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挤在在狭小的笼中度过了一夜,外面的风直接从狭间吹进望楼,在里面刮得呼呼作响,就连笼子都会轻微地摇晃,更不要提保暖了。所以,深川并没有休息得多好,不过,作为阶下囚,她也不想奢求什么,只希望一寸法师在认真思考后能够回心转意。
夜里,硕鼠偷偷找到她们,但深川却没有允许它将笼门咬开,而是让多多卫门命令硕鼠先回到漂流村去休息,同时,如果她们短期内无法返回,就让多少卫门代理政务。
好消息是,次日一早,就有守卫前来望楼,为她们打开了笼子,并客气地用手掌把她们接回地上。在卫兵的引导下,她们回到五层,进到了一间壁上绣着虎豹的金碧辉煌的大房间,一寸法师已经坐在里面等着了。
一行人在他面前正坐,俯身行礼。
“平身。”
一寸法师合上带着血丝的双眼,豪爽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深川二十七里,你的故事,真是教人难以置信。”
他所指的,当然是深川所写信函上的内容,在那封信上,深川尽可能简洁地交代了自己的身世,并且说明了自己来自另一个?国的事实。至于证据,除了御牌,她实在没法拿出更多的东西。硬要说的话,旧版的?国地图兴许也有说服力,但深川不可能随时在身上带着带着已经失效的地图。
“让余看看你所谓的‘御牌’吧。”
深川颔首,从怀中取出幕府钦赐的御牌,双手捧住向一寸法师递了过去。
“……”一寸法师脸上的惊讶转瞬即逝,他细细地用手指摩挲御牌的表面,也从自己怀里拿出了一块同样的东西,两块御牌上面的花纹完全一样,不同的只是大小。
“余以为,也不会有人胆敢伪造御牌吧。”一寸法师轻轻吐出一口气,将御牌归还于深川,“余奉天皇与将军之命镇守西都奈良,而你的口音,连同这块御牌,确能证明你来自于东都江户,在现在这个时期,一般人绝无可能从江户一路穿过怪物的藩国来到这里,你所说的海难一事看来也真实可信。”
“你我当是平级,深川殿。此前多有冒犯,还请海涵。”一寸法师双手扶在腿上,朝深川低头。(どの,殿,相当于“阁下”)
“东都…?这个世界的江户怎么样了?”深川急忙问道。
眼前的发展超出了深川的预料,良良更是已经彻底放弃思考。不过,深川至少得以知悉,这个世界的幕府仍旧存在的事实。只是,两都并行这种明显有违礼制的事情,为什么会在现在出现…
“说来话长…”一寸法师将视线飘向头顶,就像在眺望很远的某处,“在那之前,请允许余自私地将一寸家的私事处理好,如何,深川殿?”
“乐意之至。”
“要好好说话,果然还是要先平视才行啊。”一寸法师将手探向腰间,深川这才注意到那里挂着一只华丽的小锤。
“お客の背よ、高く高くなれ。(让客人变大吧)”
挥舞着万宝槌,一寸法师在口中喃喃道。
接着,深川一行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回了原本的大小,就连多多卫门都变大了,它从来没用这种视角活动过,不免吓了一跳。而长期维持一寸大小的春姬公主也一时间难以适应身体的变化,只觉得一阵目眩,就要倒下去。
深川连忙搀住春姬的后背,而一寸法师则一言不发。
“无意冒犯,”在春姬恢复后,深川与一寸法师对视,“但是,您的万宝槌,并不是所有愿望都能实现,对吧。”
“是。”一寸法师点头,随后长长叹息,“只能让人或物变大变小而已,而且就算如此威能也有着相当的限制,虽说勉强算是宝器,但不堪大用。”
“原来如此…”
考虑到自己在一寸法师心目中等级的变化,深川对春姬公主的称呼也得改变,如果仍旧对春姬公主敬称,就容易被误解在贬低一寸法师,这种事情深川还是明白的。
“春姬,接下来我的每一个问题,都请你如实回答。”
深川深吸一口气,看向身旁的春姬公主。
“恶鬼掉下的万宝槌的用法,你和一寸殿是如何知道的?”
