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35年,雍正13年,卫拉特乙卯兔年。
发生了这么几件事:
清世宗爱新觉罗·胤禛突然在圆明园驾崩,享年58岁,同年爱新觉罗·弘历在太和殿登基为帝,次年改年号为乾隆;
唐宁街10号正式成为大不列颠联合王国首相府邸;
卫拉特辉特部将迎来他们的世子——12岁的阿穆尔萨纳。
辉特部的都城,塔尔巴合台,说是都城,却没有一点都城的样子。没有像伊犁城一样高大的围墙,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没有光辉耀眼金帐。
世子归来,是一件十分吉祥喜庆的事。部落各处张灯结彩,杀牛宰羊,载歌载舞准备迎接世子的归来,盛况堪比卫拉特的那雅儿大会。
每年的七八月份,正是水草丰美,牛羊膘肥体壮的时节。为了感谢上天的恩赐,庆祝丰收,卫拉特各部会举行那雅儿大会。大会上人们饰牲举兽,载歌且舞。也有很多商人、农牧民,带着珠宝、牲畜、皮毛、药材等进行交易。当然大会上最吸引人的还是比武大赛,由各部落选送勇士到伊犁进行比赛,最终的获胜者将由卫拉特珲台吉赠予金刀,并赐“巴图鲁”的称号,届时万人空巷,甚至因此衍生出了博彩活动,也颇引人注意。
曾伟奇汗安排玛木特协助自己的妻子博萝可迎接世子归来。博萝可抚育阿穆尔一段时间后,回归辉特部,后为曾伟奇诞下一位女孩——宝日格公主。公主活泼好动,经常缠着父亲,或是父亲的部下——玛木特、陆光召嬉戏。她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可怜兮兮的巴望着他们,他们还真不忍心拒绝。公主今年九岁,她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都在准噶尔,所以日常生活中除了阿成外,没什么玩伴,公主因此与阿成极为亲密。
“阿成!”
戴诗曼一声呼吼,阿成吓的一下从榻榻米上弹起。
舀起两瓢水灌了几口,抄起提前准备好的褡裢,背起弓箭,腰间系上匕首,抓了几块馕饼胡乱往嘴里塞,边吃边和阿妈道别,然后也没听完她的唠叨就夺门而出……
“叫你早起!就是不听!不知道今天事多啊……哎!慢点吃……噎到了……跑慢点!当心酒洒了……”戴诗曼站在在门口张望着,阿成一溜烟早跑没了。
阿成名叫方哲成,今年12岁,父母双亡,由戴诗曼抚养长大,准确来说,由戴诗曼与陆光召共同抚养长大。因此阿成平日管戴诗曼叫阿妈,但对陆光召,只敢叫陆先生,除了因为陆光召教习自己文化以外,还因为陆光召虽然对他们照顾有加,但并未像其他家庭一样和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有一次他聚会,他看大家都高兴,斗胆叫了声阿爸,戴诗曼听到后有些腼腆的笑了,看陆光召面无表情,继而大声呵斥阿成让他不要乱喊,聚会也因此搞的不欢而散。自此以后,阿成虽和陆光召亲近,但也只敢称呼他一声陆先生。
大人的世界,真的有时搞不懂呢。阿成这样想。
阿成一路狂奔,跑的有点急,被馕饼噎到了,停下用力锤了锤胸口,缓了缓劲,快步走向城西一隅的一个矮小破落的院子。阿成要找的是尤云鹤。
尤云鹤40多岁的年纪,不修边幅,看上去像50多岁的人。他人如其名,闲云野鹤般云游四方,不定期会回到塔尔巴哈台住上一段时间。他每次风尘仆仆的回来,都会先去找陆光召闲聊,顺道讨几杯酒喝。
不对,是几坛酒喝。
尤云鹤嗜酒如命,有时喝的醉醺醺的,会抱着光召痛哭流涕,嘴里叽里咕噜的呓语道:“我不是胆小……我只是怕死……不对!我不怕死!只是……死了,就都没有了。我救不了他……”
然后他就伏在光召身边睡着了,鼻涕,涏水流一地,有时还会流到他自己和光召的身上,有时,还有呕吐物……
陆光召倒也不以为意,安排侍从为尤云鹤服侍浣洗,并在自己的毡房里休息。他常对侍从说,尤云鹤是个有才华的人,也是个可怜人,让他们好生服侍,尤其是在尤云鹤醉酒后。
酒醒了,鸠占鹊巢的尤云鹤到也一点不以为意,安然若素的和陆光召道别,准备回自己的院子。行前,陆光召会递给他一个小口袋,沉甸甸的,是一袋银子。
有时,尤云鹤回来后没有第一时间来讨酒喝,陆光召便把银子和酒交给阿成,让他给送过去。
小院子破落而幽静,阿成探头探脑的进屋,看到尤云鹤在伏案记录什么。
尤云鹤头也不抬说道:“东西放下就行。”
“哦”,阿成卸下褡裢,把银袋子放在桌边,再小心翼翼的把两坛酒搬出来放在桌上。
“老陆最近得了好些西方来的葡萄酒,怎么没有送过来!”尤云鹤看了看酒,然后继续埋头书牍,不再搭理阿成。
阿成不知该如何作答,简单道个别,不等尤云鹤回应,一溜烟的就跑了。
每次来这里,都让他倍感压力。
向陆先生覆命的时候,阿成没有提葡萄酒的事,他觉得陆先生对尤云鹤那么好,又给钱又给酒,他尚不知足,还讨什么葡萄酒,真不识好歹!
