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本应该启程上路,但不知何故,李逾白吩咐说延后一天启程,李莫争没有异议,浮生清闲,她可自得悠然。
但商梳眉就有些惶惶然了,他厌恶惧怕李逾白,但偏偏这人一直纠缠于他,说此地风景秀丽,邀他一同游玩,商梳眉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利,所幸陪同的人有李莫争,这让商梳眉安心了不少。
仿佛李逾白是火,李莫争就是能克她的的水,但其实并非如此。
三个人还有一干随从首先是去看了当地最有名的一出折子戏《玉郎寻母》。
这出戏讲的是一对孤儿寡夫相依为命,靠着祖产生活,不想父亲有一天突然得急症去世了,只留下玉郎一人孤苦无依,贪婪的亲戚见玉郎势单可欺,便霸去了他的财产,玉郎流落街头,所幸得忠仆所救,忠仆告诉玉郎,他的母亲并没有去世,只是当年玉郎的奶奶嫌弃他的母亲是一个穷酸书生,因此不同意儿子嫁给她,不想两人已经珠胎暗结,心痛之余,也只能让儿子将孩子生下。
如今那个穷酸书生已经是一方县令,玉郎知道后便决定去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历经艰辛,最终母子相认,幸福团圆。
李逾白看着这出戏,只觉得台上的人演的上不了台面,李莫争则是因为这出戏是用的方言唱的,她完全听不懂,只能神游天外,而商梳眉却被这出戏感动到涕泗横流,连李逾白递过来的帕子都接了。
《玉郎寻母》这出戏一共有四回,李逾白见商梳眉喜欢,便耐着性子陪他一直看下去,上午两回,下午两回,看到日落时分才起身回客栈。
李莫争陪着这两位祖宗,一天净打哈欠,回去的时候也都是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但是在经过一条窄巷的时候,李莫争突然喊了一声:“赵家义——”
窄巷里,一个瘦高的背影转过来,李莫争激动地走过去:“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李莫争自己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赵家义,她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喊出声的。
眼前这个人瘦的形销骨立,空荡荡的衣服下面仿佛只有一个骨头架子,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神暗淡无光,整个人灰败凋敝,像一片从树上掉落的叶子,干枯的几乎快要腐烂。
“娘,我饿了。”
一声稚嫩的童音传来,李莫争这才注意到赵家义旁边还跟着一个孩子,嘟嘟的脸上灰扑扑的,看起来应该累了。
李莫争感觉自己刚才问的问题有些不合适,她说:“有住的地方吗?”
“刚来,还没有。”
“那先去我那儿吧,歇歇脚,我们吃饱了再说。”
“好。”
还好,跟从前一样没和自己客气,李莫争松了一口气。
到了客栈,孩子交给商梳眉,李莫争在大堂点了一桌子菜,要了一壶酒,她和赵家义两个人单独吃。
赵家义没动筷子,她自己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李莫争坐在对面,看着自己的许久不见的好朋友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个孩子?”李莫争纠结了半天,还是问了一句。
“我的女儿,叫赵弃。”
“器量的器吗?”
“不是,摒弃的弃。”
李莫争愣住,她感觉赵家义对那个孩子非常抵触,但那不是自己的女儿嘛,难道不是亲生的?
猜测很大胆,但事实并非如此,女儿是赵家义亲生的,但温水汀在生产的时候伤口大出血死了。
这个孩子的到来仿佛是灾星降临一般,克死了赵家义后半生的爱人。在温水汀怀孕五个月的时候,胎像就显出问题了,他的身体也不太好,孕育一个孩子对他来说太过艰难,赵家义此时便已经考虑放弃胎儿,保住母体,但这个想法遭到了温水汀的反对。
孕夫的情绪容易激动,温水汀在知道了赵家义的想法后,当即就拿起剪刀对准自己的脖子,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男子在涉及孩子的时候会变的如此刚硬,赵家义只说了一句,便再也不敢提了。
生产的时候,温水汀的肚子大的离奇,人却非常消瘦,被请来接生的大夫来看了一眼就走了,这么大的肚子,一刀开下去,孩子大人都容易出事。
但是男人生孩子,肚子上都必须开一刀,把孩子取出来。
无奈之下,赵家义只能自己上,然而面对自己的夫君,她拿刀的手都是颤抖的。
温水汀躺在床上,他喝了麻药,身体是麻的,意识却很清醒,他一直在鼓励自己的妻子,不要慌,慢慢来,他相信赵家义。
由于胎儿过大,宫口必须要开的大一些,赵家义划了那一刀。
如今回忆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李莫争听她讲述过去,看着好友面前哭的像一个孩子,心里如同有什么东西堵着一样难受。
赵家义还原着她为温水汀接生时的动作,手脚并用地:“我把孩子抱出来,弄干净她口鼻中的羊水,剪断脐带,助产的稳伯想把孩子抱给水汀看,却发现水汀已经……已经没气了。”
“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去的,是在孩子取出来的时候,还是在孩子取出来之前,水汀他…水汀他…”
“这个孩子就不应该出现,如果不是这个孩子,水汀就不会死!”
