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包行礼并不费时,因为我们的东西少得可怜。我把一套换洗丧服和一床睡觉用的笨重的毛毯放进手织的鞍囊里,把所有能找到的所有水罐都装满了水。在出发的那天早上,邻居们为我们准备了面包、奶酪和一些干果送行。科尔苏撒了一把豌豆在地上,看看今天是否适宜出行。得知今天是一个适宜出行的黄道吉日后,她举起一本珍贵的古兰经,在我们的头上绕了三圈。我们祈祷旅途平安,然后亲吻古兰经。当我们正要出发的时候,歌莉从我的包里取出一片干果,悄悄地塞进袖子里。她“偷”走我的一样东西,以保证有一天我会回来。
“希望如此。”我在道别时小声地对她说。离开她是让我最痛苦的事。
母亲和我跟着一对贩卖麝香的夫妇一起远行。这个名为阿卡杜拉玛的商人也通过护送过往的旅客赚钱。他们常常一路走到伊朗的东北角,收购西藏麝香,再运回大城市贩卖。他们的鞍囊、毛毯和帐篷都有一股麝香的香味。这种香味是极其昂贵的。
母亲和我一起骑的骆驼有一双柔和的黑眼睛,眼睑上抹着青粉以保护双眼,它的睫毛浓密,颜色如黄沙一般。阿卡杜拉玛在它漂亮的鼻子上栓了一条系着蓝色穗缨的红布缰绳。我们坐在驼背上,毛毯和一袋一袋的食物像小山包一样挂在驼峰上。它走路时步伐优雅,但是脾气却很暴躁,而且身上散发着一股腐臭,就像村里厕所的味道一样。
我从来没有见过村子以北的村庄是什么模样。当我们踏过山脚那条赋万物予生命的小溪之后,便来到一片贫瘠的土地。浅绿的灌木丛挣扎地存活着。我们的水壶此时变得比麝香还珍贵。一路上,我们都能看到水壶的碎片,有时还能看到人的遗骸。他们一定是对旅途的长短估计错误了。
阿卡杜拉玛一大早就赶着我们上路,吆喝着让骆驼跟上他的节奏。太阳渐渐照亮了大地,耀眼的白光刺疼了我的双眼。地面结着一层冰,仅有的几棵植物也覆盖着一层白霜。晚上,我的双脚冻得毫无知觉。天一黑母亲就走进帐篷睡觉了,她说,她害怕看到星星。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舟车劳顿,我们终于看到了扎格罗斯山脉。我们离伊斯法罕越来越近了。阿卡杜拉玛告诉我们高山上淌着伊斯法罕的生命之源萨阳德罗河,又叫恒河。起初,我们只看到一片浅蓝的水光,一股清凉的空气从远处飘来。走近时,眼前所看到的那条河对我来说长得不可思议,因为我所见过最长的河就是山脚的小溪。
到达岸边的时候,我们爬下骆驼因为骆驼禁止入城聚集在一起赞叹那壮观的河水。看到汹涌澎湃的恒河,母亲大叫:“赞颂真主的富足!”此时,一根树枝被湍急的水流冲走,速度快得无法被抓住。
“我们理应赞颂,”阿卡杜拉玛回答道,“因为这条河是伊斯法罕甜瓜的生命之源,她为伊斯法罕的街道带来清凉,为她的水井注满清泉。没有她,伊斯法罕将不复存在。”
我们把骆驼寄存在阿卡杜拉玛的朋友那里照料,然后走上三十三拱桥,继续我们的旅程。走到桥中央,我们钻入一道桥孔,欣赏那壮观的景色。我抓住母亲的手,说:“看啊!看啊!”河水激昂高亢地飞流而过。我们可以看到远处还有一座桥,更远处,另一座隐约闪现着。有的桥铺着蓝色的砖瓦,有的桥设有茶馆,还有一些桥的列拱桥孔仿佛是一道通往城里的没有尽头的回廊,吸引游客来一探究竟。看到前方四通八达的伊斯法罕,以及鳞次栉比的房屋、花园、清真寺、巴扎、学校、商队旅馆、可巴巴4店和茶馆,让我们惊叹不已。桥尾毗邻一条横穿城市的林荫大道,大道的尽头是阿巴斯国王建造的广场。广场家喻户晓,每个孩童都知道这个广场被称为世界景象。
我被一座聚礼日清真寺吸引了,巨大的蓝色穹顶在晨光中闪着祥和的光芒。环顾四周,我看到一个又一个蔚蓝的穹顶。它们使这片黄色的土地熠熠生辉。对我而言,伊斯法罕就像一片建立在金子之上的翠蓝色王国。
“这儿的人口有多少?”母亲抬高声音问道,以便让大家能在过往行人的喧嚣中听见她的问话。
“成千上万。”阿卡杜拉玛回答,“比伦敦、巴黎还多,只有君士坦丁堡的人口比这儿多。”
母亲和我同时惊呼:“天啊!”我们无法想象在一个地方寄居着如此多的灵魂。
走过桥后,我们来到一个有屋顶的巴扎5,穿过香料市场。我看到一袋袋满满当当的薄荷、莳萝、胡荽、干柠檬、姜黄,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香料。我闻到了胡芦巴那略带苦味的花香。这香味让我想起了炖羊肉,我忍不住垂涎欲滴。我们已经有好多个月没有吃肉了。
不久,我们就到了阿卡杜拉玛的哥哥开的商队旅馆。旅馆有一个供驴、骡、马休息的方形院子,院子四周便是客房。我们感谢阿卡杜拉玛夫妇的护送,祝愿他们平安,并支付了寄宿的费用。
