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婚姻簿,
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
——沈复《浮生六记》
大唐之事,无非诗酒,相思,游侠,鬼怪。
——吴明士《戏言妄语》
第一节 缘起
红线岭有双奇:
一奇狐仙迷人,
二奇月老显灵,
近日新增一奇,
月下鬼上吊。
第二节 买马
唐天宝年间,粮屯千廪,户积余粮,所以富及牲畜,野狗遍地。
在这个奔放富庶的年代,比野狗还遍地的,是游侠。
新丰美酒斗十千,长安游侠多少年。
张子虚是游侠,张子虚也是少年,他眉目如画,身段翩翩,似他这般的游侠美少年,长安城每天要昏迷一百零九个。
都是被揍昏的。
游侠需要殴打他人,美少年只擅长被人殴打,这是个让人心酸的悖论,那年的游侠青春,是屁股上一道明媚的瘀伤。
巳时,长安西市。
张子虚在经历过一轮早间殴打后,终于成功抵达西市马房,他要去做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要办成这件事,少不了一匹日行千里的好马。
“大侠可是买马?”
西域贩马人凑到近前,立刻舌灿莲花:“大侠生得如此英俊非凡,不禁使我想起远在他乡的亲生父亲,你若买马,我破例打八折,随马附送少林牌拴马绳一条。”
贩马人盛意拳拳,张子虚心生感动,于是指向马厩中的一匹矮马,问道:“那匹如何?”
贩马人击手赞叹:“长安游侠果真好眼力!”
张子虚很谦虚:“过奖过奖!不得不好眼力,因为你的马厩里就这一匹。”
贩马人兴奋莫名:“大侠有所不知,此马名叫紫电追云,不吃不喝就能日行千里,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大侠可曾听说过汗血宝马?实不相瞒,此马与汗血马系出同种,虽不能汗血,但其尿深红,是谓尿血宝马。所谓骏马配英雄,今日大侠能遇此马,一定是天意!”
“我觉得尿血是一种身体疾病,”张子虚面色犹豫,“你应当去找个兽医。”
“大侠做生意好不爽快,”贩马人嗓音立变,鼻孔朝天,“实话告诉你,长安东西二市骏马全部售罄,只剩这匹紫电追云。”
张子虚大惊失色:“全部售罄?岂有此理!”
贩马人答道:“人人都知道,唐侍郎的小姐藏了姻缘钗在红线岭月老庙,小姐二八待嫁,貌如牡丹,谁找到姻缘钗,谁就能做侍郎大人的乘龙快婿,辰时未到,长安游侠就已买光市中好马,齐齐赶向了红线岭。”
张子虚再次大惊失色:“都知道?!阁下一定在骗我,南城秃头孙跟我立过毒誓,说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不超过三个。”
贩马人道:“他对所有长安游侠都发了毒誓,并且收了三两银子。”
张子虚大惊失色:“岂有此理!那我岂不是要和全长安的游侠竞争!”
“大侠少安毋躁,”贩马人道,“紫电追云,尿血宝马,可助大侠事半功倍。”
“听到尿血我就膀胱疼。”张子虚坦言。
“你总不能骑一条狗上山。”贩马人循循善诱。
“多少钱?”张子虚终于妥协。
“紫电追云,特惠价三十两,童叟无欺。”
“它是紫色?”
“不是。”
“它能追云?”
“大概追不了。”
“十两。”
“成交!”
“说实话,我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大唐民族一家亲,让我们多一些信任,少一些猜疑,我个人再送你独家消息一条。”
“哦?愿闻其详。”
“红线岭,月老庙,狐仙迷人,鬼上吊。”
“兄台请勿散播迷信,世上没有鬼,也没有狐仙。”
第三节 卜卦
三月初五,惊蛰日。
獭祭鱼,鸿雁来,草木萌动,冲羊煞北,大利西方。
司空乌有打马从葛师桥上走过,嘴里叼着一根杨枝,奈何刚走过桥头,胯下的杂毛马就不肯再挪动一步。
“你应该买匹好马。”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高喊。
“住口!它其实是匹好马,只是个性太忧郁。”
司空乌有循声转头,发现马停步在桥头卦摊之前,摊前立有对联一副。
上联:铁口直断半生沉浮无憾;
下联:妙笔批命一世宠辱不惊。
横批:大唐葛师桥风景区独家卜卦单位。
从长安城到葛师桥有八十里路,再行半里是不度山,山里有岭名红线。四周一片凄风野草,稀见人烟。唐代八十里算是长途旅游,骑马自驾到此已属脑子进水,在此处开张卜卦的,肯定是先天性智力发育不健全——俗称智障儿。
司空乌有沉吟片刻,拍马欲走,但手中软鞭未触马臀,摊后相士便已开口:“司空大侠远道而来,不想卜上一卦吗?”
司空乌有闻言大惊,抽出长剑摆出砍人的姿势,口中怒喝:“呔!贼老儿!你怎知道我姓司空?!你是我仇家的帮凶,还是我失散多年的亲戚?”
司空乌有语中信息量过大,相士被彻底震撼,于是慌忙喊道:“大侠莫要砍人,小道知道你的名字,是因为你衣服上绣着呢!”
正面:长安第一游侠。反面:司空乌有剑仙。
“为何不早说!”司空乌有收剑回鞘,高声斥责,“长安游侠是个感性的群体,加上我又是个非常凶恶的人,随随便便就会砍死你!”
“司空大侠英雄盖世,”相士拱手一拜,尖声回答,“实不相瞒,方才大侠策马自桥上而来,我见大侠红云绕身,忽然又有一道黑云盖顶,放心不过,已暗中为大侠卜了一卦。”
司空乌有整顿衣裳,满脸疑惑:“恕我直言,你刚才明明在挖鼻孔,什么时候算的卦?我再次提醒你,我是一个非常凶恶的人,你最好跟我说实话。”
“大侠万勿疑心!”相士高喊,“我有独特的卜卦姿势,从大侠睫毛的排列顺序来看,你当是去红线岭寻找姻缘钗!我说得对是不对?”
“哦?莫非是世外高人?”司空乌有暗叹一声,旋即又问,“那依你的卦象看来,我能否如愿以偿,心想事成?”
“天机不可泄露。”
相士小指戳入鼻孔,眼睛看向司空乌有的钱袋,司空乌有心领神会,从钱袋中掏出铜钱五枚,思考片刻,又果断放回四枚。
“天机怎么说?”司空乌有付与相士一枚铜钱。
“天机觉得少了些,”相士非常郁闷,“天机需要多一些关爱与尊重。”
“天机可知我非常凶恶?”司空乌有拔剑出鞘,“随随便便就要砍人的!”
相士见状,认定司空乌有是个一毛不拔的流氓青年,于是眼珠一转,作立地狮子吼道:“大侠住手,小心身后!”
