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渊将背后包袱里的断剑取出,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沙石地上,接口处齐整的裂痕似干涸大地上龟裂的张口,反射着凄冷的月光格外触目惊心。沐筝俯下身来,指尖在剑身上缓缓擦过,犹如抚摸瓷器般怜惜仔细。此时,他眼中所见脑中所想皆转移到了这把剑身上,不管它的主人是谁,沐筝都不会对剑的伤口视而不见。他能成为站在铸剑师顶端的男人,原因无二,只因他有一颗疼爱刀剑的心。
而眼前这把剑所受的伤已经严重到沐筝不忍直视的地步了。他轻轻闭上双目,只用手指感触剑身传来的脉动,直逼心肺的凉意袭来,似是宝剑眼泪的温度。沐筝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睁开双眼,向木屋方向走了七步,一跺脚,脚下的泥土便塌陷处一个脚掌的宽度。与此同时,木屋后身传来一声闷响,池渊抱着断剑和静深赶过去一看,发现一条地道赫然出现在眼前。
沐筝也跟着绕到了屋子后面,头也不回地道了一句“跟上”,便兀自进了暗道。池渊和静深对了下眼色,紧随其后。
芷岚犹豫了一下,想要跟着一同前往,又担心和沐筝在一起会尴尬;可若不去,又有一种虎头蛇尾的感觉,于己于人都不太合适。想罢,一垂首,也跟着窜入了地道。
剩下萧毓晨、皖、景柔三人留在木屋里不知所措。尽管很好奇沐筝会如何修复断剑,但若跟去一定会和池渊撞个正着。虽然和池渊的过节并不算深,但毕竟都是竞争对手,分道扬镳不过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现在重新相遇似乎难以和平收场。考虑再三,萧毓晨还是决定先回将军府,待芷岚这边的事儿结束了再作打算。
踏着深深夜色,三个人朝着下山的路匆匆赶去。
地道里比外面还要暗,黑压压的一片一丝光亮都没有。沐筝对地道里的结构谙熟于心,快步走在前面,如同行于白昼。池渊用他不太擅长的轻功踩在轮廓模糊的石阶上,勉强能跟上。静深虽然不会武功,但靠灵力感知大概知道周围的构造,走的也还算平稳。芷岚的夜视很好,也曾经来过这里两三次,便也很快适应了黑暗的环境。
没过多久,地道便见了底,暗处传来一声清脆的鸣响,似是石子儿砸在墙壁上的声音,倏尔两侧的烛台一同亮起。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众人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睛,只见面前三块石桌,分立于房间的左中右三个部分。最左边的石桌上放着各种打铁造剑用的工具,烙铁、火钳、锯条、锉刀、铁锤……凡所应有,无其不有。石桌的底部是一个烧火用的炉子,桌上有一块中间被掏空的铁板可以接收热量,这里应该就是铸剑用的台子。右边的石桌上摆满了形态各异的刀剑,与木屋角落里的废铁不同,这里陈列的武器各个都是精工细作的精品。有大刀阔斧,潇洒豪迈的砍刀、斩斧;有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长短剑、弯月刀;有成双成对,交相合映的双刀;有灵活自如,随心所欲的链结刀;也有成套摆放在一起的飞刀一类的暗器。总之各式各样的刀剑一部分被平铺在桌面上,一部分被挂在石桌后的架子上,琳琅满目,令人应接不暇。
而中间的石桌却是空空如也,不知作何用。
池渊惊讶地审视着面前左右两张石桌上各种见过的没见过的工具和武器,把自己的剑完全抛在了脑后。
沐筝极其不耐烦地用眼神剜了他两下,拍了拍中间的石桌,呵斥道:“快把剑放到这张石台上来!”
