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茂城已有些微暑气,秦韫玉正搭了苏木的手在花园里闲逛。只见荷叶已郁郁葱葱地铺满了整个池塘,偶有一两朵迫不及待的花,伸着花骨朵,点缀在其中,让人看了煞是舒心。
“此刻若有一叶小舟泛于水上,该多有意思!”秦韫玉站在池塘边,有小风拂面,无比惬意。
“小姐要船,我自然得让雷立想法子去。”苏木笑道。
“罢了,没得给人家找麻烦。”秦韫玉道。
“伺候小姐本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小姐高兴了我们就高兴,哪里来的麻烦。”苏木赶忙回道。
“回头你让雷立着人摘几片荷叶供到云罗宫里便是了。”秦韫玉话音刚落,只听一个清脆的女声道:“这可摘不得!”
秦韫玉和苏木视线相对,二人皆是皱眉。
一个少女从石径中缓步行来,身后跟着一位嬷嬷并四名宫女。少女身量未足,身着浅绿色的衣裙,有着一双晶亮的眸子,梨涡浅笑,优雅华贵,恍若明珠生晕。
“这是母后特特养在池子里的,你们若是摘了,回头要是母后怪罪下来可就不好了。”少女用略带稚气的声音继续道。她身后的嬷嬷与宫女忙向秦韫玉行了礼。
秦韫玉示意他们免礼后,少女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便开始自报家门:“我看你面生,怕是不认识我,我是清和帝姬,我的母妃是明光宫的江婕妤。你该不会是秦才人吧?”
秦韫玉莞尔,“帝姬怎知我便是秦才人?”
少女爽朗一笑,露出一排贝齿:“宫里的娘娘们我都是见过的,而且今年入宫的便只有秦才人,不是你还能有谁?”
“是了,可之前在宫里并未见过帝姬。”秦韫玉温言道。
“我前阵子随母后与德娘娘去了玉泉寺看望皇祖母,皇祖母便多留了我几日。”少女和盘托出。
“今日遇见帝姬真真是缘分,我宫里有新进的雨前龙井,不知帝姬是否愿意赏光?”秦韫玉邀请道。
“自然是乐意的。以后叫我文沁便是了。”清和帝姬丝毫没有犹豫,爽快便答应了。
二人遂一同前往云罗宫。
宫人们早已得了信,已张罗好了。秦韫玉将萧文沁请入茶室里,二人只坐在榻上闲话。白芨亲手做了核桃酥奉上,秦韫玉道:“不知你喜欢什么,只捡了白芨姑姑拿手的来,莫要嫌弃。”
萧文沁拣了一块小口尝了尝,“恩……真好吃,比我母妃宫里的强多了。”
秦韫玉听闻,忙道:“你若是喜欢,叫人打包了带回去。”
萧文沁忙咽了嘴里的食物,道:“这些足够了,母妃也不许我多吃的,怕我长胖。”
秦韫玉看着眼前少女单薄的身板,心里感慨江婕妤也太严厉了些,道:“既然这样,你便在我宫里吃些,随意吃多少,我这里可不会拘着你的。”
萧文沁看向秦韫玉,又小心地拣了一小块吃着,“这便够了,不能再多吃了。”
二人吃了会点心,苏木端着一个木制的盘子进来了,她将取来的茶叶递给秦韫玉,又摆上了整套茶具,不远处的小吊炉里也烧了滚烫的水。
秦韫玉道:“我来烹茶与你喝。”
洗茶、冲泡、封壶,行云流水间,茶香已在室内弥漫开来。秦韫玉为萧文沁斟了一杯,递与她。
萧文沁双手接过,轻嗅一下,赞道:“好香!”
