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莫争起的格外的早,她照旧背上了竹篓,迎着破晓推门离开。
此时城门还没有开,朦胧天光之下,阳县众人许多还在睡梦当中,避开了几个打瞌睡的城门吏,李莫争借助墙角散落的一根竹子,撑杆一跃,跨过了这面并不高的城墙。
其实李莫争今天不用早起,也不用上山,更不用进竹林,毕竟她要为离开做准备。
一步一步慢慢走着,李莫争的脑袋里一片混乱,连放空自己都做不到。
路边偶尔出现的一只野狗吸引了李莫争的注意,瘦瘦小小的,似乎是一条没有断奶的小奶狗,李莫争把狗抱了起来,高高举起,视线对上一双洞洞的黑眼珠。
“你在干什么?”李莫争似乎是在跟小狗说话,她笑了一下,“算了,你跟我一起吧。”
李莫争并不是一个喜欢招猫逗狗的人,屋顶上休憩的橘猫,巷子里追逐的黑狗,李莫争从来不会因为它们可爱的外表而主动上前去逗弄,因为她无意将自己的善心施予它们,既然如此,何必要上前亲近。
对于今天遇见的这条小狗,或许是他们有缘,李莫争决定带它走。
山上,李莫争在一个池塘里弄到了一条几斤重的黑鱼,生了一堆火,挖了几棵香草,充当辅料,一人一狗,分食吃了。
那鱼无甚味道,李莫争吃着味同嚼蜡,小狗却是吃的挺香,应该是饿的厉害。
填饱了早上起来空空荡荡的肚子,李莫争抱着一条狗,放空脑袋,发起了呆。后天就要离开,也就无需做活,有那么一个气度不凡的母亲,恐怕李莫争未来不会再是一个篾匠,养家糊口的重担也可以卸下。
环视这片竹林,李莫争的眼睛里流露出不舍的留恋,过了一会儿,李莫争抱起小狗,沿着平常的路走过去,前面是裴辛言的屋子。
都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要走了,那就道个别吧。
李莫争隔着一层篱笆,看见裴辛言在院中磨墨,她像往常一样,轻叩两下院门就进去了。
裴辛言停住抬头:“你来了,快坐,我去倒茶。”
李莫争坐在石凳上面,听见裴辛言的话,心情略略好了一些,他低头抚摸小狗黑色的毛发。
轻风习习,慢慢吹干了李莫争后背的一层细汗,她喝了一口裴辛言倒的凉茶:“其实……我来是告别的。”
告别是一件麻烦的事情,除了心中对故土,故人的依依不舍外,还要一一拜访,奔走相告,李莫争要庆幸自己的知交不多,不然这短短两天,离别不诉,多遭遗憾。
“很抱歉,养死了你的兔子,你一人独居山中,人迹少至,多有不便,你要不要养一条小狗,”李莫争举起怀里的小奶狗,“它现在还比较小,长大了应该是一条很大的犬能看家护院保护你,它的寿命也比较长,也能多陪陪你。”
裴辛言惊诧了一会说:“我想抱抱它。”
“额,它是我刚捡的,身上脏,要洗洗才行。”李莫争有些不好意思,她人糙,脏点也就脏点。
裴辛言:“它多大了啊?”
李莫争:“半个多月了吧?”
裴辛言:“有名字吗?”
李莫争:“还没起。”
裴辛言:“什么时候走?”