“…赤鬼有在人前用过,把商旅变到只有手掌大小,一口吞下…”春姬答,“万宝槌实现愿望的能力,也是它宣扬出去的。”
“你当年明知京都并不太平,却仍旧想要参拜清水寺,和万宝槌也有关系吧。”深川问。
“是…”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就解释得通了。春姬一定是觉得,身边的护卫足够多的话,就能把赤鬼拿下,将万宝槌收入囊中。可谁又曾想到,与她同行的除了一寸法师都是怯战的懦夫,在计划失败遭遇危险时,小小的一寸法师为她击败了恶鬼,正值韶华的公主怎么有理由不春心荡漾呢?
“一寸殿,春姬的美貌,在当年有多出名?”
突然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一寸法师轻哼一声,两手收入袖中,抱在前胸:“出名到连山里的妖怪都知道吧,我到现在都怀疑诱惑春姬的是个妖人,听深川殿说了毒咒的事后更加确信,肯定是有什么妖孽从中作梗。”
“春姬,你用万宝槌把一寸殿变大后,发现他相貌平平,但出于过去生活积累的感情,还有对他讨鬼英勇的仰慕,仍旧能够和一寸殿生活,是这样吧。”
“是…”
“‘相貌平平’还真是失礼啊!”一寸法师并没有发火,反倒因为深川的分析露出了笑意,他意识到,面前的年轻少女远比自己想象得可靠,折磨自己多年的屈辱兴许很快就能消除。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吗?足以动摇你和一寸殿之间感情的事?”
“妾身不能说…”
看来,之后就是毒咒会作用的地方了。在春姬这里碰壁后,深川便转向一寸法师。
“一寸殿,你能回想起什么吗?”
一寸法师这时已经在主动配合深川解开心结,不再冲动而固执地咬死春姬不忠的事实,而是努力顺从深川的引导进行回想。
“是呢,影响我们之间情感的事情啊…”一寸法师翻起眼睛细细思考,“硬要说的话,结发十余年,膝下却没有一名子嗣的事吧。”
“等等…!”说到这里,一寸法师自己好像回过味来了。
“是你求人来作法了吧,一寸殿。”
“余真是糊涂!”一寸法师一敲手掌,苦恼地皱起眉头。
“恐怕就是在那时,春姬被下了邪术。”深川点头,“不过,春姬…的事,你是怎么发现的?一寸殿?”
“仪式之后有些时日,春姬果真诞下一子,余给他起名‘一寸林藏’,林藏生得英俊、天资聪颖,我们一家三人曾经和睦生活了数年…但是,一日余与林藏在书库论经,他却突然暴起,生出鬼角,余几乎没压住他。”一寸法师说,“作法人对余说过,仪式有所代价,决不能允许春姬不忠,否则孩子会化作恶鬼…”
“现在看来,都是余过于愚钝!”
见一寸法师终于认清了自己的错误,深川松了口气。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恢复正气以后,林藏全然不记得自己暴走的事情,余心痛不已,当即去与春姬对质…之后的事,深川殿也知道了。”
“现在林藏怎么样了?”
“林藏很好,余没有告诉他春姬的事,只是逼春姬装病,让她假死后将她拘禁在笼中,而后举办葬礼,包括林藏在内,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春姬已经病逝。”
“听深川殿这么一分析,余算是明白了…不过,余仍旧会将林藏视若己出,他是个好少年,就像深川殿一样。”
“一寸殿能这么想,真是不胜荣幸。”深川微微一笑。
“不过,仅仅只是这样,余心里还是不甚痛快,余实在是不懂,也不服。”
“这样…”深川的眸子闪烁起来,“如果一寸殿不介意,不妨听我一通大胆直言。”
“请。”
……
一寸法师的传说,并不完全是童话书上的样子:
听说,在奈良有一位春姬公主,她是绝世的美人,就连山中的妖怪都倾慕不已。
一位强大的赤鬼,听闻了这样的消息,便专程跑来奈良。虽然赤鬼觊觎春姬公主的美色,但它是鬼,不可能和公主有结果。它可以强抢,但它更想让春姬没有抵抗地接受自己,为此,它制定了一个远大的计划。
赤鬼知道春姬身边有个身材矮小的勇士,名字叫一寸法师,又知道春姬公主喜欢收集各种新奇物什,特别钟爱有威能的宝物,于是,它便祭出了自己伴在身边的宝槌。它给那只原本名字都没有的锤子起名“万宝槌”,把原本只能让物件变大变小的威能夸大为“能实现一切愿望”,然后,它故意输给一寸法师,把万宝槌丢下。
它知道,春姬十分中意一寸法师,自己就算什么都不做,春姬最终也会倾心于他。自己是妖异,一寸法师也是妖异,凭什么他就能得到公主的欢心?!
