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地平线上日光喷薄欲出,清晨的空气里飘散着香醇的草木香气。明明是夏季清晨还是这般冷。露水浸湿了木柴,营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
这就是我当时所见。
泛着亮光的燧石从我的指间滑落在地。想要点着一束从头湿到尾的木柴对十一岁的我来说还是太难了。不,就算是现在的我想必也是不可能的吧,能拯救这现状的唯一救星居然还在蒙头大睡,这令我异常抓狂。尽管我知道棕一旦睡下不到太阳挂在头顶是绝对不会起的。
所以我现在便放弃了,等待着棕的醒来。
归根究底那也是我的错。我明白。如果不是昨晚逞强要替蓝守夜,也不会出现当晚无人值守的情况——人类总是抵挡不住睡意的,你要理解。
一阵寒风灌进防水服的衣领,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裹得愈发严实。
皮革是我们鞣制的,衣服是蓝缝的。不管是多么糟糕的原料,蓝总是能出色地完成,用她的那双巧手。
蓝大我们两岁,和我们来自同一个部族。巫医家庭出生的她既能干懂事又地位崇高,为什么我和棕能跟她玩到一块儿还真是一件未解之谜。自从“大人们”离开,都是她在照顾我们和其他的孩子。说起来,也有五个年头了吧。失去“大人们”的庇护,我们的处境变得糟糕。直到两个月前,一群“掉队的”尼布伽闯进寨子里,把那里掀了个底朝天。
大家都死了。
我把头埋到防水服的高领里去。
能熟练战斗的棕和绝对防御的蓝勉强逃了出来,无能的我仅仅是被棕捎出来的。
我救不了任何人。十一岁的我,仅能让一棵合欢长高两码。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用。
突然,隔着厚厚的上衣我感到有什么靠了上来。我的身躯本能地一颤,转过头去才发现是蓝。
人如其名,一束水蓝色的长发从肩头挂下,水灵的眼睛仿佛能映出眼前的一切,就连眉梢上也有一道水蓝。从那只蓝瞳中,我看到了一团火红。那是我。
“为什么哭?”
她不说我都没有发觉,泪水已然流至脸颊。我忙擦去,向旁边挪了挪,腾给蓝一个位置。
“想家么?”她坐下来,裹着散发晕热的棉被向我这边靠来。裹在棉被中的身体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衬衣。我脸一烧,不自觉地别过脸去。
“再怎么想,爸爸他们也不会回来。原来的屋子和祭坛已经毁了,我们只剩下现在了。”她说着将我搂进她的臂弯,“答应我,不要再为这破事哭了,好吗?”
她真的是就像姐姐一样的人,非常令人安心。
“好的。”
我们正在迁徙。带上我们所有能带走的东西,为找到一个可以投靠的部族跋涉。一路上我们遇到过很多个部族的寨子,但都是人去楼空,无一例外。那里是不能住人的,没有智能的尼布伽会将它当做巢穴取而代之。
所以像这样驻扎在野外,基本上可以避免尼布伽群的侵扰。
但是坏处还是有的。在这里遇上的尼布伽,不是穷凶极恶的“掉队者”就是战斗力高强的拥有智能的尼布伽。一旦遇上以上两种,基本上就很难逃开了。
避开一切危险才是弱者的生存方式。
……不对吧,需要这么做的只有我。
“但是,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为什么要带上我呢?”
“为什么……不呢?”蓝说完这话便闭上了眼。我没有回话。躲在她怀里的我很清楚——微微起伏的胸脯,缓缓跳动的心脏,以及规律的鼻息——她已经睡着了。昨天一整天都在补我们的衣服,尽管如此她还是没能完成自己的哪份。她累坏了。
我从她的怀里撤出来,慢慢帮她躺平,将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随后重新面向西边冉冉升起的太阳。它正努力地想要从云丛中挣脱出来,徐徐地向遥远的穹顶爬去。我觉得这一刻正被无限拉长——蓝、我,还有棕三人同在的时光——仿佛永远无法跨越过去。
我就在这一刻停滞住了吧。这样也好。
就算这个世界充满谎言也好,就算这太阳也不过是虚假的也好,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幸福的时光就会成为一个新的空间,排开一切的不美好。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没在树梢之间了。
“喂——”棕腾地坐起,紧紧缩成一团,“为什么这么冷啊,红你是不是没看好营火?”
“抱……抱歉……”我挠了挠脑袋,低下头去。
“喂——”棕穿好靴子便站到我面前,狠狠地拍了我的肩膀,“有点男人气概行不行——你真的是带把的嘛?道什么歉啊,道歉只会让自己显得更KY!”
我瞟了一眼揉着眼睛坐起的蓝,又瞪回棕。读不懂气氛的人是谁啊常考。
棕完全没有发现我的小眼神,就连蓝的怒视也一并忽视掉,背对着我们,向着阳掰起了手指。
“今天应该是离开寨子的第七十一……不,已经七十二天了!是你的十三岁生日吧蓝!”
啊,对于记忆力完全是灾难的我来说根本想不到今天还能有这么一出。
“那么,讲到十三岁生日就是‘赋名’了吧,现在这里没有大人,也只能自己决定了——那么,蓝你想要取什么名字?”
啊啊,还有这回事啊。
蓝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缓缓走到我们所在的空地来。
“就叫蓝吧。”说完便打了个大哈欠。
“诶?这么随便好吗?”棕用他一贯的大嗓门发问道,“‘蓝’可是‘大人们’给你随便取的名字,新的‘正名’可是伴随你一生,为你辟邪消灾的有重要意义的东西啊!”