我们的房间很小,墙很厚但是没有窗户,门上有一把结实的锁。地上有一些干净的草,但是没有任何其他寝具。
“我饿了。”我对母亲说,想起了桥旁边的羊肉可巴巴。
她拿出一块脏布,打开一角,难过地看着仅剩的几个银币。“我们在找到新家之前,必须洗个澡。”她回答,“我们就吃最后剩下的那些面包吧。”
面包又干又硬。于是,我们饥肠辘辘地躺下,睡了。和沙漠里的沙相比,这儿的地板十分坚硬。由于习惯了骆驼的颠簸,躺在地上的我反而觉得不稳当。然而,由于旅途劳累,我躺下不久就睡着了。午夜时分,我梦到父亲拉了拉我的脚,叫我起床去散步。我跳起来跟着他,但他已经出了门。我尽力追赶,我所能看到的就是走在山间小路上的父亲的背影。我跑得越快,他就爬得越快。我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但是他没有停下来,也没有转过头。我满身大汗、一脸迷惑地醒来,身下的草扎着我的背。
“妈妈?”
“我在这儿呢,女儿。”母亲在黑暗中回答。
“你在大声叫唤你的父亲。”
“他没有等我就走了。”我喃喃地说道,仍然沉浸在梦境里。
母亲把我拉近一些,抚摸着我的额头。我闭着眼躺在她的身边,但无法入睡。我叹了口气,辗转反侧。一头驴开始在院子里嘶叫起来,那声音仿佛是在为它的命运哭泣。母亲说话了,她的声音明亮而忧郁:
世间本无物,而后才有世界万物。先于真主,万物皆空。
从小时候开始,母亲安慰我的时候,总是为我讲故事。有时,这些故事像剥洋葱一样帮助我看清问题,或者让我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有时,它们让我平静下来,进入香甜的梦乡。父亲常说她的故事比什么药都有效。我叹了口气,像个孩子一样钻进母亲的怀里,知道她的声音是慰藉我心灵的良药。
从前,有个女孩叫戈尔娜,是个小贩的女儿。她每天都在家里的花园里干活。她种的黄瓜又甜又脆,南瓜又大又圆,香甜浓郁,萝卜香飘四溢。由于这个女孩非常喜爱花,她祈求父亲允许她在花园的角落里种一簇玫瑰。虽然他们家很穷,非常需要她种的食物,但是她父亲仍然应允了她的请求,作为对她的奖励。
戈尔娜用一些蔬菜作为交换,从富有的邻居的玫瑰丛上剪下一根枝条。她拔掉一些黄瓜腾出空间,种下了玫瑰。不久,玫瑰丛里便开出了大朵大朵的花。这些花比男人的拳头还大,和天上的明月一样雪白。暖风吹来,花丛迎风摇曳,仿佛是在和着夜莺的歌声而舞,盛开的白色花朵就像旋转着的裙子。
戈尔娜的父亲是个卖可巴巴的小贩。一天下午,他回到家,说他已经把最后那些可巴巴卖给了一对做马鞍的父子。他一直向他们吹嘘自己的女儿是一个好帮手她不会一闻到硝皮革的腐臭就觉得恶心。不久,那个男孩和他的家人就造访了这个可巴巴小贩和他的女儿。戈尔娜并不满意:这个男孩的肩膀和手臂都很瘦弱,圆小如珠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像只山羊。
茶过几巡,又互相恭维了一番后,女孩的父母就催促她带男孩去参观她的花园。女孩很不情愿地带他出去了。男孩称赞了那些茁壮的蔬菜、水果和药草,赞赏了美丽的玫瑰。女孩的态度柔和了许多,她剪下一些长花枝,请求男孩接受这束花,作为她送给他们家的礼物。两个孩子回屋时,手里都捧着白色的花朵。他们的父母满意地笑了,甚至开始想象他们结婚那一天的情景。
那天晚上,男孩和他的家人离开后,戈尔娜感到非常疲惫,于是没有去看望她的玫瑰就沉沉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她突然惊醒,冲出门外。玫瑰丛在清晨的阳光下凋萎了,花朵也变成一团肮脏的白色。花园里静悄悄的,因为所有的夜莺都飞走了。戈尔娜轻轻地为那些花朵修剪,但当她的双手从花丛中收回时,被花刺划破了。那些白色的花朵便染上一缕鲜血。
她万分忏悔地发誓会更好地照顾这些花。她拎来一桶血水那是她为父亲洗可巴巴刀时所用的水倒在花丛周围的土壤里,然后又撒上一层用小粒的肝脏做成的特殊肥料。
那天下午,一个信使送来了男孩家提亲的庚帖。她父亲告诉她,不可能找到更好的男孩了,她母亲轻声地在她耳边羞怯地说他们将会一起生孩子。但是戈尔娜抽泣着回绝了这门亲事。她的父母非常生气,同时也感到困惑。他们许诺会送去回绝信,实际上却悄悄地给他们送去一个消息,说需要时间考虑。
第二天清晨,戈尔娜在夜莺甜美的歌声中醒来。她发现那些玫瑰又高傲地绽放了。有了内脏肥料的滋养,枝叶丛里花团锦簇;在仍然昏暗的天空下,它们像星星一样闪耀着。起初,她犹豫地剪下一些花。那些丝绸一般的花瓣抚摸着她的指尖,散发出麝香般的芳香,仿佛十分渴望她的触摸。
