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恼着,歇斯底里着,痛苦着,不断挣扎的数月时间,这一切会在未来的某一瞬间得到回报。我们或许就是彼那个瞬间迷住的,一种无可救药的生物吧。
——《四月是你的谎言》
连续几天的心理辅导以及药物治疗,似乎渐渐起了作用。
吕一凡总算变得阳光了一些,他尝试自己一个人出门散步,与熟人打招呼;一个人出门买东西,与陌生人交流。
这些在其他人看来几乎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吕一凡来说却是巨大的进步。
虽然忧郁压抑时常会笼罩在吕一凡的心头,但有蓝天羽在。他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她理解,即使他不说出口。
他妈妈在网上买了芦荟胶,说是涂在左手腕上,能修复那些疤痕。效果不是很明显,但那些轻的划痕确实看不出来了。重的划痕都已经长出了一条条红肉,就好像好几条长在胳膊上的虫子,很难消去。吕一凡也没报太大希望,或者说他不是很在意,穿长袖或者戴冰袖遮住罢了,无非就是夏天有点热。再说了,手腕上的划痕消去,心上的疤痕也无法治愈。
要说害怕的,也就只有旁人的眼光和闲言碎语了吧。
在蓝天羽的指导下,他开始学习,复习高考的知识。将近一年没翻过书本,所有一切都变得陌生。就连他曾经引以为豪的英语,现在连单词都记不住几个了。更何况,他没去考听力,这说明他已经在总分上被别人落了30分。
他并不后悔当时年初没去考听力,因为是真的去不了,就算现在让他去学校考试,他也很打怵。
他依旧很怕看见老师和同学,更别说长时间待在一起,更别说进学校了。
蓝天羽的母亲应该说是一位很优秀的心理咨询师。吕一凡在她的帮助下做肌肉放松训练以及想象训练,就现在看来,效果还算不错。
但是,吕一凡至今都在隐瞒一个事实。这个事实被强力压在他的内心深处,时不时地被翻出来打击他的自信,唤醒他的痛处。
那就是他想去死。
“真正重大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判断人生值不值得活,这等于是在回答哲学的基本问题。”吕一凡觉得这句话说的很有道理,只不过他不记得是哪本书上的了。
这件事始终没得到解决。这样就算治好了社恐,也没多大意义。但吕一凡为了不辜负父母、老师以及其他关心他的人的期望,还是选择了认真配合治疗。心理咨询师布置的任务他每天都有认真完成,以至于情况在一天天向好的方向发展。
学习方面在心理咨询师的干预下他也能稍微看进去一些,虽然不会短时间得到极速提升,但每天与蓝天羽一起在图书馆学习,也算是吕一凡短期的快乐源泉吧。
所有人甚至吕一凡自己都觉得,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下去,没准真的会好起来。他也就不用活在阴影中了,就不用躲在家里,也不用担心别人异样的眼光了。因为自己也将变成一个正常人了。
但是,谁也没想到,之后发生的一件事,会将这所有的努力全都打回原形,一夜之间化为泡影。
……
有时候总感觉心里很难过,想要大哭来宣泄。
结果却发现,自己连哭也不会了。眼睛麻木了,泪水干涸了。
想哭却哭不出来,最后被虚假的笑容取代。没过多久便忘记了。
实际上,那感受一直都在,它时不时冒出来提醒你,你是失败的。
不要试图遗忘它,它永远在你内心最黑暗的角落里,存在着。
......
5月26日是高考体检。所有学校都要进行体检。只不过每个省不一样罢了。
吕一凡一听这个消息整个人都呆了。
体检要回学校。
他们学校是最先体检的一个学校,就吕一凡现在的情况,打死也不想回学校。但是高考前不体检的话据老师所说是没法参加高考的。虽说吕一凡现阶段开始了学习,但至于能不能高考、去不去高考还得另说,所以不去体检的话也没什么吧?
“你今年不体检,明年不也得体检?那你明年怎么办?明年也去不了?”他母亲说。
“明年说不定我就好了呢。反正我就不想和他们一起体检。”“他们”指的是同学。当然主要是指同班同学。
“照你这个样,明年能好了?!就体个检,几个小时的事,正好锻炼锻炼自己嘛,你最近不也能一个人出去买东西了?”
“这不一样!我又不认识外面的人......反正我看见老师同学就紧张,怎么可能进的了校门!”
