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把早餐端到床前的小桌子上，我看到它把鸡蛋做成心形嵌在面包里，配着一杯去腥的热羊奶一同放在小托盘里；可旁边还有一大碗面条和一碟糖蒜。
“我可不是饿鬼，把面条拿走！”我说。
“面条是昨晚的，你要是不吃就自个儿倒掉。”莎莉说，它没有看向我，而是倔强地朝向另一边，沉默地杵在那儿，脑袋里沙沙作响。我仿佛能感到它屏幕上的眼睛里正浸着泪水，但我当时认定那只是个错觉。
不该怜悯这些神经质的机器人！我想。
与莎莉第一次见面时，我天真地以为它不过是另一个高级一点的智能家电。我对它说：“看样子你是个更加智能的家伙，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是Z-717，先生。”
“可我总不能每次都叫你的编号。你瞧，我这里的东西都有自己的名字。叮咚，把灯打开！”我开始兴致勃勃，向它介绍我的那些朋友，“没错，叮咚是所有电子设备的管家，她非常负责！来吧，带你认识一下，那是酷冰侠，我的冰箱；悟空，我的电脑；瀚巢，我的书柜；蓝多，我的床……”我独身惯了，爱给身边的东西起名字。它耐心地听着，眨巴着那双好奇的眼。
“你看起来年龄很小，还是个姑娘。”我对它说，“所以我不能叫你‘保姆’或‘老妈子’，‘女仆’或‘佣人’也不行！”我思索着，它的脑袋也开始运转，仿佛也在思考似的，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然后我就脱口而出：“就叫你莎莉吧！”
“好的，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它似乎变得很开心，原地转了个圈。我看到它在屏幕上打出“沙粒”两个字，心想，至少读音正确，机器人学英文总是很快，可中文就会让它们异常头痛，所以会中文的机器人总是更聪明——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不管怎样，莎莉给我的第一印象其实还算不错。
可第二天一早，我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周遭的一切好像都变了样。
我先是发现我的眼镜找不到了，我明明把它放在了枕头边。我摸索了半天，然后让叮咚把电动窗帘打开，而后只感到光线异常刺眼，事后才知那是莎莉把玻璃擦得铮亮，连贴窗花留下的疤痕都不见了踪迹。明亮的光线让我不敢直视窗外，高度的近视又让我两眼昏花，我裹着棉被把脸凑近床单，在床上努力地来回翻找。此时莎莉走了过来。
“先生，您在干嘛？需要帮忙么？”它说。
“莎莉，不要叫我先生，叫我‘老张’就行！”我冲着有它声音的方向笑了笑，我的眼睛就像只有18万像素的古董照相机，把莎莉拍成了一堆晃动的马赛克。
“哈，好的！”听它的声音，它好像在笑。
“莎莉，我的眼镜找不到了，没有眼镜我跟瞎了没什么区别。”我冲它的身影说道。
“啊！眼镜在床头柜抽屉里！眼镜盒一直在那里放着。”它说，“你可真粗心，眼镜放在枕头边会磨花的。”
我找到了我的眼镜，它已经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可我发现自己没办法高兴起来。我看到屋子里的摆设都变了样，堆在床头柜的衣服不见了，我被告知它们正整齐地挂在衣柜里，那时天已入冬，我只得忍受着寒冷奔向衣柜翻找我的衣服；飘窗上、书桌上的书全被放进了书柜里，它们的顺序也全变了样，根本不管哪本是学术专著哪本是通俗读物，而是全部从高到低“有序”地排列起来，就像无线电信号；书里夹着的书签被莎莉全部揪了出来，整齐地放在书桌前的台历架上，所有的书，我已无法辨认自己看到了哪里，或者一些重要的文献在哪一页；餐桌上的桌布被换掉了，玻璃杯反射着刺眼的光，透明垫子下的照片被全部收了起来，我猜肯定是收进了某个多年没打开过的柜子最深处的那本老相册……