去野餐庆祝新年的那天早晨,女孩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让她忘记了浇花。她帮母亲准备了一大包的野餐食物,然后一家人就去了河附近那个他们最喜欢的地方。在享受美食时,他们突然看到那个男孩和他的父母也在野餐。父亲邀请他们一起喝茶,品尝美味的可巴巴。男孩递了一块最精致的点心给戈尔娜。她对他的善良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她已经拒绝了他的求婚(或者她认为她已经拒绝了)。在双方父母的敦促下,他们俩去河边散步了。当走出父母的视线时,男孩吻了女孩的食指指尖。戈尔娜转身跑开了。
当她和家人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戈尔娜冒险走进花园,为已经渴了一天的玫瑰浇水。当她拎着水弯下腰时,突然一阵风吹来,把她的头发卷入了玫瑰丛中。细长的树枝紧紧地缠着她。她越挣扎,花刺就缠得越紧,并且划破了她的脸庞。她尖叫着,挣扎着爬出树丛,鲜血迷糊了她的双眼。她就这样爬回了家。
她的父母看到门口的她时,吓得惊叫起来,仿佛看到了一个恶魔。起初,女孩不让父母碰她。父亲抓着她四处挥舞的手臂,让她的母亲为她处理伤口。让他们害怕的是,他们发现一根粗壮的黑刺像钉子一样深深地扎进了她的食指。当母亲把刺拔出来的时候,伤口的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来。
暴怒之下,她的父亲冲出家门。不一会儿,她就听到父亲用斧头劈打玫瑰丛,砍伐树根的声音。父亲每劈一下,戈尔娜就颤抖一下,并且悲痛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母亲扶她到床上休息。她在床上昏迷了几天,一边发着烧,一边谵妄地大叫。
在父母的坚持下,两周后,她嫁给了那个长得像山羊的男孩。两个人在男孩父母的家里住下了。每天下午回到家,男孩的身上都散发着血腥味和皮革的腐臭味。当他走到戈尔娜身边时,她忍不住背过脸,身体在他的触摸下瑟瑟发抖。不久,她怀孕了,生下一个男孩,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孩。每天,天没亮她就起床,穿上旧衣服,然后帮孩子们穿上比她身上的衣服还要破旧的衣服。她再也没有时间种花了。但有时,当她经过她那个曾经种过玫瑰,现在已经用墙围住的花园时,她都会闭上眼睛,想起那些花的香味比希望还甜美的香味。
母亲说完故事后,我辗转反侧,想让草扎着的双脚和后背舒服些,但只是徒劳无功。我很沮丧,就像被耳边飞来飞去的蜜蜂蜇了一下似的。
母亲捧着我的脸,问:“怎么了,我的女儿?你生病了吗?很难受吗?”
我发出一声不满的声音,假装自己在尽力入睡。
母亲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给你听。”她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还来不及想清楚故事内容,这些话就倾泻而出了。”
我听过这个故事,因为在村里的时候,母亲已经说过一两次了。那时候,这个故事没有让我觉得困扰。那时候,我期待我的生活里有一个用玫瑰花瓣为我铺路的丈夫,而不是一个散发着牛皮腐臭味的男孩。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命运会像戈尔娜一样。但是现在,在这个陌生城市里,这个陌生房间内,这个故事仿佛是一个预言。父亲再也不能保护我们了,没有人会像他那样视保护我们为自己的义务。母亲已经人老珠黄,不可能再结婚。而我没有了嫁妆,也不会有人娶我了。彗星才刚刚出现,就让我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我睁开双眼,借着溜进房间的那缕惨白的光线,我发现母亲在端详着我。她看起来被吓坏了,这让我为她感到更悲伤。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我刚才觉得有些难受,但现在好多了。”我说。
母亲的眼神告诉我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感谢真主赐予我力量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