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夜间的气候柔软而清爽。这气候与凝重而沉闷的夜空很不协调。这天是公历八月二十六日,农历七月十二,正是日落月出的时候,可是偏偏没有月亮。夜,将它那黛色的幕布笼罩着上海城,仿佛给它穿了件黑色的大丧服,整个气氛,如同举行丧礼一样凄惨。
代表被杀的消息,使赴宴者那猜拳的手软绵绵地缩了回来,行令的口齿惊异地张开着,挨到嘴边的酒杯被放回到桌子上,夹在筷头上的美味也退回到菜盘里。
“华南地区的代表,不是住在你们七十六号吗?怎么会有两个代表在公馆马路遭到杀害?又怎么会有四个代表失踪了?”汪精卫虽然已经镇定过来,但两边太阳穴里的动脉,如同两只铁锤似的在急剧地敲打,从心胸里呼出来的气息,好像从山洞吹过来的风声。他像丢了魂似的,阴郁的目光里透露出心中的痛苦和迷惘。忽然,他不由得愤怒起来,冲着吴四宝打着官腔说:“为什么会造成这种严重事故?你们警卫大队干什么去了?”他虽然横眉立目,但这种愤怒的表情,由眉清目秀变化过来,并不凶恶可怕,但声调却令人生畏。
“我们警卫大队有责任,我这个大队长更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诚恳地接受汪主席给予我们的严厉处分。”吴四宝垂首立正,战战兢兢地说,“但是,有个情况必须向汪主席如实禀告,这六位代表怎么也不听劝阻,非要去公馆马路探望两个大学时代的同学不可。当然,这也怪我粗心大意,一时疏忽,事先没有向汪主席和周先生,或丁先生和李先生报告。”
“被害和失踪的是哪六位代表?他们去探望的两个同学又是谁?当时对你说过吗?”周佛海痛苦地问。他见吴四宝浑身落水狗似的微微发抖,想到他在建立警卫大队中的汗马功劳,心也就软了下来,手指身旁一张凳子说:“请坐下来说。”
吴四宝端端正正地坐下来,两手搁在大腿上,好像一个接受审讯的罪犯。他嗫嚅地说:“被害的是福建的刘绪行先生和广东的李省三先生。失踪的四位先生是福建的张卓之和李振寰,广东的舒静吾和王镇章。他们去探望的同学是孙克明和郭子善两位先生。这两个人分别为中学校长和报馆编辑。”他用老鼠窥探猫一样的目光望了汪精卫一眼,正好四只眼睛的光芒碰在一起,又胆怯地把头低下去,“这六位代表在下午两点离开七十六号时,说五点以前赶回来吃晚饭,可是等到七点钟还不见他们的踪影,我意识到事情不妙,就派第一分队长张国震带二十名警卫队员去公馆马路一带寻找。他们先找到孙克明先生,但孙先生矢口否定刘绪行等六位先生去探望过他。于是,他们去找郭子善先生。但是,郭家的大门敞开着,空无一人。他们从倒在地上的桌椅板凳,从打碎在地上的茶杯中知道出事了。他们将郭家的楼上楼下检查一遍,结果在距离后门口不远发现刘、李二位的尸体。”
“后来的情况怎样呢?”丁默邨想到自己是特工组织的头目,感到于心有愧,心跳脸烧地望着吴四宝问道。
“后来,张国震一边打电话向法租界警察局和日本驻沪宪兵司令部求援,一边派人回来向我报告,我马上带了十个警卫队员赶到出事地点。”吴四宝仍然低着头,仿佛对自己的脚尖说话:“在法籍警察和日本宪兵的协助下,已经将刘、李二位的遗体运回七十六号。现在,日本宪兵继续协助我们侦察事故发生的原因,寻找失踪者的下落。据我们分析,这事很可能是军统干的。”
“对于你们和刘绪行先生他们的身份,法租界警察局知道不知道?”汪精卫不安地问。
“他们不知道。”吴四宝见紧张的气氛已经缓和,才敢把头抬起来,“张国震还有点头脑,他说被害的和失踪的是《大美晚报》的工作人员,说他自己是被害者的亲戚,说二十个警卫队员是从公共租界请来的包探。”
“这就好。”汪精卫放心地点点头。他向坐在左右两旁的萧叔萱和陈维远各望了一眼,抱歉地说:“二位初来乍到,本应尽情痛饮,纵情欢乐一番,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偏在这个时候出事。不得已,今晚的酒宴只好停止,敬希原谅。”
“酒宴的时间虽短,但已经充分体现了汪主席的真情实意。”萧叔萱脸上充满了感激之情。他对军统的暗杀十分反感,接着愤怒地说:“我一向反对老蒋用暗杀剪除异己!‘明人不做暗事,强者不搞阴谋’。老蒋搞暗杀,搞绑架,说明他阴险,虚弱,卑鄙无耻!”