今天没有功课。平时,若是没有特殊事情,阿成会在陆先生这里学习,从识文断句开始,到历史地理,算术历法等,涉猎颇广。今天恰好有特殊事情,曾伟奇汗要外出打猎,指名要阿成随行。
当然了,曾伟奇汗也不是要阿成随行。在他看来,阿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弓马不甚娴熟,打猎帮不上什么忙。主要是他心情烦闷,打猎以散心,想带上了女儿宝日格,这样路上会愉悦很多。而宝日格吵着要叫上阿成,她才肯同去。
在宝日格看来,阿成很不一样。除了长相和辉特部小孩不一样,讲话也不一样,并且他还懂很多知识,自己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问他,阿成会像讲故事一样说给自己,十分有趣。
阿拉湖以北,大片水草肥美草甸,常有黄羊、野马、野驴出没,有时还会碰见狼。
阿成骑马紧紧的跟随在曾伟奇汗身边。宝日格坐在阿爸的马后,紧紧抱着阿爸,眼睛始终不离阿成。
“大汗,我听陆先生说,你年轻时候,是位大英雄!”
汗王睨了阿成一眼,说:“我现在依旧是位大英雄,老陆没有告诉你么!”
说着他并不勒马,弯弓、搭箭、拉弦,一气呵成,弓几乎被拉成满月,箭应声上天,极远处,一头黄羊听见声音正准备奔跑。“唰”的一声,箭镞透其颅,把它钉在了草地上。
“阿妈!”人还未进院子,阿成的声音却先远远的传来。
戴诗曼从屋里走出来,看着阿成手里拎着两兔子,火急火燎的进院子。
“不错呢,打了两只兔子”她接过阿成手里的兔子、弓箭等物件“去屋里休息会把。”
“不行!不行!”阿成大口喘着气,“我还打了一只黄羊,我背不回来,让宝日格给我看着呢,得赶紧让阿悌去背回来,不然就给别人背走了就不好了”
阿悌父母早先是戴家的仆人,早早过世,留下阿悌孤苦伶仃一人。天不怜见,阿悌5岁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后来虽然病好了,却也不会说话了,头脑似乎也受到影响,不甚灵光。
阿悌长阿成6岁,阿成小时候喜欢跟着他玩,后来自己长大些了,渐渐发现阿悌不能带领自己了,有时候反而需要自己照顾他。
阿悌就这样生活在戴家,帮着放羊牧马,侍弄田园。
“黄羊真的是你打的?那你干嘛担心别人背走!”阿妈笑着质疑着。
阿成满头大汗,急的跳脚:“好吧好吧,不是我打的,是大汗打的,赏赐给我们。我好不容易争过来的!要是不早点背回来,就会作为部落的猎物,聚会上分没了”
阿妈想了想,说:“阿悌背不回来,你去看看巴图干嘛呢。”
阿悌确实背不回来,他虽然18岁了,生的身强力壮,但心智始终像个孩子,若是和别人为争抢黄羊,再起什么冲突就不好了。
“巴图!巴图!”阿成隔着毡房远远的呼喊着。
巴图正在剪羊毛,他放下剪子跑过来。
“巴图,我有一只黄羊,在宝日格那里,走,我们去把它背回来!”
