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魏荣与夏佰禾谈了些什么。夏府的下人只知道这个陌生的男子与自家少爷在屋里说了许久,大约一个时辰,少爷亲自开了门,好生送走了这名男子:“先生之言,佰禾谨记在心,家父和之前那十六条人命,佰禾定会替他们讨回公道。”
魏荣亦是回了礼:“一点绵薄之力罢了,令尊的过世实在是冤枉,而且裴府在宣州横行多年,应该为此事付出代价。”
夏佰禾重重地点了点头。
等到夏钦顺利入土为安,夏佰禾忙向自己的母亲和祖母请示,要进茂城状告裴家,还父亲和那十六个枉死之人一个公道。夏家的女性皆是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宅妇人,见夏佰禾已下定决心,便也不再多说。只是嘱咐他万事小心为上,夏家只剩下他一根独苗,千万要保护好自己。夏佰禾毫不在意,只带了两个护卫,便匆匆离府了。
当然,他离府之后,魏荣一直暗地里跟着他,确保他能顺利进入茂城。
夏佰禾一行人到达茂城、入住客栈后,魏荣才停止了跟踪,去秦府找秦现要酒去了。
“马上便是重阳,按照惯例,皇上会去西山探望太后的。”秦现听了魏荣的话,思索道。
“恩,一去一回,便是两次机会。”魏荣一边喝着酒一边道。
秦现从柜中又取了一坛子酒,放在魏荣面前,真诚地说道:“这次真是辛苦你了,帮了我大忙。”
魏荣一挥手:“说什么呢,咱俩谁跟谁啊,这点事根本不算啥。”
秦现展颜一笑,如同夏日里最清凉的一缕风,他替魏荣开了坛子,道:“来,今日我陪你喝个痛快。”
魏荣摇摇头:“你那点酒量……还是算了吧……你还不如杨俭呢……他若是在,还能陪我喝上一喝。”
秦现听了,说道:“是啊,当初看你俩斗酒,真是痛快。”
魏荣提到的杨俭,是秦韫玉的大哥,杨家长子。只可惜,当年那个舒朗俊阔的男子,已经随着那座国公府一起,留在十几年前了。这么多年,秦现和魏荣已褪去了年少的青涩与单纯,眼神里都是岁月的镌刻,而他们的好友,永远留在那美好的少年时代,永远都保持着当初那颗赤诚之心,再不会老去了。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知道对方内心所想。秦现伸手取过一个碗,又将魏荣的碗斟满:“来,今日我偏要陪你不醉不归。”
正当秦现与魏荣在秦府喝得微醺时,裴府却被一片乌云所笼罩。几天前有人将宣州之事报与裴令修,裴令修听了,既惊诧又震怒,在他看来,这本是小事一桩,派手下人去处理就可以,没有想到事态竟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而且他这才想起赵林文自一个多月前去了宣州,便再也没有回来,他以为赵林文是留在宣州防止夏府闹事,可来人却说赵林文早就离开宣州回茂城了。
裴令修越想越不对劲,忙命手下人出去寻找赵林文,交代道:“务必要把他给我带回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在他听说夏府少爷已离开宣州来到茂城之后,便更觉此事不妙,又吩咐手下:“还有,夏钦的独子既然来了茂城,那便请他来裴府一叙吧。”裴令修并不知夏佰禾要来茂城做什么,但毕竟在官场浸淫多年,若想将此事做个了断,他说什么也要见到夏佰禾才行。
然而秦现又怎么会让裴家人轻易找到夏佰禾呢。他早就让魏荣假装与夏佰禾偶遇,邀请夏佰禾住进了魏荣在城南的一处僻静的宅子里了。
而萧元怿重阳若是要去西山,必定会经过此处。
果然裴令修在茂城大大小小的客栈里寻了两三日,都不见宣州来的姓夏的少爷的踪影。他的心突突直跳,似乎有些不好的预感,可又寻不见夏佰禾的踪迹,只能自我安慰道:“许是来茂城散散心,待两日便又回去了罢。”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几日,裴令仪在中宫甚是忙碌,楚国重孝道,因此对于重阳佳节十分重视,宫中最尊贵的长辈太后虽然在西山,但由于重阳萧元怿要亲自去西山侍奉三日,因此皇后要打点的事务还是很多。
晨醒过后,柳安之借故留在了未央宫内,裴令仪看着她隆起的腹部,问道:“你不回去好好养胎,留在这里是要干什么?”
