧,大概也是捞炭的。
师傅再没下到水里,光脚、光膀子,贴着浪头冲过的淤泥边来回跑。铁锁算了算,三四五年级的五个男生全来了,连二年级的东生也来了,只是没有一个女生,爹说过:河沿子有规矩,不让女人下河。可六一妈怎么就来了。对了,妈一会儿也要来,送油厚旋。
太阳升得很高时,妈真的来了,从白白的雾里钻出来,突然站在面前,提个篮子,里面用手巾盖着热腾腾的油厚旋。隔着手巾,铁锁都闻到香喷喷的气味了。妈说:快,叫你爹上来,趁热吃。
爹从水里上来了,还晃荡着胯间的物件,一点也不难为情,妈也不难为情。铁锁想起了拉纤的船工,纤板套在肩上,纤绳拖着船,弯腰吼着号子,头都快贴住水面了,走在河水里,一个个都是光屁股,他们不避女人,女人要避他们。铁锁忽然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不让女人下河的原因。可是,一有事,河沿子人就不顾这讲究了。铁锁还光屁股满巷跑时,爹和一队河汉一个月没回来,妈和几个女人天天到官崖上望,天天凑在一起愁眉苦脸。那天黄昏,晚霞把河水映得火红,远处,河面上出现船影,一点点朝这面移动,几个女人都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朝那面望,突然,南巷黑狗媳妇哇一声哭了,冲下官崖,女人们也跟着冲下去,都疯了一样。黑狗媳妇娶过来才不到一年,见一队光屁股男人,也不避,抱着浑身没一根线的黑狗,又哭又笑。后来妈对爹说:再不回来,黑狗媳妇就疯了,非从官崖上一头栽进河里不可。
今天捞炭,黑狗也来了,不知黑狗媳妇来了没有,对了,黑狗媳妇肚子大了,黑狗一定舍不得让媳妇下河。
爹蹲在河滩上,蘸着油辣子大口大口吞油厚旋,妈挽起裤脚,拿起筛子朝水里掠去,波浪冲来,妈浑身就湿透了,衣服贴到身上。妈身材瘦小,每掠一下都很吃力。爹说:他妈,你放下,待会儿我来。
妈说:你别管。
妈捞上来一筛子,自己端着往滩上倒。
铁锁也在吃,他饿了,觉得妈今天烙的油厚旋格外香。一边吃,一边望着爹胯间的物件笑。爹说:好狗日的,敢笑话你爹。
妈说:在孩子跟前,也不知道遮羞。
爹说:自家孩子怕啥?
铁锁也觉得没啥,爹当艄公时,铁锁就见过爹的光屁股。铁锁想的是捞炭,问:爹,捞炭就这样吗?
爹说:这是最轻快的,等河水退了,也能捞,和这不一样,要用一根铁钎,先满河滩探,等探到哪里有炭,挖去淤泥,就看见炭了。
铁锁还是不明白:那不是挖炭吗,怎么叫捞?
爹说:还叫捞,河滩里挖个坑就见水,不等把炭弄出来,坑里就有水了,就是没水,也要从附近引过水来,先把坑里灌满,然后,几个人在里面扑腾,把水搅混,炭就浮上来,再用铁筛或铁笊篱捞。
铁锁说:那水退了,咱还捞吗?
爹说:捞,怎么能不捞?河水退后,捞出的炭才好呢,都是炭核。
铁锁说:那是为啥?