司空乌有立即朝身后望去,眼前却只有一张迷茫而略带忧郁的马脸——那是他的杂毛马,等再转过头去,相士早已杳无踪影,如同尘烟。
“我以为天机是个看透红尘的高大角色,”司空乌有非常心酸,“如今却为一枚铜钱匆忙跑路。”司空乌有语声还未落地,天空便飞来红纸一张,轻轻落于游侠脚边。
上书大字八个:鬼狐作乱,切勿进山。
“字写得真丑。”司空乌有目视红纸,自言自语,“我不会相信无聊的骗局,世上没有鬼,也没有狐仙。”
语罢,司空乌有抛弃个性忧郁的瘦马,执剑施施然朝北面走去。他知道,再过半个时辰,他就能到不度山红线岭,山中有比野狗还多的游侠,他们都在找一支姻缘钗。
这支钗不一定非要他找到,但最好是他找到。
他似乎很自信,但这位流氓青年有所不知,在他身后的荆棘丛里,一个模糊的黑影正对着他的背影悄然自语。
“七十二,足有七十二个了。”
第四节 狐仙
日薄西山,已至酉时。
游侠美少年张子虚顺利抵达红线岭,立于一棵大树之下。
树顶有个马蜂窝,马蜂窝旁有个人,张子虚盯着那人看了半炷香的时间,直看得对方脸红心跳,臀部一紧。
“树下的兄台,”树上之人尴尬发声,“恕在下直言,阁下的目光片刻不离他人臀部,实在是一种有辱德行的行为。”
“树上的兄台,”张子虚诚心致歉,“阁下不必紧张,在下没有龙阳之癖,对男性臀部也无半点儿探索之欲,我仅仅是在研究你如何上树的科学性问题。”
“我有好轻功。”树上人言简意赅。
“噫!阁下莫非是长安城三届轻功冠军,银燕子——夏硕!”张子虚很激动,“在下乃长安最佳新晋游侠张子虚,今日能在树下窥得夏兄臀部,实是三生有幸!”
“同幸!”夏硕臀部再次一紧,还未来得及抱拳行礼,就看得张子虚身后有一人急速冲来,手中持有一根足以击杀野猪的木棒。
“张贤弟,注意身后!”
“后”字刚刚落地,张子虚就感觉一阵劲风袭来,根据常年被殴形成的条件反射,美少年张开双臂,纵身飞跃,姿势像被踢飞的死狗——动作虽然稍欠潇洒,但是躲避效果尚佳。
“注意身后这种话,简直让人讨厌。”
偷袭者司空乌有面色紫红,这段爆发式短跑消耗了他许多体力,他以木棒拄地,靠着一块形状奇特的大石气喘吁吁,嘴里还叫骂着长安市井最流行的污言秽语。
“说脏话的那位兄台,你也要注意身后!”树上的夏硕再次发言。
司空乌有不明就里,转头一瞥,竟看到一个遍身白色的人形物体正在走近。那东西有一张白色的毛脸,五寸巨口上下张开,挂满涎液的长舌逐渐贴近流氓青年的鼻尖。
“狐仙!”美少年张子虚高喊。
野史里的狐仙总是貌若春华,现实却与艺术作品相去甚远,司空乌有发出小娘子般的激烈尖叫,顺手挥出手中的巨型木棒,一击直中妖物的鼻尖。
被击中的狐仙立即发出感情充沛的哀鸣,用优雅的姿势在地上转身翻腾两周半,司空乌有看准时机,双手接连发出九枚暗器。
铁镖破风,快如闪电。
“这暗器手法简直让人心疼,”美少年张子虚扼腕顿足,“若是没有这座山,你的暗器必将抵达洛阳。”
“住口!”流氓青年司空乌有高声反驳,“我想为大唐动物保护机构出一份力。”
司空乌有的九枚暗器:
三枚打中地上鹿粪。
三枚打中树上蜂窝。
三枚直奔树上轻功冠军。
银燕子见势不妙,飞身跃起,在半空使了招鹞子翻身,蓄力直下,重重踩于树底狐仙的臀部。狐仙吃痛,双目圆睁,獠牙外翻,夏硕对着狐仙的毛脸怒发一掌,又借掌力腾身而起,飘然远离狐仙半丈有余。
“好身手!”张子虚与司空乌有齐声赞叹。
“快跑!”夏硕边跑边喊,“山高路滑,江湖复杂!”
张子虚惊醒,立马抬腿,跟着夏硕朝北飞奔而去。
司空乌有眼睛一转,跑向了西边。
第五节 偶遇
张子虚跟在夏硕臀后走了三里路,一路上波澜不惊,除了拇指大的蚊子和几只神经质的麻雀,一切都安静得可疑。
又行进了约莫半里,夏硕突然优雅转身,对身后的张子虚道:“张贤弟,我有要事在身,你最好不要跟着我。”
张子虚回道:“夏兄,虽然我很崇拜你,但你这句话缺乏必要的逻辑性,这里就一条路,所以你不能说我在跟着你,而应该说,噢,原来你也在这里。”
夏硕低头不语,良久才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但你是否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张子虚道:“除了山里的蚊子异常凶残,我尚未发现任何问题。”
夏硕思忖片刻,才缓缓道:“全长安的游侠都来红线岭找姻缘钗,但除了你、我,还有方才的偷袭者,我没有看到任何活人。”
张子虚闷头不语,陷入沉思,就在夏硕欲言又止之际,小路尽头有一人一牛并行走来。
夏硕单手拦在张子虚腰间。
“有古怪,”夏硕目光如电,“荒山野地,哪来的放牛人?”
美少年张子虚闻言,认为必须表现出最佳新晋游侠的勇气和智慧,于是果断拔出锈满铁花的长剑,大声吼道:“放牛的!你是干什么的?”
放牛人看了一眼自己的牛,脸上的表情异常困惑:“大侠,正如你所说,我是个放牛的。”
夏硕摇头叹息,赶在美少年再次开口前抢先提问:“农家,我这位贤弟的意思是,此处五十里并无人烟,你为何在此放牛?”
放牛人回答:“我个性忧郁,放牛时喜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因此常受到村民的残忍殴打,迫不得已,只能遁入深山,感受与生俱来的沧桑与孤独。”
夏硕又问:“那你可曾见过其他游侠,前来寻找姻缘钗的游侠?”
放牛人回答:“不曾见过,姻缘钗恐怕早已被唐家侍郎取走。依在下愚见,这种定亲方式使人腰子发疼,万一金钗被野狗叼走,那唐小姐岂不是要生出一条哮天犬?”
“哦?”夏硕微微凝眉,心念电转,“农家身处深山,竟把姻缘钗的来龙去脉了解得如此清楚,莫非有长安来客为你通风报信?”
面对夏硕的连番发问,放牛人避而不答,他只是干笑一声,开口说:“啊哈哈哈,你看看,又到了晚饭时间,二位如不嫌弃,请到舍下吃顿便饭……”
夏硕不为所动,只想继续追问,不料美少年张子虚却突然开口:“当然不嫌弃,每天忙于被殴打,很久没吃到温馨的家常饭,这位仁兄,你家里有饺子吗?”
“真是凑巧!”放牛人回答,“下午刚包了一屉,黄瓜大葱馅儿的!”
“贤弟,”夏硕轻声提醒,“行走江湖,小心为上。”
“夏兄,此刻我必须对你进行严肃的批评,”张子虚道,“大唐游侠四海为家,我们应为百姓传递信任与爱,面对如此孤独的放牛人,你如何忍心拒绝黄瓜大葱……不,我是说,拒绝他毫无保留的爱!”