秦韫玉笑道:“你尝尝。”
萧文沁轻抿一口,唇齿留香,不禁道:“这茶比我在母妃宫里喝的好多了。”
秦韫玉道:“那你以后常来,我这自有好茶好点心相待。”
萧文沁道:“你的位分没有我母妃的高,可这喝的茶还有做点心的宫人都是极好的。父皇真真是宠你的。”
秦韫玉忙道:“我才入宫不久,皇上图个新鲜而已。平素我也自己动手做做吃食,你若不嫌弃,只管来尝。”
萧文沁道:“下次待我把母妃也带来,她整日里足不出户的,怪闷的。你这里甚是有趣,相信母妃也会喜欢的。”
秦韫玉道:“婕妤姐姐若是能来,那最好不过了。”见萧文沁的茶杯空了,又替她斟了一杯。
萧文沁举杯刚送到嘴边,雷立便出现在茶房门口,躬身道:“启禀小主,有明光宫的宫女来传话,说是江婕妤请帝姬回去呢。”
“这才出来多久,就催人回去!天天拘在宫里读书写字还要绣花,有什么意思!”萧文沁到底小孩子心性,听雷立如此说顿时萎靡了起来,撅着小嘴嘟哝道。
秦韫玉看着眼前这个十一二岁的少女,天真无邪的样子让她甚是羡慕,心里莫名生出一股疼爱之感,不谙世事的孩提时光,大概是人最纯粹的阶段了吧。“快回去吧,时间不早了,不要叫婕妤姐姐担心。”
“那我以后能常来吗?我喜欢你的茶和你的点心。而且我听说你的琵琶弹得顶好,我还想听你弹琵琶呢。”萧文沁一副哀哀的表情,小心翼翼地。
秦韫玉的心早就化成了一汪春水,“你若喜欢,随时来就好。”
“那……一言为定!我走啦!”少女得了秦韫玉的应允,顿时开心了起来,蹦着跳着跟着嬷嬷和宫女坐上轿撵离开了云罗宫。
秦韫玉亲自送到了宫门口,待萧文沁的轿子走远了,方才回身进屋。这时,苏木走了进来,问道:“晚膳已有了,可要传?”
“传吧。”秦韫玉与萧文沁聊了一个多时辰,感觉心情颇好,胃口也好了不少。
只见两个小宫女抬了桌来,另有四个小宫女端着食盒鱼贯而入。苏木打开食盒,依次将盘子端上桌,又摆齐了碗筷,方请秦韫玉入座。
今日的菜色颇丰,有芥末鸭掌、芝麻鱼、山珍蕨菜、鸡丝豆苗、罐煨山鸡丝燕窝,还有熬得恰到好处的莲子粥。苏木一边布菜,一边道:“本以为帝姬会在宫里用膳,便叫小厨房多备了点,结果江婕妤还是叫了帝姬回去。”
“江婕妤教女有方,清和帝姬真真是天家女儿风范。”秦韫玉云淡风轻,只叫苏木为自己盛了粥,慢慢地喝。
“说起来江婕妤倒是个神秘的人呢,我入宫这么久,竟未见过。”
“听闻江婕妤身有残疾,故闭门不出。”苏木靠近秦韫玉耳边轻声道。
“哦?天子选妃必是要健全的,如何她能入宫?”秦韫玉疑惑道,一时间连粥都忘了喝。
苏木为秦韫玉夹了一筷子鸭掌,放在盘子里,道:“大概是入宫以后才……”
秦韫玉扫了一眼不远处端着拂尘和布巾的宫女们,见她们只低眉顺眼地望着前方,又想了想,只在苏木手上写了一个字——“查”。
苏木了然,微微点了点头,并未做声。
见苏木会意,秦韫玉扬声道:“今日这鸭掌做的不错,我喜欢得紧。去赏了做这道菜的厨子吧!”
苏木屈身福了福,回道:“是。”便转身出门去了。
秦韫玉端坐在桌前,继续喝粥,忽然叫道:“茉儿,来为我布菜。”
只见一排宫女中,一个圆脸宫女站了出来,手里还端着浣手用的铜盆。她迅速地走去将铜盆放在架子上,然后走至桌旁,拿起筷子,小心问道:“小主想吃什么?奴婢给您夹。”
秦韫玉紧紧地盯着茉儿的脸,见其面色微微有些紧张,心里轻笑了一下,但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朝着那道燕窝努努嘴,道:“去给我盛碗燕窝来喝。”
茉儿答道:“是。”另取了一个空碗,为秦韫玉满满地盛了一碗,双手端着走向秦韫玉,准备放在她的面前。秦韫玉装作不经意地拿着小勺子喝粥,见茉儿走来了,便偷偷地在桌下伸了脚。茉儿双眼只盯着手中的汤碗,并未留意脚下。只听“哎呀”一声,茉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手中的汤碗也飞了出来,砸到了秦韫玉的身上。
室内的空气一时间凝固了。秦韫玉的衣服上沾了好大一块污渍,腿上还倒着肇事的碗。茉儿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爬起来只低头跪在秦韫玉脚边瑟瑟发抖。
秦韫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将碗从腿上拿起来,重重地放在桌上,那一声“咚”仿佛在对茉儿宣判。她刷地一下站起身,也不顾身上的脏物,柳眉倒竖,伸出食指指着茉儿,厉声喝道:“好大的胆子!”