巴图看了看气喘吁吁的阿成,说:“我去就行了,一只黄羊而已嘛。就是头牛犊子,我也能背回来”
巴图13岁,属于陆光召领下的牧民,自小放羊牧马,杀牛宰骡,生的十分粗壮。
巴图确实能背回来。
屋内,疲惫的阿成酣睡正甜。屋外,阿悌在巴图的指挥下,正在剥黄羊皮。有了这只黄羊,大家最近都能吃点好的。
陆光召12年前因功被封为诺颜,属辉特部汗王节制。如今,他领下2千户大部分游牧于塔尔巴合台山麓,他自己则另率领百户居民生活在塔尔巴哈台城周围。陆光召平时对属于多有封赏,加之不懂经营,又不贪资敛财,以至于自家反而过得紧巴巴的。
也难怪阿成为了一只黄羊,这么用心。
戴诗曼看着熟睡的阿成,端详着他的脸庞,觉得他的轮廓渐渐有哥哥的影子呢。
走出屋外,戴诗曼吩咐巴图把羊肉给大伙都分一些。另外让巴图记得多烤一些烤肉,给尤云鹤送去。
巴图很喜欢也很擅长烤肉。
夜幕降临,迎接世子归来的庆祝活动渐渐接近尾声。戴家的院子,才刚刚热闹起来。
附近的几家人聚在一起,尤云鹤也来了,他坐在角落里自顾自的喝酒。陆光召刚刚从大汗牙帐归来,和尤云鹤坐在一起闲谈。
阿悌点起了篝火,把煮好的奶茶给在座的每一位满上。院子里顿时奶香四溢。
巴图和阿成正在准备烤肉。巴图不让阿成烤,说他糟蹋东西。只让他穿钎子,即把切好的肉块穿在铁钎子上成串。可即使如此简单的事情,他也嫌阿成做不好。
“给你说了嘛,一个钎子上五块肉,三瘦肉两肥油,不柴也不腻。你咋搞的嘛,这几串全是肉,这几串全是油”
“阿成,肉要穿成串,紧紧的才好,你看你这几串,呼呼啦啦拖拖踏踏的,铐起来生生熟熟的咋吃嘛!”
阿成笑嘻嘻的看着巴图,学着继续穿肉。
巴图把烤肉架子清理好,从篝火中挑选烟少的红碳放在烤肉架子下。他说他听说过有人用远方运回来的煤烤肉,那种煤没有烟,烤的肉没有烟熏的味道,特别美味。
他又抓了一把细沙,均匀撒在红碳上,这样烤肉的时候,油滴落在碳上不会起火,从而避免因起火而导致温度不均生熟不匀,也可以减少起烟。
巴图把手放在架子上方,感觉火候恰当,便把肉串抄在手上开始烤。他的两只手熟练而有有规律的反复炙烤。烤肉前,可以把肉用料腌制一下,这样另有一番风味,不过巴图觉得没有腌制过的原味的才最美味的。
肉八成熟的样子,开始撒料,分别是盐、孜然粉、辣椒面。撒盐很有讲究,早了,肉老,晚了又不入味,时间得把握得当才好。
巴图就很有分寸,他常说:好厨子,一把盐。
烤肉不断的端上来,大家喝着奶茶,吃着烤肉,奶香与肉香蔓延开来。
篝火中木柴哔哔啵啵的燃烧着,有些火星随着夏日的微风窜起来,飞向夜空中,消失在漫天繁星里。
夜很长,星星很亮,阿成吃饱了喝足了,躺在院子里,心想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挺好的。
辉特部的世子,阿穆尔萨纳从小就好舞刀弄枪,不喜学习书文。闲暇时光喜欢听说书,尤其是卫拉特传统英雄史诗《江格尔》和汉人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每当伊犁城的说书的开这些场,阿穆尔总是呼朋引伴,搬着小马扎挤到最前排,经常听的忘乎所以。《三国志通俗演义》里他最喜欢的是关云长,那过五关斩六将的神迹,让他心驰神往。但听到到云长败走麦城,为宵小之辈擒获最终被斩于临沮,到动情处,阿穆尔甚至暗自抹过眼泪。
《三国志通俗演义》于明末传到卫拉特。有嘉靖壬午本等多个版本传于世,后经人整顿回目、修正文辞、改换开篇诗文,加入杨慎《临江仙》,世称《三国演义》。
