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万里浪刚才也证实,我没有把汪主席的住址告诉戴笠,是吗?”姜国保两眼愤恨地瞪着万里浪。
“有一句说一句,你的确没有。”万里浪并不捏造事实。
“哈哈!”姜国保歇斯底里地狂笑一声,“是我把汪主席的住址说出来,由戴笠派人去谋杀汪主席好呢,还是我甘当傻瓜冒风险,自己亲自去暗杀汪主席好呢?这是连小孩子也懂得的道理。”他又哈哈大笑一声。
“你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影佐吼叫一句,感到姜国保的谎言浮在真话上面,好像油浮在水面上一样不相容。他嘴向门口的宪兵呶呶“把实物带来!”姜国保一阵震惊。他望着那份油印计划、无声手枪和两颗定时炸弹,脸色变成刚刮过毛的猪皮,没有一点血色。
“这是两个钟头前,从你家里搜查出来的实物。”影佐愤怒地说,“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能狡辩吗?”
姜国保终于被严酷的现实击倒了,他的整个精神意志也随之彻底瓦解。他已经抛弃了人生,正向世界告别,是一个活着的死人,两只眼睛也因为大难临头而突了出来。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影佐恶声恶气地说。姜国保两只突出来的眼睛,慢慢地缩回眼窝,又滴溜溜急转几下,凄切地说:“我要求与妻子喻春兰见一面。”“可以马上满足你的要求。”影佐又向门口的宪兵呶呶嘴,“把喻女士带上来。”
喻春兰并不知道姜国保被戴笠逮捕,是他贪财而惹祸上身,满以为真如丈夫所说,是因为他投靠汪精卫,军统有人向戴笠告密而造成的。八天前,丈夫遍体鳞伤回来,说他是在表哥陈恭澍的帮助下逃跑出来的,她也信以为真。直到土肥原的四个特务去她家里搜查,她才明白丈夫受戴笠派遣,准备暗杀汪精卫的事实真相。她想到丈夫已死到临头,苦苦向四个日本特务哀求,允许她与丈夫见一面。
她来了,由于过于悲伤,隆起的胸脯颤抖着,仿佛一对受惊的小兔子,在薄薄的绸料旗袍里乱撞,像要冲破牢笼似的。她真想扑过去,把丈夫抱在自己怀里。但是,她是一个中国女性,几千年的潜意识,把她的两只脚牢牢固定在距离丈夫三步远的地方。于是,人类的生离死别的复杂感情,都集中在她两只眼眶里,由滚滚泪水表达出来。
姜国保也用眼泪与妻子交换感情,抽泣着说:“春兰!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母亲。你,你回去吧,来世我们再以夫妻相爱。”他相信佛教宣扬的六道轮回,把希望寄托于来世。接着,他放声痛哭,为自己不听妻子的劝告,贪财忘义,即将落入死神之手而懊悔不已。
喻春兰既要痛哭,又要保持年轻女性的庄重,尽力抑止不哭出声来,就变成极为艰难的幽咽。她不相信什么来世姻缘,但还是沉重地点了一下头,把千言万语都集中在这一深奥玄妙的动作上。
“时间已经过了六分钟,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丈夫说吗?喻女士。”影佐为了欣赏夫妻间生离死别的悲壮一幕,才允许喻春兰来这里与丈夫见面。六分钟过去了,并没有见到能引起他兴趣的情节和场面,感到兴味索然了。
喻春兰的喉咙被眼泪堵塞着,想说却说不出,只好悲痛地摇摇头。她沉重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深情望了丈夫一眼,直到四只眼光相碰,她仿佛被人猛拉一把似的扭头走了。
汪精卫从电话中听了影佐关于对姜国保审讯结果的汇报后,在一种由姜国保往日的旧恩所产生的力量驱使下,向日本宪兵部队要来二十辆摩托车护送,带着周佛海、陈璧君、徐珍、丁默邨和李士群,分乘二辆轿车来到梅机关。
“为了表示谢意,明天中午,我设宴酬谢参加这次侦破的全体日本朋友,务必请诸位赏光。”汪精卫一腔真诚,语意亲切。他眉头微皱,沉思一会,用商量的语气说:“还可以把姜国保笼络过来吗?”
