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乌小商品市场的开禁,使整个几十万本来就善经营、敢干事又肯吃苦的义乌人,解脱了多年束缚在身上的枷锁,纷纷加人到了经营行列。一大批农民从田埂走向了城里,有的重操拨浪鼓干起传统的鸡毛换糖,更多的则上街摆摊开店,到外地批发进货运回义乌。特别是一些能工巧匠,全都行动起来,他们把祖先流传下来的本领,重新用于开发像制糖、产枣等传统加工业上。正当农民们欢天喜地,甩开膀子大干时,那些国营和集体商业的干部职工却大呼其苦,说谢高华这一放,把整个义乌搞乱搞烂了,一时间,县里收到的告状信就多达两麻袋。尤其是城内几家国营商业单位的人,甚至上门堵住县委大门,要求谢高华撤回一号《通告》。
你们是不是文具用品商店的?谢高华扫了眼,见人群中有几位是商业局下属商店的职工,便问。
是嘛?对方不明其意。
谢高华笑笑,说我先给你们讲件几天前发生的事,那是我的亲身经历。那天我批文件用的铅笔用完了,便上街到你们那儿买笔。舀时我见一位营业员正在埋头看小说,又正看得起劲头上,我问她有没有铅笔卖,她头也不抬起说没有。我低头往玻璃柜内…看,里面明明放着很多我想要的那种笔嘛,就说同志这儿不是有笔吗?这营业员很不耐烦地站起身,拿出一支笔往柜台上一扔,也不说价,只管低头看她的小说……同志们,我说这件事可不是胡编的呀,你们自己承认不承认有这样的事?可就是这样的经营态度和服务水平,人家小商品商场上的经营者怎么可能不把你们冲垮?要我说,你们不改变自己的问题,堂堂国有、集体单位被小商小贩冲垮挤掉,也是活该!
书记的一番话,说得这些刚才还理直气壮的人一个个脸红耳赤地低下了头。
但问题远非那么简单。
外埠人都知道浙江有闻名中外的名特产一金华火腿。其实金华火腿的真正发源地是义乌。谢高华放手让农民搞经营和市场后,具有传统工艺的佛堂镇几个农民办了家田心火腿厂。消息传出,省、地、县食品公司不干了,找到县委坚决要求关闭佛堂农民办的火腿厂,理由是金华火腿在过去几十年里一直是由国营食品公司独家经营的,农民无权参与。谢高华一听很生气,说:金华火腿是金华人民的创造而不是食品公司创造的。农民创造了火腿,哪有没有加工火腿权利的道理?至于私人火腿加工的质量和产品出口的问题,只要保证达到有关要求,服从上面的计划安排就行!
谢书记,你这么说,就等于放纵农民破坏国家政策,我们不能同意。如果你不令他们关厂,我们就到省里、中央去告你!来者不善,且针锋相对。但他们碰上了一个为了人民利益从不害怕的县委书记。
告随你的便,但让我下令关农民的加工厂,就是撤职我也不会去做!谢高华回答得斩钉截铁。
历史便是这样位无情的法官。我们不妨作个假设。如果说,十几年前不是谢高华这样一手为个体经济大开门渠,一手力挽狂澜顶住方方面面的压力,义乌会有今天的华夏第一市之称吗?能惊当今中国、世界殊吗?
不会。六十四万义乌人明确地告诉我。
但,经历沧桑,如今依然过着平民生活的谢高华却这样说:在当时还没有明确的关于开放发展市场经济的具体规定出台的情况下,县委、县政府根据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所提出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从义乌的实际出发,敢于承担风险,允许个体经济,开发小商品市场,这不是哪位领导者的功劳,而是义乌人民从祖先那儿继承的血脉里就有一股敢为天下先、敢说实话办实事的精神所致!