卫拉特人熟识三国故事,由来已久。
卫拉特虽然能征惯战,却没有什么兵书、兵法之类的指导。卫拉特人从小放羊牧马,弓马娴熟;大规模狩猎围捕,阵法通透;又因为常年和喀尔喀蒙古、满清、沙俄等战斗,战斗经验倒也丰富,因此在战场上很少吃亏。
不过后来卫拉特在清国手里狠狠的吃了几场败仗,痛定思痛,发现清国一则善战,二则诡计多端,多番打听之下,发现清国将领多熟识《三国演义》,并以此衍生出多种谋略。清皇太极时期,更是要求作战指挥官人手一本。
同时,这本书故事性极强,英雄人物辈出,卫拉特人对其多有崇拜。书中各种战争、计谋的套路演绎的也很到位,因此《三国演义》在卫拉特诸部中颇受欢迎,开篇“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引得无数喝彩、泪水、悔恨和向往。
阿穆尔萨纳在准噶尔部生活的12年,由专门的师傅教授弓马、武艺、文化等,回到辉特部,也得有专人授艺。毫无意外的,武科由玛木特领衔,文科由陆光召负责。
与阿穆尔共同一起学艺的,还有和他一起在准噶尔长大的,另外两位辉特部诺颜的孩子,班多克和巴特尔。阿穆尔鬼怪机灵,拳脚也好,在一众贵族子弟中,颇有声望,俨然一副孩子王的派头。班多克和巴特尔因为与阿穆尔年纪相仿,又同为辉特部的,因而三人极为亲近,常常组团欺负别的部落的孩子,当然,除了杜尔伯特部的车凌三兄弟。车凌三兄弟打小就分别展现出出能文善武多谋的的特质,加之又手足情深非常团结,阿穆尔倒也轻易不敢去招惹他们。有善看面相的曾说过,车凌三兄弟,面目伟正,骨骼清奇,将来必成大器。
现在阿穆尔、班多克、巴特尔都回到了辉特部,加上一些其他的贵族孩子,共同在一起学习,当然了,还有阿成。曾伟奇汗特别交代让阿成和他们一起拜师学习。
祭天地,给老师磕头,每人再喝下一海碗烈酒,就算正式拜师了。哪知真正学习时却出现了问题。
一众孩子在阿穆尔的带领下,常常借各种理由逃避学习汉文,他们觉得战斗的技艺更重要,汉文嘛,唯一的用途是用来读三国,但有说书的在,连阅读都省了,因此十分的不情不愿。
玛木特十分生气!
在练习套马课程结束后,他把所有弟子叫到跟前。
说到套马,这是卫拉特牧民必须掌握的技能,既是牧马的生活技,又是驾驭马的战斗技。别人不以为意,玛木特却认为善牧马者善牧军,贵族的孩子牧马的机会少,因此要格外训练。
却说玛木特把弟子们聚集到一起,说道:“你们心里想的啥事情,我都知道。”
他停了一停,看着阿穆尔说:“阿穆尔,你不是很崇拜关公么,你给我说说,关公助曹操在白马战袁绍,他是怎么评价袁绍将兵的?”
阿穆尔一愣,聂诺了半天,咕哝着说:“说书的没讲过。”
玛木特眼睛瞪视着他,骂道:“撒毬东西嘛!就你还崇拜关公!阿成,你来说说。”
阿成有些错愕,想了想说:“第二十五回‘屯土山关公约三事,救白马曹操解重围’曹操乃谓关公曰:‘河北人马,如此雄壮!’关公曰:‘以吾观之,如土鸡瓦犬耳!’操又指颜良曰:‘绣袍金甲,乃颜良也。’关公举目一望,谓操曰:‘吾观颜良,如插标卖首耳!’”。
阿成一口气背完,得意洋洋的看着阿穆尔。
阿穆尔有些气馁,也有些生气,大声的说:“会背书有什么用,还不是书呆子!会打战,就能像噶尔丹大汗一样,威震四方”
玛木特冷笑了一声,说:“好个威震四方。噶尔丹大汗取得了无数胜利,最终却惨遭昭莫多之败,前面所有的胜利都白毬卡了,知道为什么么?”
