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着一条浅溪逆流而上,溪中有成群的盲鱼,每条只有指甲盖大,不为脚步声所动,依旧漫无目的的缓缓游动。本初间或看见几个熟面孔,行色匆匆的赶路,不是为了找路子替人消灾,就是做买卖的掮客。
走进一栋平平无奇的三层小楼,进入客厅后,却沿着螺旋形的楼梯往下走,直到相当于地下三层的深度。这里的温度高出很多,本初估计能达到三十六七度,好在空气并不窒闷,只额头微微蒙上一层薄汗。
昆吾没有一点出汗的迹象,他指了指脚下,说:“一条熔岩河从这儿经过,有隔热层,正好给谈亚取暖。”
步入一间粉刷干净的房间,只有一张长条桌和几只木椅。长桌尽头坐着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妇人,目光沉静如同两颗海子。她抬眼看过来,目光落在本初身上,仿佛一下穿越无尽时光。
两人目光交汇的一刻,海子表面掀起风暴,转眼间波浪接天。
老妇说的第一句话和昆吾如出一辙:“本初,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你也一样没什么变化,谈亚。”本初的眼神温柔,好像看的不是个老太太,而是个小姑娘。
“那是因为我已经老到不能再老了。”
老太太谈亚把目光转向壮汉,温柔的说:“昆吾,请给我们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吧。”昆吾应了一声,走出去后小心地把门关上。
“能照顾下我这老迈的身体,自己走近些吗?”
本初顺从的走到她跟前,老妇缓缓站起来,将他抱在自己怀中。她的身高只到本初的胸口,本初不得不弯下腰,一手轻抚老人的后背,另一手轻轻楼住她的后脑。
长久的拥抱。
好久之后,谈亚才闷着声说道:“哎呦,我得歇会儿。我有点儿闪着腰了,能扶我坐下吗?”
再次坐回椅中的谈亚,眼神恢复成平静的湖水,她微笑着说:“每次见到你这张年轻的面孔,我都免不了嫉妒,像是有条小蛇在快要烂掉的心脏里钻来钻去。”
本初带着笑说:“还好我们不常见面。”
“何止不常见面,我们十年来也不过才见了两次而已。你一直都知道我在哪儿,我却不知道你的一点儿消息……”
说着说着,谈亚又陷入沉思里。她确实已经太老了,法令纹和抬头纹深陷入皮肤,将脸庞切割的支离破碎,连脸颊也满是琐碎的皱纹,几乎找不到一片光洁的皮肤。她穿着深黑色的连体长裙,瘦小的身体藏在里面,勉强支撑起人体的轮廓。从肩头到手肘的袖子有一条敞口,裸露出来的不是皮肤,而是一簇簇灰白色的短毛。
“十年前见到你的时候,我真是大吃一惊。我真以为自己的死期来临了,上帝怜悯我,派你当使者接引我上天国。”
谈亚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忍不住笑起来:“你怎么会……怎么会呢?我一百多年前就以为你死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年是135年,我只有20岁。可,可你不仅还在世,连样貌都几乎没变!”
本初也被拉回到过去的时光,他很庆幸苏醒后世上还留下一位挚友,“你以为我就不吃惊?我印象里的那个小姑娘不止还活着,而且还成为‘罗姆人’的精神领袖。那个总拿不定主意的女孩儿,现在的每一项决定都举足轻重。”
“你知道我的水平,被推上这个位子,仅仅因为我活的比别人都长而已。我越老越像年轻的时候,总不敢做决定,总是摇摆不定,也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那些决定是对是错。”
老妇的双颊染上淡红色,眼中光彩闪烁,“那时候,我还是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胆小鬼,是你给了我勇气,诚实的面对自己。然而你太早的离我而去,你知道我多害怕吗?那段时间几乎明天都是战战兢兢度过的。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能再见到你真的是个奇迹。”
本初感慨的摇头:“勇气不是我给你的,它本来就在你心里,我只是指给你看。”
谈亚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不管怎样,上帝是公平的,你又出现了,而且我还没死。”
可转眼间,她又流露出分不清是失落还是解脱的神情。“我能感觉到,我的时间快到了。我已经173岁了,等这一天实在等了太久,不知上帝还要让我承受多少,难道苦难不该有尽头吗?我接受发生过的一切,只是有时会误以为永远没个终结。”
