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与迷途》 文\朱日亮
选自《上海文学》2012年第5期
【作者简介】 朱日亮:吉林人,1982年毕业于大学中文系,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当代》等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著作十余种。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高研班结业,中国作协会员。
只要去广场跳舞,老普就会想起小初。有一天,老普在去广场的路上突然看到了小初,他拦住小初说,小初!小初立住脚,说,你是叫我么?老普说,我叫的就是你,小初你跑哪去了?小初说,我不是小初,你认错人了。
老普仔细看着小初,发现自己果然认错人了,这人不是小初。
1
差不多过了午夜,和老普道了一声再见之后,小初把纸烟店的卷帘门拉下来,转身回后屋。所谓后屋,即是他和于丽的卧室。于丽还没睡,她在看一部韩剧,叫什么《爱向何方》,她是光着身子躺在床上的,小初知道于丽在等他,是等着和他做爱,其实他怕的就是这个。果然,小初刚刚躺到床上,于丽的一只胖手就摸了上来,她先摸他的胸,此后甚至没有过渡,那只胖手就向下面滑过来。碰上这种时候,小初只能勉为其难,他对于丽说,你懂不懂,于丽,你这是强奸我。于丽边动边说,放屁去吧,哪有女人强奸男的?两人胡乱做了一气,小初突然烦躁起来,他推开于丽,点上一支烟抽起来。于丽刚来一点情绪,小初这么突然罢战让她很不高兴,她瞪起眼睛说,吴喜初,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对于小初,于丽这样的话是不必回答的,他吐出一个烟圈,看着烟圈慢慢消散,心里恨恨地想,可惜老子外面没有人。
于丽从她妈家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和他睡觉。于丽每周回来一次,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妈家,除了这样的“每周一歌”。这也不奇怪,于丽在那边能看平板电视,能洗淋浴,能吃可口的饭菜和打麻将,在纸烟店却不能,纸烟店后面只有一张床。对于丽,小初差不多算适应了,每到周末,他不情愿也要打起精神来。他和她按理正该是情浓意热的时候,做做爱也是很正常的,一日或者隔一日也是正常的,不必说每周那一歌了。但于丽总回她妈家,小初不平衡,既然你是吴喜初的女人,你就应该和吴喜初过日子,干吗总在你妈家住?于丽的老爸开着一座小煤窑,因这座小煤窑他当了政协委员,在这个县级市里他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像许多小老板一样,他是个胖子,他的这个基因给于丽理所当然地遗传下来,于丽也是个胖子,是个女胖子。于丽无处不胖,连手脚也胖,她的几个脚趾一个挤一个,就像一嘟噜又紫又红的水萝卜。于丽在小初眼里就是一枚炸弹,看到她,小初几乎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总觉得于丽马上要爆炸。
于丽虽然胖,对男朋友的要求却不低,第一条就是绝对不能胖,而且要瘦而高,这一条也是闺蜜间的私房话:胖子那方面能力不行。三年前于丽看上了小初,那时小初刚从里面出来,在一家酒店当保安。有一次于家三口去酒店吃饭,在酒店门前,小初高高的个子和那一身保安的行头让于丽记住了,小伙子果然瘦而高,而且一身保安服让小初穿得气度不凡。
