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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我不走

过得几天,便是大年三十。大明律例,自初一起,放假五天。县承、主薄皆是邻县人,各自回家过年,差役、军士等,本地的,亦已放假归家,外地路途遥远的,回不去,便在城内留守,约有三成。虞龙拿出自己俸银,吩咐道从、道方,买了肉和酒,在县衙内煮了一大锅,叫来值守的差役吃年饭,又抬了一锅上城墙,给守城的军士,众人俱感激不已。

年饭也算是丰盛了,有肉有酒。虞龙想起两千余里外家中老阿爸,及妻子儿女,甚是伤怀。村中十数青壮,亦是黯然。这时,不知哪家娃儿,稀稀拉拉的放起爆竹来。虞龙大声笑道:“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好男儿志在四方!我等热血青壮,正当驰骋沙场,保家卫国,还有比这更壮怀激烈的吗?”

喝酒!吃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气氛一下子又热烈起来。酒饭罢,众人沉沉睡去。

至凌晨鸡鸣,城里便响起噼噼叭叭的爆竹声。虞龙、道方、道从等起来,大家在县衙前燃放了几挂爆竹,贴了桃符春联,热闹一番,复又睡去。虞龙难以再入睡,便静坐窗前,写起家书来。家书是写给父亲大人的,大意是儿已壮年,终是成才,为国效力,足可告慰父老,奈何父亲大人老矣,无法侍奉跟前,不孝哉!痛心哉!又想起阿妈早逝,未及看见儿成才,未及享福,又想起夫人青荷,终是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早上众人醒来,年轻心雀跃,皆去逛街看热闹。虞龙带了吉安,走上城墙,看见守城军士军纪严明、雄姿英发,与之前有天壤之别,心内甚是快慰。

年后是元宵,跟着惊蛰一声雷响,春耕已然开始。待至清明,正是插秧时,天地间青葱繁忙一片,生机勃勃。

虞龙已经再次修改了不合时宜的制度,颁布了很多新的打压地主盘剥豪夺、促进百姓拓荒开垦的法令,并加强差役巡查、核对,如有巧取豪夺,一律严惩;如有贫困危难,一律帮扶;如有汉人欺压苗民,一律处理。

清平县的水稻一年两熟。夏粮收了,秋粮又熟。百姓从不让自己停过,从早到晚,从春到秋,觉着日子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充满奔头。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除了按朝廷律例上缴赋税及地租外,都是自己的;拓荒开垦出来的田地,也没有地主敢再抢;苗民也敢大大方方地来到汉人村落附近拓荒、耕种。无数人数过,新知县到任一年来,共责罚了二十名大地主、三十名小地主,听说有十几名地主躺在床上大半年起不来。虞龙走在街上,走在田地间,百姓看见,全都跪下,喊一声“青天老爷”。

田地不再丢荒,赋税充足,百姓有衣穿、有饭吃。城里乡间,差役多了,盗贼少了。清平县出现了历年少见的安定与繁荣。

然而,百姓的日子依旧苦,哭泣声依旧此起彼伏。朝廷征兵更频繁了。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清平县偏安于一隅,而此时,中原战火越烧越乱,世无宁日。

崇祯十四年(1641年)正月,李自成克汝州,陷洛阳,杀福王。二月,攻开封。二月,张献忠克襄阳,杀襄王,继陷光州。三月,克随州。

六月,两畿、山东、河南、浙江、湖广一带,大旱,蝗虫起。山东等省连岁告灾,人民饥死者三,疫死者三,为盗者四。四月至八月,吴江一带,大旱不雨,飞蝗蔽天,流丐满道,多枕藉死。

七月,洪承畴被清兵围于松山,锦州之围益急。

十一月,李自成克南阳。十二月,李自成再攻开封,连续攻陷其所属州县十余城。

崇祯十五年(1642年)二月,清军克松山,三月克锦州,洪承畴、祖大寿被俘。四月,清兵攻克塔山。十一月,清兵入蓟州,连破济南、山东州县,分道南向,河间以南多失守。至山东,连破兖州等府,共攻克八十八城,鲁王朱以派自杀,乐陵、阳信、东原等诸王皆死。

闰十一月,李自成连营五百里,攻陷汝宁。

崇祯十五年(1642年)春,江苏太仓州大旱,民有食子者,饿死载道,河中浮尸滚滚,门巷口抛弃小儿百十为群。浙江湖州府归安大旱,飞蝗蔽天,民削树皮木屑杂糠秕食,或掘山中白泥为食,老稚抛弃道旁,城乡房舍半空倾倒,死尸枕藉。

