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阁楼,只见老支书老多了,可他依然穿着我11年前见过的那身装束:一身青布衫,一个旱烟袋,头上戴着一顶草绿色军帽——只是颜色已经变得发白《我记得这帽子是他跟我们连长特意要的他仰躺在床上,裹着一条黑乎乎的被子。床头是一幅毛主席的正面画像,旁边貼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艰苦奋斗,勤俭建国八个大字……
老支书,还记得那年有队解放军进村帮助打井的事儿?我上前问道。
老人抬了下眼皮,定神把我好好端详了一会儿,眼里顿时闪出缕光泽,但即刻又阴沉下去。他是想起了20年前的事,也似乎对我有些眼熟。
老支书,枯井沟比以前富多了,可我感到富得不太对劲呀!你能给我说说这几年的事吗?还有村西头的那个墨西,他还把着那个神洞不放吗?
老人一听我这话,似乎一下找到了知音,激动得哆嗦起来。
……枯井沟的事,我心里的话已经憋了好几年了,可……可就是没人听我的呀!呜呜……他竟然失声痛哭起来。那副瘦得只剩卜骨头架子的肩膀剧烈地颤动着。那哭声,仿佛让我感到天怆地悲一般……
许久,他才抬起头,断断续续地对我说:那年,也不知刮的什么风,村里的年轻人都背起铺盖往外跑,去广州、深圳的都有,出去几个月,回来时不仅大包小包带着,而且带回来了满脑壳的钱钱钱。村上王贵的儿子小三,过去穿着老爷子的衣服,到深圳的香港老板那里干了一年,回来时两只手上都戴着金疙瘩,逢人就夸耀,多少钱多少钱一克。也不知咋的,向来不合伙的墨西一听这事格外起劲。他缠着小三带他到深圳去。墨西到深圳后一不找活干,二不与小三子合群,独自一个人经常到外国人住的地方转悠。没几天,墨西脸上像挂了彩似的回来了。大伙猜测他一定发了大财,可又不知道他用啥法发的。半年里,他来回二三十趟。也不知他搞的么子名堂。这年是个大旱年,大伙过年时连一餐饱饭都吃不上,老老少少围着大队办公室,非要让我们同意把队里的三头黄牛给宰了填肚,这时辰,墨西来了,他打开一个布兜,对大伙儿说:拿去吧,过个好年。
大伙儿一看,天!全是一沓沓10元的新票子!大伙哄的一下抢开了,差不多每人都能得三四张,那情景,就像外国有个么子电影里,对,叫阿里巴巴!咱墨西那时就像个阿里巴巴!墨遗有钱这山里山外的人都知道。俗话说财大必招祸。那年腊月的和七还是十八,一群外乡人蒙着脸,带着家伙乘黑夜冲进了墨两的家。他们以为墨西在床上睡觉,便举起大刀向床上乱砍。后来发现墨.西根本不在家里,这几个蒙面人便开始翻箱倒柜,结果啥都没有找到。正在这个时候,在外面放风的那个人见墨西从屋后的山崖草丛里突然钻出来。放风的赶忙躲在一边。墨西不知他家里的每个角落里都有几双眼睛正盯着他。但是他精明得很,当他点亮蜡烛瞅见屋里的东西跟以前摆的位置不一样了,便马上觉察有人。他鬼得很,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桌子上,独自出了门,直往村外走。这屋里几个人见墨西放在桌子上的东西闪闪发光,觉得好奇,上前划亮火柴一看,原来是几块金疙瘩!蒙面人一看这宝贝,大打出手。第二天,这事就在村里传开来,墨西的秘密也让外人知道了。后来,乡里的干部找到墨西,问他金子是哪里来的……
墨西是怎么说的?我问。
你还记得解放军帮我们找水,想进墨西后宅的那个山洞吗?老人反问道。
记得。
啥子神洞,原来是个宝窟!老人瞪大了眼睛告诉我,这个洞里不仅有地下水而且还有金矿。
这下好了,枯井沟再不愁穷了!我高兴地说。
听了这话,老人刚刚传出的光彩又熄了下去,穷倒是不愁了,可后面的事让人更愁!
怎么讲?
