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有自己的家就好了!”母亲说,大家都大声赞同。
后来,我们开始讨论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们会赚多少钱。算好之后,达沃德说这些钱足够租一处更大的住处,并且承诺他会查明这需要花多少钱。
他只花一周的时间就在附近找到了一栋大多数人都不想要的房子,因为这栋房子的房间很小。他讨价还价之后,并且答应为屋主做所有的鞋和修理一切需要修理的皮具用品后他在生病之前是一个补鞋匠屋主终于答应降低房租。我们知道自己的收入微薄,但都同意这个新住处是唯一让我们同时搭起两台织布机,改善我们的经济状况的方法。
月底,我们便搬进了新家。这是一栋粗陋的泥砖房,在大院子的两边有两个小房间,还有一个又小又黑的厨房。但是对我来说,这就像一个宫殿,因为现在母亲和我又有了自己的房间。第一天晚上,当达沃德、玛勒凯和他们的孩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就完全拥有了这个院子。大家都去睡觉后,我坐在院子里,喝着热茶,享受独处却又被善良的家人围绕着的舒适感觉。
院子足够放下两台织布机。达沃德忙碌地搭织布机,为织布机上线,而玛勒凯和我则去寻找工人。我们找到五个都需要赚钱的女织工,并让她们来试工一天。有一个女人动作缓慢,还有一个织的节稀松并无法更正。但是我们对其他三个很满意,于是留下了她们。
在开始之前,我教了玛勒凯怎样叫颜色。她负责指导卡塔耶和一个女工为戈斯塔罕的客户做第二块柏树地毯。她已经十分熟悉这块地毯的设计图案了。而我则负责指导另外两个工人做玛瑞娅的那块大羽毛地毯。早上,在我们的院子里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叫颜色的声音。我在院子一端叫,玛勒凯则在另一端叫。母亲则为我们做饭,焖汤的香味让我们在对午饭的期待中更好地工作。
一天早上,母亲告诉我她做了我最喜欢吃的菜,石榴核桃鸡。这让我想起了戈迪亚是怎样让我把核桃砸成粉的。
“我用了酥脆的核桃,”母亲又说,仿佛她能看懂我的想法,“因为这是我们所喜欢的。”
她回到厨房,我听到她在唱一首民歌。这首民歌是我们在村子里快乐地生活时流传的一首民歌,唱颂的是一只甜美的象征幸运的夜莺的造访。
当焖汤准备好的时候,我们放下工作,一起在院子里边吃边欣赏两块地毯。我喜欢看着它们从一缕一缕的彩色羊毛变成让人无法忘记的美丽花园。
母亲问我在笑什么,我告诉她因为我喜欢她做的食物。但是,原因不仅仅是如此。在家乡,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像我这样的女人单身,没有孩子,穷困潦倒居然能拥有如此的幸福。我的命运并不是幸福的,没有像母亲的故事里所说的那样,有丈夫还有七个漂亮的孩子。但是,弥漫在空气中的石榴核桃鸡的香味,耳边织工的笑声,让我心中的欢欣就像我们来伊斯法罕时途经的沙漠一样无边无际。
我们埋头苦干了许多个月后终于完成了戈斯塔罕和玛瑞娅定做的地毯。玛勒凯一直工作到肚子大得无法坐在织布机旁,因为她又怀了她的第三个孩子。
达沃德把第二块柏树地毯送到戈斯塔罕家,但是当他提出要送玛瑞娅的地毯时,我想到一个更好的计划。如果是男人送地毯过去,玛瑞娅看地毯时,他就必须在后宫门口等候;玛瑞娅会通过仆人告诉他,地毯是否符合她的要求。对一个女人则不需要这样。我可以亲自把地毯拿给她。
达沃德帮助我把地毯搬到世界景象上的皇宫的入口前,就离开了。我走近一个侍卫,告诉他我要把定做的地毯送给一个女眷。为了证明自己,我让他看了太监写的订单的合同。
侍卫把我带到宫殿旁,让一个又高又黑的太监带我进去。他打开地毯,确认地毯里没有隐藏任何禁止带入的东西后,便带我走过一扇一扇的木门。每扇木门都有一个侍卫。走进最后一扇门时,我发现自己就在国王的宫殿后面。那个禁区是他的女人们的住所。玛瑞娅住在其中最好的一栋房子里。那栋六边形的房子就是众所周知的六层天。
我在一楼的露天喷泉附近等候。后宫的建筑物被一座没有门的高墙围着;唯一的出口就是走过那些刚才太监带我走过的门。
我喝完几盏茶,吃完半个鲜嫩多汁的甜瓜过后,玛瑞娅才召见我。在她住处前的最后一个阶梯上,仆人帮我脱下外出服,我捋了捋头发和粗陋的棉布衣服。一个年老的秃头太监背着地毯跟在我身后。玛瑞娅懒洋洋地躺在用翠蓝和银色的垫子装饰的房间里,一个长着一双睿智的大眼睛女人正在照料她。后来,我知道这个女人是一个因其博学而受人尊敬的医生。
那个太监把地毯展开在玛瑞娅面前。她身上的深蓝色长袍使她的头发显得更加耀眼。我告诉她虽然地毯配不上她的美丽,但我仍然希望能让她满意。她站起来注视着地毯,说:“这比我想象得还美。”
“我很荣幸能为您效劳,”我回答。
玛瑞娅吩咐太监撤去现在使用的地毯,把我织的地毯放在尊位上。地毯的颜色和房间的其他装饰搭配得十分完美。
在欣赏完之后,她说:“你为什么不叫店里的男人来送地毯,而要自己亲自来送呢?”
