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悬挂在蓝天的骄日,好像神话中的大力士拿个圆形大瓢,从冶炼到白热化程度的钢炉里舀一瓢钢水,奋力抛向天际后,依然神奇地保持着白热化的圆脸和出炉时的炽热,然后发狂地散发出灼人的热气。在热魔面前,风销声了,云匿迹了,万里长空成为炎炎烈日的独霸天下。大地仿佛被笼罩在已被蒸干了的蒸笼里,处处是烫人的炙热和燥热。热流在屋瓦上发抖似的颤动,眼睛望花了,宛如熠熠火苗。一切植物,不论是山间树木还是田野农作物,都萎缩着身子,垂首向热魔屈服。
六月二十六日下午两点,四辆车头上插着太阳旗的黑色轿车,迎着燃烧似的气息,在从天津通往北平那焦干而滚烫的公路上奔驰。一股股热流受到疾驶的轿车冲击,使凝固了的空气在车厢两旁呼呼流过,形成一股小气流,从车窗飘进车内,虽然气流是热的,没有一丝凉意,但也使坐在车里的人消除了窒息感。
坐在第二辆轿车驾驶室的桂连轩,没有往常那样目不转睛地窥视着前方,捕捉可能发生的威胁汪精卫安全的异动,神态近似消闲。这是因为华北地区早已沦陷在日寇手里,一路上,日军在操练场上的口令声和打靶声不时地传来,为他壮了胆,而且,这四辆轿车又是日本驻华北侵略军司令部提供的,他们的这次旅途生活是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开始的,对汪精卫的安全有绝对保障。
汪精卫和他的新任女秘书并肩坐在第二排座位上。似乎忘记了这是酷热的天气,他的右大腿和右胳膊与她的左大腿和左胳膊紧紧挨在一起,随着轿车的微微颠簸,相互轻轻摩擦着,又相互传递发自肺腑的情和爱。此间的幸福和陶醉,除了汪精卫和他的女秘书,谁也体会不了。
人在幸福时刻,往往容易追忆起不幸的过去。这位女秘书把两眼微微一闭,苦难重重的已往,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翠子本名叫徐珍,出生在黑龙江林甸县一个私塾教师家庭,十三岁那年父母因病双亡,无依无靠,被狠心的堂婶母卖给讷河县城的晚清秀才张振球为婢女。这个年过花甲的老秀才见徐珍聪明伶俐,仅随父亲读了六年诗书,就能写律诗和作画,还写得一笔好颜体字,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居然认她为养女,安排每天的大半时间教她读诗书和学琴棋诗画,并把祖传的中医药方和按摩医技传授给她。第四年,也就是一九三一年发生了九一八事变,县城驻扎了日军和一批做生意的日本商人,老秀才为了与日本人打交道,送徐珍去由日本人开办的日语训练班学习一年日语。她天资聪明,又勤奋好学,很快就能用纯熟的日语与日本人交谈。第二年,徐珍芳龄十八岁,不仅多才多艺,而且长得天姿国色。这年盛夏的一个夜晚,徐珍照例把竹制躺椅搬到天井里,让老秀才躺下,她坐在旁边,一面给他打扇,一面听他讲解诗文。这天晚上他讲授的是东汉诗人繁钦的《定情诗》,当他讲到第四句“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时,这个道貌岸然而行将就木的老骨头,突然抓住徐珍的一条胳膊,淫笑着说:“我非常动情于你,你也非常动情于我吗?”“爸爸!你不能这样!”“她想到这天养母和两个哥哥、嫂嫂都走亲戚去了,家里再没有别的人,十分害怕而极力挣扎。我不是你爸爸!你应该报答我的养育之恩,心甘情愿做我的情妇!”他一跃而起,不由分说,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急中生计,悄声说:“好!我依了,快上床去。”老秀才信以为真,喜滋滋地由徐珍搀扶着走进他的卧室。突然,她把他往床上一推,还没有等他爬起来,她已经冲出门去关上房门,从外面扣上门搭,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匆忙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和积存的几块银元,在老秀才的嚎叫声中逃出了虎口。一个月以后,她应考进入了佳木斯歌舞剧团,成为一名出色的歌舞演员。但是,命运捉弄她,逃脱了猛虎,又遇到了恶狼。半年以后,剧团团长要奸污她,在裤子被撕破的危急情况下她终于脱险,由剧团几个女友资助,逃到了吉林长春。
“救命啊!救命啊!”一声声少女的惨叫传进轿车,打断了徐珍的回忆。顿时,她本能地做出判断:“绝不能让狎淫者得逞!”这同情心激起一股火辣辣的力量,她用日语命令日军驾驶员:“停车!”