第六节 虫食
房子位于红线岭山腹,草盖地头,树立千枝。
间或有云烟蒸腾,飞鸟穿林,若有王摩诘这般雅士扶琴长啸,这里其实是个典雅的所在,但是这里没有王摩诘,只有游侠和农民。
所以我们只能省略风花雪月,这么介绍。
现在是黄昏,这里有三个人、一头牛、一间房子。
其实,把这间房子称作房子有一点儿勉强,因为它的成分只有两种——竹竿和稻草。
但你如果叫它竹竿和稻草组合起来的东西,这未免有一点儿拗口,所以我们还是叫它房子,或者一间很勉强的房子。
放牛人在房外拴好青牛,将两人带入房中。美少年张子虚抬目一看,发现房角有一个盖着稻草的不明物体,中间有一个盖着稻草的不明物体,因为没有窗户,也没有掌灯,张子虚认为一个是床,一个是桌子,虽然它们看起来十分勉强,但在勉强的房子里出现的东西,你就只能勉强地去接受。
“二位大侠请坐。”
放牛人端来两张疑似板凳的不明物体,放在疑似桌子的不明物体前。
“桌上有馒头、米汤,二位大侠可以先行充饥,待我去屋后生火烧水,为你们煮一屉黄瓜大葱馅儿的饺子。”语罢,放牛人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出房间。
“山里人的淳朴让我深受感动,如果有人将我的生平写进小说,他一定是个天真烂漫的角色。”张子虚发出由衷的赞叹,顺手抓起桌上的馒头。
“贤弟且慢!”夏硕侧目看着张子虚,“这放牛人大有古怪,东西还是不吃为好。”
“你的谨慎让我敬仰,但我的饥饿却让我如此悲伤……”
张子虚话音未落,夏硕却已突然起身,飞一般蹿入房角,并将那床上的稻草一扯。
“贤弟,”夏硕一脸凝重,“这不是床,是口棺材!”
张子虚凉气倒吸,再看眼前的充饥食物,此刻桌上哪还有馒头、米汤?只剩下一盘长满苔藓的石头,一盆伸缩蠕动的怪虫。
“他吃得过于天然!”张子虚大叫着冲出房门,“消化系统太过强大!”
冲出房门后,张子虚耳旁立马传来竹竿断裂的“噼啪”声,茅屋左右摇晃,顷刻间便倒了。留在房中的夏硕足尖点地,腾身踩在掉落的竹竿之上,使出一招燕羽纵,晃晃悠悠落到张子虚身旁,回头再看那茅屋,早已成为一片废墟。
暮色低沉,天阴如土。
废墟之上,赫然是凌乱的墓碑无数。
“这里是个乱葬岗,”夏硕沉声道,“此番遇到的不知是鬼物还是狐仙,贤弟,我们首尾相顾,沉着对敌,你就宝剑出鞘吧!”
“夏兄,宝剑出鞘这句话听起来很有气势,”张子虚扯着夏硕的袖子,“但我刚才跑得太快,剑还没有拿,你轻功如此出色,能否回去帮我捡一捡?”
“长安游侠不是剑在人在吗?”
“刚做游侠一年,业务水平还不纯熟。”
“你可擅长拳脚?”
“上次醉酒,跟西市七十岁的瘸老三打架,我惨败。”
“你居然活到了现在!”
夏硕仰天长叹,默默不语,张子虚还欲说话,夏硕却对他做出噤声的手势,并用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棵古松。
美少年张子虚转眼看去,只见一个遍体红衣的恶鬼正将自己悬挂在古松斜枝之上,月初露头,借着月光可以清楚窥见,那恶鬼遍体鲜血,头生一角,舌头吐出口中已有三寸,双脚离地,脖子上的绳子无人提拉,竟能让他缓缓上升,不出半炷香的时间,已把自己吊在了枯松之上。
红线岭,月老庙,狐仙迷人,鬼上吊。
“鬼上吊!”张子虚双手发抖,大力扯住夏硕的袖子,“夏兄,你经验丰富,看看他能否将自己吊死,给我们一条生路!”
“他肯定不会把自己吊死,”夏硕道,“但你再用力一点儿,就会把我的袖子扯断。”
此话落地,夏硕银牙一咬,捡起顽石一块,聚力掷向古松上的鬼物。常言道:“技多不压身。”银燕子夏硕虽以轻功成名,但手上功夫亦是千锤百炼,所以那硬石破风而去,不偏不倚,正中鬼物面门,只听那鬼物大叫一声,竟合着绳索被打出一丈开外,落在入夜的树丛中,瞬间踪影全无。
张子虚大喜过望,想吟一首流行诗表达心中的喜悦,但脑中还在点诗,树丛中一个红色影子就倏然跳起——恶鬼竟再次出现,此番他口中发出凄惨的呜咽,朝两人拼命疾奔而来,样子像是求爱被拒的愤怒公猪。
“朝后跑!”
夏硕口中说着,手上已拉着张子虚开始狂奔,但脚下尚未跑出二十步,一个白袍毛面、獠牙外翻的精怪就从他们前方奔来。
“夏兄,有狐仙!”张子虚语气里带着哭腔。
夏硕面色凝重,一言不发,他轻巧地朝侧面一跃,顺手一掌击在张子虚后背,张子虚借着掌力,蓦地在半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轨迹,然后一头扎进一个水坑之中。这一手来得实在太妙,狐仙和鬼都反应不及,只能四目相对,深情相撞。
于是鬼缠着狐,狐缠着鬼,四肢并用,滚作一团。
鬼的反应比较机敏,双脚夹住狐仙,然后往狐仙脸上一顿乱拳。
“异族间美丽的拥抱。”张子虚在水坑里已看得陶醉,“画面太美,我几乎不敢看。”
“贤弟,我们跑是不跑?”夏硕发问。
“当然要跑!”张子虚斩钉截铁地回答,“必须尊重作者营造的阴森氛围。”
夏硕点头称是,拉起张子虚,快步奔向红线岭深处。
只是两人只顾奔走逃命,他们都没有发现,在鬼物和狐仙打斗的空地上,瞬间多出数十条身影,夜色如墨,没人知道他们从何而来。
第七节 计谋
惊蛰日,亥时。
月老庙前五百步。
月上当中,风不止,虫鸣。
张子虚与夏硕站在当场,看着面前满身鲜血的恶鬼,他正用古怪的姿势朝着二人爬行,样子就像一条跳上河岸的鲶鱼。
先前拼命奔逃了足足半盏茶时间,两人皆以为早已远离是非之地,于是停下脚步,稍事歇息。哪知道刚在路旁坐下,这只恶鬼便如跗骨之疽般跟了上来。
鬼对两人的行踪了如指掌,是真的阴魂不散还是另有原因?
夏硕不愿多想,长身而立,慨然说道:“躲是躲不过了,只能一战!”
“完全同意!”美少年张子虚深表赞同,并用一个潇洒的姿势挡在夏硕身前,口中说道,“夏兄多次救我于水火,这次让我与他同归于尽,夏兄速速逃命,离开红线岭。”
“心领了,”夏硕讳莫如深地一笑,“我今天就不离开红线岭了。”
此语落地,夏硕足尖一点,脚下施展一招醉仙赶月,从张子虚头顶翻过,落在恶鬼面前,恶鬼还未察觉,便觉得身上拳如骤雨,痛如撕心。
这厮大吼一声想伸手还击,但夏硕步法如风,早已绕至恶鬼身后,又使出一招苍鹄贯日,右脚自下而上踢在恶鬼下颚。
“别打啦!”恶鬼长跪于地,高声嘶喊,“王八蛋!连鬼都打!能有一点儿正常人的行为逻辑吗?他叫你跑,你就不能跑吗?!”
