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的城堡、鸟脸的怪物、小小的摇篮,全都像水泡一样破碎了,最后剩下的,只有无边的星空。
深川重重地喘着气,刚才的经历就像是不属于自己的肢体被强行接上,那种感觉难以言表,但至少能肯定不是什么令人舒畅的体验。
然而,噩梦还远远没有结束,没有形体的触肢裹挟住了深川的躯体,她能感觉到自己在被温软的某物压迫,简直要挤出她体内所有的空气。不可见的东西一点点收紧,将深川完全压制在原地,由内到外被毫不留情地翻找般的怪异不快,席卷了她的全身。
到底是…什么…强大的妖怪…自己似乎是被困在了某种禁制里,连暗中护卫的黑都没法帮忙…
深川没法呼吸了,但她却并不痛苦,就像自己从来不需要呼吸一般。与此同时,体表的压迫瞬间消解,深川也感到如释重负。
那团飘忽的暗紫色人影,终于来到了深川的面前,深川见到的,是浩瀚的夜空。
“偳偙偵峴偭偨偺傕暘偐傜偢,戝曄怱攝偩偭偨偺偵,娺嬶敔偵棊偪崬傫偱偟傑偭偨傫偩偐。”
无法理解的噪声,从眼睛里进入了深川的脑海,是淡蓝色的。
“悈嬍,巓偺偙偲偑巕傪嶻傫偱偔傟偨傜椙偐偭偨偲巚偆傫偩傕偺。”
鱼腥味的声音,仍旧没有放过她。(臭氧是淡蓝色、鱼腥味的)
一只不断往下垂着粘稠液滴的手,慢慢靠近深川的面颊——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闪过,在深川的背后,无数目光炯炯的巨眼缓缓睁开,炙烫的视线全都射向那个人影,后者的动作停滞了一瞬,不多时就将手收了回去。
当然,深川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巨眼,在她挣扎着从混乱中抓住一丝理智时,之前的星空已经全部融入了面前一位陌生少女的星眸之中。
夸张的红色花边围住了少女的两肩,有厚度的绸缎分别在她的领口和头顶系成蝴蝶的形状,暗色衣料映衬着的,是同样暗色的过腰紫发,令人在意的是,她的发梢像是在燃烧一样呈现出暖色,且不断地在发生色彩的变化,于橙黄之间切换。
面容令人无法移开视线,樱红的唇瓣,白皙面颊上淡淡的红晕,深黑而修长的睫毛下潜藏着的两枚闪烁着群星样光斑的瞳孔。魔性的美。
“阿尔戈斯,原来被留给姐姐了呀。”(阿尔戈斯是希腊神话的百目巨人,死后眼睛被赋予孔雀,成为尾羽上的图案)
“阿尔…戈斯?什么?你又是什么人…”
身体一下变得能够动弹,深川直接脱力跪倒在地上,回首一看却发现林藏和良良都不见了踪影,深川焦急地撑起身体,抬脸质问面前的少女。
“我的同伴呢?”