就在我和几个老哥跑进洞后为找到龙王爷高兴得快要
昏过去的时候,帮小年轻却在一边大打出手。你猜为么子,原来他们找到了墨西发财的宝窟!就在那条地下河的旁边,有一条很长很长的沙沟,从这条沙沟抓一把沙子就能捏出黄豆那么大的宝疙瘩来。村里人这下可闹翻了天,抢啊,打啊,折腾了整整二天!到太阳落山时,已有四个人的胳膊、脚丫被打断砸伤,可受伤的人还在没命地同那些强壮有力的人拼抢。这枯井沟发现了金宝窟的消息不知是谁传出去的,第二天,墨西家的这个神洞内外足足聚了上千人。大伙儿个个像发了疯,连十几年不起床的80多岁老爷子也拄着拐棍来挖金。也不知是触怒了地宝爷咋的,这天中午,洞内突然一声巨响,随后石头像雨点似地朝挖金人的脑袋砸来。人们不顾一切地往洞外跑,可洞口小,人多拥挤,那些跑得慢,或者还想多挖一些金疙瘩的全被埋在了石头底下……
听到这儿,我的心仿佛一下被针钩了起来?死了多少人?后来点了点,我们枯井沟死了6人,外村的5个,伤的就更多了……老人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张照片,那上面是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个孩子。老人指着照片说:我的小儿子是个中的一个。他死后,媳妇带着我的小孙子改嫁到了隔县的石门那边。小儿子贪财命里注定,可我想孙儿呀……
我这时才明白方才老人为什么那样悲怆,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那年我们进村,队里人都说,老支书的骨头跟大山一样硬。而如今我不由同情起来。
大叔,那个墨西现在在哪儿?
老人摇摇头:那晚他遇到蒙面人出走后,再也没回过枯井沟。后来有人说他在深圳走私黄金疙瘩时,被黑道上的人打断了―条腿,成了疯子。如今是死是活没人知道……
20年前,墨西这个人就烙在了我的记忆中,如今,这个中国阿里巴巴更让我发生兴趣。我非常想了解他从落后的山沟走向现代化城市过程中所经历的金钱梦。我费了好大劲,后来才在深圳公安部门主管的一家精神病医院找到他。可惜,仅仅只有他的病历和死亡记录:墨西,男,约32岁。自称湖南湘西人。1984年因走私黄金被人用铁锤致残右腿,抢光身上所带大批钱财,故受精神刺激患疯癲痴呆精神病。经三个多月治疗,稍有好转。同年10月15日早,护理人员发现患者卧地不起,原已死亡三小时左右。患者鼻腔、口腔内全部是堵满的泥土。经现场察看,为患者自身行为所致。死亡当日送火葬场火化……
啊,可怜的中国阿里巴巴!
湘西的每一座山、每一条路,越走越感到神秘。这不仅仅是怀旧和好奇。因为墨西的昨天和今天,使我陷人了一种深深的思索和忧虑。我决定继续往前走……
龙山的黑道英雄们
不知是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的缘故,还是龙山那儿的群山本身就具有诱惑力,总之,我喜欢这儿。那山、那高人云筲的山,那苍绿遮着蓝天的山,确实有股令大都市的来客为之倾倒的魅力。但,龙山给人们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怪石奇峰的峻、险、神、奇。一座山,足够组成一个迷宫,组成一个世界。
龙山的自然美,风光美。
美,常常与丑恶连在一起,不知是谁这样说过。
我踏入龙山后,听说这里出现了许多因穷困潦倒而参与偷矿抢矿,由良民变成土匪的人。于是,我把胆子吊在嗓门外,开始了一段不平常的闯荡……
进山的路是条土公路。据说,山里有个新开的大矿,土公路是因此而修建的。公路两边是遮天蔽日的大山,我抬腕看了下表,才下午4点多一点,可天色已暮。好在公路1:有接二连三的马队和拖拉机、大解放、大挂斗等各种运输车辆,因而并不感到害怕。
我走着走着,慢慢发现公路上的车辆碁地少了,偶尔出现一二辆大车,也开得特别快,并且上面都有持枪的人押着。这让我感到既紧张又兴奋,大概到了土匪的地盘,或者是他们出山活动的时辰了。说实话,在这陌生的深山里,孤身只影,我的胆是颤着的。我一路走着,满脑子想着绿林小说里的那种主人公走进深山老林,突然从天而降杀出一群土匪强盗,然后将他劫持到―个不知去向之处,断骨碎尸于荒野的场面。过去自己也曾经写过这类的小说情节,没想到眼下倒是真的身临其境了。
生活比小说更奇特。拐过一个大弯,突然,前面的一个山坳里亮起了一团篝火。那篝火四周隐约可见不少人影。过一会,传来一阵参差不齐而疯狂的歌声,细细听去,却是一首熟悉的歌:……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哎!哎!哎!
别是山野酒吧?我不由提起精神,大步走去。
喔——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公路的两旁闪出几个黑影,动作极其神速地用什么东西将我双眼蒙住,然后连推带搡地将我推下公路。
双脚一髙一低地被动地迈着,我感觉到是走在一条杂草丛生的山道上。
放开我,我抗议你们无故抓人!不知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抓来一条旧毛巾蒙在我的眼上,我喘着气,直感恶心。
妈的,叫唤么子?老子让你抗议哟!有人恶狠狠地往我嘴里塞了块硬邦邦的东西。恶心得差点吐了出来。这帮家伙大概拾了块擦脚布什么的塞在我嘴里了。
六爷,抓来一个溜子!看样子是外地来的!
