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子淇因为在夜市上无端遭劫,去了一趟喀威市的警察局做笔录以固定证据。都是例行公事,案件也不复杂,加之纪年又打过招呼,温子淇也没受什么麻烦,甚至可以说是去警察局参观了一会儿了解情况。
温子淇正侧头同负责的警察大哥聊天时,就见两名警察押着那小毛贼走过来。
小毛贼恰好也看见她了,脸上的表情讥讽得很,被押着走过她身边时,“呸”的朝她吐了一口口水,并用当地方言大声叫嚣着。温子淇听得懂,那是威胁,粗俗的叫喊着要“弄死你”之类的云云。看来,是对温子淇的报警十分不满。
“老实点儿!”小毛贼被推搡到趔趄,却又满不在乎。
“这……”温子淇侧头问警察大哥。
“当地的小混混,都数不清几进宫了。”
温子淇皱眉,那小毛贼被捉住时还瑟瑟发抖着说自己是第一回呢,当时眼神无辜,差点连温子淇都信了,却原来是老手,是影帝啊!这也未免太讽刺。
“他看起来也还不到十五岁,父母都不管吗?”
警察大哥哂笑,“父母?有父母还能沦落到这个地步?他父母也是运气背,以前是在我们这里开小商店的,也都是本份人,后来那里交火,两口子不小心被流弹打中,都死了,这才……”
警察叹了口气,没说下去,但也摇头对小毛贼的事表示无奈。
“没办法,屡教不改。”他说。
温子淇眼眸稍暗,不由得想,多幸运呀,自己。父母出事时,自己当时已经二十岁了,年长到有足够的能力照顾好自己。若是当时自己才十一二,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哩。
可这世上,偏偏就有那么多不那么幸运的人。
温子淇获得警察局允准,为那小毛贼拍了一组照片,照片里他一只手被靠在铁栅栏上,眼神冷漠而残忍,面上挂着一抹讥诮的笑,对着镜头骂骂咧咧的吐口水,仿佛对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在意。
可他明明还那么小。温子淇瞧着他那野兽一般的眼神,心里莫名一痛。
事后,温行客花了整整一个礼拜的时间为此事撰写了一篇报道,题为:未来。
“这世上大多数人的未来触手可及,或者是经过努力就可以得到。可有些人从一出生起早已沦陷入深渊。”她在报道里总结道,“我们所赖以生存的地球于茫茫宇宙中,恍若尘埃,人类的生命不值一提。百年光阴,亦不过弹指一瞬。这一生,欢喜也好,悲哀也罢,我们不知道能够在这条路上走多久,但只能一直向前,向着一处名为未来的东西跋涉,虽不能至,心之所向,这是生命的归处,支持着我们的灵魂上升和不下坠。”
“可有的人没有,没有那些名之为希望抑或是未来的东西。”她写道,“但这并非是他们的错,而是人为的剥夺。战争剥夺了这些孩子的未来,那是我们这些成年人对这世界犯下的罪,我们应该承担,我们也必将承担。”
那篇详尽的报道,她在word文档里敲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是夜幕低垂了。这夜有月,有星辰,有风送来消息,说着明日又是一个晴朗的艳阳天。
温子淇突然觉得头很痛,一些东西在心头压着,越来越重,直让她喘不过气来。再回头对比那小毛贼和自己,她甚至都觉得,人果然是有命运的。有人一帆风顺,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可有的人就注定得拿命来拼,而更有一些人,如同这个小毛贼,从一开始就没什么未来。
温子淇实在不明白在这个世界,自己这个“成年人”,还是个看起来“有点成功”的成年人,能做什么?
温子淇打电话给负责的警察,接通了后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温柔:“哥,哎,我是温子淇,前几天被打劫的那个,可不可以让我跟那个孩子通个电话?”
“我知道,是哪个孩子?”
“就是那个小毛贼……”
对方嗤笑了一声,笑声里都传来了不屑:“贼就是贼,什么孩子不孩子的。温小姐,你善良的有点过分了吧?他刚才已经被总部提走了,估计会劳动改造个七八年吧,你跟他现在是通不上电话的。”
温子淇头脑“嗡”的一声:“七、七八年?那他出来岂不是有二十好几了?”