“后天,”李莫争说:“去西京。”
“很远啊!快马加鞭也要半个多月的时间。”裴辛言当年辞官后南下,走走停停,四处游历,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在阳县停驻。
“西京很大?”李莫争没话找话,做为一个朝代的首都,西京当然回很大。
裴辛言回答说:“西京很大,从皇城中心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有四条大道笔直通向四座城门楼,广迎八方。”
但在这四条笔直大道上走的人心思却不一定直,九曲回肠,七窍玲珑,过于深沉复杂。
“怎么会突然想去西京?”裴辛言问。
“嗯……”李莫争苦涩地说,“我有一个娘,她找过来了,很陌生又很严肃,好像也不是一个普通人,而且——她好像有点看不上我。”
裴辛言看着她:“你很好。”
“可我在她面前就是抬不起头来,”李莫争的眼眶隐隐发红,心里藏着委屈。
“你很好。”裴辛言又重复了一遍,“家之重担,亲之爱护,尔可独身一人顶天立地,无甚可愧于心,不必自贬。”
“谢谢!”李莫争有些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她把头埋下去,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红红的眼眶,总着极低声音说:“其实……我很累……”
声音里有着哭腔,大概是裴辛言话语中的温柔触动了李莫争,她突然有了一股想要宣泄地冲动。
“总是天不亮就起来,上山砍竹子,做手艺,然后一天天的重复,把本来很有意思的事情,变成了负担,有的时候,累的连晚上看星星都变成了一种奢侈。手心长茧,脚底起泡,已经变成常见的事情。没有活儿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来曾经有一段时间家里什么都没有的日子,一面恐惧,然后又一面更加努力……”李莫争双手掩面,指缝间露出一滴泪水,“以后我大概不用再做这些事情,爹还有我以后可能会过上更好的日子。”
裴辛言看着李莫争:“所以,你很好啊,你的母亲只是从没有看见过。许多人在渐渐到达一个高位时,会忘了自己最初的卑微,而后轻视他人。”
“谢谢!”李莫争声音模糊,她大口大口的喘气,慢慢平复好心情,她把手拿下来,用袖子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两下。
一抬头,她对上裴辛言温柔的双眼,想起现在自己一脸鼻涕眼泪的样子,脸微微有些发热,她把头转过去,:“不好意思,让你听我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时候不早了,我…我就先走了。”
“别,你坐着就好,我不用送……再见!。”
今日一别,就去路途遥远,不知再见已是何日,裴辛言坐着,然后又站起,抬起头遥望,直到再也也看不见李莫争的背影。
烈日高灼,遍布无荫。李莫争走下了山,他站在城门口,没有回去,抬脚去了葫芦巷赵家义的破医馆。
赵家义娶了夫君,又发了一笔小财之后,把他的破医馆又倒饬了一番,外面看着,虽然没有什么变化,屋子里头却是焕然一新,院子里搭起了一棵葡萄架,又从别处弄了一棵老槐树种到自己院子里,枝干粗大,树冠浓密,夏天招凉,看着别有一番滋味。
医馆门没关,李莫争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进了内院,正好碰见赵家义围着围裙端了一盅鸡汤到饭桌子上。
“哟,你怎么过来了?”赵家义挥手驱赶飞到桌子上苍蝇,“来蹭饭的?”
“我要走了,来跟你道别的。”
“一路走好,恕不远送啊!”
赵家义没个正形儿,温水汀在屋子里面隔着窗户嗔了她一眼,小夫妻之间柔情蜜意的,李莫争突然感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步子挪开了一点,身子还没转过去,那边赵家义说:“瞧你那一脸颓像,进来吃顿饭吧,顺便说说怎么回事。”
席上,温水汀没什么胃口,吃了点东西,喝了一碗鸡汤就借口休息了。
“怎么回事呢,说说吧。”赵家义吊儿郎当的。
在赵家义面前,李莫争没有什么顾及:“新多了一个娘,脾气架子挺大,要带我和我爹去西京认祖归宗。”
“好事儿啊!”赵家义笑了,但她转头又想到李莫争进门时的那副颓样儿,说,“怎么,你跟你那老子娘处不好?她谁啊,脾气那么大。”
李莫争想了想说:“姓李,叫李昂。”
赵家义嘴里含着的一口酒喷了出来,两只眼珠子瞪得老大:“乖乖呀,没想到你还是一个侯府小姐的命。”
李莫争一时没反应过来,赵家义紧接着又问:“你娘在和你爹好之前成婚没有?”
“似乎没有,”昨天饭桌上,那个人还谈及了自己年少轻狂,应该也是没有。
赵家义挑起了一颗花生米,丟进嘴里:“李莫争你可是赚大发啦,你这虽不占嫡却占了一个长字,若你爹回去是当正夫,那你就是嫡长女,说不定以后你还能继承爵位,坐享一方食邑。”
李莫争放下碗筷:“说清楚!”