“‘蓝’也是有很重要的意义啦~”蓝伸完懒腰后便走回去,看来是想补个回笼觉,“这样我就是‘大人’之一了哦,高兴吧小鬼们。”她的身影逐渐隐没在硬叶林投下的阴影中。
“她也太随性了吧……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气氛就这么毁了……气氛可是很重要的……”棕捂着脸抱怨道。
我没有理会他的哀嚎,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回忆。猛然间,她抱着死去的明黄的记忆映入我的脑海中。
我永远是……
我的嘴唇跟随着蓝的嘴形翕动。
“你们的蓝……么?”
天色昏黄。
蓝铺开一张泛黄的陈旧地图,指着图中一处线条交汇的地方,“我们今晚在这里,叫做花黄之坡的地方扎营。接下来趁着夜晚尼布伽难以行动的时机移动,棕用‘力量’制造火把,把红带去那里进行准备,而我在沿途的村寨里寻找讯息和补给,万事妥当了就在断崖边集合。明白?”
“明白。”我和棕同时说道,随后分头收拾做远行准备。
到了出发的时间,我们背上背包,穿上齐整的防水装,开始“急行军”。
行至半路,我开始慌了起来。
和蓝分头行动很不安,但毕竟是她,又不是第一次单独行动了,总会没问题的。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等等!”棕拼命压低着声音,抬手拦住我示意我隐蔽起来。棕敲灭了火把,拉着我翻进一小丛灌木。透过稀疏的叶片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影,但月光被厚厚的云层挡住,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朦胧间知道他正抬着头,一动不动。我们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而就在这时,他的剪影有了微妙的变化,那张脸似乎向我们这儿望来。
月亮从云海中溯游而出,柔和的银光洒满了大地,也照出了那张脸——一张扭曲干枯到不能称之为皮肤的面孔,而那本应存在眼睛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幽深的窟窿,正望向这里。
“不是人!是‘掉队者’!”棕拉着我就要跑。
“等等,”尽管恐惧一直驱动着我离开,但我没有动,只是拽住站起的棕,“那家伙……就是那家伙杀了明黄!”
“凭你那记性你是怎么看出来……不对,那种东西怎样都已经没办法了,我们要先确保自己的存活!”
“不……你听我说……两个月前灭掉村子时他也在场,这不就意味着他没有与其他尼布伽定居在那里,而是跟着我们足足七十二天了吗?这足以表明他是有智能的,估计是想要跟随着我们找到其他的部族,然后召集同伴进行掠夺吧……”我将自己的推测说出来后,自己都感到一阵后怕。如果没有今天鬼使阳差让他丢失了目标,很可能就不知不觉给自己和他人带去了灾难!
“总之,不把他打倒,今后也一样会被缠上的吧。”棕也明白了我的意思,重新蹲了下来。“但是为什么他能在夜晚行动呢?”
我也同意抱有这样的疑问,突然,一个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将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
“火!恐怕是利用营火对我们进行定位,尽管夜晚行动不便但是可以通过火的亮光确定位置,再在白天跟上来。我们行进的距离并不长,偶尔还有搜索行动,所以我想这并不难做到。昨晚我没有守好营火,让它熄灭了,他可能就此失去了我们的行踪,所以才会像这样现身的吧。”
“原来……如此……”棕释然地笑了,“是这样的话,现在的那家伙,充其量是一个菜狗子。”
棕冲了出去。看到他的一瞬,尼布伽笑了,嘴角不自然地咧开,手指向天空,不知道做了什么。
天穹开始混乱,所有的景色都被扭曲到一起,而一瞬之后,夺目的亮光从那里发出。是阳光。
“怎么……怎么可能?”我不敢置信,仰着头看着这一景象。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关于天空完全是虚假的这回事。
天幕就像是揉皱了的塑料纸一般,而太阳月亮和云就像那纸上的绘图。
那也是我第一次,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
棕虽然被吓了一跳,但很快便缓过神来,汇聚力量。他的速度在那一瞬间加快,关节和肌腱之间还时而有火苗窜动。他照着尼布伽的面心,狠狠地挥出一拳。
尼布伽以极不自然的姿势向后方飞去,在地上翻滚了数十周才停下,随后抽搐几下,不动了。
天空也逐渐变回原样。
“呀,就这样啊。”棕扶了扶额上棕色的刘海,走到尼布伽的尸体身边,戳了戳他。
没了动静。
“半截头盖骨都插到后脑勺去了,怎么可能还活得下来。”我确认他已经死亡之后才站起来,舒了口气。果然很厉害啊,棕。像我这样的人能跟他一起行动吗?
“但是你也看到了吧,那家伙做了什么。”棕忧虑地说道,“总之多亏了你,我们解决掉了一个隐患。”
他在夸我?
“但是……但是还不能放松,这不是又多出来一个?”我支吾着,红着脸回答道。
“也是。”棕少见的没有纠正我的“男子气概”,“低等的尼布伽只能在阳光或者月光下行动,但若是像他那般操作,这个前提就被打破了。就算是夜晚也会有被尼布伽威胁的可能了。”
这个问题太过沉重,我再次陷入了沉思。
“走吧,去告诉蓝。”
“好的。”
我们已无心观赏花黄之坡上的美丽而孤独的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