夏硕冷笑一声,没有再对鬼物出招。只见他悄然转身,以手做钳,生生钳住一只拿着板砖的小手,这只手正要袭击他毫无防备的后颈,而手的主人,正是游侠美少年张子虚。
“戏演够了吧?”夏硕眼神锐利,反手扣住张子虚的脉门,“沿路为他留下标记,真以为我银燕子是浪得虚名?”
“放了他!”恶鬼一看张子虚被擒,失声大喊,“你不放了他,我马上就跑路!”
“我有好轻功,”夏硕回答,“我可以先打昏他,再过来打昏你。”
“夏兄,别生气,这只是一次另类的行为艺术,”张子虚转向恶鬼,悲伤地开口,“司空乌有,别装了,再装下去,你可能会落下终身残疾。”
流氓青年司空乌有闻言,立马扯下头上的恶鬼面具,哀声说道:“夏硕,我承认你比我更加凶恶,姻缘钗归你,请留我和张子虚一条狗命!”
“谁说我是来找姻缘钗的?”夏硕又是一笑,朗声说道,“二位,我其实并非长安游侠,而是正六品大理寺丞,大理寺将我安插在游侠之中,是为了收集各类消息,方便缉捕流亡江湖的亡命盗匪。”
“大理寺?大唐刑事案件调查处,”张子虚很疑惑,“装鬼也犯法?”
“装鬼不犯法,杀人便犯法了。”夏硕回答,“这三日内,共有四十九名游侠进入红线岭寻找姻缘钗,却无一人返回长安。我认为,有人在用姻缘钗做饵,诱杀我大唐游侠。”
“莫拿这种事开玩笑!”司空乌有大叫,“我们只想吓走竞争对手,但还没有成功吓退一次,就被你死命殴打了两轮!”
“巧言辞令,”夏硕沉声道,“如何解释你们的同伙?树林中的狐仙是谁?我有理由怀疑,你们是一个有组织有预谋的犯罪团伙。”
“我怎么知道是谁!”司空乌有大喊,“我的同伙就是张子虚,现在我们团伙已被你一网打尽,大家讲道理,光是道具就已花光了我全部的积蓄,我会有钱再去请一个戏子吗?”
“不是你请来搭戏的?”张子虚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刚才我还很愤怒,以为你擅自给自己加戏,没料到……没料到是真狐仙!”
“还在跟我演戏,”夏硕强作镇定,声音却微微有些发虚,“我办案高达三千四百五十六起,能从一个人的智齿生长时间分析案件的结局。”
“你这是无耻的栽赃!”司空乌有言之凿凿,“你们走后,突然出现各种妖怪对我进行惨无人道的殴打,如果不是有人大力踹了我一脚,我根本无法跑掉!”
说完,司空乌有撩起衣袖,小臂满是淤青,手掌上还有一排性感的牙印。
夏硕沉默半晌,抓耳挠腮,方才喃喃自语:“果然……案情无比复杂,难怪像他这样的高手,也会平白无故消失……”
“什么高手?”张子虚发问,“谁平白无故消失?”
“胡炎消失了。”夏硕短叹一声,低声作答,“其实……我并非一人前来,与我同行的还有大理寺正胡炎,他号称大理寺第一高手。但我们刚刚进入红线岭,他就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你们初见我时,我正在树上登高望远,寻找他的踪迹。”
张子虚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狐仙,必定是狐仙所为,二位仁兄,不管你们怎么想,我是坚定地想要逃跑。”
“夏兄,在下也必须逃跑!”司空乌有也非常紧张,“麻烦你快放了张子虚,我们马上跑路回长安,说不定还来得及吃个早餐!”
“二位莫惊,世上没有鬼,也没有狐仙。”夏硕道,“我料定此事必为凶徒作怪,你们虽然不曾杀人,却也扰乱了社会治安。如今我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若帮我弄清此事的来龙去脉,我非但既往不咎,还会禀明大理寺,让二位名扬天下。”
“夏兄,你别这样,”张子虚近乎哭了,“一言不合,就要我们帮你拼命。”
“夏大人!”司空乌有也哀声恳求,“我此生杀过最大的活物是一只老鹅,还是发暗器不慎打中,请你不要强人所难,我对人生还有许多美好的憧憬。”
“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还是拒捕,请幸福二选一。”
“拒捕何罪?”
“当斩。”
“夏兄,坦白讲,你真是个王八蛋。”
第八节 高手
世上没有鬼,也没有狐仙。
除了不断重复这句话,夏硕还说:“我们此时应当考虑去往何处,毕竟敌在暗,我在明,贸然行动,必定功败垂成。”
“红线岭,月老庙,狐仙迷人,鬼上吊,”张子虚分析,“往前是月老庙,往后是乱葬岗,在我的理解里都是自寻死路。不如我们爬上山顶,或许能找到制伏妖怪的神仙。”
“我说过,狐仙妖怪都是无稽之谈,”夏硕再次申明,“编造这个传说的人,一定和放出姻缘钗消息的人同为一路,这样才方便掩人耳目。”
“唐侍郎?!”张子虚大惊,“他为何对长安游侠苦大仇深?”
“并非唐侍郎,”夏硕回答,“我和胡炎出发前,大理寺卿曾亲自拜访唐侍郎。唐侍郎说过,姻缘钗之事纯属无稽之谈,他虽然真的有个女儿,但今年才三岁。”
“三岁也好,”司空乌有自言自语,“毕竟是官宦家庭,我接受童养夫这个设定。”
“司空贤弟莫要跑题,”夏硕徐徐发问,“二位不妨回忆一番,究竟是谁向你们提供了姻缘钗的信息?”
“秃头孙!”张子虚道,“赚我白银三两,还无耻地欺骗了我的感情。”
“我们也怀疑过他,”夏硕抬起头,目光黯淡无比,“但秃头孙已死。”
“死了?!什么时候?”
“三日前,死于长安城外胭脂林,死时遍身鲜血,尸骨不全,如同被野兽啃咬。”
司空乌有和张子虚目光已经呆滞,齐声哀呼:“夏兄,为何你的线索都是在暗示我们,狐仙是存在的,凶手是可怕的,我们是必死无疑的?”
三人刚刚说到此处,只听头上传来一个低沉的颤音——“三位少安毋躁,世上没有鬼,也没有狐仙,但却有很多不幸迷路的高手。”
三人循声抬头,只见一条人影倒挂在半空之中,模样如同传说中的仙人。
“神仙!”
司空乌有和张子虚倒地便拜,夏硕却闷吼一声:“来者何人,为何停在天上?”
“小夏,不要发暗器,不要扔板砖,我是胡炎,我没在天上,我挂在了树上。”
“老胡!”夏硕声音激动,“莫非你是倒挂于树,观测敌情?”
