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和深川独处的机会,良良终于开口问出了她的过去。因为一直被照顾着,在良良眼中深川就是独立与坚强的象征。良良没有见到过深川的父母,害怕她有和自己相同的遭遇,也就没有向深川询问以前的事,深川当然也从没在良良面前提起那些。
现在,一切都由深川亲口和盘托出,她在漂流村度过的童年,还有不再提及村子的原因。深川和人偶之间的情感当然十分深厚,但正因如此,在选择分别后才不能再轻易拾起回忆。没想到,因为一场海难,一度切断的缘分又再次联系起来了。
原本失去作用的御牌得到了人偶的祝福,现在成了漂流村的通行证,只要两人愿意,随时都能在禁制范围之内进出村子。她们来到海滩上,借着夜空测出了当前位置的坐标,让深川惊讶的是,海滩离漂流村相当之近,不考虑禁制,只单从坐标上来看,也不过就是几百米的程度。
这是什么意思?
奈良西南没多远就能看到大海,也就是说,纪伊半岛的南端,全都不见了。
……
…
虽然有软绵绵的良良抱着,但深川并没有睡得很好,次日,天刚亮起来,她就又带着良良离开村子去到了海滩上,在处理大名的问题之前,她要先为漂流村勘测海岸线。既来之则安之,弄清楚自己身边的环境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无疑是第一要务。
“良良,能看到我吗?”
深川站在插在沙地里的长竿边,问。
“可以,北偏东39度4分半,子一十六分!”站在另一根长竿旁,略微弓曲上身将眼睛贴在旺卡罗盘前的良良回应。
“好的。”深川把两根长竿间的步数和方角在手账上记下,“把杆子和罗针拔过来吧。”
“来啦!”
旺卡罗盘,又或者叫“わんか羅針”,顾名思义,是一种测量方位角的工具。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可以通过增设的框架连接一根插入地下起固定作用的短杆,同时,盘面上除去基本的指针和刻度以外,还有一对金属瞄具。其实也不是什么很高端的东西,只是尖端一凹一凸的两块金属片而已,使用的时候竖起瞄具,把眼睛贴近到能隔着瞄具见到后面的人的程度,然后单眼瞄准,让金属片和目标位于一条直线,读出瞄具与指针的夹角即可。
良良把罗针在长竿前设置好,继续往前飞奔,与上一根竿子拉开一定的距离后才将手里的长竿插进松软的沙地里,接着便兴冲冲地跑回深川的身边。这样的操作,她们今天已经重复了数十次。
“准备好了深川亲!”
“嗯。”
深川平视前方,一步步踩向远方的长竿,在沙滩上留下一串笔直的脚印。
她打算一路向北,虽然这个世界和原本那个世界的地理环境已经完全不同,但只要顺着海岸线一直走,环绕全国一圈,画出全国轮廓以及测算地球周长的目标仍旧能在这里实现。
“我们量了多少啦!”深川在对面停下后,良良高声问。
深川抬起脸看了看天,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升上了半空:“29町又24步,差不多这样。”(约3440米)
“诶!还不到一里吗!”
“不用心急,午饭肯定来得及回村吃的。”
“呜…”发出轻轻的呜咽,良良再次凑到旺卡罗盘前,“同上,子一十五分!”
“好的。”
虽然漂流村本身很小,但它的禁制影响范围非常大,通常来说,附近五六千米的海岸线都会是漂流村禁制的组成部分,大些的村子甚至会有近万米的海岸线。深川长大的漂流村是其中最大的,海岸线长达2里17町,差不多9.8公里。
“准备好啦!”
“嗯。”
“子一十六分!”