“汪主席的情意已经尽到了,深为感谢!”陈维远微笑着对汪精卫点头致谢,然后咬牙切齿地说,“老蒋搞暗杀,更加坚定了我投奔汪主席的信心。我真想马上带支队伍杀到重庆去把老蒋的脑袋砍下来,以解心头恨!”
“感谢叔萱、近思二兄对和平事业的忠诚!”汪精卫深情地望望萧叔萱,又望望陈维远,接着宣布说,“宴会到此结束,请诸位到二栋二楼小会议室开会。吴四宝先生也去。请诸位考虑,面临军统的严重挑衅,我们应采取怎样的措施对付!”
时间已是深夜十一点二十分,但汪精卫一伙由于心情紧张,一个个毫无倦意。大家闷闷地坐在小会议室里,依靠香烟的尼古丁刺激脑神经,就连从不抽烟的陈璧君和徐珍,也向人要支香烟叼在嘴边。他们思考的问题茫然无绪,好像弥漫在房间上空那纷乱的缕缕烟雾,看得见,却摸不着,抓不住。两个死者和四个失踪者来上海之前,其中有四人是大学教授,两人是专员。他们是安藤利吉派手下的联络部长前田裕义经过几天的策动,才被拉拢过来的。他们来上海前夕,受到安藤的接见,他一再说明来上海之后的安全有绝对的保障,并派军用飞机送他们来上海。现在,刘绪行等人遭此厄运,怎样向安藤交差?从各地报来的赴会名单是四百五十八人,可是决定二十八日开会,到二十六日傍晚为止,前来上海报到的不足二百人。也许还有一批人在赴会途中。但是,他们一旦听到刘绪行等人被暗杀的消息,会不会半途畏缩不前,甚至惶惶然返回原地?那么,不足两百个代表,能够称为国民党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吗?如果全会不能如期召开,他们粉墨登场的时间将拖延到何年何月?悠悠万事,唯此唯大啊!纵使四百多人都到齐,若开会时遭到军统的突然袭击又怎么办?烟瘾大的人已经点上第二支香烟,但尼古丁也失效,谁也拿不出好主意来。
这是一个沉重的夜。汪精卫集团所追求的投敌事业能否开张鸿发,关键在于这次代表大会开得如何,而这次大会能否按预定计划顺利召开和圆满完成,关键又在于这一夜。胜利和失败,都近在咫尺。
“诸位该思考得差不多了吧,谁先发言?”汪精卫平日很少抽烟,支气管被尼古丁刺激得又辣又痒,呛得连咳几声,烦躁地把半截香烟丢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两脚。
“开会讨论问题,总得有人先说话。好吧,我抛砖,希望把玉引出来。”褚民谊经过一番恣情肆意的构思,终于开了口,“我提两点建议。第一,加派力量,想方设法找到四位失踪者的下落。既然没有发现……”他顿了一下,把“尸体”这两个可怕的字咽下去,“既然没有发现其他迹象,他们很可能被军统抓走了,要千方百计营救他们。第二,对两位代表的被害和四位代表的失踪一事,必须严密封锁消息。但是,军统为了破坏这次大会的召开,为了打击和平事业,会抓住这件事大肆宣传,一边在大街上张贴有关传单,一边在与他们一个鼻孔出气的《中美日报》发消息。因此,建议马上派人对付军统的煽动。”
“重行兄的意见非常之好,我完全同意。”汪精卫两眼在与会者中间搜索一会,把目光停在李士群那圆胖的脸上,“刚才褚先生说的两项任务,请士群兄具体落实和具体指挥,由吴四宝先生协助你。”
“遵命!我坚决负责到底。”李士群的表情严肃认真,“考虑到曼云兄对上海的情况比我熟悉,建议请他与我一道执行这两项任务,请汪主席斟酌。”
“可以,曼云兄,那就有劳你了!”汪精卫对汪曼云投去殷切的目光。
“绝对服从汪主席的派遣。我一定当好李先生的助手。”汪曼云心里泛起重任在肩的豪迈感。
李士群、汪曼云和吴四宝正起身要走,陈维远霍地站起身来,自告奋勇说:“汪主席!我愿意协助士群、曼云二兄工作。因为陈恭澍的母亲是我的姨妈,我与他是姨表兄弟。如果四个失踪者落在军统手里,营救中我也许能够起点作用。”
“太好了,太感谢你了,近思兄!”汪精卫怀着感激和理解的心情说,“近思兄初来上海,请士群、曼云二兄为他的活动提供方便。”
李士群、汪曼云、陈维远和吴四宝走后,周佛海阴沉着脸说:“在册的四百五十八名代表,减去刘、李二位先生,加上叔萱、近思二兄,还是这个数字。这些代表,由于种种主观的和客观的原因,诸如有些人与重庆的关系不能一刀两断而产生动摇,或因战争造成交通阻塞,或因生病,或因临时出现的特殊情况,不可能全部到齐。因此我建议,马上采取特殊手段和非常措施,临时在上海地区代表团增加一批代表。如果汪主席同意,此事由默邨兄负责执行!”