“其实不是,”胡炎平静地回答,“迷路一整天,想要摸个鸟蛋吃,不料天色漆黑,轻功预判失误,所以卡在了树枝上。”
“原来你只是迷路,并非凭空消失。我早该想到的,你的刀法已经万夫莫敌。”
“感谢你真诚的夸奖,”胡炎回答,“但能不能先放我下来,我已经倒挂了三个时辰,老实说,现在有一点儿脑充血。”
“老胡,少安毋躁。”
夏硕正声回道,旋即从腰间抽出软鞭一根,鞭出如龙,急急抽于胡炎身后,树枝应声而断,而胡炎衣衫却没有半分损伤。胡炎也是一等一的好身法,只见那树枝刚断,他就使出一招白猿迁枝,在半空翻出数个空翻,旋即稳稳落地。
“追风银燕子,索命探云鞭,端的是好身手,像你这样的高手,我们留你不得。”
粗哑的声音从树林阴影中传来,随着声音落地,一大群形态各异的妖怪从林中蹿出,领头的妖怪无须赘述,就是那只白袍毛脸的妖异狐仙。
“口出狂言!可认识我天下第一快刀!”
胡炎见对方人数众多,当机立断挡在几人身前,轻声说道:“你们先走,但别从原路返回,要朝北去月老庙,庙中有我收集的证据,月老雕像下是逃生的暗道!”
“高手!不需要帮忙吗?”张子虚问道,“你一个人能不能行?”
胡炎头也不回道:“自然不用,我纵横江湖十几年,斩敌无数,未尝一败。”
“高手!”司空乌有也表示关心,“不如我们一起对敌,大不了同归于尽。”
张子虚和司空乌有的话让胡炎深受感动,回想自己风雨江湖路,几曾遇见如此热血的长安游侠,于是他一边回头微笑,一边喃喃说道:“二位忠肝义胆,长安游侠果然……”
张子虚和司空乌有已跑出三百步。
“果然……跑得很快。”
说回逃命三人组,张子虚第一次见到百鬼夜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于是颤声向夏硕发问:“夏兄,你看高手能不能赢?”
夏硕异常冷静:“寻常之人,能进大理寺吗?何况他是大理寺第一高手。”
“真的没人见过他拔刀?”司空乌有也问。
“见其拔刀者死!”
“你们大理寺果真靠谱!”司空乌有心悦诚服,“我觉得整个人都开朗起来了。”
远处传来一声惨叫。
“像是胡炎的声音。”张子虚道。
“不可能,”夏硕尴尬地回答,“肯定是幻听,毕竟是第一高手……”
又是一声惨叫。
“确实是胡炎啊。”司空乌有道。
夏硕:“你们要对他有信……”
再次传来一声惨叫。
大理寺第一高手,卒。
第九节 祭狐
红线岭,月老庙。
四周绕竹,三面环水,无路可走。
一个女子,美丽异常的女子,跪倒在月老庙前,足踝上绑着一根鲜红的细绳。
一双剪水眸,半点胭脂唇。
花见则羞,月见则闭。
刚刚逃至月老庙的三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子虚径直走到女子身前,开口发问:“小姐这厢有礼,(在大唐一朝,小姐还是个雅称)请问你是妖怪还是人?”
女子不答反问,启唇问道:“你们为何要来这里?这里是一条死路。”
“什么是死路?”张子虚又问,“小姐能不能为我们指条活路?”
“你的问题太多,”女子依旧跪倒在地,淡淡回答道,“问题太多,就不会快乐。”
听完女子一番言语,夏硕眉头一皱,将张子虚拉到身侧,正声说道:“小姐满口哑谜,胡言乱语,难道和那些凶徒是一路人?”
“他们?”女子一声冷笑,“他们算什么,蜗角争荣,流光一世,不过浮名而已。”
“那小姐为何来这荒郊野地?”
“我来祭狐。”
“这里有狐?”
女子凄然一笑:“当然有狐,狐已归,君胡不归。”
张子虚沉思良久,眉头紧皱:“这位小姐的话很深奥,讲道理,我没听懂。”
司空乌有也沉思良久,眉头紧皱:“讲道理,我也没听懂。”
“没懂也好,”女子语声淡然,“世上的人,想得越明白,活得就越不明白,你们只需要懂一件事就好……”
“什么事?”夏硕发问。
“你们都是狐的祭品。”
女子双眼如血,长袖一卷,月老庙四面蓦地升起一股青烟。
“还挺香。”
三人双眼一瞪,昏死过去。
第十节 姻缘
醒来之时,三人已被捆绑于木桩之上,放眼四顾,月老庙前妖孽横行,蔚为壮观。
“凶徒猖狂,”夏硕大怒,“放我下来!”
一旁看守的猪妖回答:“你的人生过于天真,不如叫我们自砍双手。”
“这位妖怪说得也有道理,”美少年张子虚趁机开口,“敢问仁兄可是猪妖?”
“哟,这位小哥竟生得如此俊俏,”猪妖娇羞回答,“奴家可不是仁兄,奴家是朵美丽的娇花,温柔无比的姑娘。”
“什么?”一旁的流氓青年司空乌有大惊,“你还是头母猪!”
“二位勿被皮相蒙骗,”夏硕依然情绪激动,“这些人根本不是妖!”
“夏兄,”张子虚很疑惑,“你何以如此肯定?”
“对,夏硕,你何以如此肯定?要知道聪明过头,活得都不长久。”
熟悉的声音从月老庙中传来,只见本该身死的胡炎从庙中踱步而出,那名白袍狐妖也与他齐头并行,缓步走到受缚的三人面前。
“高手!”张子虚一声惊呼,“你居然迷路到了这里!”
“你是天真,还是智障?”司空乌有提醒,“按照剧情来看,他才是幕后主谋。”
“不错,”胡炎嘴角一撇,“一切都是我一手设计的,伪造消息,诱杀游侠,施计诈死,引你们来月老庙,全部是早有预谋的圈套。”
“胡炎,我早该猜到是你!”夏硕怒斥,“若非我顾及同袍之情,一味信你,怎可能让你胡作非为,瞒天过海?”
胡炎淡淡一笑,说道:“你说得很对,你们这些人习惯了任侠使气,一诺千金,我就是利用了你们的弱点,所以才能一网成擒。说句实话,以你银燕子的绝顶轻功,我若不略施小计,还真有可能让你们逃出生天。”
“猪狗不如的小人,”夏硕牙关紧咬,恨恨道,“告诉我,你身为官吏,荣受唐皇恩典,为何要勾结贼子,谋害我大唐游侠?”
“荣受唐皇恩典?”胡炎尖声一笑,“你以为我真是大理寺官员?大理寺能将你安插进游侠之中,难道我的组织就不能将我安插进大理寺吗?也不怕告诉你,我乃是丝路会壬水堂的玄金香主,诱杀游侠,就是为了削弱江湖势力,逐步掌控长安城的地下信息网,如此大计,岂能毁于你们这些浪荡游侠之手!”
“香主深谋远虑,算无遗策,不禁使我想起远在他乡的亲生父亲。恕属下直言,有那么一个感性的片刻,属下几乎爱上你。”
一旁的狐妖趁机向胡炎表达敬仰之情,说完此话,他又果断掀起头上面具,露出一张赤发碧眼的异族脸孔——原来这狐妖不是别人,正是长安西市中的西域贩马人。
“噢!王八蛋!”张子虚和司空乌有异口同声道,“居然是你!”
“当然是我,”贩马人脸上满满的都是骄傲,“除了一个混迹市集的贩马之人,谁还能把姻缘钗的消息散布得如此之快,对于这次的行动,我只能给自己满分。”
“人生真是太无常了,”流氓青年司空乌有忧伤地表示,“我只想找个家境殷实的姑娘成亲入赘,没想到竟遇到一个诡计多端的恐怖组织。”
“诡计多端是神机妙算的近义词,”胡炎仰天长笑,高声问道,“三位还有问题吗?”