刮了?只听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问道,无疑他就是六爷。
没呢!
我感觉有人走到我的眼前,大概是在打量我,几秒钟之后,突然,六爷瓮声瓮气地命令道:刮!
顿时,有无数只手在我的身上搜开了。
一个三路货,连抽的烟都不是带把的!搜身停止了,那些似乎第一次这样带霉气的手,报复似的给了我几拳。
把他的包打开!
我的包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台旧照相机,就是二三百块差旅费。
么子油水?还不到半叠!这句话我懂,意思是说还不够半千。
有人在拨弄照相机。会不会是老公?
嗯?!我口中的布猛地被抽掉。说,你是什么人?
盘问开始了。我思忖片刻,回答:我是记者!
积善?哈哈,头回听说老爷们还有这份善心!
瞎放妈个屁!那个六爷显然在生他那无知到极点的部下的气。后面的话却是对我所说:既然是当记者的,不呆在城里吃东拿西的,来这儿干么子?
你们这儿不是也很好么,许多人靠山吃山,大发横财?我说。
说话别带弯,谁他妈的发横财?你小子是不是觉得老子是两腿踩着国营矿山,双手尽往家里搬金财宝的那号人?一把冰凉的刀搁在我的脖子上。
沉默。
六爷!六爷的运输车下来了,动不动手?正在这时分,有人气喘喘地进来报告。
儿辆车?六爷瓮里瓮气地问。
三辆车。
前后有没有跟帮的?
没有。
六爷,下令吧,他妈的,好儿天没得手了,弟兄们的裤腰带都松下来了。
对,三车矿石够我们吃一阵子的!下令吧!
好吧。不过,敢在这时候出山的车都有家伙,大伙得小心点!六爷终于开口了。他的话刚落,只听众人一边动作起来,一边说着:不怕,我们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也有武器。
六爷,这人怎么办?一个家伙搡着我问。
把他带到洞内,让老孙头看着。回头再处理。六爷说。
劫车的队伍喧喧哗哗地走了。两个人押着我七绕八绕地走了一段,然后进了一个黑乎乎臭烘烘的山洞。
老孙头,有个人,是外地的,六爷让你看着,我们去拿活了!两人说完便出了洞。
喔……咳咳咳……一串并不很响的咳嗽声,在洞内却如打雷一般地回荡着。你把蒙眼的布摘了,怪闷的。咳咳咳……这人大概就是老孙头吧?
我庆幸碰到了一个好人,因为我能自由了。不过,当我摘下
眼上的黑布时,却发现自己多么天真,那个躺在一堆干草上的骨瘦如柴的人手里持着一支土枪,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打哪儿来的?干什么的?他说话有气无力,口气却像法官。
我没有回答他。心想,跟你们这些蛮不讲理的人有什么好说的。洞很大,只有几盏松子油灯在忽闪着,使人感觉阴森森的,地下有许多类似老孙头躺的干草床。看样子这是一个匪窝。
不会是哑巴聋子吧?或、或者咳咳……咳咳……几天没有吃饭?
我真不愿听这令人作呕的咳嗽。北京来,当记者的!我说。
啊——你,你是当记者的!不想老孙头那张死人一般毫无表情的脸蓦然露出一丝兴奋的光芒,随后颇埋怨地说:唉,老六他们搞么子名堂,不该咳咳……咳咳咳……不该抓你呀!你,你快走吧,他们要是拿不着的活,回来就要拿你出气的。走,走吧!
半途遇难的我,万没想到到匪窝后竟会是这个结局!老孙头越让我快走,我倒越不想走了。我感激而又关切地说:谢谢你了。我看你病得不轻,大概呼吸道有毛病,得上医院看看,住在洞里又湿又潮,空气又不好,会加重病的!
老人收起土枪,苦笑着摇摇头:山里人,有点病熬一熬就过去了。再说哪来那么多钱上大医院!
干你们这一行的不是很……活泛吗?
唉,一朝和尚一朝经,朝朝和尚都有难念的经。你不知道啊!
又一个没想到!都说强盗土匪拉出的都是金豆子,他们就这么可怜?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下山回家好好种地,或者搞点家庭副业,走正儿八经的致富路,干吗要当让人憎恨的土匪?
什么,你也骂我们是土匪?看我咳咳……咳咳……老孙头重新拿起土枪,欲支撑起来与我拼命,可他怎么也没起得来。哎,土匪、土匪!可这是谁作的孽?!解放前那阵子,咱这儿十有八九的汉子出家成匪,我没去。没想到,四十年后的今天,我却呜呜又一个没想到!许久,我才问他:大爷,你刚才的话真让我不懂。为什么解放前你都没有当土匪,可今天你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