“是呀,也差不多快死了。”
“什么?”
“温小姐,您不知道,这里人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几岁吗?所以,十几岁还算什么孩子呀?”
对方讥笑和戏谑的语气让温子淇难堪,她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匆匆问了句:“他叫什么?”
“石头。”
“……”温子淇沉默,多么随意的名字呀。对方见她不说话,估计也是懒得应付了,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许久之后,温子淇还拿着电话发呆。
名字草率,这一生更草率,就这样,他走到头了,因为温子淇自己都不在意的那点钱。温子淇有些茫然,鼻子发酸,忽然间她又冷笑了起来。
这就是生命,人活着就意味着要彼此吞噬,可这就是生命原本的模样。
温子淇躺在酒店摇椅里发呆,手机收到了一个电话,低头一看,那闪闪烁烁的名字是纪年。
纪年,她不禁嘴角上扬,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自己已经一个礼拜没有见到他了吧。真是莫名有些想念呢。
“你下来。”纪年说。
“嗯?”
“我就在你酒店楼下。”
“纪哥,这……”
“不然我上去。”是一贯的不容拒绝的语气,果然军人出身。
温子淇回头一看,这个礼拜撰写报道有些劳累,还没来得及收拾房间。瞅着自己这一团乱遭糟的,若是纪年来了,被他看见,得有多尴尬。
她忙不迭的点头,“我下来了,我下来了。”
温子淇下来时,纪年一件白色衬衫正随意的穿在身上,看她边扣扣子边奔过来,咧嘴笑了。
“你什么时候搬家?”他靠在深蓝的SUV上,劈头问。
“啊?”
“你早就在沙巴国买好房子了,现在还住在酒店里干什么?”
“啊?”温子淇这才想起来,自己上个礼拜就想要搬过去的,她有点儿泄气,“我、我忘了……”
“走吧,我帮你搬家,你的东西应该不多。”
“别、别……”
纪年挑了挑眉,给她一个看穿一切的眼神,“是不是房间有点儿乱?不想被我看见?”
“呃……”温子淇只好承认,“是……”
“呵。”纪年伸手揉了揉她有些扎手的小毛寸,“真好。”
“什么?”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你已经开始在意我的看法,说明我在你心中的地位,上升了那么一丢丢。”
温子淇“噗嗤”一声笑了。好有趣的逻辑。
纪年一把将她箍在怀里,在她耳边悄声,“房间乱是吧,我可不能容忍我这样美好的温仔在那么凌乱的房间内过夜,要么我今儿晚上帮你搬东西,要么我带你去我家睡,自己挑。”
“呃,那我们还是搬东西吧,反正挺乱的,也顺道整理一下。”
纪年捏了她的鼻子一把,还是笑。
“呃,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买了房子?”
纪年挑挑眉毛看她,却并没有回答。她当即明白了,STA沙巴基地可是有情报部门的,得,他再这样公权私用下去,温子淇都要觉得自己没有隐私了。
惨。
被监视,被暴露在日光下。
温子淇这样念叨了一句,纪年就笑了,按了她的头一把:“是暴露在爱人温柔的目光下。”
纪年打开酒店房间门,往里头看了一眼,那充斥着大包小包让他蒙了,他揉了揉鼻子:“是、是有点乱。”
温子淇恍若一只泄气的皮球,蔫蔫不作声。
纪年长叹:“温仔,你这是比我还糙啊!”
“我不是每天都这样,我真的是忙……”
纪年没怎么理她,径自动手去收拾那些大包小包:“忙的话,以后我养你好了。你知道的,STA工资不低,努力工作还有外快。”
温子淇看着他只是笑。
沙巴国喀威市这个季节天气倒还不错,虽然白天里热得很,连知了都哑了嗓子不敢乱叫,可是到了夜晚,便清爽无比,天上还长了星星,还出了月亮。
温子淇喜欢这样明媚的夜和无尽的风,风一吹,就好像所有的疲惫和不快都散了一样。
纪年到底军人出身,办事利索,很快就将她那为数不多——但是杂乱的物品打点好,往后备箱里一丢……再将她整个人塞进副驾驶。
纪年一只胳膊撑在车窗上,笑:“安全带系好。”
那话正对着她的耳朵,她耳孔一痒,然后整个人就像一只被丢进热水里的虾米——迅速红了起来。
纪年开着车,这地方尽是荒野,地广人稀,路上看不见一个人,甚至看不见一辆车,温子淇开车窗将手伸出,感受那来往的风,再跟纪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什么。
“萨娃的事怎么样?”