“你怎么啦!徐珍!”汪精卫惊疑地问。
“难道先生没有听到外面的呼救声!”车子尚未停稳,徐珍已拉开车门冲出去了。
其实那少女的呼救声,汪精卫、桂连轩和驾驶员都听到了,也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但这在沦陷区已是司空见惯的事,那少女又不是自己的亲骨肉,谁愿意下车头顶火伞去打抱不平呢?他们见徐珍下了车,担心她的安全,也都无可奈何地下了车。走在前面和后面的三辆轿车也停下了,车上的梅思平、影佐他们也一齐走下车来。
只见四个日本士兵正追着个十七八岁的中国农村姑娘。这姑娘估计已难逃出魔掌,心一横扑通跳进池塘里。一个日本兵举枪正欲射击,徐珍用日语大喝一声:“不准开枪!”但子弹已经射出去了,只是因徐珍这一声呼喊,射击者心一怔,手一抖,弹头没有射中挣扎在水中的姑娘。
四个日本兵见身后来了批仪表不凡、穿着不俗的人,又见停在公路上的轿车插着日本国旗,都吓得心惊肉跳了。“把姑娘救上岸来!”徐珍严颜正色地命令道。开枪的士兵只得老实地下水,把淹得九死一生的少女抱上岸来。然后,四个日本兵一齐跪在地上求饶。徐珍把对老秀才和剧团团长的一腔仇恨,都集中在穿着高跟皮鞋的脚尖上,在那开枪士兵的屁股上狠狠地踢着,并愤愤地说:“我痛恨一切狎淫者。”
汪精卫等人在前天晚上倾听了徐珍那段不幸的经历,完全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影佐见她还要飞脚踢另一个日本兵,一把拉住她的手,劝说道:“他们毕竟不是你在东北的冤家对头,饶恕了他们吧!”
躺在塘岸上的姑娘终于恢复了活力。她身穿钉着补丁的土布衣裤,黑黝黝的皮肤上,留着太阳炽热的,难以消除的吻痕。虽然不很漂亮,但显示出一种健康美。她从地上爬起来,流着感激的泪水,对汪精卫等人一鞠躬:“感谢各位大人的救命大恩!”她手指跪在地上的日本兵,哀求说:“望各位大人不要处罚他们。要不你们走了,他们还会找我的麻烦。”
影佐给四个日本兵教训了几句,接着说:“我们是华北派遣军司令部的,如果你们以后再强奸民女,找这个姑娘的麻烦,我允许她向我们写信控告你们。”
“不敢,不敢,绝对不敢!”四个日本士兵如获大赦似的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走了。
四辆轿车继续前进。汪精卫从徐珍手中接过手帕,擦擦脸上的汗水,深情地望了她一眼,似乎从徐珍刚才那种泼辣的性格中,看出了日本女特务川岛芳子对她的熏陶。是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徐珍逃到长春的那时候,这里已改名为“新京”,成为伪满洲国的所谓首都。她因生活无着,只好投靠一个双目失明而无依靠的老琴师,从此两人相依为命。她每天牵着他,沿街卖唱为生。一天,她在街上由老琴师拉着胡琴伴奏,演唱她自己谱曲的西汉诗人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一下子吸引了许多观众,不少人把零星小钱丢过来。当年李延年的妹妹李艳艳,因善歌舞,懂音律,在汉武帝面前演唱《北方有佳人》之后,武帝叹息说:“世间哪有这样的美人?”他见李艳艳美貌出众,又说:“莫非你唱的佳人就是你本人?”因此她成为他的宠姬。真是历史的巧合,正当徐珍演唱《北方有佳人》时,时任伪满洲国皇宫女官长的芳子骑着马,由几名宫女前呼后拥从这里经过,被她声情尽致的演唱镇住了,又见她如此美貌,也说:“莫非你唱的佳人就是你本人?”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伪币给老琴师,把徐珍带进皇宫,参加了皇家歌舞剧院。
徐珍虽然没有成为溥仪的宠姬,但以后也得到与李艳艳类似的一切。当芳子知道她多才多艺和苦难的身世之后,产生了同情心,与这个比自己小十一岁的不幸者结拜为姐妹。接着,让她参加军训,使她练就了一手百发百中的枪法。从一九三七年年底开始,徐珍成为芳子从事特务活动的得力助手,一同多次去日本,并改名为中村翠子。因她忠实地为日本侵略中国效劳,深得平沼、近卫、有田、米内、石渡、坂垣、多田和前任陆军相杉山元的宠信。当然,徐珍也有难言之隐,她曾一度成为近卫手中的玩物。因为她年轻美貌又善歌舞弹唱,他们每逢设宴,只要她在东京,总少不了她作陪。
汪精卫想起徐珍的美貌和多才多艺,心里甜甜的。他想:有了徐珍,今后设家宴,那将是锦上添花了。他这么一路想着,行程已进入到北平城郊的通县县城。这时,耳边又响起了前天晚上徐珍向他诉说这段历史之后,一再表白她是个富有人性的女人,绝不会伤害他,接着用愧疚的语气说:“十七日晚上宴会前,我向先生介绍我的情况时,除了姓名和年龄,其他都是假的。因为那时,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给您当秘书。您原谅我吧!”