小初对于丽却是无所谓。对她的胖,小初是不满意的,女孩子最时髦的是骨感身材,不过小初明白,骨感身材是浪漫主义,浪漫主义不能当饭吃,过日子胖不是问题,还有比胖更重要的问题他要考虑,比如在这个县级市站住脚。以他现在当的这个酒店保安,是很难站住脚的,当他知道于丽的老爸是小煤窑的老板,无所谓的态度变成了有所谓。煤窑老板却死活不同意小初和于丽搞对象,第一,小初是个穷光蛋;第二,小初动过刀子。小初的确是个穷光蛋,不过煤窑老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小初动刀子是有原因的,当初小初来到县级市也是当的保安,有一次在酒店门前,一个老板模样的人骂了他,理由是小汽车被刮破了一点漆,不光骂了小初,还扇了他两个耳光。吃了两记耳光如果没被别人看到也就罢了,老板骂小初扇小初耳光时,酒店跑出来几个服务员,有男服务员也有女服务员,光有男的也就罢了,问题是还有女的,小初和她们是很熟悉的。小初事后捂着脸对伙伴们说,我认得他,早晚我要让他知道我。那个“他”是指扇耳光的人,伙伴们没把小初的话当回事,以为他也就是说说解恨,谁知小初可不是说说解恨,他在后厨偷了一把剔骨刀。
如果那人以后不来酒店,小初的剔骨刀就派不上用场,可是他来了,而且像以往一样在酒店前停了车。那人已经不认识小初了,他不知道小初认出了他。这也不能怪他,他这种人不来酒店谁来酒店?他本来就是酒店的常客。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因一句国骂和两个耳光,小初动了刀子,剔骨刀在那人脸上划了一道大口子,小初付出的代价是在里面待了两年。
这地方是个县级市。不要小瞧这样的县级市,有了一个“市”字,它在行政级别上就比县高出半格,通常的县城也就比它低了半格,县长就成了“市”长,市民也就成了真正的“市”民,所以县和“县级市”,远非换汤不换药那么简单,一般的县争取不来的。县级市有个英雄广场,广场很大,大得县级市也匹配不了它,放在一般的县城是没有广场的。如今城市建广场十分时髦,县级市赶的是末班车,但也因有了广场才更像一个县级市,说来县级市也就这么一个像样的去处,广场是县级市的门面,是时尚的展览馆,不过把那一层面子揭开,里子基本还是县的内容县的水准。从纸烟店出来,老普看见广场有一帮人围成一圈,凑过去一看,原来圈子里有两个人在跳舞。其实跳舞不算什么稀罕事,即使在县级市也不算稀罕,每天早上或晚上,广场总有很多人跳舞,秧歌舞、交谊舞、霹雳舞、街舞,这舞那舞,歌舞升平,也是娱乐健身的意思。老普看了一气便看出一点端倪,原来那两人跳的不是一般的交谊舞,而是国标舞,这在县级市就很少见了,或者是以前干脆没有。而且跳舞的是一老一少,老的,老普认出他了,那人是师范的老校长,也是政协的一个副主席。那个女的老普不认识。
其实那女的在县级市也是一个名人,她是老校长的女儿,叫吕奷奷。吕奷奷在群众艺术馆工作,是搞舞蹈的。说她是个名人,一个是借了她老爸的光,另一个是她三十多了还没出嫁。就这么两条也构不成名人,关键是这个吕奷奷长得很漂亮,人一旦漂亮就多情,就容易有故事,你没故事别人也会替你编排出故事,你不多情别人也会对你多情,因你是众矢之的,你面对的是众目睽睽。这个吕奷奷就是又漂亮又有故事的那种人,她的故事也是她的一点经历,那一点经历让她成了县级市的极品,极品当然是独一无二的,不然不会叫极品。吕奷奷也是刚刚学的国标舞,人就是这样,对新生的事物兴趣总是很高,她又是搞这个的,又是爱出风头的性格,所以吕奷奷对国标舞就特别用心,她希望有观众,更希望有人追随她跳国标,但她找不到对手和伙伴,一个人跳舞总是寂寞,吕奷奷只好把老爸拉过来。好在老校长已经退休,闲着也是闲着,把跳舞当锻炼也没什么不好。