柳安之笑道:“皇后娘娘,后日臣妾也随皇上去西山吗?”
裴令仪道:“此去西山,舟车劳顿,你有孕在身,还是在宫里安心养胎吧。”
“臣妾愿随同前去。侍奉在皇上、娘娘、太后左右。”柳安之不甘心,她前些日子向萧元怿提起过想要一起去西山,萧元怿本意上是不愿意她去的,挨不过她百般恳求,只得推脱道:“此次事宜均有皇后打点,若是她同意你去,朕便准了。”
裴令仪又道:“胡闹,宫里那么多妃嫔,也不差你这一个。你的首要任务便是诞下龙嗣,不可出任何差错。”
柳安之悻悻而归,她此番想要出宫,不外乎是有人给她吹了风,想趁着有孕去讨太后她老人家欢心。毕竟她出身低微,之前有孕初期,太后很是看不上,给她的赏赐不过一对玉如意罢了,跟其他有孕的妃嫔实在比不得。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可如今却在帝后那里连连碰了钉子,只得回宫恹恹不乐。
她身边的一等宫女,名唤思雪,见她闷闷不乐,便劝道:“小主如今有孕,是宫里第一要紧的人。您要做什么事,谁敢拦您呢。小主若是想去,背着皇上皇后娘娘,自己去便是了。皇上那么宠您,定不会苛责您的。”
“我听说之前妃嫔有孕,太后娘娘的恩赐那是相当丰厚的。怎么到了我这里,便只有一副玉如意?我虽出身公主府,可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正经龙胎,难道就天生比他们的低一等吗?”柳安之道。
思雪深知柳安之对于自己的出身实际上是非常介意的,虽然她自己总提起,但若是旁人提到了,她定会不高兴的,忙笑道:“小主有福,如今得皇上宠爱,又得皇嗣。等皇子生下来,太后娘娘定会欢喜的。”
柳安之听了,心里很是受用,她满意地点点头,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我近来喜食梅子,肚子又尖,看来我这一胎定是个皇子了。”
思雪忙道:“那可不,到时候这可是皇上唯一的皇子……将来小主的荣华富贵定是享用不尽的……”
柳安之又笑:“好了好了……不要说了……”
待到重阳那日,大楚皇帝萧元怿携皇后裴令仪,自皇宫出发,浩浩荡荡一行人向西山行去。所经之处,皆要戒严,有禁卫军提前清路,沿街的老百姓们皆是回避。萧元怿乘坐在玉辂之中,四十一名驾士簇拥在其前后,两侧有左右卫大将军护驾。算上前面的引驾仪仗,还有后面的皇后仪仗、后卫部队,车轮滚滚,尘埃漫天,似要遮天蔽日。如此情况,想要靠近萧元怿,谈何容易?