赵家义已经喝醉了,她一脚蹬翻椅子,抱着大堂的柱子,仿佛抱着已经死去的温水汀。
二楼半人高的栏杆后面站着小小的赵弃,李莫争抬头时无意间看到她时手一抖,碰倒了手边的酒杯,她急忙拉着醉的疯疯癫癫的赵家义去了客栈大堂后边的通铺,感谢李逾白,她豪气地包下了整间客栈,不然李莫争还真不好安置赵家义。
把撒酒疯的赵家义丟进通铺后,李莫争连忙上二楼,此时商梳眉已经出来了,他弯着腰哄着小小的赵弃,想带她进屋去。但是赵弃抓着栏杆,一双大眼睛直溜溜地盯着楼下刚才赵家义喝酒的地方。
李莫争不知道这个孩子有没有听到,她还小,以后会面对世界上四面八方扑来的恶意,但她接受的第一份巨大的恶意绝对不能是来自于她的亲生母亲,于是李莫争和商梳眉一样蹲下,将视线保持在与赵弃相同的高度,她问:“为什么站在这里?”
赵弃转过头,看着这个刚才和母亲一起吃饭的人,用稚嫩的嗓音回答说:“我听到娘亲好像在叫我。”
李莫争一愣,问“还听到了什么?”
“听到娘亲在哭。”
“有听到你娘亲说的什么吗?”
“听不清。”
那便好,李莫争长舒一口气,说:“你娘亲去休息了,你也应该休息了,去跟商哥哥睡觉好不好?”
安顿好了赵弃后,李莫争没回房间,她下楼去跟赵家义睡通铺,赵家义哭了一阵儿后便也安静的睡了,只是在梦里叫了几声温水汀的名字。
好友的悲伤,李莫争看在眼里,却无法说点什么,她和赵家义肩并肩躺在一起,她被带进往事中,久久都不能入睡,后半夜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即便她睡了,梦中梦的也还是在阳县的日子。
人的记忆是会逐渐消散的,当今日的记忆被塞到脑袋里后,那曾经最早的一点记忆就会被挤出脑海,一层一层,最终前浪后浪,都留在了沙滩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消散。
早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李莫争从梦中唤醒,她睁开眼的前一刻,脑中的景象还是几年前阳县的一场雪景,这会睁开眼,看见的却是客栈通铺房间的屋顶,一时间有些没能晃过神来,但敲门声一阵比一阵急促,都不容李莫争有愣神的时间。
门外之人等不及,用力一撞直接闯了进来,李莫争抬眼一看居然李逾白那厮。
李莫争:“干嘛呢你,被火烧到屁股了!”
李逾白没说话,侧身一让,把门口让了出来,门外站着一大一小,正是商梳眉牵着小小的赵弃,两个人站在门口等定定地看着她,李莫争一愣,摸了一下脑袋问:“有什么事吗?”
赵弃眨眨乌溜溜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找娘亲。”
“快,赵家义,你女儿找你呢。”李莫争拍了一下身边,昨夜她俩肩并肩睡的,可是李莫争却拍了个空,转头一看,旁边只有一床空被子,上面有一封信。
看到这封信,李莫争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她拿起信,信封上面四个字:李莫争启。
莫争挚友见谅。
今夜夜半惊醒,又梦水汀难产之日,再难入睡。刻骨相思,已然成疾,然医者不能自医,每见吾女赵弃,病痛更甚,如此只有不再相见。吾于夜半留信离去,吾儿赵弃烦请挚友代为照看,来日若能再见,定当赔罪。
信看完,李莫争当即就有点晕,信写的文绉绉的,她没能逐字逐句看明白,但大致意思却知道了,她放下信,再次对上那对乌溜溜的大眼睛,难堪的只想挠头,她不能对一个不到三岁的娃娃说,你娘亲不要你了。
小孩稚嫩幼小的心灵除了收到伤害之外还是伤害,李莫争只能先招招手让赵弃过来,她并没有让赵弃看她娘留下来的信,只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娘亲的朋友。”赵弃用稚嫩的嗓音回答,眼中包着一泡泪。
李莫争用很严肃的语气告诉她:“不,你应该叫我一声干娘。”
赵弃愣愣的叫了:“干娘。”
李莫争又问:“知道干娘是什么意思吗?”
赵弃摇头,她的年纪小,很多东西都不知道,赵家义也不曾教过她什么。
李逾白在旁边不屑的撇撇嘴,她看的出来李莫争想干什么,还没成亲就当娘,有碍声名。
李莫争:“你母亲将你托付给我,让我来照顾你,她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去做,至于是什么事情,我不知道,等你以后长大了见到你的母亲,你可以自己去问她。”
李莫争尽量让自己表现出理直气壮的样子,骗小孩首先要将自己骗过去,虽然她自己有些心虚。她和赵弃对视,眼神坚定不移,赵弃看着李莫争的眼睛,似乎是相信了,头慢慢低了下去,沉默不语。
之后,马车走了几日,抵达了西京。
李莫争本就是半路被认回定国侯府的长女,而后出去了一趟,半路又认回一个养女,一时之间,西京权贵中流言遍起,言语中谈起李莫争,态度就更加微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