“这样啊,姐姐什么都不知道呢。”少女蹲下身子,将深川扶了起来,“原谅水玉哦,人家也是第一次进到玩具箱里来。”
“玩具箱…”深川一手捂着眼睛,她只觉得头痛欲裂,虽然面前突然出现的少女在说的东西她能一个个音听出来,但却根本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对方简直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少女细细的眉头皱了起来,她轻轻扶住深川的肩膀,让她转身。
深川被悬浮着的无数只或橙黄或猩红的巨眼怔得发不出声音,而少女甜腻的声音则在她身后响起——
“那就是阿尔戈斯哦,原本爸爸的守护灵,看来是在水玉还没出生的时候就给姐姐了,明明水玉很想要。”
“其它问题的答案,水玉现在就告诉姐姐哦。”
大量信息一股脑全部钻进深川的脑海,强烈的钝痛让她掉出了眼泪,连脚下都站不稳,差点又要倒在地上。
“啊…啊啊…”
原本还想问出更多问题的深川,被痛苦的体验彻底打消了提问的欲望,她抱着脑袋,被少女埋进自己的怀里,温柔地抚摸。
“姐姐,好弱哦,我们真的都是爸爸的孩子吗。”
从最初接触开始,所有的信息像反刍一般逆流涌进深川的意识,逼迫她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理解。
深川的母亲因为难产死去,父亲是名为“安德雷菲斯”的,对科学精通且狂热的孔雀妖怪。深川之所以会出生,是因为安德雷菲斯与星空中见到的存在做了约定,而面前自称“水玉”的少女,则是安德雷菲斯之后与那个存在交合生下的孩子——由安德雷菲斯生下的。
对深川而言,那个存在是“神”,而有着祂血脉的水玉,也有着深川难以理解的力量。水玉仅仅只向深川的意识中灌输式地展露了其中的一丝,即掌控“知识”和“万物”的力量。水玉就像一个泡泡,在诞生的瞬间就是世界,其中的知识与万物并不成熟,因为过于混乱而无法产生任何有意义的东西,但是,她能够在“神”的帮助下,把自己的东西搬到祂的世界,能够稳定存在的东西,就构成了水玉的“玩具箱”。
也就是说,现在深川所处的,不过是水玉创造的箱庭世界,一切的蓝本,仅仅只来自于水玉所读的童话。
“那个存在”,名为“塔维尔·亚特·乌姆尔”,并不是地球上的神,所以地球上的生命不能理解祂,如果没有超凡的才能,就连目视和倾听都很难。当年,安德雷菲斯是借着阿尔戈斯的眼才与祂对视,祂钟情于安德雷菲斯无与伦比的才华和对知识的狂热,便与他订立了契约,从遥远的深空赶来。最初深川没法理解水玉的面貌和语言,也是因为她的存在实在太高。
现在,阿尔戈斯帮助深川看见了水玉,但相对地,原本世界的东西,深川就看不见了,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林藏和良良会消失不见。这里是水玉以箱庭世界某一个瞬间为剪影而制造的领域,只要水玉不采取行动,这里发生的事情就与外界完全无关。不过,如果让深川看见太多,她的精神可能会损坏,在这里的认知离开后也会全部压缩进将深川拉入领域的瞬间,以她目前的承受能力来看,能让她带走的大概只有只言片语。
也就是这时,深川意识到,除去自己脚下小小的一片沙滩和面前的少女,她已经没法看到更多的东西,她当然不会想到,这也是面前少女对自己仁慈的温柔。
“姐姐的头脑因为一半人类的血统劣化了呢。”水玉双手捧住深川的脸,慢慢凑近。
意识里的反刍仍旧没有结束,这时一切刚好回到和水玉最初相遇的片段,深川能看见那位美丽的少女踩在波涛之上,在水中绽开漂亮的光华,能看见她朝自己慢慢转身,露出甜蜜的微笑。
然后是,最初的两句话:
“どこに行ったのも分からず、大変心配だったのに、玩具箱に落ち込んでしまったんだか。(也不知道去哪了,担心得不得了,结果掉进玩具箱里了呀)”
强制回忆结束,主动权终于重新回到了深川手里,她见到双眼微闭,几乎要贴到自己唇上的少女,急忙双手抵住她的肩膀,一下将她向后推出。
“诶、”
“诶诶…?”
水玉露出错愕的表情,就像刚才被推开只是错觉。
“对不起。”深川双手抱着脑袋蹲了下来,眼中掉出泪滴,太混乱了。
自己是妖怪的混血,没关系,深川不讨厌妖怪。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没关系,深川有幸福的童年。
但是,这个世界居然只是个箱庭,那么多生命在此消逝,杀戮的游戏到底有什么意义。自己原本的世界又是什么?难道只是个更大的箱庭吗?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就算深川想要质疑水玉灌输到自己脑袋里的东西,她也根本做不到,虽然知道水玉可能只是某种有着强大能力的妖怪,但那样又相当于是在否认好像刚刚能够抓住的自己的过去。
孔雀羽毛是真的存在的,自己摇篮中的旺卡罗盘也的确不是一般家庭会有的东西…
“姐姐…因为被水玉弄疼所以讨厌人家了?”