“有。”美少年张子虚回答。
“问。”胡炎道。
“能放了我们吗?”张子虚问。
“你是天真,还是智障?”司空乌有眼眶已经潮湿,“或者你有常人难及的幽默感?”
“装疯卖傻,胡言乱语,”胡炎沉声道,“你们还是去死吧,带上你们的天真与无邪。”
胡炎话音一落,作势拔刀,但恰在此时,月老庙中又传来一阵幽幽的女声。
“七十二个,足有七十二个了。”
人随声来,声伴影动,美丽的女子从月老庙中翩然飘出,她衣袂带风,足不沾地,就如那河岸旁不经风雨的蒹葭。
“人间仙子啊,”张子虚轻叹,“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曹子建辞赋里的洛水女神,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你对美好事物的敏感令人赞赏,”司空乌有接腔,“但我想善意地提醒你,这位人间仙子就是把我们迷昏的人,所以她也是胡炎的同伙。”
“理论上是这样,但是司空你仔细看看,胡炎的表情比我们还奇怪。”
“咦?”司空乌有很疑惑,“不是他的人?难道是恐怖组织大火拼?”
“咦?”胡炎比司空乌有更加疑惑,“难道不是你们的同伙?”
“凭良心讲,我很希望是。”司空乌有很坦白,“但我的同伙只有张子虚,我们先前已经被夏硕一网打尽,如今又被你们一网打尽,我看继续下去,可能会被这个姑娘一网打尽。”
“莫非是真的狐仙?!”
张子虚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的推测,引得在场之人一片哗然。众假妖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交流张子虚说法的真实性。
但女子却对他们毫不在意,仿佛所有的生灵都如寒冰一样透明,她只是缓慢行到空地中心,轻捋耳边被风吹乱的鬓发,淡淡开口道:“你们都要死。”
“我已经看开了,”司空乌有白眼一翻,“反正没人准备让我活着。”
但胡炎显然没有司空乌有这么豁达,只见他手按刀柄,双目血红,闷声吼道:“姑娘,不要装神弄鬼,世上没有鬼,也没有狐仙,你突然出现,究竟所为何事?”
“为了祭狐,”女子凄然一笑,“你们以前所杀之人,加上今天在场的人,正好是七十二地煞之数,因果循环,以血祭狐,乃是天意。”
“谁是狐?”
“我就是狐。”
女子刚说到“是”字,胡炎却已忽然发难,原来他故意问话,是为扰乱女子心神,他好趁机拔出无坚不摧的天下第一快刀。
“胡炎拔刀了!”张子虚大喊,“司空!快看天下第一快刀!”
女子眉头一皱,长袖一挥。
大理寺第一高手,卒。
“果然没人见过他拔刀,”司空乌有叹道,“以后也不会有人看到了。”
胡炎身边的贩马人见香主毙命,立即说道:“这位姑娘如天仙下凡,不禁使我想到远在他乡的亲生母亲,我对母亲只有尊重,没有敌意,所以后会有期,江湖再见!”
说完转身便跑,健步如飞。
女子面无表情,只是往空中轻轻一跃,身形化作一只灵巧青狐,众人只见半空中华光一闪,包括贩马人在内的一十九名匪类,竟齐齐倒地,顷刻毙命。
青狐又在空中盘桓数周,这才悠然落地,变回那出尘的女子。
“多谢女侠!”张子虚高喊,“祝你早日白日飞升,得道升仙!”
“多谢女侠!”司空乌有也高喊,“祝你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夏硕没有开口,他只是看着女子的脸,眼中光芒闪烁,心中思绪万千,而女子此时也转过头来,轻叹一声,对着木桩上绑缚的三人说:“其实你们都是好人。”
“这位女侠分析得太有道理了,”司空乌有兴高采烈地叫道,“真是不容易,想不到还遇到了大团圆结局,这位女侠,能不能先为我们松绑?”
“不能,”女子看看脚踝上的红绳,戚然说道,“只有杀了你们,我才能破月老的红线阵,我才能逃出红线岭,我才能去找他。”
“女侠!手下留情!”司空乌有喊道,“找人和杀人没有因果关系,你告诉我想要找谁,长安城从怡春楼到朱雀门,从卖地瓜的到弹棉花的,人人都认识我司空乌有大侠!”
“我要去找叔夜。”
“树叶?”司空乌有一脸惆怅,“怡春楼有个弹琵琶的姑娘叫菜花,会不会有点儿联系?”
“你找不到他的,”女子朱唇微启,“我身上有和他的姻缘线,只有我找得到。”
“你也找不到的。”
始终沉默的夏硕此时终于开口,只见他略一施力,便从木桩上一跃而下,原来他早已解开身上的绳索,只是他手段高明,所以没有人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青娘,”夏硕定定地看着女子,低声开口道,“我故意中他们的圈套,故意来这避无可避的绝地,就是想等你出现,给你一个交代。”
“你是谁?”女子问夏硕,“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我本姓嵇,”夏硕回答,“祖上避乱逃生,所以改姓了夏。”
“姓嵇,你是叔夜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后人。”
“后人?叔夜呢?他为何不来找我,他答应过我的,待他了断尘缘,就与我远赴仙山,抚琴观鹤,再不过问世间琐事。”
“先祖嵇康已死,为晋朝文皇帝司马昭所杀。”
“他不会死,你骗我!”女子朱唇轻颤,双目紧闭,眉峰蹙成一道黛色的山峦。
夏硕苦笑一声,哑声道:“青娘,大梦该醒了,不只是先祖嵇康已死,连晋也早都亡了,你在这山中痴等,又怎知世上早已沧海桑田!”
“既是人间已变,你又为何来找我?”女子声线渐变,已带有一丝哽咽。
“先祖遗训,嵇氏后人,须找到名为青娘的女子,告诉她并非嵇叔夜轻诺食言,而是红尘多变,他身不由己,走不出君王的江山。”
夏硕说完,只见女子已呆呆怔在原地,被风吹落的竹叶在半空中盘旋数圈,散落在她瘦削的双肩之上。良久之后,她才轻声问道:“如今的人间,是什么年岁?”
“物换星移,云烟过眼,此间已是大唐江山。”
“大唐?离叔夜辞世有多少年了?”
“四百九十三年,距先祖与你分别,已是整整五百年。”
“五百年?”女子长袖轻卷,看着月华如练,“我已经等了五百年?”
“绝无虚言,”夏硕对女子说完,转头对着张子虚和司空乌有歉意一笑,说道,“这两位游侠是我请来的证人,我说的话,他们都可以证明。”
“现在是天宝十年,在位的是大唐玄宗皇帝,”张子虚和司空乌有被绑得像两只死狗,只好在木桩上点头称是,顺便心中暗骂,“王八蛋,你的演技真是天下无敌,要不是打不过你,今天一定给你作伪证!”