爹说:炭核重,河水冲来,河滩里什么地方有坑,炭核就沉到了坑里。
铁锁还没经历过爹说的这种场面,脑子里就有了一幅图景,宽阔无垠的河滩上,淤泥如沙丘般起伏,一群人站在坑里,赤身裸体,跳跃舞动,将河水搅浑后,大家纷纷操起铁筛、笊篱,将水里的炭核捞上来。
4
河雾慢慢散去,几只大鸟在河面缭绕,一会儿腾起,一会儿又从水面掠过,那该是灰鹤吧。一群河燕飞来,眼看碰到人头上,转眼又变成一片黑点。蓝天间,一只大鸟翅膀伸展,飞得从容优雅,又孤独寥落,铁锁一看就知道那是老鹰,黄河滩里只有老鹰才这么飞。不远处,几只鸟呆头呆脑地站在河边,歪着长脖子,像睡着了一样,忽然又把头伸进河水,闪电一样快,然后,伸长了脖子,把什么东西吞下去。河沿子人把这种鸟叫老等。老等是个阴谋家,潜伏在水边,站在一个地方不动,有时候一站就是一上午,哪怕泥淤了腿,也纹丝不动,等河里有鱼游过,伸长脖子,把尖尖的喙像飞标一样,投进水里,鱼就被插上来。铁锁曾见过老等的窘相,小鱼填饱肚子后,老等想飞向天空,不料几番抖动翅膀,就是飞不上去,像被粘在了滩上,原来脚叫河泥淤住了。臭蛋师傅讲过,老等也叫老颧,学名鹳雀,课本里就有一篇《登鹳雀楼》的课文。铁锁想着鹳雀就笑了。他想,爹、妈还有自个儿,可不就是鹳雀,河里的炭就是鱼。鹳雀是天天等,爹是等了两年才等到一次炭河。
师傅心急火燎跑过来。朝爹喊:这个财旺,敢叫娃站到水里。
爹说:臭蛋,你到底是来捞炭,还是当娃娃头?
师傅浑身是泥,连脸上也是,被太阳晒干了,一说话脸上的泥皮就往下掉。铁锁从没有见过师傅这种滑稽样子。师傅却很郑重,对爹说:你也不能让铁锁再下河。
爹说:这黄河野滩,天王老子都不管,你倒家家都管,我说你就别操这心了,谁不心疼自家娃。
妈说:臭蛋,别跑了,先吃油厚旋,还热着呢。
师傅一乐,嘿嘿笑,说:有油厚旋吃啊,我去找几颗野蒜。说话间就钻进芦苇丛。一会儿出来,手里就有了一把绿生生的野蒜苗。
爹大笑,说:到底是当师傅的,吃得讲究。
师傅说:我是沾八爷的便宜。
爹说:看你说的,咱都是沾河的便宜哩,不捞炭,谁舍得吃油厚旋。
太阳挂在头顶,铁锁朝天上望去,白花花的晃眼。河水涌动,也白花花晃眼。怎么就没有一点风,湿热湿热,太阳晒得人都要蜕层皮。铁锁真想和平时一样,脱光了跳进河水,痛痛快快扑腾几下。爹也热,浑身油光发亮,不时把河水往身上撩。滩上的炭已有一大堆,铁锁想,就是和师傅两家,恐怕三年都烧不完。
爹从水里上来,放下铁筛,说:不捞了,不捞了。
铁锁说:怎么不捞了,水里不是还有吗?
爹说:你当捞炭就光是个捞,还要往回拉,拉不到家里,这炭早晚还是河里的。
河水好像小了些,滩变大了。淤泥在阳光下泛出了光,远处,几只鹳雀一动不动地站着,晒蔫了似的。河心里,一只小船悠悠漂过来,站在船上的汉子手持篙杆,在河水里左撑右点,好轻松。爹骂了句:狗日的强娃,就知道打鱼。
铁锁想起来了,那是邻村的一个河汉。他和伙伴在河里游水时,常常看见强娃撑着小船从河里荡过。强娃从不干庄稼活,也不拉纤,就用那么一只小小的船打鱼,一天打十几斤,卖给镇里的饭店。铁锁觉得强娃这活挺美。
爹拉起了平车,把拽绳挎在肩上,回过头对妈说:你和娃在后面推。
车沿着刚退水的滩走,一边是漾动的河水,一边是晃动的芦苇。爹绷紧了身子,头就快抢着地了,铁锁和妈在后面使劲推,平车在软软的河滩上往前走。铁锁看爹,就像看拉纤的汉子一样,那车炭就变成了一条船,河滩就变成了河水。走了一截,爹站住了,大口喘气,说:歇歇。铁锁没想到爹也会累,才走了这么一截就累。河岸还很远,雾蒙蒙的,变成了青灰色。走过的河滩上,碾出深深两道车辙和三排脚印。才一小会儿,车辙就浸出了水。爹说:不敢多歇,再歇车脚子就陷进去了,走,使劲。
走到岔河时,铁锁看见师傅的平车架子还放在滩上,孤零零的,怎么看都不像平车了,那师傅呢,还在水边来回跑吗?爹又停住,下到岔河来回走一趟,还好,水还不到大腿,爹说:他妈,招呼好,使劲推,在水里可不敢停,一鼓劲要推上滩。