“哎呀!难道没有姜国保,我们的和平事业就会出现危机?”陈璧君用惊异的目光望着丈夫。
“这次,姜国保是受戴笠亲自派遣,潜伏到我们队伍中来的,恐怕很难把他笼络过来。”周佛海郑重地思考着。
“在审讯中,姜国保的态度十分顽固,直到在铁的事实面前才低头,可见他毫无悔改之意。”影佐摇摇头,“的确很难把他笼络过来。”
“那就给他一条生路,让他远走高飞吧!”汪精卫总觉得把姜国保杀掉,感情上过不去,“他救过我的命,救过我们许多人的命,后来又为挽回中日和平出现的危局效过劳。再说,被打成那个样子,始终没有把我的住址告诉戴笠。”“可是,姜国保现在却要谋杀您哩,先生!”徐珍用柔和的语调进言。“毕竟还没有成为事实嘛。”汪精卫很执着。“哎呀!若成为事实,那就一切都完啦!”陈璧君又是急,又是气。“给姜国保一条生路,只怕是放虎容易捉虎难啊!”周佛海婉言相劝。“汪先生!恕我直言,这样做,必将后患无穷,后果堪虑啊!”影佐心里很反感,嘴里却十分亲热,“我是为阁下的安全着想,为日华和平着想啊!”
“谢谢阁下的好意,至于说后患无穷,我看不会吧!”汪精卫从人的心理状态分析和判断着,恣意汪洋,滔滔不绝,“姜国保已经与妻子做了生离死别的悲痛面晤,已经万事皆休,已经抱憾终身,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给他一条生路,他只有感恩,只有愧疚,虽说不能报之以德,但也绝不会重患我们。退一万步说,即使姜国保在某种情况下忘恩负义,他的妻子也会坚决反对;即使他忘恩负义,但他已经离开了我们的特工组织,要达到目的也十分困难。”他缓缓站起身来,悠然自得地踱了几步,“人的心,终究不是石头,是血肉啊!”汪精卫的话寓理于情,深奥而又明了,严正而又明快,令人释疑,令人钦佩,令人折服。
“汪主席的话,使我受到深深的启迪。”周佛海感慨万端,他的确口服心服了。“汪主席的话像颗启明星,一下子把我的思想照亮了。”丁默邨恭维说。“听后令人思想豁然开朗,悟出人生真谛。”犬养一副不胜感慨的表情。“令人顿开茅塞。”李士群显得很激动。“圣人的言词,伟大的胸怀。”影佐肉麻地吹捧着。房间里响起了一阵廉价的掌声。“影佐和犬养先生过誉了,诸位过誉了。”汪精卫口里满不在乎,心里却十分得意,“我想与大家一道接见姜国保,诸位不会反对吧?”既然不杀姜国保,接见他,言词上给予抚慰,更能获得他的好感,大家没有不同意的。
姜国保被带进来了。他一眼见到汪精卫夫妇和周佛海等人坐在这里,恐惧和痛苦,内疚和遗憾,羞愧和懊悔,一齐涌上心头,扑通跪在汪精卫面前。他想哭,却无泪,他想喊,却无声。猛地,就举起手上的铁铐,懊恨地砸着自己的额头。
汪精卫原想对姜国保痛骂几句,见此情景,立即转愤怒为仁慈,急忙走过去,双手使劲握着姜国保手中的铁铐,只见他已经血流满面了。“姜国保!你不必这样,可以用你过去的功赎你现在的罪,我原谅你,我留你一命!”汪精卫把他扶起来。接着他用日语对门口的宪兵说:“给他解除手铐。”
姜国保的手铐被解除后,汪精卫扶他坐下,又安慰他说。“你过去有功,我可以原谅你,不咎既往!”