“你可能不知道,先皇膝下有五个孩子,却迟迟没有立下圣旨册封太女,其中,最小的那个孩子并不受重视,但她却在李昂的扶持下登上了皇位,成为了当今圣上,这李昂可是有从龙之功,因此越过了她的姐姐,被册封为世女,继承了定国侯的爵位。”赵家义嘴里嚼着花生,但却吐字清楚,一字一句如同擂鼓,敲打在李莫争的心口。
李莫争又想起了那人眼中的不屑,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
如此难以逾越的鸿沟,李莫争居然轻而易举的跨了过去,然而她却并没有一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感觉,贵族与平民是分属于两个世界的人,当平民想要跨过这条门槛,毕竟要承担一份不同的磨难与辛苦。
“你抖什么呀?这可是件好事儿。”赵家义看见李莫争皱起了眉头。
李莫争拾起了碗筷:“我有点害怕,门户越高,里面的阴私与秘密也就越多,而我是一个普通人,还有我爹。”
“也是,”赵家义又倒起了一杯小酒,“我以前在西京行医的时候,不少大户人家的夫君找我要过枳根粉。”
“那是什么?”
“每天在饭里加一点,或者把它混在胭脂里,日积月累之下,会使人的肝脏慢慢衰败。”赵家义说。
李莫争倒吸一口凉气,嘴唇颤动,“这种害人的事情你做了就不怕遭报应!”
“我怕呀,可是事情已经做了,也无法挽回,当初毕竟也太年轻了,只想着什么样来钱快就做什么,反正我没有亲手去害过一个人,直到我在西京替人看病的时候,一位老人在大半夜敲响了医馆的门,我随他去了府上,替一个小孩子看病,那么小的孩子啊,却是得了肝病,全身泛黄,连眼珠子都是黄的,我无能为力。”
“离开的时候我在那府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容,他曾经在我手上买过枳根粉。他见到我很慌乱,我也很慌乱。”赵家义仰头喝尽了杯中酒,“我离开西京,只身在外游荡多年,如今成家,上天若是报应,那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不要牵连他人。”
李莫争说不出来什么其他话,屋子里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赵家义恢复了她吊儿郎当的模样,喝酒吃菜。
“你不用这么愁眉苦脸的,西京距离阳县远的很,你娘愿意亲自不远万里的来寻,回去也肯定会护着你们父女。”赵家义脸上笑嘻嘻的,“说不定你娘还可以给你捞一个官当一下,日后鱼肉我们这群小老百姓。”
“说什么呢…”李莫争笑了一下。
饭后,李莫争径自去了葡萄架子下的躺椅上休息,赵家义给她弄了一些冰果子,就回屋子里给她的夫君打扇子去了。
午后小憩,虽烈日当头,但有老槐藤架送荫,自井边吹来一阵小风,阴凉舒爽,李莫争昨晚彻夜难眠,此时不知不觉,便闭上了眼睛,沉沉入睡。
待日头下去,医馆来了一个求医问诊的人,赵家义到堂前去看诊把脉,送走这位客的时候,已是傍晚,天空在夕阳的映照下被整个渲染成红色,似是有人打翻了染缸一样。
赵家义转身走向后院,在门口看见了迎面走来的温水汀。
“病人送走了?”温水汀问。
“我开了方子,让他去药铺抓药。”赵家义挽着温水汀,扶着他坐下,“饿了吧,我去弄点吃的。”
“中午的鸡汤都没有喝完,下碗面就好了。”温水汀看了一眼院子里,“莫争妹妹还在睡着,要不要叫醒她一起吃啊。”
两个人走到院子里,赵家义看李莫争睡的正熟,便说:“她心里有事,昨天应该就没有休息好,让她睡着吧。”
等天色完全暗下去,月亮爬过了柳梢头,李莫争才听着虫鸣的声音,悠悠转醒。
院中独留了一盏灯火,赵家义倚坐在葡萄藤架旁,一边脸在红色的灯光下,另一边脸则隐在黑暗中,李莫争乍一眼看到,还以为是看到了鬼,心脏都停了一下:“你坐着干嘛?”
“等你醒啊,一觉睡到大半夜,你也是真够能睡的。”赵家义站起来准备朝屋里走,“快回去吧,你爹估计还在家里等着呢。”
“嗯…”李莫争刚睡醒,脑子还有点嗯不清楚,她迷迷噔噔的朝前走,与赵家义擦肩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赵家义的声音:“什么时候离开。”
李莫争停了一下:“后天。”
“后天啊…”赵家义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弯弯的是一条银勾,“你姐夫怀孕了,家里离不开人,走的时候我就不送你了,一路走好,珍重!”
千山万水,车马周途,再见,就真的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李莫争忽然就清醒了,她猛的一转头,却只看见一扇关上的门,屋里的灯灭了。她一步步的离开,把医馆的门关好,慢慢的朝家走去。
有人说,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但在这里,离别似乎就是永别,来去的路上,都是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