吕一凡就搞不明白了,在学校体检无非就走个形式,然后挂着高考的名号显得隆重一些,当真有学生哪里有毛病,还会轮到被学校体检查出来?不过好歹听说是市医院的医生,比以前那种不靠谱只知道签字的医生好多了。检查出结果来给你划分三六九等,哪些学校可以去,哪些学校不可以去。无非就是军校之类的对眼睛要求比较高的。吕一凡顶着600多度的眼镜,对那种事根本不放眼里,他又不会去当兵。
真是麻烦、无聊。
体检之前,经过心理咨询师的好一顿疏导,以及放松想象训练,好不容易吕一凡答应去体检。只不过需要有人陪着。
蓝天羽要回班级跟班体检,根本不可能和她一起。再说,在学校里和她一起也不太好吧?
吕一凡班主任跟上面的领导说了说,说是可以让吕一凡第一个体检,也就是在设备什么调试好了之后、第一个体检班级来之前赶紧测完。这样就不用跟班也不用害怕会碰到同学。
但现实总和希望不同。吕一凡感觉自己去了学校以后就像一个刚从深山里回归的野人,被眼前喧闹的场景弄得再次慌了神。之前努力走出家门的所有尝试一瞬间在学校这个野兽面前变得软弱无力,就好像大象与蚂蚁一样力量悬殊。吕一凡害怕了。
进了学校之后根据班主任的指示,他先去废弃高三楼抽了血,设备一开始没弄好,耽误了一段时间。在这期间,吕一凡就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低着头不断打量四周的医生老师,还好有他母亲陪着,要不然他恨不得逃跑。身上校服很合身,但吕一凡就是感觉有一种羞耻感,就好像他不是这里的学生,穿的也不是这个学校的校服。他开始后悔穿了校服。他生怕背后门外以及楼梯上突然响起学生的脚步声,不过没有。
原本他母亲跟他说,让他去二中体检,那里有她认识的同事。但吕一凡想来想去还是在自己学校好,毕竟去别的学校人生地不熟,显得更尴尬。
而且从他们这级,体检形式改了,用身份证刷而不是填表。吕一凡苦笑,为什么“好事”都被他们摊上了?
抽完血,吕一凡去做胸透。胸透是在车里做。设备调好,他是第一个进去的。他从来都没做过,不知道什么样,以为要做好长时间。毕竟里面操纵机器的医生在吕一凡坐在设备前面大约十分钟也没告诉他“好了,可以走了。”吕一凡还纳闷这玩意居然要做这么长时间?他也就乖乖地坐着,可能还没检查完吧。
直到她母亲在外面问怎么还没做完,一个医生进来才告诉他可以了。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开始就好了,那为什么那个在里面看电脑的医生不说呢?他顿时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一样,干在那里面做了半天。等他穿上外套从车里出来了以后,两辆车后面都排了一溜等着体检的学生,甚至有几个还瞥了他一眼。他内心猛地一惊,难道是因为我半天没出来耽误他们了吗?他当时就觉得那个在车里看电脑的医生在喃喃低语,是在嘲笑他吗?他确信自己没有走神,不可能听不见医生说话。那个男医生绝对没告诉他已经测完了!他是哑巴吗?!
吕一凡又怕又气地跟母亲吐槽,他母亲却说:“你怎么不问问医生好了没有?”
他愣住了,他怎么知道,只是以为还没好。再说,他是能开口问的人吗?所以说到底还是我的错。他开始后悔来体检了。
人开始变多。
一个又一个班接着来体检。走廊上以及每个教室都排着一列列的学生。他们大多都拿着书低头复习,这就是学校的风气嘛,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拿着书学习。
虽然吕一凡在前面不跟班,也看不到同班同学,但面对这么多别的班的同学他一样很害怕。说实话,他最害怕的就是被别人撵走,像“这不是我们班的学生”这类,或者“这是哪个班的?怎么在我们班里?”这种言语刺激看似轻描淡写地说出来,那个人不会感受到被说的这个人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以及经历了什么。他们不会去想原因,只会去看有别人插在了他们班里这个结果。而这就是一切灾难的开始。
他现在的心跳一定很快,血压说不定也很高。
不过还好,一个班的班主任在测视力的时候虽然念叨了一句,但没把他撵走。吕一凡当时的心都已经提到嗓子眼了。
再后来,他尽量不去在意旁人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的眼光,硬着头皮去每个教室检测,有他母亲陪着还是舒心不少的。除了搏人眼球之外,像“哎,为什么他还跟着家长?”“好奇怪,不会是为了走后门吧?”之类的。他后来索性就让他母亲在门口等,毕竟同学太多了,虽然没有认识的,但那种目光,吕一凡实在受不了。
测完身高体重,医生说还要测试肢体运动。吕一凡看着旁边铺的垫子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
下一秒,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说话了:“哎,等会儿,你是哪个班的?”