曾经噶尔丹大汗只身打败自己的两个同父异母兄弟,夺得汗王之位,战喀尔喀、斗满清,威名远扬,是每个卫拉特人心目中的英雄,因此讲到他时,大家都格外用心,眼巴巴的看着玛木特。
“你们知道的,昭莫多之战,噶尔丹败于满清的费杨古将军。不过最初,费杨古并未赶上战场,他的部队迟到了整整10天。费杨古将军给康熙皇帝写了封信,建议先不要打,等他到了,大伙再一起动手,没想到信使给噶尔丹部下截获了。”
大家睁着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玛木特。
玛木特继续讲道:“可惜噶尔丹那个部下不识汉字,没把信当回事,把信丢在一边,就把信使给剁了。然后,噶尔丹大汗以为费杨古大军已经合围过来了,他于是先后仓皇与康熙皇帝、费杨古接战,然后就败了,然后就被康熙挫骨扬灰了。”
大家听的甚至有些悲愤。
“你们想想,如果那个部下识字,了解到关键所在,汇报给噶尔丹大汗,继而趁康熙立足未稳之际,集中主力与亲征的康熙决战,一战定乾坤,那清国不就是我们的了?”
阿穆尔有些懊恼,不想心中的英雄以如此不堪的形式失败落幕。
卫拉特诸部尚武,追求胜者为王,因此以大汗作为自己的追求理想,不但不会受到责骂,反而会被夸奖有志气。这点与清国迥异。清国,若是有人说自己想当皇帝,不是被认为是疯子,就是会被拉去菜市口剁了。有时候,会连带一家人一起给剁了。
玛木特逡视着这群少年,用手背敲打的班多克挺起的胸膛:“身上挺有肉的嘛,土鸡瓦犬!”
看到阿穆尔戴着的雕花鹿皮帽,他一手揪下帽子,抓着阿穆尔头的揉捏:“帽子赞劲的很嘛!插标卖首!赶紧给我学汉文去”
众人灰溜溜的走了,玛木特招下手,阿穆尔低头返回,玛木特将帽子扔还给他:“心思尽在这些表面文章上。你个二毬货学习上给我多花点心思!”
傍晚,凉风习习,陆光召与玛木特一起喝酒吃肉。
光召说:“老马,我有个事情,好像有些记不大清了,你给我说说。”
玛木特放下酒杯:“嗯,老陆你说”。
也不什么时候起,他俩互相改称“老马”“老陆”了
老陆说:“我记得,费杨古大将,给康熙皇帝写的信,是用满文写的。还有,当时信使应该走的是宣府、大同一线到达康熙皇帝那里,信使绕远路跑去昭莫多噶尔丹营地那里做什么?”
老马一愣,哈哈笑道:“那个二毬信使肯定是迷路喽!”
一众贵族子弟规规矩矩的跟陆光召拜师学文,却也还是苦不堪言。阿穆尔这样形容学汉字:每学一个汉字都像学会了画一幅画,关键是有些画不仅复杂,还长的差不多。不过他也并未气馁,他非要自己能通读《三国演义》不可。
而阿成,因为已然有一定基础了,不宜和阿穆尔他们一起学习,因而陆先生说给他另外安排一位师傅。
阿成笑嘻嘻的说:“难道先生你教不了我了么?”
陆先生给他头上一巴掌,骂道:“臭小子,你离我还差的远着呢!”
陆先生望着城西,缓缓的说:“他能教给你的,才是真正的经天纬地的才学。”
陆先生把阿成领了过去,留下一口袋银子、两坛酒、三瓶葡萄酒后,和新先生说了几句关照的话,便离开了。留下阿成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阿成怎么也没想到,邋里邋遢,不休边幅的尤云鹤会成为自己新的先生。
新的先生拜师礼也与众不同,不喝酒,而是行焚香祷祝叩头的拜师礼。
礼毕,阿成响亮的叫声:“尤师傅!”