说来在县级市国标舞可没那么普及,那东西难学得要命,比芭蕾舞还难学。国标舞学名叫国际标准舞,这其中又分出两大派别,一种是摩登舞,又叫现代舞,也分出五种:有华尔兹、快步舞、狐步舞、探戈和维也纳华尔兹;另一种是拉丁舞,也分五种:有伦巴、恰恰、斗牛、桑巴和牛仔。老普说的国标舞,其实是国标中的摩登舞,吕奷奷那天跳的则是摩登舞中的华尔兹。
单说华尔兹,这种舞步发源于德国的巴伐利亚,也有说是起源于法兰西普罗旺斯的,总之流行七八个世纪了,以前在民间流传,此后一直是最有名的宫廷舞。华尔兹既是舞中的精华,也是所有摩登舞的基础。这种舞步是一对男女搭伴,三拍子一个节奏,也就是蹦——嚓——嚓,蹦——嚓——嚓,单是一个蹦嚓嚓里面的学问就极多,前一步节奏上要拖长,后两步要缩短,是强,弱,弱,这其中还有升降、摆荡和旋转,只那一个架形,要求就特高,是基础的基础。不管是华尔兹还是其他摩登舞种,都有专门的套路,套路又极其复杂,搞专业的也不容易跳好,专业团体里有一句话,叫宁跳“芭”,不跳“蹦嚓嚓”,“芭”是指芭蕾舞,“蹦嚓嚓”就是摩登舞。一百多年前,摩登舞就成了全世界的比赛项目,那是由保守的英国人搞出来的,到了上世纪中叶,已经成为固定的比赛,国际标准舞的名字也一样固定下来,且是每一年都要比赛,大凡比赛到了世界那个级别,肯定是在潮流的顶端,是一览众山小,最最摩登的。
普通市民不会做这种摩登舞的钩沉。对于他们,既是叫摩登舞,那肯定是时髦的,在县级市则更是新生事物,新生事物总是勾人眼球的,何况吕奷奷又有专业基础,围着看的又没有什么内行,他们看的是热闹,所以那一天人们把吕奷奷里外围了三层。偏偏吕奷奷又是一个人来疯的性格,人越多她的表现欲越强。那天吕奷奷穿的是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上面是坎袖,露出两条细细的白膀子,下面如同喇叭一样,特别是跳动起来,那裙摆就像一大朵飞舞的喇叭花,看得人们目瞪口呆。老普也挤在人群里,说实话,老普也是吃了一惊的,他想,这国标舞果然不一般。
原来老普也会跳舞,是会一点交谊舞,也就是人们常跳的那种舞厅步。若干年前老普在政府招待所里干过一段时间合同工,那一阵子世面上风靡跳舞,有句打油诗可以说明:十个男人八个赌,剩下两个去跳舞。老普就是剩下的那两个。不过那时的交谊舞还属于初级阶段,只要会迈步就行,老普会跳的就是那种初级阶段的舞厅步,不比现在这样精益求精,讲求高端,舞厅步和摩登舞是小巫见到大巫,是胡同里的小媳妇和皇室的公主,根本没法比的,不见识不知道,有了见识吓一跳,老普瞪大眼睛看着吕奷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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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回到住处,老普竟睡不着了,眼睛里都是吕奷奷那美妙的舞姿。隔一天,老普又去小初的纸烟店。小初正接待一个烟客,烟客要买一包“玉溪”,而且非要二十块买下来,小初插空问老普说,你像有话要说?老普说,广场有人跳国标。小初问他,什么国标?老普说,说你也不知道,国标就是国际标准舞。小初说,跳舞啊。不再问下去,和烟客又磨了一气,终于以二十一块成交。小初心情大好,准备和老普好好聊上一会,就问他说,还想那个国标啊?老普说,小初,咱俩去学国标吧。小初说,真是搞不明白,跳舞有什么意思?老头老太才跳舞呢,没档次。老普说,你是不懂,国标可不是一般的舞,不信晚上你去广场。
小初的好奇心让老普挑逗出来,晚上特意换了一身衣服,下了纸烟店的卷帘门,和老普来到广场。