夏佰禾此时正隐没在沿街的人群里,他所处的这地方偏僻,是以两旁的人并不是很多。他有些局促和不安,时不时便踮起脚朝萧元怿来的方向张望,他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状书,待看到仪仗最前端的车马时,他深吸一口气,随时准备冲出去。
此时魏荣也陪在他身边,因为担心夏佰禾这样一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少年,见到天家威仪,会不会失了勇气打退堂鼓,那样的话,他之前就白费功夫了。他在旁冷眼看着,见夏佰禾有些紧张,便想着必要时,出手帮他一把。
夏佰禾第一次尝试冲出去的时候,被路边的守卫挡了回去。魏荣心道失策,实在是应该选个人多的地方,趁乱让夏佰禾钻空子。他忙拉了夏佰禾,道:“此处人少,守卫森严,你莫慌,我带你去前面人多的大街,那样你才好出去。”
夏佰禾不多想,便随着魏荣往西走,那边有条大路,围观的百姓比这小道上多了许多。大家都争先恐后,想要一瞻天子容颜,路旁的守卫们明显都要挡不住热情的百姓们了。
魏荣道:“一会我替你分散注意力,你冲出去,跪在前面,双手一定要举起来,不然他们会直接将你射杀。”
夏佰禾点点头,他们是抄了近道过来,自然比萧元怿的仪仗快一些。等到再一次看到那十二面龙旗时,魏荣突然大喊一声:“有贼!快抓贼!”说完便往人群之后挤去,周围的人被他喊得一愣,便是那几个守卫也是愣了神,纷纷向魏荣跑去的方向看去。就是这愣神的功夫,夏佰禾那瘦弱的身躯便钻出了人墙,跌跌撞撞地跪在先导仪仗的前面,他举起双手,大喊道:“皇上!草民要伸冤!”
守卫冲过去想要把他架走,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喊:“草民要伸冤!草民家里十七条人命被裴家所害!地方官员与裴家沆瀣一气!草民没有办法,只能找皇上主持公道!”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连仪仗里的乐队也停掉了。所有人都看着夏佰禾,这时,有人越众而出,命令守卫道:“不管什么人,莫要惊了圣驾,拖出去吧。”
夏佰禾听了,加大了音量哭喊道:“草民有冤情啊!皇上!求皇上听草民陈冤!”
百姓们见夏佰禾虽然狼狈,但依旧能看出是个出身良好的少年,都议论纷纷。而秦现也在先导仪仗的队伍中,他策马行至方才命令守卫的官员身边,劝道:“他似乎真有些冤情,不如我们先禀报皇上,看皇上什么意思。”
那人略一思忖,便道:“你等着!”策马向后面萧元怿的玉辂行去。
萧元怿早就察觉到了前方的动静,此时见有人来禀,问道:“发生何事?”
那人道:“有一男子说他家十七条人命为裴家所害,希望皇上为他主持公道。”
萧元怿知道此事必定事关重大,才让一个人胆敢惊扰圣驾,便道:“把他带过来吧。”
过了一会,夏佰禾被带到萧元怿的车前,有婢女替萧元怿打起车帘,只见萧元怿坐在车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跪着地上的夏佰禾,他的声音高远而威严:“你如此胆大敢拦朕的车驾,所为何事?”
夏佰禾先敛衣下跪行礼,随即抬起头,总算见到了大楚权力的巅峰,这下,任他裴家再如何,也不能兴风作浪了吧。他定了定神,再一次深深地伏下身子,以头抵地,他的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黄土,说道:“启禀皇上,草民乃宣州人士,家父姓夏,做点小买卖。前些日子,宣州裴府要盖园子,征了我家的地,却不给我们赔偿,强行将我家宅子拆除。家父带了些人去裴府讨公道,谁知裴府的人却目无王法,直接将家父带去的十六人全部杀死。家父气不过,又去裴府理论,裴府管家得国舅爷示意,毒杀家父。裴府势力庞大,在宣州已是地方一霸,强拆民宅,杀人放火。我们只是一介草民,有冤无处诉,家父死不瞑目。如今草民斗胆惊扰圣驾,只为求皇上支持公道,严惩凶手,让家父九泉之下能安息,让那十六个亡者能瞑目!”