“我想确认地毯是否符合您的要求。”我说,接着我停顿了一下。她知道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所以继续好奇地看着我。
“我希望这不会让您为难,”我说,“但是我想知道您对地毯的想法,因为这是我自己设计的。”
玛瑞娅十分惊讶:“你自己设计的?”
“是我自己画的设计图。”我说。
我能从她的表情看出来,她不相信我,所以我问她是否能让下人准备纸、芦苇笔和写字的小桌子。秃头太监把这些东西拿进来之后,我盘腿坐在她身边,拿起笔醮了醮墨,画了一个羽毛的形状,接着,我又让自己的笔舞出其他地毯图案,比如玫瑰、柏树、野驴还有夜莺。
“你能教我吗?”玛瑞娅问。
现在轮到我感到惊讶了。“当然,”我说,“但您是国王的女人,怎么会需要自己做地毯呢?”
“我不需要做,”她回答,“但是我想学画画。我经常很无聊。”
她的坦白让我很高兴。画画是一个让她在宫中消磨时间的新方法。
“这是我的荣幸,”我说,“只要您愿意,我随时都可以来。”
一个仆人带着用纯银的杯子盛着的咖啡进来了。这些杯子上的装饰画都是来源于一些传说中的场景,比如莱丽和马杰农的故事。我即便在费雷东的家里也没有见过这么贵重的杯子。杯子的大小和重量让我感到惊异。热饮过后是用银碟盛着的水果、蜜饯,还有我最喜欢的鹰嘴豆甜饼,和用陶瓷杯装着的冷樱桃羹。水果羹里加了一些冰,这是我在在夏季饮料里从未见过的。玛瑞娅解释说国王的仆人们在冬天的时候凿下冰块,储存在地窖里,使它们在天气炎热的月份里也能保持冷却。
我们喝完饮料,吃完点心后,玛瑞娅让我看看她在巴扎上买的另一块地毯,我称赞了地毯简单的几何图案。这些图案使地毯看似东北风格。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生活在高加索。我的母亲常常会做这样的地毯。”玛瑞娅说,这时我才明白她为什么要学画画。
“如果您喜欢,我可以从您的本土居民那儿学习画这些图案。”我说。她回答说这样再好不过了。接着,我站起来,请求她允许我离开。
“我会很快去请你过来的。”玛瑞娅说,然后热情地亲吻我的脸颊。
相互道别之后,秃头太监带领我到后宫的会计那儿领了一大袋银币。那是我拿过的最大袋的银币。当我穿过那些大门走向世界景象时,天已经快黑了。
当那些厚重的木门在我身后一扇一扇地关上时,我都在想,玛瑞娅穿得多华丽,她的手有多柔软,她的红宝石有多闪亮,她的脸有多精致,她红色的头发和红色的小嘴有多可人。然而,我并不妒忌她。每一扇大门扣上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我可以自由出入,但是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她却不能出门,而且即使出了门,身后也跟着一大群太监。她不能走在三十三拱桥上欣赏美景,或者在雨夜被雨水淋湿。她不能犯像我那样的错误,然后重新尝试。她注定要在洁白无暇的监狱里过着奢华的生活。
玛瑞娅每个星期都召我觐见,教她画画。久而久之,我们成了朋友;而且在后宫各个处所里,我成了一个奇人。其他女人常常邀请我去看看她们的地毯,然后给予意见。我可以自如地和她们交往,除了国王,没有其他男人可以这么做。她们自己也喜欢有一些不同的访客。
戈斯塔罕祝贺我在后宫所获得的成就。他从来都没能在后宫女眷中发展一个忠实的客户,他鼓励我要利用这个优势。他甚至请了一个裁缝为我做了一件漂亮的橙色丝绸上衣,一条翠蓝色的腰带和一双翠蓝色的拖鞋。这样我在拜访她们的时候可以穿得体面些,让我看起来比较成功。
当我开始了解这些后宫女眷的时候,她们还有她们宫外的家人、朋友也开始向我定做地毯和靠垫罩。她们对美的渴求是无法满足的。我们的生意越来越多,所以我们也不得不雇佣越来越多的工人。不久,不得不由玛勒凯和我母亲管理这些工人,因为我经常在宫中忙碌,或者画一些让那些女眷们满意的设计图。