是啊,论自然条件,论地理优势,义乌没有一点可以同沿海开放地区的县市相比,就是在浙江、在金华,义乌也比别人无半点先天优势可言,然而它恰恰比别人在改革开放的道路上偏偏先行了,并且走得那么雄赳赳,气昂昂!难以想象,没有足够的精神力量和大无畏的胆识是断不可能的。
勇于探索,敢于实践,自古就是义乌人的秉性。当我踏上这块热土之后,方知儿时熟吟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淸波这首辞陚的作者竟是义乌人,他便是人称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想当年,骆宾王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的讨武檄文,震荡武氏朝廷而后又成为千古名作。也许正是骆宾王的这种铁铮铮的傲骨,才使近代的义乌屡出人杰。《共产党宣言》中文版首译人、著名语言学家陈望道,革命文艺理论家冯雪峰,杰出历史学家吴晗先生,皆为义乌人士。
我第一次来到义乌时,正值举国上下纪念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20周年之际,邓小平理论作为中国共产党人在新的历史时期的指导思想,如今已被写人党章,写人国家的宪法。这是民心所归,国魂所归。邓小平理论的核心是什么?对,是痗倡实事求是,走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
什么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什么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小平同志和他的理论就是对上述问题为我们找到了科学、准确和开创性的答案。任何一个真理与历史经验都需要实践来检查。而真理哲者可贵之处就是在于它最初敏锐与发现。当历史已经走人20世纪末的今天,我们回过头看一看义乌人在十几年前率先于全国,首创了以个体经营为主导的小商品市场时,你会惊骇地发现冯爱倩、谢高华等人,在当时的所作所为是何等了不起!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挥笔重墨写到义乌的另一位人物,他便是骆宾王的子孙,冯雪峰同族后裔冯志来。
冯志来几乎与义乌现今的市场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从稠州关门路上冯爱倩她们摆摊到今天遍地开花的义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整个历史,冯志来只是一位热心和冷静的旁观者、思想者,虽然他也出版了有关对义乌市场思考与发展的专著兴市边鼓集》,但他却是中国式社会主义理论最先提出的非凡人物之一。就像今天被称为华夏第一市的义乌农民市场经济令国人不可思议一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冯志来竟在三十多年前的1962年就写出了与今天我们高举的邓小平理论旗帜内容极其吻合的《半社会主义论》和《为什么》两篇著作。
1962年时的中国是个什么历史阶段?那是反右和大跃进即将结束、极左思潮和严重的自然灾害正重袭神州大地的特殊时期。人民共和国在风风雨雨、颠颠簸簸中行进了十多年,虽然人民翻身作了主人,但国家的躯体和人民的心灵上却留下了千疮讨孔的伤痕。什么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往何处走、怎么走?这些似乎早已被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们下了一个个定义的问题,又一次次使那些善于思考和探究的哲人产生了疑虑。在没有哲学纷争只布贫苦困扰和时时处处受人监视的一个偏僻的浙江农村长大的、一位年仅27岁的义乌青年,正在暗淡的煤油灯下写下了六个大字《半社会主义论》什么?社会主义还有半个一说?
是的,这位刚被摘掉右派帽子不久的义乌青年,面对一件件触目惊心、烫手刺动国民心脏的严酷现实,他大声疾呼道:虽然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人民民主制度,保证了我国能够通过和平的道路,消灭剥削和贫困,过繁荣幸福的社会主义社会。所以在土地改革以后,我们开始逐步实现国家社会主义工业化,逐步实现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使我们的国家出现了一片繁荣发展的景象。但是近年来,由于照我们所创造的一套办法行事之后,那一丝刚刚挂在多灾多难的中国人民脸上的笑容,又不得不去坐它的禁闭……一句话:中国不能通过资本主义而后进人社会主义,这是早有人论证过的,但是它也不可能马上进入社会主义。只能通过半社会主义的相当长的发展阶段,才能完成社会主义建设。这是由中国生产力状况所决定的,这是中国的主客观多方面的历史条件所决定的,任何人都不能违背这个经济发展规律。
我看到冯志来的《半社会主义论》原文是在他写出三十儿年后的今天。今天是个好年代,今天我们共产党人通过对半个世纪的社会主义道路的探索,得出的一个重要结论是:现阶段我国所进行的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而且这个初级阶段还需要很长很长的历史。聪明的人们自然会发现,当今天我们认真读一下江泽民总书记在党的十五大上所作的报告,读一读关于全国人大会议所作的修改宪法的决议精神,你是不是感觉到为什么三十多年前义乌人冯志来所论述的半社会主义理论与今天我们党所说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何等相似相近!