是梦还是醒,是真还是假?姜国保一时判断不准。直到汪精卫那相类似的言行一次又一次出现,他才相信是真的。于是,泪也有了,声也有了,他又一次跪在汪精卫面前,痛哭着,痛喊着。“汪主席!我是牛马畜生,我是狼心狗肺!您宽宏大量能够原谅我,我却不能原谅自己!你毙了我吧,我死而无怨!”他越痛哭痛喊,额头上的血流得越急,胸前的白衬衫也被染红了。
“影佐先生!你这里有医生吗?快给他包扎伤口。”陈璧君起了恻隐之心。
“没有医生。噢,前不久我削苹果,刀伤了手,还剩有红药水、消炎粉和纱布。”影佐见到那血糊糊的模样,心也软了。
“请拿来,我给他包扎。”徐珍感到于心不忍。
经过包扎,又经过汪精卫等人的一番劝说,姜国保终于停止了痛哭。但是,汪精卫的言行,使他越发感到愧疚了,难过地捶着胸脯说:“汪主席呀,我实在对不起您,我实在对不起您啊!”
“你能够痛心疾首,很好嘛。”汪精卫显得宽容地微笑着,“我们派车送你回去,你带着妻子和岳母迅速离开上海,去你认为军统危害不到你的地方。”他把早准备在皮包里的一叠钞票拿出来,递给姜国保,“在你未找到正式职业之前,拿这一千元钱维持一段生活。”
姜国保真心谢绝,见汪精卫执意要给他,又热泪双流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感情真挚地说:“这世偿还不起,我来世变牛变马偿还您,汪主席!”
几天后,林柏生以《伟大的胸怀》为题写了篇通讯,详细描述了这件事的经过,登在《中华日报》上。汪精卫的此举博得了许多人的好评,连反对他卖国投敌的人也称赞说:“汪兆铭是个宽猛相济的政治家。”林柏生文章见报那天,戴笠还在上海,他看了这篇通讯,气得七窍冒烟。等到他发动在上海的一百多个军统特务守在上海各个车站码头时,姜国保带着妻子和岳母已经到了苏州灵塔山下的一个小村庄。姜国保和喻春兰都有初中文化,大约过了半个月,他们改名换姓在苏州一所中心小学当教师。以后,姜国保又奇迹般地与汪精卫相遇,并因此成为汪精卫的心腹。但历史的进展,已经到了一九四一年五月。
现在,再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姜国保被送走之后,汪精卫等人接见了万里浪,当场封他为特工组织专员级处长。万里浪受宠若惊,两膝一弯,跪在汪精卫面前,发誓说:“我将与军统血战到底!”
“祝你胜利!”汪精卫激动地把万里浪扶起来,“你暂去休息,等会与丁先生、李先生一道去特工组织。”
万里浪刚走,伊藤拿着一份电报走进来,高兴地说:“汪先生和周先生来得正好,刚才收到敝国外务省拍来的电报,询问和提及中国国民党第六次代表大会的筹备等六个方面的情况。”他感到影佐是特务机关的头头,把电报递过去,“请影佐君先看。”
“请汪先生先看。”影佐表示对汪精卫的尊重。
汪精卫高兴地接过电报。可是,他越看越糊涂:“泉交易所鉴:一、松本君的越后商店的进展;二、松本会社建立的困难和阻力;三、大民的公司债情况;四、松本会社设广岛还是设京都,请松本君赴京都与高桥君磋商;五、力争大阪的加藤、山口和桑木夜间出发;六、督促神户的石井君回小仓做媒。上述望三日后着人回奉天汇报。大和商会,七月二十日下午两点二十分飞机电。”
“哎呀,这是演的什么哑剧?我一点也看不懂!”汪精卫莫名其妙地张着嘴,窘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