周佛海说的“特殊手段和非常措施”,除了新来的萧叔萱以外,其他人都心领神会,都知道是“软硬兼施”的代名词,因为他们已经采用这种手段拉来了一批代表。
“周先生的意见很好,请默邨兄带领特工组织的同志立即行动。”汪精卫凄苦地说,并请默邨兄马上与日本驻沪宪兵司令部联系,请他们派个宪兵营配合我们的特工组织行动,一是在上海机场和各车站码头布防,保证赴会代表的绝对安全,二是在六次全国代表大会的会场周围布防,保证大会顺利召开。他沉思一会,扭捏作态地说:“原来决定大会地址设在日本宪兵司令部,他们也极表欢迎。但反复考虑,这样有损我们的声誉,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一定会说我们的全会是在日本宪兵的刺刀支持下召开的。因此,我的意见,这次大会改在七十六号召开。”
现在,已是二十七日凌晨两点,万籁无声,只有那清凉而沉默的黑暗将大上海团团围着。在英租界、日租界、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虽然有各自的警察队伍在巡逻,但他们习惯地迈着捕捉异动的神秘脚步,仿佛担心踏碎上海人那脆薄的梦似的,钉着铁跟的皮鞋在轻轻地走动。本来,大自然的夜变幻无穷,多姿多彩,有银光如注的月夜,有苍穹深邃的星夜,有沉闷混浊的雨夜,有凛冽明快的雪夜,有昏暗凝重的黑夜。但是,对于夜间出巡的警察,每一个夜晚,永远是千篇一律的单调和寂寞,静谧和疑惑。
这时,巡逻在法租界保健路的十名警察,职业的敏感,发现一种其他人不可能察觉到的声响,正从远处传来,并已经判断出是小汽车在运行。于是,他们加快步伐迎上去。果然,很快就有六辆吉普车飞驶过来,昏暗的路灯,帮助警察们辨认出是日本的六辆军用吉普车。
“请停车,接受检查!”十个警察手端步枪横在马路上,为首的警察班长波特士用生拗的汉语吆喝道。
六辆吉普车戛然停住,从车里走下两个日本宪兵军官模样的人。他们是李士群和陈维远。跟着他们下车的是十名日本宪兵。李士群手指陈维远,不慌不忙地说:“这位是江户重力大佐,宪兵团参谋。”又手指他自己胸前的日本宪兵营长符号,“鄙人是中佐村恒一郎,宪兵营长,两个钟头前,我们有六个华籍职员,因公差路过保健路时失踪了,特地前来寻找他们的下落。”李士群说的六人是个估计数,他灵机一动,把郭子善夫妇也列入失踪者之内,“这六个人有五男一女,年纪都是四十岁左右。请问,贵部知道不知道?”他从语气到神态,尽量装得叫人相信他的伪装和所说都是真实的。
对方果真置信不疑。波特士耸耸肩膀,微笑着说:“很抱歉,我们没有发现任何迹象。一个钟头前,上一班向我们交班时,他们也说一切正常。”“事情发生在法租界,希望能够得到贵部的协助。”陈维远故意把汉语说得很生拗,俨然像个日本人。
“没有任何线索,我们无法协助贵方,更何况我们正在执行巡逻任务,不可能腾出时间来,请原谅。”波特士又耸了一下肩膀,“当然,你们可以在我们租界地内寻找贵方的人。不过,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要随意进入住户家里。这一条规定,贵方的日租界也有,请遵守。”
“我们一定遵守。”陈维远说,“据《大美晚报》一位记者透露,住在保健路附二十五号的邹继宗先生可能知道一点线索,我们要求立即访问他。”邹继宗是陈恭澍潜入上海的化名,这个化名,除了陈恭澍的妻子之外,只有陈维远知道。“对!邹继宗先生住在附二十五号,他是位中学教师。”波特士对法租界的住户了如指掌,“贵方可以访问他,但是,请充分尊重邹先生的人身自由。”“应该如此。”李士群马上接腔。
俗话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从一九三二年四月一日军统局成立起,陈恭澍就在军统任职,七年多来,他干了许多暗杀和绑架的亏心事,所以当陈维远他们敲他的门时,他满以为是冤家对头暗算他来了,不禁大惊失色,慌忙扭亮床头的电灯,一边抓起枕头边的无声手枪,一边按动直通亲信保镖余志鸿床头的报警器,然后警觉地问道:“是谁?”
“恭澍!是我,陈近思。我因为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刚从香港赶来。”陈维远沉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