爹又拉起了车,说一声:走!铁锁和妈一使劲,车就进了水里,哗哗啦啦,辟开一道波浪。河底比滩上还瓷实,水到了铁锁小肚子,暖暖的,冲击着皮肤,感觉比在滩上推车好受多了。很快水就漫上大腿,又落到小腿,接着又是一片光油油的河滩,有的地方被太阳晒干了皮,车一碾,又露出湿湿的泥。铁锁没想到,看上去平展展的河滩,拉起车来才知道起起伏伏,有沟槽,有沙丘,要不停地绕,挑好走的地方走。
终于把一车炭送到河边崖下,爹累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坐下歇一会儿,才说:就卸在这里,等都拉上来再往家转。
才一趟,铁锁就觉得在河滩上拉炭比捞炭累多了,浑身都快散了。又拉一趟,妈说:娃骨头嫩,就让他在崖边歇着。
爹说:锁,知道捞炭是怎么回事了吧。
爹和妈又下了滩。六一爹妈也开始把炭往上转,却不见六一。铁锁问六一呢?六一妈说:在芦苇里捉蚂蚱找鸟窝呢。
六一爹说:就你惯着娃,看人家铁锁,多懂事。
铁锁被人一夸,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就不想再坐在崖根让人看见。六一爹妈走了,铁锁站起身来朝滩里望,整个河滩好像变成一面大镜子,到处都油光发亮,那面的河水白白的,架滩上的芦苇绿绿的,河那面的山崖灰蒙蒙的,缭绕在云烟中,时隐时现。爹和妈都看不见了。铁锁攀上土崖,再朝河里望,就看见几个黑点透过薄薄的雾霭朝这边挪动,也不知哪个是爹妈。站在高处看,河滩又是一种样子,白白的河流变宽了,河滩上一潭潭积水变亮了,夹滩上的芦苇变好看了,绿生生像涂抹上去的画。崖上微微有些风,铁锁累了,想找一块平地躺一会儿。那面老柿树下站着个女人,挺着凸起的大肚子,一看就知道是黑狗媳妇。黑狗舍不得让媳妇下河,媳妇也舍不得离开黑狗,就这么站在崖上远远地望着自家男人,怕站了半夜了吧。铁锁走过去,问:嫂,看见黑狗哥了吗?
女人说:小屁娃,懂得个啥,谁说我在看黑狗。
铁锁最不想叫人说自己小屁娃,就悻悻的,不再理这个女人。
河滩上,几个拉着平车的人过了岔河,走在前面的像是爹妈,跟着的是六一的爹妈。铁锁不敢躺下,下了崖,想跑到滩里帮爹妈推车。爹妈都停下了,朝他挥手。铁锁站在河滩里,被远处的景象吸引住了。那片夹滩上空,鸟儿翻飞,一上一下,好像河水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蜻蜓、蚂蚱一团一团,雾一样腾起来,芦苇、蒲柳似乎在摇曳,灰白的苇缨,尖尖的柳叶都像着慌一样。爹妈拉着车走到跟前,两个人都大汗淋漓,铁锁立刻感到爹身上的热气腾来,便埋下头攀了车帮使劲推。他觉出滩里好像弥漫着一股泥腥气,脚下的沙滩变得松软起来。
又要过一道沟槽,爹把车停下,想攒足了力气再过。不等车停稳,爹就喊起来:瞎啦!瞎啦!
妈说:怎么瞎啦?
爹说:你看,大水要下来啦!
铁锁朝沟槽里望去,一股水在悄悄流,水头泛起白沫,像无数条狂奔的蛇,摇头晃脑,迅疾恣意。爹忽然受了惊一样,朝后面喊:大水来了,快上岸啊!
后面的人也跟着喊:大水来了,上岸啊!
一声接一声,喊声就传到了夹滩上,也被河风吹落到水面上。那边捞炭的人撒脚往回跑,一个个惊得屁滚尿流。
铁锁觉得一股凉气逼来,笼罩了全身,接着,酷热的河滩都被惊恐包围,爹当过十几年艄公,也沉不住气了,手忙脚乱,朝后面一声吼:使劲!铁锁和妈埋下头死命推。总算上岸了。爹又下到滩里,帮六一爹,六一爹又回过头帮东生,都上岸了。所有的人都瘫坐在地上,朝河里望,转眼间,本来空旷的河滩一片汪洋,河水像疯了,涌动着狂躁的浪,腾云驾雾,翻滚跳跃,河谷里就剩下夹滩还露在水面上。
妈说:可惜还有那么多炭没拉上来。
爹说:没拉上来的就不是咱的。
六一妈忽然瘫倒在地,大哭:六一,六一还在夹滩!