吕一凡直接愣在那里。
“啊,我们孩子不是跟班的,是单独一个人。”他母亲在一旁解释。
“不是这个学校的?”
“是,就是自己一个人先检。”
“这么多学生都跟班,为什么就你们不跟?再说这个刷身份证得一个班一起,你们先等会儿。”女医生说完就把吕一凡的身份证放一边,接着招呼后面门口的学生。
可能是第一年,医生都不懂设备怎么用,女医生认为把所有学生的身份证都刷完再一起录成绩。但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下一个人的身份证信息会直接覆盖上一个人的身份证信息,到头来录完只能显示最后一个学生的身份证信息。真的是可笑至极。
已经有好几个学生到后面的垫子上准备做运动了。
吕一凡母亲在前面也焦急地解释,让吕一凡也一起。可那个女医生就是不同意,“我们要做肢体运动,要好几个学生一起做的。”整个现场气氛很尴尬。
“但我们是第一个来的。”
女医生的意思是我没跟班级,就不能单独检测。
“我孩子他不能跟班级一起。”母亲最终无计可施,只好实话实说,然后看向缩在一边站着的吕一凡。
“怎么不能?你孩子是有什么问题吗?”女医生依旧不甘示弱。
“他就是......心理上有点焦虑,害怕和其他同学一起。”
吕一凡一点点挪向窗边,向下看了一眼,楼下也是排队的学生,好多人。吕一凡真想直接就跳下去。把他们所有人都吓死。
女医生看吕一凡的眼神明显变了,就连旁边其他同学的眼神也变了,那眼神里有同情、怜悯、鄙视、嘲笑,“这样啊,难怪他第一个。”“难怪他有家长陪。”“难怪他和我们不一样。”明明没有说话声,为什么吕一凡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嘲笑声如潮水般袭来。
女医生明显还想说什么,但旁边一个男医生就很识趣,立马懂吕一凡的情况,就跟女医生说让他先做。男医生让吕一凡蹲下抬起胳膊,接着起身蹲下重复了几次后就测完了。吕一凡只是觉得什么都听不见了,至于做动作他也是一副空壳了。
余光里,他似乎瞥见门口那几个男生那种蔑视的眼神,还有他好像看到了他同学。这不可能吧?没轮到我们班不是吗?这是幻觉吗?我看的清清楚楚不会错!完了,这下所有人都知道我的糗事了,知道我原来是这么的懦弱无能。
体检完之后的吕一凡就像具行尸走肉,一言不发地坐上电动车后座。在他看来,他母亲的解释的确让他顺利体检了,但是,也唤醒了他一直藏在内心深处的阴暗面。
......
5月27日,距离昨天体检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天。直到现在,吕一凡还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并且不吃不喝。
吕一凡的父亲急得在外面大吼,母亲也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好生劝吕一凡不要干傻事。就连橘子都在房门外担忧地呼喊。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啊。从昨天中午开始就没吃饭,居然一点也不饿,这很正常吧,平时就不怎么爱吃饭,胃都已经窄成了一个长条。他不是不想吃饭,只是因为不饿、没胃口。至于喝水,他一点也不渴。反正又不会饿死渴死,再说如果可以的话,他还巴不得呢。
他坐在床上抱着膝盖蜷缩着,眼镜被扔在一边。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没有月光,应该是被乌云遮住了吧。房间里一片漆黑。
左手腕处多了几道新的划痕,很深。但是已经结痂。白色的T-恤上也血迹斑斑,像是故意摸上去的。就连床单上也隐约有些凝固的血迹。除了左手腕,两只手以及其他地方也有划痕,难道多划几道就会流血身亡吗?吕一凡是这么想的。
他的双手沾满了自己的血。脑子里全是今天体检时同学以及老师的眼神,还有与女医生的对话,不说话的哑巴男医生。自己明明很努力地想要克服这些恐惧,到最后还是被无形的东西打败。同学们的嘲笑声在耳边回响,他们嗤笑着将吕一凡围起来,而吕一凡只能无助地捂着耳朵,木讷又害怕地呻吟。
他房间的钥匙今天早上被找出来了。开了锁,但是门被吕一凡从里面用椅子卡住了,打不开也撞不开。前期叫他,吕一凡还答应几声,说没事;后期压根就不吱声了,心理咨询师在外面劝他也不出来。
吕一凡父母已经急得要报警了。
“阿姨叔叔,让我跟他说吧。”女孩的声音从三人背后传来,“你们这样只会吓到他。你们先出去,到外面散散步。回来之后就没事了。”她笑着对她妈妈点了点头,意思像是在说这里交给她,你就先陪陪他父母。
心理咨询师立刻懂了女儿的意思,安慰着吕一凡父母别着急,随后只听见关门的声音,以及回荡在楼道内下楼的脚步声。
蓝天羽随后呼了口气,调整了一下语气和表情,“好了,现在只剩下我和你了。”
吕一凡没说话,她果然来了吗?真是可笑啊,每次都被她看到自己最狼狈的样子。
“把门打开吧。还真有你的,拿椅子顶住门。”蓝天羽压了压门把手,推不开。
“你走吧。我没事。就想一个人待着。”吕一凡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力气。
“那我在外面陪着你。”蓝天羽说完,倚着房门坐了下来。
为什么不能放弃我?为什么不能让我自己一个人?我是这么的没用,为什么还要拼命地帮助我?