这同样是汪精卫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其中奥妙,只有平沼、近卫、有田和影佐四人知道。日本政府虽然决心扶植汪精卫在中国主政,又担心他是否对日本政府百依百顺,就借鉴世界上一些侵略国精心培训女特务,充当被侵略国首脑人物的私人秘书或私人医生,使其牢牢地被控制在自己手中的经验,决定由徐珍先充当汪精卫的私人秘书,然后与他结婚,具体任务是:她每月以汪精卫对日本的忠与否为内容,避开汪精卫向日本外务省密报一次。于是,让她参加宴会,先让她起招魂引魄的作用。而徐珍早就在物色从良对象,使自己的终身有所依附。经过两次宴会接触,她见汪精卫才华横溢,风度翩翩,虽然年纪有五十多岁,但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又见他将又一次成为中国的第一号人物,因此当十七日晚上的宴会结束后,有田和影佐征求她的意见,也就欣然同意了。但是,她又担心汪精卫是否真正喜爱她。有田说:“从汪先生在今晚宴会上对你的言行可以看出,他不但喜爱你,而且已表现得难分难舍了。另外,我再给他写信推荐你暂时当他的秘书,至于何时当夫人,那就看你的本领了。”
有田的信写得十分推崇:“徐小姐才貌超人,推荐她任阁下的秘书,她将会以非凡的才智为你分担工作劳累,将会以超群的艺技为你的生活增添无穷的乐趣,将会以良好医术使你健康长寿。这无疑将是阁下的幸福!”近十天来,她一想到汪精卫,就面颊发烧,心脏蹦跳,嘴唇惊奇地张开着。她只觉得自己是那样甜蜜和幸福,那样沉醉和恍惚,仿佛里身于梦境中一般。二十日,徐珍随同几个日本空军军官乘飞机到了北平。日本驻华北侵略军司令长官杉山元知道汪精卫已经到了天津,就派人送她到了汪精卫身边。当汪精卫等人听了徐珍除了难言之隐以外的经历叙述,看了有田的信,都感到高兴极了。两天来,大家以羡慕的眼神望着汪精卫和徐珍,想到他们的风流艳遇,背后悄悄议论说:“看!徐小姐一来,汪主席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现在,汪精卫坐在车里,不时地望徐珍一眼,觉得每望一眼,都发现有新的美感和新的好感,有田在信中的那些语言,慢慢变成形象的东西了。他巴不得马上与徐珍结婚,将她永远据为己有。但是,他立即又想到陈璧君的厉害,想到她那在爱情这块洁白的宝玉上容不得丝毫瑕点的自私性,就暗暗提醒自己:切不可鲁莽,切不可轻率行事,得设法争取她的同意才行。要记住,美酒只能慢慢品尝。不论男性和女性,追求别人是甜蜜的,然而被别人追求更甜蜜。他这么边望徐珍边思考,感情落入难以挣脱的漩涡。直到车子进了北平古城,进入了日军华北司令部,戛然停住,他才从无休止的情和爱中解脱出来。
五十九岁的司令长官杉山元,身着黄色呢料日本军装,脚穿黑色长统皮靴,笔挺挺地站在停车的砖铺地坪里,加上身后几个少将、中将军官的陪衬,使他的元帅身份得到恰到好处的体现。他在近卫内阁任陆军相时,就积极主张和谈停战,明确表示支持汪精卫在中国主政。现在,杉山元见汪精卫从轿车里钻出来,像迎接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似的快步走过去,亲切地握着他的手说:
“欢迎你,欢迎你!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心交已久,从这个意义上说,应该是老朋友了!”
“衷心感谢元帅阁下对我的真诚支持!今天见到您,感到非常高兴和荣幸!”汪精卫既是恭维,也是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