广场上,吕奷奷正沿着舞程线练她的维也纳华尔兹。这一天吕奷奷穿了一套练功服,是那种黑颜色的练功服,形体显得十分柔韧和苗条,也显得十分性感和妖媚。本来她皮肤就白,黑裙子白皮肤,练的又是国标舞中的精华,广场上休闲的人不看也得看。这时老普和小初已经在人群中了,小初和老普不一样,他是个急性子,他是钻进人群中,甚至是人前来看的,老普则在人群后观赏,因他俩个子都比较高,所以看得真切。
摩登的事情总是有号召力,已经有几个人被吕奷奷的国标吸引,不止是吸引,是已经下海。这当中有男也有女,吕奷奷当然高兴有人和她学国标,学国标,也就是学她,但她也有遗憾,那就是这几个人条件都不好,吕奷奷最不满意的是男士,不是矮,就是胖,再就是年纪大。国标这东西十分挑剔,挑感觉,也挑人才,感觉不必说了,那要靠运气,也要靠磨合,是软件;人样子则是绝对的硬件,身高最好一米八上下,要身材挺拔,腰细腿长,脖子也要长一些,最好长个小脑袋。单说脖子,跳芭蕾要达到六厘米,而跳国标则要达到八公分,这要求高得有些离谱,这么长的脖子哪里去找,怕是只有仙鹤和长颈鹿才有。吕奷奷不知道,围观的人中就有两个人符合她的要求。一个是小初,一个是老普。比较起来,小初更符合标准,除了其他硬件,小初的脑袋比老普小,还有一条仙鹤般的长脖子。那天小初看了一会就心痒难熬,他动员老普说,老普,咱俩也学国标。老普也被迷住了,不能不被迷住,这也是一个定数,舞蹈和音乐是人类最原始的艺术,几乎和本能与生俱来,就是感觉最差的也难保不被感染。
两个人就这么混进了国标队伍。小初和老普先是在队伍后面如影随形,渐渐地就移到前排了。
老普和小初都是有闲工夫的,先说老普。
老普当的是圣贤春酒店的面点师,面点师是学名,其实就是酒店的面案,也有叫面活儿的,前者的称谓是文明,后者的叫法是通俗,老普当然喜欢别人叫他面点师,但县级市没谁那样叫他。面点师是酒店后厨里仅次于大厨的角色,假若大厨是CEO,那面点师就是他下面的独立大队,大厨管着后厨的一切,就是管不着面点师,因大厨往往不懂面活儿,大厨和面点师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老普的面点在县级市名气不小,如果不是政府招待所那一单合同没签下来,老普不会来圣贤春。老普有一手绝活,那就是他的豆沙包,当年连省委书记都吃过,现在,圣贤春大堂还挂着前省委书记和老普握手的照片,省委书记亲切慈祥,礼贤下士,老普如一棵向日葵那样享受着省委书记的感召,一个豆沙包,让老普成了圣贤春的招牌。老普也有中级职称,中级职称那一栏上写的是面点技师,这说明老普的豆沙包有技术含量,这就有一点和大厨分庭抗礼的意思了,因大厨也就是一个三级厨师。但老普生性不好斗,面点那一手活干毕,他从来是不多话的,他奉行的是井水不犯河水。老普的一手活就是中午和晚上的面点,对于老普来说,也就是他的豆沙包。前一天晚上和面饧面拌包子馅,第二天往笼屉一放,老普就完活了,余下的工夫,老普就来小初的纸烟店说话。
不过面点师再怎么独立大队,也还是个厨子,甚至连厨子也不是。
小初劝过老普出来单干,小初说,凭你那一手豆沙包,我保你赚发了。老普说,面点利再大也是微利,酒店赚的是酒和菜,赚的是环境和档次,一屉包子能赚到哪去?小初说,总比替别人干强。老普说,我不图那个,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赚多少钱也没用。小初说不动老普,也就不再说他。其实小初是想干出一番事业的,他明白像他和老普这种人,轮不到国家来养着,他们只能自己养自己,当初他所以选择和于丽在一起,就是希望得到于家的支持,但煤窑老板不光不支持他,反而打定主意让女儿蹬掉他,那一个纸烟店,还是于丽用一点私房钱开起来的。