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玉泉寺是专门建来给太后清修的。太后一直在这里住着,清心寡欲,生活倒也简朴,丝毫没有一国太后的奢靡。这段时间皇后也在,太后在皇后出发前特地传来旨意,切勿带太多的人扰了佛门清净,所以皇后亦是轻装简行,每日粗茶淡饭,安心念佛。
这日,裴令仪与太后打完坐,太后说要去抄写佛经,命皇后自便。裴令仪这才得了空,准备去后山采些草药。正准备出发,只见南星进来禀道:“娘娘,国丈来了。”
裴令仪有些惊喜,平日在宫里她是甚少有机会能见到父亲的,如今在西山,没那么多规矩,父女二人相见倒是方便些。“快请。”
过了会,只见齐国公裴慎远进来了,他一身素净的衣服,脚步不似之前那般稳健,面容也是凝重而悲戚,眼神里透露出无尽的哀痛,看来痛失爱子让这个征战沙场的老人备受打击。他见到裴令仪刚要准备行礼,却被女儿搀起:“父亲!”
两人相顾无言,裴令仪看着眼前苍老了许多的父亲,心疼不已:“父亲怎么来这里了?”
“我听闻你自请来西山礼佛,为你弟弟赎罪,便过来看看你。”裴慎远的嗓音沙哑而低沉。
“山高路远,万一摔着了可怎么办。”裴令仪担忧地说道。
“好歹也是在马背上征战多年的人,怎么就会摔了呢。”裴慎远轻轻一哂,“怎么就摔了呢。”
“父亲,女儿尽力去求了……可是皇上他……”裴令仪的眼泪已经滚滚而下,她断断续续地说起裴令佑的事情来,“皇上气极了……我越求他越生气……”
“傻孩子,这件事是天大的丑闻,伤及了皇家的脸面。你去求,反而让皇上觉得你徇私,当然就越生气。”裴慎远说道。
“可……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令佑去死呢?”裴令仪用帕子擦拭着脸上的泪痕,哀哀地说道。
“令佑做出那样的事,皇上怎么能饶过他,若是轻罚了,皇上将来何以服众?如何治理天下?你去求情,只会让皇上更为难。”裴慎远说道,“今后你在宫里也要小心些。我年纪大了,有些事情也是有心无力了。裴家……还得靠你们了。”
“女儿明白,相信几个兄弟也明白。”裴令仪说道。
“我虽告老,可你还有你几个兄弟都还在皇上身边。一荣俱荣,你们必要齐心协力,将我裴家基业绵延下去。如今这秦家的秦现,顾家的顾云旌皆是精金美玉,深得皇上喜爱,怕是将来有一日,将取我们而代之。”
“父亲莫急,往后日子还长着呢。”裴令仪说道,“令倇有孕,若是个皇子,将来我收来养着……咱们手上便有一个太子,害怕什么呢。”
“纵然是这样,也不可掉以轻心。做事定要不露痕迹,切不可留人话柄。”裴慎远将目光移至殿中供奉的那尊菩萨像上,他缓缓走过去,双手合十,说道:“这佛门清净之地,不适合你。未央宫,才是你应该呆着的地方。”
裴慎远不再说话,而是转身离去,留裴令仪一个人静静地看着眼前慈悲满怀的菩萨,她虔诚地跪地祈愿,愿菩萨庇佑裴家,愿裴令倇诞下皇子,愿过去的一切哀痛都随时间消逝。其实裴家也曾怀疑是被人暗算,只是那添香阁自从出事后便被官府封了,姚妈妈和添香阁里的仆从们做完人证后便不知所踪。而凶案现场,也没发现任何异常。所以,裴慎远也只能认了。
裴令仪在菩萨面前站了一会,亦是出门而去。裴慎远正牵着马准备下山,她扬声道:“父亲,女儿要回宫了,下次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保重!”
裴慎远摆摆手,背影看上去有些踉跄。
皇后回宫这一日,西山飘起了小雪,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红色的墙上,落在仍旧葱郁的松柏上,落在皇后金色的仪仗上,似是覆上了一层轻软的白纱,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令人捉摸不透。裴令仪伸手接过几片雪花,有微微的凉意。茂城并没有下雪,只一味地刮着冷风,吹在身上宛如刀割,天阴沉沉地,压抑在头顶,仿佛伸手就可触摸。
苏木掀了帘子走进来,她周身带着寒气,对正在逗弄萧文澄的秦韫玉说道:“皇后回宫了。”
“皇后这次离宫,真是去也悄悄回也悄悄。我竟然都不知道。”秦韫玉头也没抬,怀抱中的萧文澄咯咯地笑着。殿外的狂风被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殿里依旧温暖如春。
两人在云罗宫里避着风雪,却不知,一个身影悄然从后门溜出,不顾外面的寒风,快速地向未央宫行去。
“娘娘,云罗宫阿琦求见。”南星进来通传道。
“让她进来吧。”裴令仪正在翻阅她离宫后几个月的各类档案,头也不抬地说道。
过了一会,窸窸窣窣地脚步声响起,只听一个女声道:“奴婢参加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裴令仪终于抬起了头,她把账本合上,慵懒地问道:“你来找本宫,所为何事?”
阿琦跪着,将一张叠起来的纸双手托过头顶:“奴婢有东西呈上。”
南星接过来,呈给裴令仪,裴令仪将这张纸打开,是一张画像。画中人恍若神仙妃子,璀璨如明珠,比之西子胜在几分神采,比之昭君胜在几分明媚,比之杨妃胜在几分纤巧——正是卸去了伪装的苏木。裴令仪不解,问道:“你给本宫这个是什么意思?”