柔软的声音加上无害的表情,还有那和孩子一样的语气,让深川提不起哪怕丝毫责怪的意愿。
深川摇头。
“只是,脑袋太乱了…还有,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是吗,现在是第一次见面呀…对不起哦,姐姐。”水玉慢慢回到深川的近前,蹲下身子将脸颊凑了上去,
“能把绳结给水玉吗?”
带着泪痕的深川惊讶地抬起脸,被水玉牵住手腕,取下了上面的绳结。
“玩具箱里的一切,包括绳结的概念,都是水玉给的,姐姐就是水玉的‘重要之人’哦。”水玉樱红色的唇瓣动了动,“过了这么久才找到你,对不起。不过现在的话,水玉可以带姐姐离开,回到原本的世界哦,姐姐一定不喜欢这样充满争斗的世界吧。”
“又或者,姐姐能帮水玉一起经营玩具箱的话,人家也会很开心的,毕竟水玉也没有什么玩伴,原本姐姐的仿制品也坏掉了…妈妈不知道去了哪里,爸爸成天疯疯癫癫的。”
在水玉自顾自地说着的时候,深川失控地哭了起来,原本的认知像是废纸一样被揉碎,自己到现在为止所做的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好不容易确立的目标被唐突地夺走,明明上一刻还在有些枯燥又暗藏着危险的征程上前行,现在却一下子被告知自己不过是在玩具箱里玩着家家酒。
“……”水玉摊开手掌,放在了深川的额上,后者的眼神立即变得空洞,片刻后才重归澄澈。
“姐姐就是水玉的‘重要之人’哦,过了这么久才找到你,对不起。”水玉浅浅一笑。这到底是她第几次重复这句话,不得而知。
深川脑海里和“玩具箱”有关的认识,全都被抹掉了,现在,在她的认知中,水玉只是和自己失散的同父异母的妹妹。所有神祇相关的内容,也都替换为了“强大的妖怪”。在新的认知里,水玉之所以会在这个世界,同样是因为遭遇了海难,她的本体在离深川很远的地方,现在只是透过托梦与她交流。
“姐姐跟水玉,有一半的血是相同的。妈妈不知所踪,爸爸原本的智慧也变成癫狂,除了姐姐,水玉没有可以依靠的家人了。”
“一起找到让世界恢复和平,回到原本世界的方法吧。”水玉说。
深川的脑袋一片空白。
不过,大概是觉得趴在自己身上的水玉与良良的身影相重合了,深川最终还是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反过来抱住水玉。
“水玉会在姐姐返程时在富士山等着,一定要来找水玉。”
“嗯。”
深川彻底忘记,面前的少女不久前还向她提出了那样的请求,也全然不知自己的记忆已经彻底在少女眼中展露无遗,甚至以为是自己亲口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经历告知对方的。
“之后一定会再会的,姐姐。”
水玉闭上双眼,深川的身形则一点点融化,最后彻底消失在——
星耀且炙热,沸腾并颤动的某物之中。
水玉的面容再度变得模糊,头上的缎带被无名的趋势拆开,成为世上不当存在的仅有一个面的错觉之环,四肢也开始渗出闪烁的液体,最终带走了她身体的颜色,剩下的不过是一件红与黑的裙装,还有暗紫色的人影而已。
“嗻佽佈汇洅譲旎託嚟恃宪。”(凭直觉读一下这句话试试)
模糊的音节,于充实的空间中行走,是句子自己在奔走相告,是意义本身在手舞足蹈。
……
深川手里的饭团掉在了地上。
“深川亲!”
良良见到她惨白的脸色,连忙将捏到一半的饭团丢到林藏手里,上前将她扶住。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深川虚弱地转过脸,她的视线越过良良,看向黑色夜空下暗红的大海。
“有重要的人在富士山等我,返程的时候,必须去富士山…”
就像被丝线牵着一样。
(这章的标题是“无垢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