有一天,我很惊讶地接到玛瑞娅的一个熟人的仆人送来的信,要求定做一块羽毛地毯。信写得十分简单,我也能读懂。不久,我意识到这是娜希德送来的信。虽然信里没有任何只言片语是关于她生活或者我们的友谊的,但是我知道通过这个举动,她正在用所知的最好办法弥补。知道我结束和她丈夫(也是我的丈夫)的临时婚姻所作的牺牲之后,她已经决定在我的新生活中帮助我。
我知道大多数人都不会明白为什么我会放弃和费雷东在一起的富贵,选择现在这样工作繁重的生活。我自己也无法解释,除了我心里明白结束临时婚姻是正确的选择。对我这样一个地毯师来说,我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我并不满足于一个秘密的临时婚姻,或者假装外表清洁,却内心肮脏。如果戈迪亚发现是戈斯塔罕的教导刺激我做这个决定,她一定会很惊讶,因为他曾经教我:就像我们走进一座清真寺时,清真寺高耸宽阔的穹顶带着我们的心灵向上、向上,领悟更伟大的事情一样,一块伟大的地毯在人们的脚底也做着同样的事情。这样的地毯指引我们走向无限的宏伟。这个宏伟就隐藏在比我们的颈静脉还近、还亲密的地方。绽放在地毯中心的旭日传递着这种无边无际的光辉。花草树木唤醒了天堂的快乐。在地毯的中心,总有一个角落能为人们的心灵带来平静。例如一朵飘在翠蓝色水池上的白色莲花,在这小小的细节中,就蕴涵着:对至善的呼唤,把我们召唤在团结的欢乐之中。在地毯里,我现在不仅看到自然和颜色的精致,不仅是对空间的掌控,而且看到了设计的无限性。每个图案中都有创世真主的努力,而每天所织的绾结中都有我的努力。
我永远都不可能像皇家地毯作坊那些技艺超群的大师一样,可以在地毯上织上自己的名字。我永远不可能学会把人的眼睛织得栩栩如生,或者设计出精制复杂得连最伟大的数学家也会混淆的层层叠叠的图案。但是,我已经设计出了属于自己的让人们在若干年里都会珍惜的地毯。当他们坐在我设计的地毯上时,他们的臀部触碰着地面,他们的背部拉长了,他们的头顶直指天空,他们会觉得舒适、放松、安心。我的心可以接触他们的心,我们会合而为一,即便我已经归于尘土,即便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的名字。
几个月后,玛勒凯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她和达沃德给她取名伊拉海女神。
我第一次抱着她时,她身上甜美的婴儿气味,竖立在头上的头发,精巧如羽毛的眉毛,还有她平滑如天鹅绒的脚丫都让我沉醉。我抱着她,紧紧地把她贴在我的胸口,想着该如何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教给她。
但这时,有一股意料之外的感觉像河水一样流淌在我心里,让我不得不把婴儿还给玛勒凯,隐藏脸上的表情。我已经十九岁了,仍然没有结婚没有孩子。自从我们离开戈斯塔罕家后,我就一直忙于做地毯,无暇顾及其他事情。但是现在,我醒的时候就可以注视着伊拉海,于是我开始想,我是否还有希望结婚,将来我是否会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织工,而不是成为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
一天下午,从后宫回家的路上,我走过曾经和娜希德一起沐浴过那么多次的澡堂,才发现自己如此想念赫玛。母亲和我离开戈斯塔罕家后,我们再没有钱去澡堂洗澡,只能在达沃德不在房间时,在桶边洗澡。但是现在,我有足够的钱,于是我决定进去。
我上次来这里距今已经一年多了。就像我预料之中的一样,赫玛仍然在这儿工作。当她认出我时,她说:“你的位置已经空置了这么久!我如此想念你,如此想知道你的命运如何!过来,我的孩子,告诉我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