因为一寸法师很小,所以很可爱,只要让一寸法师变大,公主就不会再爱他了,嫉妒的赤鬼这么相信着。一寸法师一定会想要变大的,他因为自己的矮小受过太多屈辱了,赤鬼非常清楚这一点,而事实也朝着它的计划推进了。
变成常人大小的一寸法师相貌平平,但是谦逊有礼、富有才能,也正因如此一路飞黄腾达,担任了要职。他陪着春姬的时间越来越少,在她身上付出的精力也根本不够,并不算是太好的丈夫。
春姬公主慢慢寒心了,但是,一寸法师是她自己挑选的夫婿,一旦选择了他,自己就必须一生相随。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春姬常常在宫中见到英俊帅气的年轻男子,她不知道那其实是赤鬼的化身,但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轻浮地接近那些生着一副好皮囊的陌生男子。
赤鬼不服气,但是它没办法,只能一天天、一月月地等,就这样,转眼之间便过去了十年,战争打响,当权的一寸法师颁布了保护人民的法度,在家臣的拥戴和幕府的委任下接管了奈良,成为大名。
但是,直到现在,一寸法师都没和春姬生下孩子,赤鬼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它利用种种手段蛊惑一寸法师的亲信,最终将消息传到了一寸法师的耳中:“有一位大师,专事为人送子,大师现在就在奈良”。
一寸法师需要后人,而春姬也希望孩子能挽救他们的感情,在一寸法师热忱的说服之下,春姬最终同意把赤鬼扮成的大师请来。那是位鹤发仙颜的老者,他坐在巨龟的后背,肩上立着一只仙鹤,俨然就是送子的神仙。
大师简单地和一寸法师说了仪式的过程和禁忌,便让一寸法师离开,留下自己和春姬共处一室。
之后发生的事,春姬不记得了。
怀胎足足十二月,春姬终于为一寸法师诞下一子,那是她与一寸法师结发以来最幸福的时光,一寸法师就算有公务在身,也会尽量抽出时间陪伴两人。他们的儿子生得聪明伶俐,不光是父母,连家臣们都对他十分喜爱,想必将来也会成为一寸家优秀的继承者吧。
不过,幸福总是转瞬即逝的,名为一寸林藏的孩子在父亲面前暴露出了鬼的特质,一寸法师中了赤鬼的离间之计,相信这是因为春姬对自己不忠,与她产生了巨大的冲突。恼羞成怒之下,一寸法师最终将春姬变得只有一寸大小,囚禁在了鸟笼中。
赤鬼没能得到的,一寸法师自己摔碎了。一寸法师没有得到的,也被赤鬼抢走了。不过,总有一天,误会的坚冰会被消融,逍遥在外的恶鬼也会被讨伐的吧。
……
“所以,这一切说不定都是赤鬼的嫉妒。这样的解释,一寸殿能接受吗?”深川言讫,静静地观察一寸法师的反应。
“过去了这么久,毒咒大概是没法解开了吧。”一寸法师起身,走到春姬身旁,跪了下来,“余!真是愚钝到无可救药!”
春姬怯怯地伸出手,见一寸法师没有动作,便小心地抚上他的脑后,将一寸法师的脑袋埋在自己的胸前。因为毒咒,春姬永远没法道歉,但是,固执的一寸法师,一旦认清了事情的真相,想必会把它守护到最后吧。一寸法师已经不再有责怪春姬的理由了。
“一直以来对不起了,春姬。”
春姬没有说话,只是久违地轻抚着一寸法师的头顶。她就像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自己还是高贵的公主,一寸法师还只是自己的小小召使,每天由他精神地侍奉在旁、逗自己开心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