阿琦一脸得意,扬声解释道:“昔日秦昭媛练习作画,画得此人,便将此画给了苏木。苏木一直藏在她的妆盒最下面,被我偷了出来。”
“这样啊,所以你给本宫这个的目的是……”裴令仪面不改色,依旧懒懒地说道。
阿琦忙说道:“娘娘,这画中人必是跟苏木有什么关系的,不然她为何将这人的画像藏起来呢?”
“既然苏木藏起来了,你又是怎么得到的?本宫倒是有兴趣听你解释解释。”裴令仪一改往日的温柔和缓,用一种锐利的眼神盯着阿琦。
阿琦慌了,忙道:“娘娘不是的,奴婢也是怕秦昭媛和苏木别有用心,这才来禀报皇后娘娘的。”
裴令仪定定地看着跪在那里的阿琦,沉默往往有着巨大的威慑力。许久,她才收起了她犀利的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样子,她站起身来,款款走到阿琦面前:“你可知你这是以仆告主,以下犯上。”
阿琦以额头触地:“整个后宫自然是以娘娘为尊,娘娘才是奴婢的主。”
“既然这样,你的心意本宫知道了。你先回去,旁的事,本宫自会理论。至于云罗宫,还得让你多替本宫盯着点。”皇后依旧梨涡浅笑,扶着南星的手缓缓行去。
“谢娘娘。奴婢恭送娘娘。”阿琦喜不自胜,一直到听不见脚步声了才抬起头来。
裴令仪一边走着一边对南星说道:“阿玥那边有什么消息?”
“阿玥来回了话了,说这段时间裴美人那里并无异常。只是秦昭媛十分关照她,时常去探望。有一次,两人去御花园里玩,美人不慎落水,秦昭媛不顾自己安危毅然跳下水去救人。”南星回道。
裴令仪点点头:“真是难为她了。”
阿琦从未央宫回来,一直在暗喜。她和阿玥是表姐妹,年岁相当,同时入宫为宫女。阿玥沉稳机警,很快便选入未央宫中服侍,成了皇后身边的人。可阿琦,却只是在普通妃嫔宫里当个粗使丫鬟,她心里很是不服气的,一直想找机会能为皇后办事。如今皇后如此说,让她觉得自己跟阿玥的距离缩进了不少。
夜里,苏木服侍秦韫玉睡下,又查看了各处的烛火,确认万无一失了,方才回到自己屋里像往日一样,卸去钗环和所有伪装。忽然她看见妆奁最下层的抽屉并没有完全合上,平日里这个抽屉她是不动的,若是没有合上自己早就会发现。她心内猛然一跳,忙打开抽屉,果然,收在里面的画像不见了。苏木愣了一下,这画自己收了之后也很少去翻动,甚至都没什么人知道这画的存在,怎么就不见了呢。她仔细回忆着画上的细节,心想万一有人拿这做文章,自己该如何应对。可惜那画自己从不曾细看过,时间久了,记忆也就模糊了,大抵只知道画中人是自己,好在秦韫玉画技不甚好,画得只有八分像。自己若是有心搪塞,应该能蒙混过关。想到这,苏木略放下心来,可转头看见镜中自己不施粉黛的脸,却又徒然生出一丝担忧:自己的这张脸,会不会有一天成为绊脚石?这样思来想去,竟是一夜无眠。
“你昨晚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秦韫玉见到苏木的第一句话便说道。
苏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趁着无人,对秦韫玉悄声说:“有件事我先给你打个招呼,以防万一。你为我画的画像,不见了。”
“不见了?”秦韫玉反问着,“难道是被人偷了?”
“有可能。现在也不知道是谁。不过我担心将来有人会拿此画做文章。”苏木道。
“没事。谁能知道这画画的是你?”秦韫玉并不太放在心上,她有太多的事情要考虑,画像失窃这样的事在她心中并不是最重要的。
“我已记不得画上的细节了。你还记得么?”苏木倒是十分在意,她的面色凝重得如同结了一层白霜。
秦韫玉回忆了一下,说道:“我的画技不好,画出来的人并不是十分像你。但是……完了,那画中我在你锁骨下方那里画了桃花的!”苏木的肩膀处,有一处浅红色的胎记,宛如桃花的形态。苏木入宫后,所穿的宫女服制不像妃嫔和小姐们那样,是不允许露出肩膀的。所以这个胎记便只有秦韫玉和苏木知道。
苏木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右边的锁骨,若有所思。
“你也不用过分担忧,一张画而已,凭我俩难道还不能摆平了吗?”见秦韫玉如此轻松,苏木也不好再说什么,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但愿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未央宫中,皇后独坐在椅上,手里是阿琦呈上的画像。宣纸微微发黄,似乎放置了许久。折叠得小心翼翼,说明苏木很珍惜。裴令仪将画像打开,画中女子样貌自不必说,那肩上一朵若有若无的桃花使那女子更加别致,带着一副独特的、遗世独立的风姿。这般美貌的女子,若教皇上看见了,如何不动心?裴令仪不敢想象,这画中女子若是在她所管理的后宫之中,将会掀起多大的波澜。
“南星,”裴令仪唤道,“本宫怎么觉得这女子十分眼熟。你看这朵桃花,好似在谁什么见过……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南星探身看了一眼,说道:“奴婢看着也眼熟……”
主仆二人各自在脑海里努力的思考着,忽然,裴令仪恍然大悟道:“是她!”
南星疑惑:“娘娘说的是……”
裴令仪命南星将画像立着拿起,指着那女子肩上的桃花道:“她不是死了吗?”
“是……顾家三小姐!顾云旗!”南星终于想了起来:“她的画像怎么会在苏木那里?她们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