“好的。”
制图就是这样,哪来什么轰轰烈烈,有的不过是细水潺潺。一个个脚印、一点点墨迹勾勒出来的地图,兴许会凝聚上制图者数年的光阴,这样一份地图,大概不会像画作一样受人欣赏,但却会比世间一切艺术更加长远地流传下去,一直到地形都被时光改变,一直到真正的“海枯石烂”。
两人一直走到了一处断岩,此时太阳已经快要升到她们的头顶,海岸线的勘测差不多可以告一段落了。人是铁饭是钢,虽然深川不是没有吃苦耐劳的精神,但既然有着更好的条件,她就没有理由让良良跟着自己一起在外面无意义地吃苦。而且,路总要一步一步走,完整海岸线的勘测早晚要进行的,现在果然还是先将手上拿到的数据绘制成图交给多多卫门为好。
1里22町,5400余米的海岸线,勾勒出了漂流村禁制的轮廓,新的地图应该能让多多卫门安心,在那之后,深川就可以向他提出自己关于那位奈良城大名的想法了。
收好工具的两人背对海岸线,就近走入林中,这回,深川没再吟唱歌谣,但面前的植物一样客气地为她们让开道路,很快,熟悉的小道就出现在眼前。
“お帰りいらっしやいませ。(欢迎您回来)”有过一面之缘的两只雏人偶手牵手朝两人鞠躬,随后便在前面为她们带起了路。
不多时,眼前再次豁然开朗,人偶的村子在面前展开,捧着酒盏的队伍也迎到村口。
这回,就连良良都没有挣扎地喝掉了盏中的液体,毕竟那个味道本身并不糟糕,倒不如说甜甜的又很清凉,在忙碌之后喝下一盏甚至会感到治愈。它可不单单是会让饮用者体型改变那么简单,还是有着清洁饮者身体、提振精神的功效的。深川幼时就习惯了这种感觉,倒是良良来来回回只尝过五次,到现在都还有新意。
距离午餐还有一些时间,深川带着良良直接回到住所,把备好的大幅檀纸在桌上摊开,这种制自檀树树皮的纸张对匠人的技艺有一定的要求,制作耗时也很长,但其所具有的品质也是别的品类难以比拟的:细薄、绵韧,色泽经久不变、不蛀不腐、卷折无损,对于制图师来说,是无论如何都想要入手的道具。
就在这时,仲居(房间管家)来到了敞开着的隔扇外,手里捧着一只竹筐,里面是已经洗净晾干的两人的棉衣。
“哇,谢谢!”良良快步迎了上去,从仲居手里接过衣服,后者略一颔首,询问两人中午想吃什么。
“良良想吃鲔鱼…嗷!”
“不可以提那种要求。”深川抓住良良的尾巴,驳回了她的愿望。鲔鱼才不是什么轻松就能抓到的东西,即便还在江户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食材,对于人偶们来说捕获鲔鱼的难度恐怕和人类与鲸鱼搏斗不分上下。
“春笋、甜豆,渍萝卜,有甜味增更好。”
“呜…那良良想吃竹荚鱼春菊刺身,天妇罗、蔬菜的也可以!还有竹荚鱼蒲烧。牛奶。”
“不麻烦的话,就请按照她的要求来吧。”深川向仲居说,“我们午餐想在房间里吃,请帮我们送来。”
“ご承知致しました。(听您吩咐)”
言讫,仲居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拉上隔扇,在深川谢绝后带着竹筐退了下去。
“为什么大家都那么生硬…”良良慢慢走回房间正中的矮机旁,盘腿在蒲团上坐下,她所指的当然是除去多多卫门以外他人都在使用较高等级敬语的事情。
“因为还不了解我们呀,单方面地不准它们在言语上保持距离,说不定反而会造成不安,暂时接受它们的敬意吧。”深川答。
谈话之间,她已经用铅垂墨绳在纸上作出清晰的经纬线,以纸张上下为西东,左右为南北,找到昨日在海滩上测出的坐标,在量角器与直尺的帮助下画出海岸的第一笔。勘测的重点在海岸、河流与主要道路,山脉的高下、方邪会被舍去,仅仅保留走势与大致范围。除此之外,深川打算制成三种尺寸不同的地图,小图只保留海岸形状和主要的聚居地,中图会包含各个山脉的主次峰及水系的各个直流,大图则会绘上城堡及寺庙等关键建筑。
良良从深川的手边拿过记录了步数和方角的手账,在她停笔后报出上面的数据:“北偏东39度4分,子二十九分。1町19步。”
深川微微一笑,在线条预计的终点做好标记,畅快地挥出一画,就像是书法般精准地顿笔。
“39度4分半,1町7步。”
“同上,子一分,1町6步。”
…
“…子一十三分,56步。”
“良良,研墨。”
…
终于,地图已经有了雏形,深川放下一直捉着的衣袖,满意地检阅起绘有一条小溪和山势图样的海岸线。
“接下来,就是问清那条小溪和这座村子的名字了。”
在仲居捧着双层的托盘进到房间里来时,深川将刚才的问题提了出来。
“溪流叫‘荻沢’,这座村子是‘紐結び’。”
小溪常常长着荻草,所以“荻溪”是很好理解的名字,不过为什么村名是“绳结”呢?