纪年脸一沉,温子淇顿觉自己不该问这事,便咳嗽了两声:“最近身体还好吗?”
两个人就这么尴尬了起来。
车子还在匀速前进……
二人就这么尴尬了好一会儿,终是温子淇低头叹了口气:“是不是还是我的嫌疑最大呀?”
纪年抓了抓头,老实回答:“是。”
“我就知道……”她小声嘀咕。
二人又沉默了一小会儿,温子淇岔开话题:“那天打劫我的小毛贼,一辈子基本也就这么完了。”
“意料之中的事。”
“你好像并不怎么惊讶?”
“不惊讶。”
“但是我觉得怪可怜的,毕竟还只是个孩……”
“温仔,可怜人很多。”纪年这样回答她,想了想又说,“人类就这样,每天都有人死去,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萨娃有个十岁的女儿,叫莎莎是不是?”
纪年笑了:“你的话题转的可是很快,角度很刁钻呀!”
“我一个人在这里,也不是每天都有工作任务,要不,你将莎莎抱过来给我养吧?我不赶稿子的话,空闲时间还是很多的。”
“……”纪年不说话了。
温子淇绞着手:“你看,我现在很有嫌疑是不是,这样,我将莎莎抱过去养,你放出消息,说萨娃在莎莎身上藏了什么情报——呃,这个你随便编一下就好——吸引那些艾萨的残余分子,诱捕一下,不是正好证明我的清白?我也会有些新的报道材料了。”
“我想我还没有无能到让你冒险的地步。”纪年猛的一加速,温子淇被吓了一跳。
这事儿,看起来是没有谈成呢。温子淇想。她绞着手,既然这样,他不同意也是无法,他毕竟是这STA的老大,她也只是看那小姑娘可怜而已,年纪小小的就没了父母。
纪年将温子淇的东西大包小包的搬回了她的新房屋,进了房门之后,才发现她这里所有的家具倒是齐全,可惜都落了一层灰——因为开窗去除甲醛的缘故。温子淇有些泄气:“这打扫,得多久呀,看来我今晚是不要睡觉了。”
听了这话,纪年不由分说的,又将温子淇塞进了汽车,油门一踩,就如离弦的箭一样射了出去。
“这是……”
“去我家。”
他几乎是等不及了,声音都被扑面的风吹的断断续续。他怕她不答应,沉着脸:“你现在是嫌疑分子,最好还是不要离开我的视线,以免引起我不正当的劫持行动。”
温子淇侧目瞧着他,只是笑。
“真是个很好的借口。”她说。
到家了——毕竟纪年的车开得很快。温子淇从车上下来时,脚跟还没站稳,便被一声突破天际的尖叫惊的一个趔趄。
这诡异的声音……简直就跟哭丧一样。
纪年破口大骂:“许冉明,你他娘的没完了是吧?”
“半夜滚到我家是装什么鬼呀?”
许冉明从房间里跳出来时,温子淇正由纪年扶着下车,一只手按在车窗上。
许冉明指着纪年,哆哆嗦嗦的,半晌没吐出一个字,然后恨铁不成钢的摇头啊摇头。
“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汇报?急的都窜到我家里来了,你至于吗?”
“鬼叫什么?连子淇都被你吓到了!”
温子淇忙换上礼貌性的微笑:“我还好,我没事。”
“我觉得我是来多余了。”许冉明说。
“可不是?”
许冉明挨了纪年一记狠瞪,这时沙逢的脑袋就从房间里露出来了,一脸疑惑的看着众人。
纪年无奈:“沙,你怎么也来了?”
“给你过生日。”沙逢这人一向很诚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贝壳,锃光瓦亮,往纪年眼前一晃。
突然,STA沙巴基地里许多人在那一瞬间全都蹦了出来,乌泱泱的挤在纪年面前:“happy birthday to站长!”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许冉明的主意!”