萧元怿静静地听完夏佰禾的陈述,他依旧坐在那里,呼吸均匀,面色如常,让人根本看不出他此时是什么情绪。
夏佰禾说完,将亲手写的状书双手捧过头顶,亦是静静地跪在那里。
周围的百姓和官员,也不敢出声。一时间,本来喧闹的空气竟凝固了。尤其是随行的一些官员,知道夏佰禾竟是指控裴家,心里更是纳罕,区区草民,拿什么去和裴家抗争,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元怿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挥一挥手,一旁侍立的王隽上前拿过夏佰禾手中的状书,检查无问题后便收了起来。萧元怿道:“你可知你状告的是谁?”
夏佰禾点点头,掷地有声:“知道。当今国舅爷,裴令修!”
萧元怿平静道:“若是让朕查出你污蔑他,你可知后果?”
夏佰禾双膝跪在地上,他挺了挺上半身,如同一座石碑,道:“此事证据确凿,草民有信心!”
萧元怿动了动身子,眯着眼看了夏佰禾一会,旋即命王隽道:“先把他带走,好生看着。等朕回宫了再处置这事。”
王隽点点头,有侍卫上前将夏佰禾带走。秦现在前方的车队中看着这一切,又越过人群,和躲在不远处的魏荣目光相触。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旋即又恢复如常,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一个继续骑在高头大马上,一个则闪身而去消失不见。
萧元怿和皇后的仪仗继续向西山行去。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大局。可皇后到底是裴家的人,夏佰禾状告的又是她的亲哥哥,心情难免受到影响,虽然萧元怿嘴上不说什么,但她自己却无颜面圣,只得将柳安之召来西山陪伴在萧元怿左右。
柳安之不曾想还有如此转折,喜不自禁,带了思雪就直奔西山。
秋季的西山,檀香缭绕,冷清而寂静,山上满是红叶,平添了几分萧索之气。那满山的红叶,远远望去,令西山看上去仿佛被血色笼罩,虽是佛门清净之地,此时却略显肃杀,隐隐透出一股诡异之感。
重阳之夜,月凉如水,帝后二人陪侍在太后身旁,等太后抄完佛经的最后一个字,她将经卷交给嬷嬷,萧元怿亲自忙上前搀着她起身:“母后当心。”
太后很是受用地点点头:“难为你的孝心,这些事让嬷嬷们做就行了。”
“母后平日都在寺里清修,儿子想尽孝心都没机会。”萧元怿笑道。
“你若是多子多福,才是最大的孝心。”太后又道,眼神却看向裴令仪。
裴令仪赧然,低头道:“是臣妾失职。”
“算算日子,柳氏快要生了吧。”太后道。
“是。宫里都说,这回是个皇子呢。”裴令仪道。
太后依旧看着裴令仪:“柳氏出身低微,就算是皇子,终究不如嫡子尊贵。”
裴令仪勉为其难地继续道:“臣妾有愧。”
萧元怿道:“母后不要为难令仪了,子嗣这也是急不来的。若将来真没有嫡子,选个出众的养在令仪身边就是了。柳氏此次若为皇子,便交由令仪养着吧。”
裴令仪一听,那黯淡的眸子忽然闪了一下,她感激地看向萧元怿。
太后似乎并未在意,她话锋一转:“哀家听说,今日来的路上,有人拦了皇帝的仪仗。”
萧元怿和裴令仪皆是一愣,萧元怿马上反应过来:“并没有什么大事。何劳母后挂心。”他一边说着,眼神扫向裴令仪,见后者还是恍惚地在那发愣,不免清咳一声。裴令仪这才回过神来。
太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转向裴令仪道:“你身为皇后,出身名门,自当要为后宫妃嫔的表率。若是裴将军出了什么事,到底会影响你在后宫的威信。”
裴令仪听完,顿时失了皇后该有的仪态,她忙下跪道:“母后……臣妾……”
太后摆摆手:“罢了,哀家知道你要说什么。”
萧元怿此时却无心二人之间的对话,他心下诧异,母后已隐居西山多年,没想到消息竟如此灵通,他想到这,不由得心下一凛,他看着太后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和手中不停转着的佛珠,一种异样的感觉弥漫入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