因为没有经济基础,所以小初在家里就没有话语权,小初很郁闷,觉得自己英雄末路。小初所以和老普成为朋友,是因为老普第一个叫他老板。其实老普不会吸烟,有一天一个吸烟的老乡来看他,老普去纸烟店给老乡买烟,看到小初,老普说,老板你好,买包玉溪烟。老普这么口甜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他觉得在县级市混这么多年,总该有县级市的气质,老普还有另外一点心思,他希望小初叫他面点师,他以为小初认识自己,这也是投桃报李,启发教学的意图。小初纸烟店开了几年,几乎没人叫过他老板,生人不叫,生人以“哎哎喂喂”代替他,或者直说买烟,比方——“买包玉溪”;熟人也不叫,熟人喊他小初,熟人都知道纸烟店的投资者是于丽,老普这一叫,让小初十分提气。不过那天小初并没叫老普面点师,因小初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文词,不过在心里,两人是相互理解,也是相互承认的。成了朋友之后,彼此才知道原来两人还是老乡,老普来自一个乡改镇的小镇,小初则干脆来自乡下,那地方距离县级市竟有百多里,这就让他俩的关系从朋友升格为知音。当然两人也是有区别的,比方,老普已在县级市混了十几年,小初只是老普的一个零头。但小初在老普面前也有优势,他的优势是纸烟店。虽说这纸烟店在县级市还排不上规模,但总是自家开的,门脸上写的也是“小初纸烟店”,不像老普,是给饭店打工,即使老普豆沙包蒸得再好饭店也还是叫“圣贤春”,小初好赖有个纸烟店,有这个纸烟店就算个有产者。不过纸烟店开了三年多还是这么一个规模,与小初是有很大关系的。于丽的母亲总骂小初没出息,小初的确也没出息,肚里那一点胆子,有时大有时小,大时敢动刀子,小时则是下面这个例子:于丽家常常有送礼的,其中有好烟好酒,送礼的往往不知烟酒是真是假,这种人往往是没资格品尝好烟好酒的,没这个实力,没实力自然也就没经验,也就难免会把假的送过来。小煤窑老板娘却是一双火眼金睛,假烟假酒一向逃不过去的,她让小初把那些假的混进真的一起卖,这叫鱼目混珠,其实也是洗钱,小初不敢,对于丽说,那可不行,抽假烟喝假酒会弄出毛病的。煤窑老板娘骂于丽,连带也骂小初说,乡巴佬一个,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那个小初是胆小鬼,养着他呢,你别指望他出息,赶紧让他滚蛋。
小初还有一个优势就是于丽,或者说是女人。对于普通人来说,有女人也就与婚姻不远了,对于小初,因为有了于丽,等于实现了他在县级市站住脚的愿望,小初和于丽至今仍是同居,但小初以为,三年的日子过下来,也差不多等于事实婚姻了。老普对女人却是一无所知,虽说他比小初大了几岁。小初常对老普灌输他那一点经验,他说,女人,你就不能让她强势。
话是这么说了,小初在纸烟店里却从没强势过,在纸烟店他是标准的“弱势群体”。
广场这支国标队伍,说来也就十几个人,还要把吕校长算上,吕校长是时来时不来的。吕奷奷早就瞧见队伍中新来两个细高个了,吕奷奷是很高兴的,十几个国标练习者的确没有像样的,国标舞讲的又是个“样”,少了那个“样”,再怎么努力也不是国标。还有年纪,她发现这两个细高个很年轻,老的那个也只三十几岁,小一点的可能还不到三十岁,重要的他们都是男士。双人舞男士是主角,摩登舞男士更重要,打个比方,假若把摩登舞算作十分,那男士占七分,女士连三分还不到。跳摩登舞,男伴和女伴虽然各自独立,那是指身体的独立,女伴也还是依附男伴的,男伴是主动引带,女伴是主动跟随,假若不是这样,那独立也就是独舞了。