趁着仲居把托盘放在两人面前的空当,深川再次把在意的事情问出了口。
听到深川的问题,仲居道了一声“失礼”,将自己的衣袖拉起,在它的腕上用活结系着一条半黄半绿的细绳,它将细绳摘了下来,并请深川握住黄绿两色交替之处。
仲居将黄线逆时针绕出一个圈,然后让深川学着它的样子也让绿线打圈。接着,仲居用手中黄线的圈将绿线套在其中,它教深川旋转绿线编出的圈,然后和深川交替走线,最后,将线上下拉紧,就成了一只调圆了的黄绿相间的绳结。
“客人离开时,我们会赠予这样一只绳结,绳结带有祝福,只要一直带在身边,就会与失散的重要之人重新连接在一起。”
大概是因为要消除客人的记忆所以会担心他们的安全吧,不过…和失散之人重新连接在一起…
“这个绳结的作用有多强?”深川问。
“应该是没法让您回到原本的世界的,万分抱歉。”看出了深川的想法,仲居深深欠身。
“哈…”深川叹了口气,“没事的,我已经没有回去的打算了。这个绳结,我可以收下吗?”
“当然。”
“请问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要紧事了,谢谢。隔扇不用拉上。”
将绳结系在手腕上的深川,轻轻对仲居点头。留着大开的隔扇,仲居退了出去。
“可以吃饭了吗!深川亲!”良良凑到托盘旁,将上下两层分开。
“嗯,坐到缘侧上去吧。”深川端起自己的托盘,跟良良并肩走到室外,在走廊外对面而坐,饭食摆在两人之间。(房间外面半开放的走廊是缘侧)
“今天是二月十四,现在差不多是高潮,等到傍晚六时左右,我们去海边测出礁石,好吗?”(此处为旧历,高潮时间算法:旧历日期*0.8,十六日起为前一日推迟0.8小时。高低潮水位会维持约1小时,之后会经过6小时水位变化完成高低潮转换。每日会有两次潮涨潮落,通常日间为“潮”,夕方为“汐”)
在拿起筷子之前,深川问。
“好呀。”良良答应。
有了地名和礁石后,地图就真正完工了。
“我开动了。”
双手合十行礼之后,两人才动起筷子。右手三指捏住筷子中部,左手手心朝上三指捏着筷子尾巴,将右手顺着筷身滑到底后才将左手撤掉。(按照这个方法,先行礼再拿筷子。常见的直接用手夹着筷子行礼,实际上是名为“拝み箸”的错误)
苍翠的松竹构成了庭院的轮廓,错落有致的小径被包挟在精致的观景植物间,正中还有假山和细小白石布成的枯山水。午间灿烂的阳光掉在林上,竹叶的影子如游鱼在小径上逡巡。
在良良满足地舔掉唇上的牛奶时,深川吃完了平平无奇的一餐,脑袋里想着的更多还是地图和消失的陆地的事情。
居然从江户湾直接来到了奈良,她们当时的确是在南行,这样一来在纬度上确实是与现在的位置接近的,但是经度上的跳跃实在太大,就像多多卫门所说的,这种状况已经超出了认识。既然暂时找不到线索,无法解决的问题就该暂时放下,转而去思考能够获得的情报。
红色大海…深川不是不相信吉凶的那套说法,但比起简单地接受结果,她更想弄清楚过程,无论是陆地下沉还是海洋上升,都该有什么原因,这方面,深川打算在将地图交给多多卫门时顺带问清楚。
“深川亲,在发呆哦。”
良良从她的脸上摘下一粒米饭。
思绪还在更深一层的事情上,深川直接含住了良良沾着饭粒的手指。
“不是要给深川亲吃的呀!松口啦!”
嘴上这么说着,明明随便就能把手指抽出来,良良却放任自己的指尖被深川柔软的嘴唇包住。
“良良真小气。”
深川的眼眸眯起,弯成一道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