六一爹急了,一下子扑到河里。
爹大喊:七叔,你不会水,去找死啊。
马上也跟着下到水里,将六一爹死死抱住,喊:这阵势,就是会水的也不敢去。
六一爹坐在水里,哇哇哭。
河水更大了,那面的夹滩在一点点缩小,被雾霭笼罩,一片苍茫。一群水鸟围着夹滩盘旋,突然又腾向高空。一高一矮两个人从芦苇丛中钻出来,站在白白亮亮的水边,呆头呆脑地朝四面望,好像还不知道涨大水了,夹滩眼看就要被淹没。
爹说:这下好了,六一有救了。
妈说:臭蛋也不会水。
爹说:不要紧,臭蛋有办法。
铁锁攀上了崖,站在柿树下,朝河里喊:师傅!
师傅拉着六一朝这边跑,很快就被岔河挡住,岔河水也涨了,奇怪,师傅好像并不慌,一手拉着六一,站在水边呆呆地看。
水越来越大,连夹滩也全被淹没了,芦苇、蒲草、蒲柳都倾斜了身子,就要匍匐到水里去。大河现出少有的凶相,浪涛翻滚,像从天外流来,又流往天外。师傅和六一变成了两只黑点,孤独无望地站在河中央。
六一爹哭得像牛吼一样,铁锁也快哭了,却见两个黑点悠悠的,一起一伏,在云烟中随着波浪缓缓移动,像电影里的神仙一样。
爹在下面喊:没事了,狗日的臭蛋倒真会想办法。
崖下所有的人都静静地望着河里,六一爹不哭了,铁锁顿时明白,师傅是拉着六一坐上了搁在夹滩上的平车架子往下漂。那平车架子就是一条小船,正好能坐两个人。
六一妈还是不放心,沿着河岸往下跑,所有的人都被河水牵着往下跑。爹朝河里喊:臭蛋,往岸边划。
所有的人都喊:往岸边划——
铁锁随着人流攀上爬下,跟着河里的师傅往下游跑。师傅手里拿着什么在划水,平车在向岸边靠。爹看清了,说:没事,有臭蛋在就没事,别看那狗日的不会水,脑瓜子可够用,不愧是当师傅的。
平车到底不是船,车辕在水里碰到了什么,在波浪中旋转,陀螺一样,六一妈马上捂了眼,喊:六一啊——
爹喊:臭蛋,快划,进大河就坏了,非把你狗日的冲到三门峡不可。
平车在水里旋转着,一点点往岸边靠,铁锁看清了,师傅拿在手里划水的竟是自家那柄铁锨。两个人没有半点惊慌,六一还嘻嘻笑着,朝岸上的人招手呢。快到夹马口,都漂下去有七八里了,河面渐渐变宽,岸边水流变缓,爹跳下水,黑狗也跳下水,两人一个扯,一个推,平车架子就靠上岸了。
六一还在嘻嘻笑,像在河里旅游了一趟,很享受的样子。师傅的脸更黑了,上了岸,将铁锨扔到一边,突然一拳把爹打翻在地。爹喊:臭蛋,你疯了,为什么打我?
师傅喊:叫你让铁锁请假,叫你捞炭。
爹爬起来,哈哈笑,说打得好,该打该打。
铁锁不明白,请假是师傅同意了的,这会儿为什么打爹。河水更大了。浪涛连天,雾气弥漫,连西面的崖也看不见了。
原刊责编 王利宣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有一类小说,读之安宁,这安宁从简单质朴中来,从诗意和美之中来。
《炭河》的时代背景是模糊的,也不计较年代,展开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尚未沾染现代气息、依然质朴的乡村。这是一个由亲情勾连着的村庄,在看似简单的底色上,人物鲜活而温暖。这是一段清晰的童年景象,一个诗意流淌的清晨。因为河里的炭,这个早晨变得童话一样富足、惬意。小说安宁的阅读享受还来自于自然与人的水乳交融和美好的对应关系。月色未消,曙光继明,村庄,大河,山冈,夹滩,令人沉醉的景致之间,小说呈现了一个淳朴、大美的人情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