上手一练,小初和老普才发现国标难学。单是那架形就够练一气的了,但这世上什么好学?行行出状元,状元却只有一个。比方圣贤春酒店,后厨有那么多人,会做面点的只有老普一个。县级市又是那么小,你不干事没人认识你,你若干些事就人人认得你,假若你半途而废人们更会认识你,那种认识大半是让你脸红的,认定你是被淘汰的,小初和老普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明知国标难学,还是坚持下来了。对于小初,练国标还有另外的意义,因他终于体会到外面的世界也不总是很无奈,原来外面还有一个精彩的世界。
渐渐地都熟了,也都知道谁是张三谁是李四,吕奷奷更不必说,国标练习者们都知道她是群艺馆的舞蹈老师,搞专业的,那个吕校长是他爸爸,人家不光是师范的老校长,还是政协的副主席。除了他们,那些习舞者也大都是退休的干部、教师什么的,大体上也是有闲阶层。有一次从广场回来,小初高兴地说,老普你发现没有?练国标的都挺有档次啊。老普当然明白小初的意思,小初这么说,表明他俩也挺有档次,或者是上了档次,老普知道小初是很在乎档次的,小初总和老普说,谁谁谁没档次,比方他就说于丽没档次,当然是背地和老普说,当面他不敢。小初最忌讳别人说他没档次,假若有谁说了,他会很愤怒,假若有谁说他有档次,他就很高兴,哪怕有人说的是纸烟店。如果不在纸烟店,小初会带上一包好烟给别人抽,他特别希望别人说他的烟是高档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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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练了三四个月,吕奷奷召集这几个习舞者小聚了一次,是AA制那种。那天吕奷奷说,省里要搞一次舞蹈大赛。这么一个消息,让习舞者们立马兴奋起来,大伙都赞成参加比赛。吕奷奷是个急性子,在饭桌上就一二三四地组好了对子。她说,练好了,选两对参加比赛,群艺馆报销差旅费。吕奷奷这么一说,大伙更兴奋,从饭店出来,又去广场。
吕奷奷和小初组了一对。这么组,吕奷奷是有一点犹豫的,她想和小初搭伴,也想和老普搭。因她和老普小初搭伴跳的时候比较多,小初最多,老普次之。跳舞最讲究的就是舞伴,讲究的是对方的感觉好,行家都说好舞伴千载难逢,其实不光是国标舞,什么舞也一样。吕奷奷觉得小初的感觉特别好,小初差不多就是为跳舞而生的,只要和小初搭上架子,吕奷奷就有一种来电的感觉,有一种不跳不行的感觉。老普没有小初感觉好,吕奷奷觉得老普属于勤奋的那一种,但她也有些拿不定,因老普和她搭伴比小初少。
吕奷奷属于比较爱出风头的那种女人,比方说,她爱表现。在县级市,过三十岁的女人没谁敢穿裤头,吕奷奷敢,而且敢亮出一双白腿,穿那种烂了几个洞眼的牛仔裤头招摇过市。吕奷奷也是县级市第一个穿那种吊带短裙的,据说她的吊带裙里没有乳罩。再比方,影楼里挂着的大幅照片一般都是影星歌星,可是突然有一天,你发现那些照片中有一个是吕奷奷,她和那些歌星影星比起来毫不逊色。吕奷奷是这座县级市的标志,是县级市的罗曼蒂克,是县级市上空一面飘扬着的彩色旗帜。
因为长得漂亮,又爱出风头,吕奷奷就有一些故事。流传最多的是她和师范学校一个老师的故事,那老师是上海人,吕奷奷对上海是比较憧憬的,因憧憬上海,对上海人也高看一眼,这也是爱屋及乌的意思。那个师范的老师也的确不错,典型的上海人模样,白面书生那种,而且风度翩翩。师范老师符合吕奷奷的所有想象,可惜师范老师已经结婚了,他的妻子也是上海人,且是不久之前调回的上海。吕校长是反对吕奷奷和那个上海人交往的,可是他管不了罗曼蒂克女儿。吕奷奷也清楚自己是个第三者,但她同样相信爱情,她觉得这个第三者不会当太久,她看过上海人的妻子,那女人就像一根豆芽菜,又瘦又小,还戴眼镜。而且师范老师不止一次说过,他不喜欢他老婆,他准备离婚。