温子淇顿觉尴尬,锤了纪年一下:“纪哥,生日快乐呀!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纪年咬牙切齿的回答许冉明:“很意外,很惊喜。我谢谢你呀!等我下周一好好的谢谢你!”
事实上,纪年已经有五年没过过生日了……今儿遇到的还是头一遭。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这帮无孔不入的虾兵蟹将!
话说沙逢这人可有趣了,他一直都很老实,却在某些关键的时候非常不老实,有很多小聪明,就在众人都这么尴尬的时候,他电话再突兀的响起来,就不会显得有多尴尬了。
他接电话,大惊失色:“你们说什么?天呐!有这种事?我们收到了一条密报,敌人要再次袭击我们沙巴基地?你们镇定一下,不要慌。我现在就召集全员过来。”
说着,他斩钉截铁挂了电话,立正,朝纪年敬礼:“站长,有些紧急要事,我现在带着众位兄弟前去处理,你就不用过去了,安心过生日,抱歉,没有给你过一个很好的生日。”
他煞有介事,说的跟真的一样。
然后纪年和温子淇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面前乌泱泱的一群人迅速撤离,消失在视线之外,目测只用了……呃,十五秒。
纪年打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逃的还挺快。”
几分钟过去了,STA沙巴基地里一群人的车已经奔走出了好几公里,车内的许冉明还在纳闷儿,她想来想去想不通,只好问了出来:“哎,沙处长,不对呀,有关情报部门的事不应该第一时间反馈到我这里来吗?怎么电话会打到你那里,我被架空了吗?……”
车内的人忽然集体爆发出一阵哇哈哈哈的狂笑。
沙逢边打方向盘边斜瞅她:“大家都知道了,就你不知道!”
许冉明这才从他们那略带促狭的笑声中明白了,忍不住狠敲了车身一把:“不愧是站长啊,下手真快!生日就骗人小姑娘来他家?哎呀妈呀,这太刺激了!我们这些生日礼物,哪里比得上人家打了个蝴蝶结,把自己当礼物送过去的小姑娘呀!”
“……”
一车人集体沉默了,都不是很想和她说话。
车内空气停滞了几秒,沙逢无奈:“你有必要说这么直白吗?”
“……”
而此时,距离他们五公里开外,纪年的小别墅里,温子淇则有些尴尬的站在纪年面前:“纪哥,生日快乐,你瞧我也真是的,你过生日还将你叫出来给我搬东西……”
纪年低头瞧着她局促不安的模样,今天她出来的随意,没有穿高跟鞋,不施粉黛,所以看起来比纪年低了一个头,软软糯糯的模样,像只白兔,纪年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后脑勺,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吻已经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
“你是我的生日礼物。真惊喜。真意外。在这个我自己都不记得的生日里。”
温子淇闭上眼,任由他湿湿软软的吻落在嘴唇上,心却慢慢的蹙了起来:纪哥啊纪哥,你才认识我多久?不曾经过时间的淬炼,不曾经过什么轰烈大事,所以现在,纪哥,你又能有多爱我呢?
还是……只是欲?
温子淇略悲哀的这么想着,转眼就被纪年推到了墙上。纪年吻了她有好一会儿,放开了她,径自喜滋滋的弄了点饭吃——所幸他手下的这帮狗腿子带来了这么多好吃的。
还算有点儿用。
纪年看见桌上有一封叠的花花绿绿的信,那歪歪扭扭的笔迹,一看就知道是许冉明的。上书:给纪站长的生日礼物(锦囊妙计)。
纪年想也没想就将那“锦囊妙计”拆开了。
内中平平展展的搁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几句话:放出消息,说萨娃将一些重要消息藏在莎莎身上,将莎莎抱给温子淇,诱敌,除内奸(如果温子淇是的话)。
纪年将那封信狠狠的攥了起来。
这……果然是锦囊妙计呀。好像别人都想不到一样。
他沉着脸冷笑了几声,听见温子淇柔柔的呼唤后,又竭力调整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许冉明,她是不是想死?纪年将那“锦囊妙计”丢进废纸篓里,恶狠狠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