“五百年,为了一句诺言,我等了五百年,你们嵇家的人,找了我五百年。”
女子素手交叠,双眸看向被夜风吹皱的春水,沉浸在数百年前的回忆里,追忆着与那孤高男子的第一次相见。
第十一节 红线
她初遇他的时候,是只未成人形的青狐。
他初遇她的时候,是个才华横溢,却又籍籍无名的少年。
那日,他坐在杏树下抚琴,轻弹着嵇氏四弄中的《长侧》,而她就躲在青石后看着他,看着这个杏花满头、目光澄澈的少年。他真是与众不同的,眼光中没有半分俗人的虚伪与狡黠,所以她也并未着急逃开,反而绕着他的身侧跑了数圈。
他却视而不见,依旧按弦抚琴,静看天边云卷云舒。
她一时恼了,犯了野性,想逗逗这个身如玉山的美少年,于是纵身一跃,跳进他怀中,用长尾去扫他轮廓柔软的脸。
他不恼,也不去赶她,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
“小东西,你也要听琴吗?”他说。
“小东西?”她心里暗笑,这少年只当她是寻常野狐,哪知她在山中吐纳修行,已有近百岁的寿数。
“我为你奏完这曲《长侧》吧。”
少年长笑一声,素手翻弦,拨出高山流水之音。
琴音百转千回,快如落珠,慢如飞雪。
这是醉人的琴声,将来世上有多少附庸风雅的权贵,都愿以千金换他一曲,就算是那权倾一世的大将军司马昭,也愿为他纡尊降贵,落马拜门。
可当时的她还未修出七窍人心,哪里听得懂音律雅乐,她只是静静地躺在他怀中,不多时就沉沉睡去。待她转醒的时候,少年已准备背琴归去,她觉得怅然若失,装作酣睡,眼睛却半开半合,偷偷看着面前的他。
“这世上人心莫测,”少年看着青狐,悄声说,“反倒是与狐为友,无门第亲疏,逍遥自在。”
那天以后,少年就日日来此,饮酒抚琴,吟诗长啸,她则安静地蹲坐在他脚边,像一只被驯服的小兽。她的确已经习惯了他,习惯了他的琴声和诗酒,习惯了他不束的乱发。
她以为他会永远陪着她,永远为他奏响如水的《长侧》。
但她没有想到,少年有一天会空手前来。他没有带琴,也没有带酒,他只是对着她幽幽说道:“天下不定,嵇康有家族兄弟,恐怕难以独善其身,避世不出了。”
说完,他将她捧在心口,自嘲一笑,说道:“狐友,你听不懂吧?听不懂多好,游戏山林,幕天席地,哪似红尘中人,百年匆匆,不过荒唐一梦。”
她蜷缩在他怀中,装作已经睡着。
她想告诉他,他说的话,她听得懂,可是她无法开口。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却要离开了。
不爱离别,偏逢离别。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这一别,就是十五年。
当她再看到他的时候,他已是名动天下的“竹林七贤”之首。
她早已修成人身,沉鱼落雁,眉目倾城。
而这片杏树林,也被人砍伐殆尽,变为一片竹林。今日非昨日,韶华不再,风景变更,他携琴故地重游,已见不到当年的青狐。
“只是温驯的兽类,却没有人的念旧,怕是不知去向了吧。”
他轻轻一笑,然后席地而坐,调弦奏曲。现在的他看惯了人情冷暖、世道艰险,已不再奏响温柔的《长侧》,而是满带刀兵之气的《广陵散》。
“好高明的曲子,只是弦中隐隐有兵器的铿锵之声,颇为不祥。”
她缓缓地走到他面前,白衣素手,不施粉黛,虽身为狐类,却像极了从天而降、不食五谷的出尘仙子。
他惨淡地笑笑,并不答话。
“大人,为何独自在此抚琴?”
“想念少年时的朋友。”
“是什么样的朋友,能让大人如此念念不忘?”
“很特别的朋友,”他的眼睛望向遥远的尘世,“只怕是一生也不会重逢。”
“这世上最好的事,就是你所想念的人,也在想念你。”
说完她衣衫一抖,显露真身,化为一只小小的青狐,在他身前游走一周。
他目瞪口呆,继而展颜一笑,开口道:“想不到你已修成人身,不再是痴愚的兽类。”
“你不怕我吗?”她再次化为人身,在他面前巧笑倩兮,“我非你族类,你不怕我将你挖心掏肝,吃得只剩骨架吗?”
“你有什么可怕?”他苦涩一笑,“这世上人心凶险,比鬼神可怕万分。”
她不懂世事纷乱,只知道这曾单纯的少年眼里,有了无法解开的沉郁悲凉。
“请为我抚琴吧,”她只好说,“奏一曲初见时的琴音,别再弹刀剑争鸣的凶曲。”
“这不是凶曲,”他温柔地解释,“这是《广陵散》,说的是战国游侠聂政,为好友严仲子复仇,独闯韩相侠累府,孤身行刺之事。”
“倒像是个侠义的故事,侠义的人。”
“一诺即成,虽死何憾!这便是游侠风骨,”他长叹一声,恨恨道,“只恨此身羸弱,又有家室牵绊,不得学聂政任侠,杀尽天下蝇营狗苟、道貌岸然之辈。”
他的凄凉,她看得到,却无法安慰,也不懂安慰。她只能为他捧酒,在他耳边低语:“既然世事纷乱,大人何不远走他乡,避世不出?”
“能走到哪里去?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君王的江山?”
“我能伴君去访海外名岛仙山,朝饮晨露,暮食花蕊,容颜不老,逍遥自在。”
他听完她的话,眼睛蓦地发出清澈的光彩,但片刻之后,却又再次黯淡下去:“嵇康已有家室,妻子虽为曹氏之女,但一子一女都是至亲骨肉,怎能弃之不理?”
“可是大人并不快乐。”
“我不能负天下人。”
她抿唇而立,良久不语,忽然却坚决地说道:“大人子女各立门户,妻子善终之时,我愿踏云来接,自此长伴君侧。”
“你愿意等我?”
“一诺即成,虽死何憾!”
“好,好,一诺即成,虽死何憾!”
他放声大笑,又失声痛哭。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她也喝了很多酒,她不胜酒力,早早醉倒,而他不多时也沉沉睡去——他本来就是求醉的,想求醉的人,醉得总是特别快。
在朦胧之中,她看见竹林之中腾起薄薄的烟雾,烟雾中走出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那老人一手拄杖,一手挽红线一卷,悄然来到二人面前。
“你与他有一世的缘分,”老人笑言,“老夫来此,为你们绑姻缘线。”
她只觉得神智清明,但却无法动弹,等到烟雾散去,她有了气力,老人早已不知所踪,她低头一看,她和他的脚上,都有一根细细的红线。
“你与他有一世的缘分。”
她想到老人所说的话,心中喜不自胜,她痴痴地盯着他,看着他酣睡的样子,那一刻她终于懂了,这便是世人常说的相思。
他睡了太久,她看了太久,直到暮色将至,他才从大醉中转醒。
“已是这个时辰了吗?”他歉意地说,“你该叫醒我的。”
“你睡得太沉,”她说,“不舍得叫你。”
他看着她一双剔透的眸子,轻轻一笑,然后站起身来,如同不染铅华的玉山。
“明天我再来找你,”他抱起地上的古琴,向她躬身行礼。
“大人,”她怯怯发问,“刚才与奴之约,不是说笑吧?”
“大丈夫一诺即成,怎敢食言?”他正声说道,“与卿之约,永世不忘。”
她终于笑了,笑得恣意轻快,她是天真的,不像人世间的女子一般遮掩。
“奴还想求大人一件事。”
“哦?”