从昨天到现在,吕一凡从没哭过,就连划手腕看着自己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他也没有丝毫反应。但是女孩的出现,却使吕一凡的鼻子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为什么要来?”
“因为担心你。”
“担心我干什么?我不值得被别人担心。”
“怎么会呢。你父母和我妈妈都很担心你,我来的时候你妈妈还在哭呢,说是要报警。”蓝天羽笑了,“幸亏我及时制止,这种小事哪用警察出马啊。”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女孩的声音很温柔,就像轻音乐一般。
吕一凡愣了,半天不说话。
内心那处伤口不知何时被揭开,鲜血喷涌。
“是因为体检吗?那没什么啊,你去了并且完成了就已经很厉害了。”女孩一直安慰着吕一凡。但吕一凡在房间里始终不说话。
“你又划手腕了对吗?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呢?即使这样……”
“是我的错!这全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因为我出不了门,上不了学,根本不会发生至今所有事情,父母也不用担心我,也不用为我哭泣,也不用为我花那么多钱,我消失了你们难道不应该开心吗?我消失了你们就少了一个碍眼的障碍了不是吗?”
“不是的……”女孩的声音颤抖了。
“你们其实都很讨厌我对不对?没错,我胆小,懦弱,遇见陌生人就害怕,你们全部都在嘲笑我对不对?!”吕一凡近乎大吼。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女孩在门外大喊,吕一凡吃了一惊。
“你最近一直在努力不是吗?你努力自己一个人出门,一个人买东西,虽然很害怕,但是你做了不是吗?你一直在努力变好不是吗?每个人都有黑暗面,但是尽力克服它,你就是最厉害的,我们没有任何人会嘲笑你。有谁会嘲笑这样一个努力又天真的孩子?”
“你这样伤害自己间接伤害的可是你父母和我们这些关心你的人啊……你虽然想止步不前,想被人遗忘,但内心还是渴望被关心、渴望被爱的不是吗?难道你的心中没有我了吗?”女孩哽咽了,“我不是你的光了吗?你为什么要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不出来?我已经找不到你了啊。”
女孩拼命地想要扒开黑暗,一层又一层,吕一凡却一直在向后缩,躲在最深处。这点光,终究还是太微弱了。
吕一凡哭了。他几乎嘶吼着,就好像被抢走玩具的小孩,放声大哭,眼泪像抑制不住的洪水,肆意流淌,无论他怎么擦拭也止不住。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在这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在这个漆黑的房间里,积攒很长时间的泪水夺眶而出,那种压抑的感觉就在自己的心口处,他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跪倒在床上。连话也说不出,呜咽着。这是他第一次在女孩面前哭的如此不像样。
蓝天羽在房门外听着吕一凡撕心裂肺的哭喊。心,很疼吧?憋在心里的话,不知道怎么表达而已。总是装作忘记的疼痛,还是会在某一天给你致命一击。
她仰脸倚着门,一滴泪滑落,但女孩嘴角上扬,很幸福的样子。
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生命终曲。就算全世界都抛弃、背叛你,我也不会放弃在黑暗中寻找你,我不会忘记你,更不会嘲笑你,因为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我最喜欢的样子。
所以我们都要挣扎,挣扎,挣扎着,无论多痛也要挣扎着活下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到自己努力得到回报的瞬间。
人,不就是这种如此执着又可怜可爱的生物吗?
“所以,答应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