不错,就其精神实质,冯志来当年的半社会主义概念完全可以说与今天我们常挂在嘴边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如出辙。冯志来了不起也就在于此。要不然,他这么个小人物也不至于成为毛泽东所言的两个半包产到户理论家之一而载人中国农村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特殊史册。
三十多年前中国社会正处在一段灾难的历史阶段,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对什么是社会主义、怎么进行社会主义有着很多迷茫和混乱的理论与实践,致使社会民生危机四起。义乌人冯志来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了对真理的重新探求,他生活于社会底层,对农民和百姓生活有切肤之感,因而当然地对社会上刮起的极左风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更深刻、更直接的了解。他从祖先骆宾王那儿继承了刚正不阿的血脉,又从同族叔伯冯雪峰身上学到了献身真理的勇敢精神,故而他孜孜不倦地在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苦条件下,向毕生所挚爱的党报出了一部惊世的浄文——我党近来犯了主观主义、急躁冒进的毛病,非但在生产力不能为农业提供成套农机的时候,实行了全盘合作化,而且还利用加重粮食征购,平调农民财产的手段,来发展工业,从而使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统一遭到破坏。
那么出路何在?
我认为包产到户确是一条相对的惟一出路。有人认为这是资产阶级路线,是资本主义复辟,是恢复小农经济,是单干。我说这是十足的装腔作势,借以吓人。诚然,包产到户实质上是单干,是搞小商品生产。但它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单干和小商品生产,它是在土地国有前提下的单干和小商品生产。这难道和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的小商品生产一模一样吗?难道有人看到自己的父亲有鼻子,就认为有鼻子的人都是自己的父亲吗?
应该得出结论:目前惟一的办法,就是实行属于社会主义范畴的包产到户的小商品生产,允许农民独立经营,允许为他们服务的商贩和手工业的独立经营……这样做,是完全从中国现阶段生产力出发,完全是为了调动农民的劳动自觉性,完全是为了解决六亿人民的吃饭穿衣问题,完全是为了抑制农村高利贷苗头、防止阶级分化。这是六亿人民的呼声!中华民族的呼声!是巩固工农联盟和人民民主国家所绝对必要的!
听,中国人民听到了吗!
呵,义乌人,我好为你们感到自豪!想象你们在三十几年前,就有人站出来为你们后来所进行的包产到户,所发展起来的经营小商品市场而大声疾呼!智慧的哲人总是先知于别人。在激动地读着冯志来当年写下的《半社会主义论》原稿时,我一遍又一遍地思考着,假如历史允许有一种这样的假设一当年义乌人就按照冯志来所疾呼的包产到户、搞小商品市场,那今天的义乌是不是就可以同新加坡比个高低了?假设毛泽东同志也听进了冯志来的一声疾呼,后来的文革是不是就可能避免?整个中国的发展是不是比现在要强上十倍、二十倍呢?然而,我们假设的一切都没有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倒是冯志来这位不屈的硬汉子做了一件书生气十足的举动,最后落得自己的几十年苦役,而且还激怒了毛泽东,牵连了冯雪峰……
1962年4月底的一日,就在《半社会主义论》完稿一周之时,冯志来满怀壮志,带着口袋中仅有的农业局补发的160元工资,踏上了北去的列车。当然,他的身上还有最重要的东西,那便是他几个月呕心沥血、几经易稿写出的《半社会主义论》文稿。为了能让最高层的决策者和舆论界重视,他特意抄了三份,每一份前面都附了一个便笺,上面引用了文天祥就义前的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如骨鲠在喉,一吐为快,不计生死的壮志。两天之后,他来到北京前门的一家小旅馆住下,随即分别将文稿送至中共中央、《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
你?一个兽医竟大谈政治?在中共中央办公厅的信访处,一位年轻干部不屑一顾地扫了一眼冯志来递上的文稿,然后不无轻蔑地说:下面刮五风的情况,中央已经知道了,你就去干好自己的工作,啊?
冯志来望着那张十分幼稚,又一副装腔作势的脸,心头顿涌无名之火,可他又能再说什么呢?同志来当时丼不知道,眼前的这位中央办公厅信访科的跑腿、就是后来在文革中出尽风头的戚本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