“还总把‘上帝’挂在嘴边的,恐怕也只有你了。没错,命运是很操蛋,我就是被它玩弄的最狠的一个。直接把你置于死地还能一了百了,可每次打倒你后,又非要让你爬起来,继续接受它的玩弄。就像是……生存也只剩下折磨。”他知道谈亚口中的上帝,不是那个古老宗教中的耶稣。罗姆人饱受苦难,生时无所寄托,害怕死后仍旧魂无归所,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他们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上帝。
罗姆人是他们的自称,最早的那段岁月,他们自称“地上人”。说出这三个字时,还能带着些许自傲,与另外的那些“地下人”分庭抗礼。
变化渐渐到来,选择总要付出代价——“大衰退”时期的大地狂暴不安,地球母亲不再温柔,而是用残暴回敬深深伤害过她的孩子们。退居地下的人们躲过了无情的报复,而“地上人”恋栈土地,能扛过来的少之又少,且身体机能变异,DNA里被埋下无数痛苦的种子。当秩序重建,“地下人”回归地表,生态重回正轨之后,“地上人”又因为“原始野蛮”被边缘化。
直到现在,“正常人不得与罗姆人通婚”,仍旧写在联合宪法里。
谈亚手臂上绵密的短毛,是罗姆人常见的“返祖特征”之一。她年轻时对此深感自卑,从不穿短袖的衣服,更不习惯和他人有身体接触。至于长寿,绝对是个例中的个例,对谈亚来说,那既是恩赐也是惩罚。事实上罗姆人的平均寿命只有普通人的三分之二,婴儿夭折率居高不下,重建的现代医学也无法改变这一点。变异给罗姆人带来的唯一“优势”,仅仅是改造适配度比正常人高。
两人相视一笑,同时决定不再沉湎于旧时光。
“你说你一直在追寻着什么,从未停止,可连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那现在有什么眉目了吗?”
本初摇头,双眉眼看又要紧锁:“我现在已经不再刻意去想它了。就当是个诅咒好了,反正该来的总会来。算了,别说太遥远的事了。你出现在地下场,是不是因为那件事?”
她点头,“盯着那件事的人太多了,罗姆人在地上的信息来源少的可怜,总是慢别人一步。好在这次跟昆吾的生意有点儿交集,让他没落后太多。”
深沉自省,百折不回,谈亚眼中的神色唯有时光能够赋予。
“让昆吾进来吧,他比我知道的更多。”
正如本初所料,短短一天时间,众妙丢失三只试验型“菌群”原液的消息已经震动全城。群情汹汹,几乎所有自认为具备角逐资格的势力都闻风而动。
一直以来,只有几个战略级实验室掌控菌群,技术封锁极其严密。试验成果只在极小的圈子里流转,连“阿尔法菌群”这个正式命名,知道的人都不多。五大实验室名义上直属于联合政府,有最高联席议会赋予的豁免权,与地方势力又盘根错节,无人敢直捋虎须。这次事件,无疑成为其他势力最好的介入机会。
谁下的手还是个迷,政府和军部行动起来,长庚集团也像是苏醒的巨兽开始左右嗅探,活动空间被一压再压,各方势力不免要回缩触角,免得成为怀疑对象。
昆吾这边经手的名单早一步共享给了本初,才有之前的那一幕。但除此之外,昆吾只把名单给过军部的何骁,但长庚却似乎也已知情,但长庚与军部的立场显然不同。最大的可能,就是军部内部有派系之争。
“现在谁都不知道‘菌群’具体的功用如何,传言已经神乎其神。有人说它能把人变成超人,潜力比改造人高十倍;有人说它能永葆青春,还有人干脆说能长生不老。不能量产是确定的,似乎技术上存在无法突破的屏障,所以注定很珍稀。”
本初沉吟片刻,问道:“罗姆人想要的是什么?”
谈亚和昆吾对望一眼,前者微微点头,昆吾唯一的肉眼中透出坚定的光芒,沉声说:“我们得到消息,说‘菌群’可以……‘改变’族人。如果真是这样,对‘菌群’技术,我们势在必得,绝不容许有人独占!”
他原本想说的是“治好”,说出这两个字对他的自尊心是种考验。他不敢说,一旦说出来,就意味着他承认罗姆人的变异是种病。
本初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消息来源是什么?这是没人敢笃定的事儿,谁都知道罗姆人的心愿,只要有一成的可能,你们也会奋不顾身。有心人抓住这点,太容易把你们当枪使了。”
“被人利用无数次之后,我们难道还不会用脑子做事吗?你放心,我也不是只会蛮干。”昆吾虽然说的好听,却没让本初有丝毫放心的感觉,“除了你之外,我还邀请了两个人,他们已经在屋外了。”
一道投影打在白墙上,显现出小楼之外的监控,画面中的两人简直是美女与野兽的翻版:男人满脸阴鸷,脸色比僵尸还苍白,像是长残了的吸血鬼,说他以人肉为食,可能都有人信;女人美艳绝伦,神色清冷,一个眼神就能让大多数男人自惭形秽,她不应该出现在昏暗的地底,而应该是在缥缈的月宫。
“都是老熟人嘛,强盗头子和情报贩子。”本初忍不住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