尤师傅早已经转身进入内室。
尤云鹤拖出一口布满灰尘的箱子,拂去尘土,小心翼翼的打开木箱,里面放满了线装书籍。
“还好当初舍不得扔,现在也算派上用场了。”
尤师傅端着一摞书,说:“子旭妄为读书人,尽给你教些奇技淫巧。来,师傅给你教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学问”
“子旭”是陆光召的字,不过早已没有人这么叫了,甚至少有人提及,除了尤云鹤坚持这么称呼他外。
尤师傅翻开书籍,对阿成郑重其事的说:“熟诵四书五经,善作八股文,之后过乡试进会试,入闱连中三元,点庶吉士,外放学政,升督抚,入阁拜相,方不辜负十年寒窗苦。”
似乎回忆起了曾经得意的往事,尤师傅因酗酒而有些灰蒙蒙的眼睛,顿时闪亮出异样的光满。
突然,好像有什么巨大的痛苦的往事向他袭来,他神色顿时大变,面目狰狞的抽搐起来,弯腰剧烈的咳嗽。
倏忽起的变化,让阿成有些手足无措。
尤师傅平了平心神,眼中的光芒已然消失。他把手中的书重重的砸了出去,几瓶葡萄酒被殃及到,晶莹的红色酒水汩汩的流出来。
尤师傅瘫倒,趴在箱子上呜呜的哭起来,像个孩子。
阿成吓的大气不敢出。屋里只有师傅的哭声和酒水潺潺声。
“脸怎么了?”陆先生掰过阿成的头,看到他额头,嘴角都有淤青。他也了解到,几个贵族孩子不喜欢阿成,阿穆尔甚至怂恿班多克经常和阿成起冲突。
“你自己的事,自己想办法解决。”陆先生这么说。
“我没有想让你帮忙。先生,可是我打不过班多克”阿成恨恨的说。
阿成当然打不过。班多克他们从小舞枪弄棒骑马拉弓的,都练就了一副好身板,一双好拳头。
“打架和打仗一样,不是光凭蛮力,所谓功夫再高,也怕砍刀。”陆先生慢慢的说着。
阿成一个字一个字的,听的很清楚,眼睛瞥向了一边的钢刀。
“想什么的呢!”戴诗曼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用食指狠狠点了下阿成的额头,然后用责备的眼神看着陆光召说:“小孩子打个架,你就教他用刀砍人么!”
陆先生哈哈大笑,说:“阿成这个小子,鬼机灵着呢”然后看着阿成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想想该怎么办。”
“君子动口不动手!”尤师傅看到阿成脸上的淤青,气急败坏的说:“真是辱没斯文!”
阿成在师傅破落的小院子里踱步,正大声诵读《韩非子》,“故度量虽正,未必听也;义理虽全,未必用也……”若有所思。
“老陆!老陆!”玛木特大声的呼喊着,拽着班多克闯进陆光召的毡房,阿成低着头跟在后面。
“老陆,你自己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学生!”玛木特指着班多克流血的额头说。
原来今天操演阵法课程,阿成与班多克又扭打了在一起。阿成抄起一个拳头大的石头,照班多克脑门砸下去,班多克额头上鲜血顿时流了出来。班多克被打蒙了,疼的呜呜咽咽的叫喊着的满地打滚。
阿成走了进来,班多克下意识的往玛木特身后躲了一躲。
老陆看上去有点生气,冲着阿成大声的说:“打个架嘛,你咋砸人脑壳,下次你是不是还要拿刀砍人呢!”
“还有呢!”玛木特撸起班多克的袖子,露出两排血红的压印,“看,都咬出血了!”
老陆笑了“不光动手,还动起口了!”
他摸了摸班多克的头,问有事没,班多克委屈的摇摇头,说就是有点昏昏的。
陆先生倏尔严肃起来,看着阿成说:“班多克这段时间由你照顾,直到他好起来,有问题没”
阿成用力的点点头,想想不对,又摇摇头。
“到底有没有问题?”陆先生被阿成的样子逗乐了。
“没问题!”阿成大声的说。
塔尔巴哈台山南麓草原上,一群少年策马滚滚而来。
玛木特看着眼前这些少年,眼神逐一从他们脸上扫过,停在了一个头缠着白布的少年那里。班多克在阿成的照顾下,好的挺快,但依旧用白布缠着伤口,面色有点白,神情却很昂扬。
玛木特看着他们,用力的说:“你们记着,现在任凭你们打打闹闹,上了战场,你能够依靠的,就是你身边的兄弟。你冲阵,兄弟们保护你,免得你腹背受敌;你受伤,兄弟们驼着你,护送你回营;你战死,兄弟们替你报仇,拿敌人的首级祭奠你!你们记着,兄弟在,胜利在!为了辉特部!”
少年们备受鼓舞,一齐大声呼吼着:为了辉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