五月,张献忠克庐州。九月,李自成决河灌开封。河水自北门入,贯东南门出,水声奔腾如雷。城中百万户,皆被淹,惟不及二万人逃脱。开封城初围时百万户,后饥疫死者十二三,至是尽没于水。

这天,虞龙正在衙门内批阅公文,忽接报,说黑苗叛乱,正围攻兴隆卫城。虞龙震惊。兴隆卫城位于黄平州城东南五十余里,在清平县城东北,相距不足百里,若苗人移师围攻清平,清平危哉!虞龙召来县承、主薄商议,即命全城戒备,城门增加守卫,所有军士、差役全部登上城墙,严阵以待。一边派人出城大量采购粮食及守城物资。

黑苗叛众攻兴隆卫城三次,同知董邦昌力战却之,后改围黄平城。黄平知州江弘范率众守城,苗不能入,遂于附近屯寨掳杀。后兴隆卫参将宋民倚统兵杀退,斩首甚多,所得贼中财物,即行犒军,乡绅等仍各捐资,备花币、牛酒以犒之。参将龚应龙亦引兵救援,城赖以存,黑苗散去。

虞龙日不敢食,夜不敢寐,枕戈待旦,严防死守,闻黑苗溃败散去,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自此,虞龙加大力度招募军士,采购屯积守城物资,不敢有丝毫懈怠。

崇祯十六年(1643年)正月,李自成陷承天,号“奉天倡义大元帅”,设六部,任百官。正月,张献忠克蕲州。三月,克黄州。八月,克岳州、永州、长沙、衡州。十月,李自成克潼关、延安、榆林、西安,孙传庭战死。十一月,克宁夏、庆阳。十二月,张献忠克建昌、抚州。李自成渡黄河,入山西,克平阳、甘州。

时李自成、张献忠、清军均无至贵州,清平县稍安。虞龙以县为家,勤政为民,内抚字而外御侮,备极苦心,眨眼任期满。百姓奔走,跪求留任,朝廷恩准。

清平稍安,然中原战事吃紧、军情危急,消息不时从四面八方传来,虞龙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侧耳远听,战马悲鸣,百姓哀号,大明危在旦夕,心中惶恐不已。日常与同僚或府衙上司说起,无不垂泪。

这日,吃饭间,一把声音怯怯的道:“叔,听说中原大半城池已被农民军攻陷,大明王朝很快就要亡了吗?”说话的叫黄如虎,早十几年才随父亲迁居至大仍村,其父与虞龙同辈,人长得牛高马大,身手也甚是了得,此刻问话却是如此轻微、胆怯,就像害羞的小姑娘。

虞龙不言语,眼里写满悲怆。来清平三年,两鬓头发已斑白如霜。额上皱纹多了,胡须亦已浅浅的变白。

又一把声音道:“不知我们大仍村怎样了?不知家中父老如何?不知可有贼人烧杀掳掠?”这声音充满焦虑、不安。又有人道:“听说农民军陷城,必屠城,王爷、将军、知府、州牧、知县死亡无数。”

虞龙依旧不言,只管扒饭。

道方大声道:“阿爸,这里危如累卵,我们不如回家去吧!”

虞龙瞪一眼道方,啪地放下筷子,又望一眼众乡村子弟,道:“我受皇命而来,身为地方官,守土有责。三年前,在县衙前,我跟广大差役和军士说过,不负百姓,不负朝廷,如今,时局危难,要我弃城而逃,绝无可能!”

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也罢!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不能放弃我的百姓,不能放弃我的城池,我有这个责任,而你们没有。你们都回去吧,回到大仍村,回到父母妻儿身边,回家。”

没有人说话。这一群年轻人,都低着头,就像做了错事的小孩。良久,道方站起来,大声道:“我不走!”道从也站起来,大声道:“我不走!”吉安也站起来,大声道:“我不走!”所有年轻人都站了起来,大声道:“我不走!”

虞龙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我们大仍村从来就没有逃兵!永远都不会有逃兵!好男儿,保家卫国,马革裹尸还!”

自此,除重要、紧急事务外,县衙其他一般事务,俱交予县承张孝如处置,虞龙大多时候在督促军士训练。形势危殆,得加强军士的招募与训练。这几年清平县赋税充足,奈何已基本上缴朝廷,余银不多,难以招募更多军士,只能维持两百余名。他甚至连差役也当军士训练,如时态危急,可作军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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