吕奷奷出事那一天让吕校长把脸丢尽了。那天师范老师的妻子突然闯到他家,二话不说,拉着吕校长就走,吕校长稀里糊涂地跟着她来到单身宿舍,此时他才发现副校长也在。吕校长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他想起了自己那罗曼蒂克的女儿,欲抽身而退却来不及了,那个上海女人已经打开了房门,她有房间的钥匙,现在,上海人的房间已然是门户洞开了。闯进房间的上海女人一下子掀掉了床罩,身边的副校长只来得及做了一个阻拦的姿势。吕校长也是第一次目睹女儿的身体,那两个人正赤条条地纠缠在一起。吕校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不是前一天晚上这对男女喝了一点酒,或者上海女人不是突然回到县级市,这一切不会发生。
关于吕奷奷的故事还有很多,那些故事就像一部风月小说,字里行间都是香艳的男女关系,却没人搞得清真假。不过她的故事只有老市民才知道,老普和小初则是一无所知。
和吕奷奷组成一对,小初练得更加勤奋,纸烟店离得近,他甚至把音箱也放到店里,每天早早就提着音箱去广场,夜里又提回纸烟店,任劳任怨。小初看出吕奷奷也有和老普搭伴的意思,所以在心里是想把老普比下去的。小初并不在乎什么比赛,他在乎的是吕奷奷,几乎一见到吕奷奷,小初就被震住了,这才是女人!小初的特点是重在实践,只要去广场,他和吕奷奷就像连体婴儿一样不再分开。小初的确也有灵性,他差不多就是一个跳舞的天才,他和吕奷奷配合得珠联璧合,看着十分登对,连艺术馆都有人说,他俩说不定真能拿奖。老普则偏重理论一些,这么说当然是和小初比。有一天,吕奷奷发现老普在翻一本书,她问老普,你看的是什么书?抢过来一看,竟是一本《摩登舞教学》。吕奷奷感叹道,老普你真用功。小初说,光看不练有什么用?小初这话已经有贬低老普的意思了。吕奷奷说,看书可是有用,老普,借我看几天,小初你也该看看。老普不和小初斗嘴,像对吕奷奷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说,应该换换曲子,咱们那几支舞曲都是歌曲。老普这话听着已经有点专业的水准了,小初却听不懂,吕奷奷听懂了,她想,这个老普真用心思了。
舞伴跳得好,吕奷奷是会给予鼓励的,她的鼓励不是那种口头表扬,是在行动里头的,往往是一曲跳毕,两人欲分开没分开那一个瞬间,她会用手捏你一下,那一捏不轻也不重,有一点痛,却是痛得恰到好处,痛得愉快,痛得心领神会,而且那一个瞬间也是被拉长了的,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你跳得不好,或者出了工却不出力,她会看也不看你,立即和你分开,好像你是一堆垃圾,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有一次跳累了休息,老普问吕奷奷说,你的名字是哪个千啊?吕奷奷说,是“女”字旁加一个“千”字。那一次她和小初刚刚跳毕一支好曲子,小初发挥得十分好,作为奖励,吕奷奷轻轻地捏了小初一下,就这么轻轻地一捏,捏得小初有些心跳。老普想了一阵,说,奷,是美好的意思,这名字起得好。其实老普早就知道吕奷奷那个“奷”,为此还特意查了新华字典,字典上写:奷,用作女名,美好的意思。吕奷奷一向以自己的名字为骄傲,想不到老普竟是知音,反问老普,你呢,你是姓普还是叫个普啊?老普说,我姓普。小初说,你这姓是个怪姓。老普说,也没什么怪的,还有姓苟的呢。又说,吕奷奷你这个“吕”现在是上下两个口,原来两个口之间还带一小撇呢。吕奷奷说,可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一撇就没有了。老普说,不光你这“吕”,汉字演变多了去了。吕奷奷惊奇地看着老普,老普这一番话几乎就是语言学家,谁会想到老普是圣贤春的面活儿?很快她又想起关于“吕”字的一个段子,差一点笑脱了。老普不懂其中的奥妙,也跟着乱笑了一气。