茉儿已六神无主,忙连连磕头,用带了哭腔的声音,哆哆嗦嗦道:“小主恕罪,小主恕罪!是奴婢不小心,小主恕罪!”
秦韫玉冷哼一声,“白芨平日里就是这样教导你们的么?连端个碗都端不好!”
茉儿此时已不敢动弹,只伏在地上,嘴里不住地道:“奴婢知错了!望小主恕罪!”
有机灵的小宫女见秦韫玉动了气,早去报了白芨,等到白芨赶来之时,小宫女们已跪了满屋子,唯秦韫玉满面怒容地站在桌前。
白芨一见秦韫玉面色不善且衣服上还带着大块污渍,忙跪下,俯身道:“奴婢教人无方,请小主降罪。”
秦韫玉见白芨态度诚恳,且这事与她无关,倒恢复了些往日的温和,道:“先帮我换了衣服吧。”
白芨听闻,起身扶了秦韫玉至里屋,换了身衣裳才出来。秦韫玉见宫女们仍老老实实地跪在屋内,气也消了不少,“除茉儿外,都退下吧。”宫女们如释重负,告了退之后纷纷退出门,屋内只剩下秦韫玉、白芨和茉儿,还有一桌子的狼藉。
秦韫玉也不管茉儿,只在贵妃榻上坐了,吩咐白芨斟了茶,自己不疾不徐地喝着。
三人静默了好一会,秦韫玉终于开口了:“茉儿,去把桌子收拾了。”
茉儿如闻大赦,忙磕头应了,起身准备收拾桌子。
此时秦韫玉又唤道:“慢着!”
茉儿一脸不解地扫了白芨一眼,见她低眉顺眼地只盯着自己的裙角,便愣愣地看向秦韫玉。
秦韫玉本想让白芨打碎了盘子,将茉儿的手划伤了撒上盐,再让她去收拾桌子。可看着茉儿战战兢兢的样子,想着毕竟女儿家,而且犯的也不是啥大过错,自己也只是想找个由头打发了去而已,这样的惩戒未免也过重了些,心里到底还是软了下来,便端了茶,吃了一口:“罢了,你收拾完了便跟着白芨去了吧,以后云罗宫不用你伺候了。”
茉儿听了,慌张地下跪泣道:“奴婢知错了,求小主不要让奴婢走。”
“我要的是忠心耿耿之人,在我云罗宫伺候,便一心一意只为我。若存了什么别的心,我这里是留不住的。”秦韫玉并不抬头,只专心吃茶。
茉儿知道秦韫玉向来在云罗宫时绝对的权威,此时既然如此说了,便没有什么回还的余地,只得一边起身一边拭泪,继续收拾桌子。
秦韫玉不愿再见茉儿,便嘱咐了白芨好生看着,便自行来到书房,随便拣了本书翻阅着。可这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书上的字虽然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进不到脑子了。方才她吩咐苏木去查江婕妤的事时,在场的所有宫女都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东西。唯有茉儿,在她们讨论到江婕妤的事时,便偷偷抬眼看向她们,秦韫玉当时也是无意间瞟到了,心下顿时起了疑,但又想着没准茉儿也只是一时好奇而已,并不理论,可在当她在苏木手中写字时,余光看见茉儿的手虽端着盆,可食指却在划动,明显着是在留意自己在苏木手中写了什么。秦韫玉心里立刻明白了。
想到这里,秦韫玉又不免有些好奇,究竟是谁安排的眼线呢,或者说,是谁把茉儿收买了让她监视自己呢?自己入宫不久,又尚无子嗣,以后未必能成了什么气候,是谁竟要未雨绸缪到如此地步?会是皇后吗?那个端坐在凤座上全天下最高贵的女人、萧元怿的结发之妻,又有着强大的母家撑腰,自己如何能撼动她的位置?会是德妃吗?似乎她对一切都很冷淡,不论是皇帝的恩宠还是自己的位分,亦或是家族的兴衰,这宫里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会是未曾蒙面的庆妃或者江婕妤吗?她们连自己的面都不曾见过,如何就想到安插眼线?或者是后宫里其他的妃嫔……秦韫玉用手搓着书的页脚,心里一团乱麻。自己的宫里出现别人的眼线,看来,云罗宫里的人也是鱼龙混杂,若是不尽早清洗,以后怕是会有大麻烦。
这表面平静却暗潮涌动的深宫,若不是命运如此安排,秦韫玉本不愿意在这华贵的牢笼中终老一生。
“咚咚咚”书房的门被人轻扣。秦韫玉戒备地扬声问道:“是谁?”