池渊从震惊中抽神出来,赶紧照办。烛光下,断剑被镀上了一层昏黄的光泽,如同静立在柜子里落了灰的古董,沧桑而又沉寂。沐筝从左边石桌上取来一块白布,盖在剑上,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为死者超度一般虔诚而又严肃。
“啪”的一声响,沐筝在击掌的瞬间睁开双眼,目光里闪烁着烈焰般灼灼如炬的神采。俯身检查了一下炉子里的柴火,用烛台将其点燃,直至左侧石桌上的铁板被烧得通红,沐筝才将断剑转移到左侧的石桌上。
随手抄起一把锤子,在火上来回挥动两下,继而敲击在断剑的裂口处,沐筝每一次抬手,都带着星星点点的火光,犹如地狱业火燃烧迸裂出的丝丝火星。钢铁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如同寺庙里传来的渺远的钟声,在众神的祈福之中叩响深印心底的魂音。
那分明是一把断剑,就算这样不懈地敲击也不可能像山口愈合那样重新长在一起。但沐筝利落的动作,坚定的眼神却不可思议地令人相信,这把剑终将严丝合缝,完好如初。
不知敲击了多少下,沐筝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衣衫,他才放下手中的锤子。这时剑依旧是齐整的两截,没有丝毫修复的样子。他又换了一把火钳,将断剑合在一起夹好,放在火上不断地烧。刺鼻的味道和呛人的浓烟一起散发出来,将沐筝整个人都包裹在一片迷蒙之中。突然,沐筝的左手五根手指以奇异的姿势弯曲了一下,随即竟没有丝毫防护便伸向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他从“噼啪”作响的火池中取出了一团火球!
仔细看去,他的手掌与火焰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间隙,与周围的空气有着微妙的不同,略微波动着扭曲的违和感。沐筝用力将火球压向断剑的接口处,剑身断裂的地方立刻绽放出更加耀眼的红色光芒,比红宝石更炫目,比阳光更刺眼。
在不经意的瞬间,火光突然膨胀又收缩,大量的热气随着火焰的熄灭被剑身吸食殆尽。断剑像是吸足了水分的海绵,又像是喝饱了血的吸血鬼,变得丰盈起来。当烟雾从沐筝身边消散时,池渊惊奇地发现,他的剑竟然又变成了完整的一段!
沐筝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拂去额头上的汗珠,用双手将巨剑重新放回到中间的石台上。
“汝于今日起重生,吾乃汝永世之主,赐汝名曰,‘淬火’。”
沐筝注视着重新融为一体的宝剑,口中喃喃低语不像是对别人,却像是对剑所说。
丑时,在折腾了整整两个时辰之后,池渊的剑终于修好了。沐筝将刚被烧过的淬火浸入凉水中又泡了近半个时辰才将它取出。此时淬火静静地躺在中间的石桌上,像是刚刚从沉睡中苏醒的英灵,锋利的刀刃反射着蜡烛的微光,如包裹在神祗周围的幻动光环。
池渊终于明白这中间的石台为什么空空如也了。沐筝在这张石台上只做了两件事—一是为断剑“超度”,一是安放重生后的剑体。也许在他的眼中,这两件事必须郑重其事,这是出于对刀剑的尊重。池渊对眼前的少年有了新的认识,说他桀骜不驯也好,目中无人也罢,都只是浮于表面的幌子,真正的沐筝是一个有着超出他年龄的思维的人。他对刀剑的看法,对人的看法,不同于常人,却有着更深刻的意味。
“谢了。”池渊边说边上前,欲拿走他的剑,可谁知刚刚接近石台,便被沐筝一把推开。
“你要干什么?”沐筝护着身后的淬火,眼中射出冰冷的光,如同在守卫遭到恶人胁诱的孩子。
池渊迷茫地向后退了两步,说道:“难道还没修完么?”
“修完了。”
“那么,请让我把它拿走。”
“拿走?为什么?”
“……”池渊惊讶地望着沐筝疑惑的脸,他问出的问题是那样可笑,从他脸上却找不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沐筝的确是很认真地在问的。
“你问我为什么……这把剑是我的啊。”
“你的?”沐筝冷笑一声,揶揄地挑了挑眉道:“笑话!你没听到刚才我说我是它一辈子的主人么?淬火是我的东西。”
“什么?”池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听到了史上最莫名其妙蛮不讲理的发言—这把剑明明是他带来的,却被铸剑师占为了己有。沐筝能帮自己修剑,池渊确实很感激,但哪有修一次剑就说这剑是他的东西的道理?
“沐筝……”芷岚的声音从后方悠然飘来,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沐筝无论是给人修剑还是帮人铸剑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会因为太得意于自己的作品而不舍得将完成的刀剑交出手。这也是他的地下室里会陈列这么多兵器的原因。方才乱做一团,芷岚竟然将这码事儿完全抛在了脑后,现在想想,倒不如劝池渊另寻他人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