“请为奴取一个名字吧,人间女子的名字。”
他轻轻一笑,想起初遇她时,遍身青色的温暖毛皮。
“青娘,”他语声如水温柔,“你就叫青娘吧。”
第一次的离别,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那一次离别,他们的重逢相隔十五年。
这一次的离别,他给了她名字。
但最后,却成了永诀。
魏文帝黄初七年,嵇康为钟会司马昭所污,陷吕安案,得死罪。
三千太学生联名上书,求免嵇康一死,司马昭不允。
嵇康临刑前,着青袍木屐,面不改色,悠然奏一曲《广陵散》,而后从容就戮。
观刑者一万余人,半数掩面而泣。
玉山倾倒,《广陵散》已绝。
而那山中痴等的女子,再也等不到为她抚琴的少年。
第十二节 曲尽
“叔夜,你未曾负天下人,为何天下人如此对你!”
名叫青娘的女子失声痛哭,手指向那香火无存的月老庙:“你说的!你说我与他有一世的缘分!为何却让他不得善终,为何要将我困在此地,整整五百年!”
“你与他的确有一世的缘分。”
月老庙西侧的竹林中传来一声长叹,声音里带着无可奈何的悲凉。
“月老可保姻缘,却如何能敌过世上权谋凶险?”
话音一落,一位老者使出鸿雁三顾的绝顶轻功,从竹林中飞身而来,落于空地正中,司空乌有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的老者,说道:“咦?这位高人有点儿眼熟。”
老者嘴角抽搐,道:“大侠,你可能认错人了,我长了一张大众脸。”
“不可能,”司空乌有道,“你是跑路的天机,骗了我一枚大钱!”
“啊哈哈哈,”老者尴尬一笑,旋即转向身侧的青娘,“青娘,月老留下红线阵,非是困你,而是救你,他知道你是何等执拗的女子,你若得知嵇康死讯,必定入世屠戮,一旦造下杀业,必定天降劫雷,化为灰飞。”
“你是何人?”青娘看着面前的老人,语声仍旧哽咽,“红线阵之事,唯有月老与我得知,你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位是长平子,”夏硕代为解释,“天机门传功长老,这一代的红线阵守阵人,就是他算出地煞将满,红线将变,所以才辗转找到我,让我来解开你的百年心结。”
“解铃还须系铃人,”长平子看着青娘,沉声道,“我天机门长老世代在红线岭外守阵,门下弟子云游天下寻找嵇家后人,就是因为我们知道,有些话不经由嵇家后人说出来,你终究是不会相信的,青娘,此刻水落石出,百年心结已解,你还不能释怀吗?”
“什么叫释怀呢?忘了,就是释怀了吗?”
青娘默立良久,旋即悄声自语:“你们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吗?其实我都懂的,我什么都懂,我虽然困在红线岭,却也见过山野樵民、方士药客,我怎么会不知道朝代更迭、世事变迁呢?”
说到此处,青娘凄然一笑,又低声啜泣:“只是我一直对自己说,我不想知道真相,就算知道了,我也要骗自己那是假的,只要脚上的姻缘线还在,叔夜就还在,我答应过他的,我会踏着云去接他,带他去海外仙山……我怎么能食言呢?”
“青娘……”夏硕眼眶业已泛红,“别再说了,是我们嵇家人对不起你,我来得太迟,辜负了你百年的岁月……”
“傻孩子,有谁对不起谁呢?”青娘道,“这都是我自己选的呀,我常听人说相思之苦,相思之苦,我何曾想到,竟会苦到这种地步?以前我总笑凡人看不清红尘虚幻,没想到,最善于自欺欺人的,竟是我自己。”
“你没有辜负诺言,”长平子短叹一声,“你等了五百年,嵇家后人也找了你五百年,你们都信守诺言,只不过是用了不同的方式。”
“是呀,只是不同的方式,”青娘伸出如霜皓腕,素手拂过夏硕的双颊,徐徐开口,“叔夜,我算是等到了吧?虽然只是你的后人,虽然……他不会为我抚琴。”
“嵇康是好样的!”捆在木桩上的美少年张子虚开口,“最后还朝着行刑之人,奏了一曲《广陵散》,他心里有不屈的侠气,女侠,你没有选错人!”
“女侠,你没有选错人!”司空乌有也眼角泛泪,“他只是没能走出君王的江山!”
青娘听完长安游侠的话,对他们露出浅浅一笑:“也许他生在这个时代,也会像你们一样,成为弹铗而歌、快意平生的侠客吧……”
“女侠!”张子虚泪如泉涌,慷慨激昂,“在下比不上嵇叔夜,如果真的需要,你就弄死我吧,我愿意帮你破开月老的红线阵!”
“女侠!”司空乌有吓得嘴唇惨白,“请你不要搭理张子虚,他经常分不清天真和智障的界限,感情归感情,如果可以不弄死我们,请尽量不要弄死我们!”
“请二位冷静,”长平子接话道,“小道有破阵之法,无须伤人害命。”
长平子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方铜印,他将铜印紧贴于地,然后口中念出破阵箴言,只见平地里升起无数红线,那些红线飘入半空,经由夜风一吹,全部化成了红色的烟尘。
“红线阵已破,”长平子道,“青娘,红线岭再也无法困住你。”
“你有阳平治都印,”青娘发问,“你本可轻易降服我的,为何要大费周折地去寻找叔夜的后人,为我这样一个妖物解开心结呢?”
“因为你不是什么妖物……”夏硕立即发声,“青娘,你是先祖嵇康所爱之人,是静待归人的可怜女子,谁敢说你是妖物,就是与我嵇家后人为敌!”
“好孩子……好孩子,”青娘长笑一声,“告诉我,叔夜葬在何地?”
“葬于宿州。青娘,你可是想往宿州去?”
“当然,”青娘又是一笑,“姻缘线未断,我要永世为叔夜守陵。”
青娘语罢,身姿轻腾,蓦地化为一只青狐,朝东北方飞去。
“青娘!且慢!”夏硕高喊。
青狐在空中生生停住,回头看着这个嵇氏的后人,不知道在某一个片刻,是不是在他身上看到了那个为她抚琴的少年。
“先祖留下了一句话。”
青狐停在原地,死死看着夏硕,没有眨一次眼睛。
“此生无愧于天下人,只恨没有再为你奏一曲《长侧》。”
青狐颔首饮泣,忽地引颈哀鸣数声,纵身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姻缘线还在,却没有了姻缘。
世上再没有嵇叔夜,红线岭再没有狐仙。
你与他,本该有一世的缘分……
第十三节 尾声
红线岭一案,经大理寺丞夏硕侦办,长安游侠张子虚和司空乌有相助,终于水落石出。天威不泯,皇恩浩荡。夏硕迁大理寺正,官从五品下。张子虚和司空乌有,赐银百两,镔铁快剑两柄。玄宗皇帝偶闻此事,朱笔一挥,御赐“长安双侠”四字。
自此,张子虚和司空乌有自称奉旨游侠,名满天下。有好事之人曾问,红线岭究竟发生何事,但二人总是缄口不言,只是信誓旦旦地说,这世上决没有鬼,也没有狐仙。
但在遥远的宿州地界,却有人说前朝名士嵇康嵇叔夜墓前,常有天女抱琴下凡,整夜抚琴,有时奏的是失传已久的《广陵散》,有时奏的是风格高古的《长侧》。
但更多的时候,她奏的都是那曲被时间遗忘了太久的《长侧》。
长侧,
长侧,
长伴君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