“小姐,是我。”苏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吧。”闻得是苏木,秦韫玉放下心来。
只见苏木打开门,手里拎了个木漆食盒轻盈地走来进来。她走至书桌前,放下食盒,打开盖子,端出一碗燕窝羹并一盘蜜饯,道:“白芨姑姑特特做了说是给小姐当宵夜的。”
秦韫玉看了一眼,皱着眉道:“甜腻腻的,大晚上的谁吃这个,白芨姑姑也不知怎么想的。”说罢只端了燕窝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听说你今晚发脾气了?”苏木问道。
“你去之后,我让茉儿为我布菜,谁知她竟然将碗打翻在我身上,我只是管教一下而已。云罗宫的宫人们我向来是不理论的,常见的也就你、白芨和雷立。可现在发现,这些小宫女们也太上不了台面了,今日只是在我面前失了规矩,他日若冲撞了贵人们,不仅他们没好果子吃,我也少不了一个监管不力的罪名。”
“那你有何打算?”
“暂时还没想好,”秦韫玉放下手中素白色的汤匙,抬头看着身侧立着的苏木,“不过说真的,这宫里,除了你,我谁也不信。”
灯影绰绰,屋里点着的安神香让人心静。两人的影子投在窗上,一坐一立。坐着的那个,灵动秀丽,站着的那个,沉稳安和。二人说了会话,只见人影移动到寝室。苏木服侍秦韫玉洗漱就寝之后,便吹熄了蜡烛,关好门,嘱咐了守在殿外的小太监好生服侍着,便提着一把小灯笼回屋了。
相邻屋里的女孩子们都已入睡,唯有苏木的房间还闪着烛光。此时,她还在桌前研墨。直到砚台里的墨汁渐渐侵染开来,面前充满了墨汁的味道,她才停了手,探身取过纸笔,略一思索,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待墨水干透,她便将纸折了起来,放进梳妆台的抽屉里。可回身想想又觉得不妥,便将纸拿了出来,就着烛火燃尽了,才在床上躺下。
一夜辗转反侧,往事纷纷涌入脑海,也不知怎得,竟让人无法安睡。苏木索性点了支蜡烛,坐在梳妆台前。夜深人静之时,最是容易让人回想的。苏木取了把梳子开始一点一点地梳理自己的秀发,想起自己幼时,母亲用生姜水为自己洗头,才让自己有了如此乌黑浓密的青丝。至于镜前的这张洗净了铅华的容颜,恍若神仙妃子下凡一般。都说德妃李晏如艳绝后宫,可比之此时的苏木,却少了些鲜活的气息。李晏如仿佛最精美的瓷器,匠人们赋予她完美的五官,却忘了瓷娃娃终究只能远观。而苏木,身材袅娜,青丝如瀑,水沉为骨玉为肌,肤白胜雪,双瞳剪水,秉绝世容貌,具倾国倾城之姿。秦韫玉已是清丽可人,但和卸了伪装的苏木一比,仍相形见绌。苏木自知容貌不俗,未来可能会有麻烦,所以自入宫以后甚是低调,在云罗宫里倒还罢了,平素里少不得随秦韫玉出云罗宫时,也尽量低头,并整日以黄粉扑面,再画上雀斑,勉强能掩饰一下。若是有心人仔细观察,想必还是可以看出其不凡的品貌。好在大部分人只认为她是秦韫玉陪嫁侍女,并不多加留心。
苏木将头发一点一点地梳完,发现夜色还正浓,又躺回床上。然并无睡意,只幽幽地叹口气,睁着一双杏眼看着床前的帷幔。过去自己睡不着时,母亲总会来到自己身边,柔软的怀抱仿佛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母亲轻轻地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哄着自己入睡。苏木在心里默默地哼着母亲哼过的曲子,在寂寂长夜里,将自己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