“天呐！”我惊叹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老张，你感觉怎样？”它似乎还略带娇羞。“我趁你熟睡的时候做的，看，完全没有打扰到你！”
我愣在那儿，我床头的水杯不见了，还有书桌上的茶叶桶、夹在书柜玻璃上的画，还有很多，很多东西不见了，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原本塞得满满的小居室已经空空荡荡。我心想一定是莎莉把它觉得没用的东西全部收进了隔壁储物间。我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谢谢你，莎莉。”没错，开始时我对它还十分友善，而且委婉。“可是莎莉，有些东西你可能理解不了，嗯……我想说的是，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没错，再往上一辈的人都喜欢干净、整洁，也许现在大多数人也都喜欢，但是并非全部，比如我……”
看着它满脸疑惑，我继续补充道：“怎么说呢？我很喜欢一种纷乱的氛围，这种氛围让我有家的感觉，这种氛围还容易产生某些神秘的灵感……莎莉，家可不像办公室，需要时刻保持整洁给别人看。”
它还是不解，脑袋又开始沙沙作响。
“没事的，莎莉，你只不过是台保姆机，不懂这些相当正常。”话一出口，我就发现自己说的似乎会更加刺痛它，虽然它仍然表现得很开心，但我还是决定住嘴。它脸上依旧是笑盈盈的表情，它还不懂得失落和伤心，起初的它只装有人类的所有积极正面的情感，不过别忘了它有自主学习模块和情感控制元件，并在之后与我三个月的“对峙”里学得极快。
不行，我不能让一个机器人这样改造我的家。我暗自心想。
那一天，不管我在看书还是写作，或者单纯地发愣，我都感到自己十分不安，因为莎莉在身边。虽然我知道它只是台机器，但它的存在似乎总能让我感到隐私被默默侵犯。于是那天晚上，虽然有一丝于心不忍，我还是把它关进了储物间。不过第一天还算过得去，至少机器人做的饭对我来说挺新鲜，莎莉说它做的菜对我的健康绝对有益。
可是第二天早晨，前一天的情景又重复了一遍，它竟然会自己开锁……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即便我告诉它不用这样，但它还是在做这些——因为对于人类来讲，一旦有什么繁杂的劳动不需要亲力亲为，那么他们总会乐于选择被替代——是的，你总有东西需要保姆机收拾，而它还没学会精准辨别，它不知道哪些是需要收拾的，哪些是不用收拾的；哪些在这个时候是需要收拾的，而又在那个时候不用收拾；哪些放在那个地方时不用收拾，而放在这个地方时又需要收拾……没错，机器人的逻辑在那时还不像人类这般复杂。一个星期过去，我开始因莎莉而抓狂，就连它烧的菜我都已开始难以下咽，因为那总是过于清淡，油水太少。并且我不安地发现它不仅对我的饮食进行了严格限制，竟然还会限制我的自由。
那天傍晚，我想出去散散步。我把它递给我的远程监测手环戴在手腕上出了门。刚到小广场，手环就响了起来。
“老张，外面起霾了，PM2.5浓度72μg/m3，请快回家！”
“好吧，莎莉，我马上回去！”我附和道，然后继续往前走。
“那你为何不掉头？请快回家。”
是的，如果你不回去，莎莉就会一直叫你，而且当你把手环关闭，莎莉竟然能够重新把它打开。
慢慢地，我开始嫌弃莎莉，随后的那些事情逐渐让我难以忍受它。这就是国家保障老年人健康长寿的福利吗？幸好我还没那么老！三个月里，我三次扯下手环把莎莉自个丢在家中，愤怒地奔向居委会。那第三次之后，我生了场病，持续了一个多月。起初是感冒发烧，后来开始腹泻，“内分泌失调、电解质紊乱”，这些都是莎莉的判断，它的诊断报告上还用中医疗法把我判定为“气血不足、脾肾两虚”。可我自个儿的判断很简单——我指定是被这机器给整抑郁了。我开始整日苦思冥想，病愈之后也一样。那时我想的最多的是人工智能与人类的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