小初没笑,他想起吕奷奷那个名字:明明是“奸”,吕奷奷和老普怎么说是“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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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起来,吕奷奷还是喜欢和小初跳。
小初虽然在县级市只混过几年,但早早就混出一些先锋的气质,不管穿衣戴帽还是聊天乱侃,小初比县级市还要县级市。小初在风格上是走在县级市前边的,他是不懂先锋而先锋,于丽也是因他那一点风格才选定和小初同居。这也怪不得于丽,男孩女孩总是有青春期的冲动,那是必然的阶段,是生理,也是精神,分不出表里的。老普不一样,他是那种中规中矩的路子,不超前也不落后,他这种路子更像县级市的市民,比方说,老普总是把T恤扎在裤子里,而且总穿带跟的皮鞋,小初则常常是旅游鞋和球鞋,有时甚至趿拉一双拖鞋,许多县级市的市民都以为他是大地方的,也有人认定他即使是大地方的,也是大地方的闲散游民,他们不知道,小初哪里是什么大地方的,小初连县级市的户籍也没有。而和老普小初比起来,吕奷奷早就是大都市水平了,在县级市,她比先锋还先锋,她是先锋前面那一个,是先锋的祖宗,是血缘里就具有先锋那种基因。
小初和吕奷奷风格上属于一派。
其实吕奷奷选择小初做舞伴,老普也是有些遗憾的,老普心思缜密,这也是老普的风格,那些日子他上网查了一些资料,发现跳国标的,有很多都是中年以上的男士,后来他明白,中年人比年轻人更沉稳也更绅士,老普觉得和小初比起来,更绅士虽然谈不到,更沉稳他有把握。老普还发现,跳国标的,往往都选专业舞曲。
隔了一天,老普带着一只兜子去了广场。小初话带讽刺地问他,你兜子里是什么,还是那个《摩登舞教学》啊?老普说,几张破碟子。小初说,什么碟子,枪战的么?老普说,是舞曲。吕奷奷看着老普和小初斗嘴,觉得有趣,听老普这么一说,问他,什么舞曲?小初早把碟子翻出来,看了一眼说,什么呀?吕奷奷拿起一张碟子,看着说,我正找这几张碟子呢,小初,放一张听听。小初闷闷地说,忘记给音响充电了。吕奷奷说,那去艺术馆听。小初有些吃惊地看着吕奷奷,他没想到吕奷奷会对一张破碟子有这么大的兴致,还急着去艺术馆听,艺术馆他和老普从没去过。小初夜里已经给音响充了电,但话已说出,想收回来又不好意思,他也想看看艺术馆是什么模样,听说艺术馆有专业的练功房呢。
艺术馆走廊有一个大卫的石膏像,老普问小初,知道这人是谁么?小初惊奇地看着大卫问吕奷奷,这人是谁?老普说,这是大卫。吕奷奷明白老普是在卖弄,小初长得像大卫却不知大卫是谁,老普知道大卫是谁长得却不像大卫。
老普弄到的碟子的确是经典舞曲,他也没想到,只听了一支吕奷奷就兴奋了,她说,走,去练功房。说来老普也不大懂什么是经典舞曲,但他会上网,按图索骥地在网上一搜就搜出不少曲目,老普把曲目记下来,专门托人去省城买来几张碟子。练功房的确不是广场水泥板可比,那里有光滑的硬木地板,有那种练功用的把杆,四周还有大镜子。按以往的习惯,吕奷奷先和小初跳,但小初的感觉却上不来,小初因心情不好,也因他以前跳的都是三四拍子的歌曲,吕奷奷就和老普跳,老普先前已听过几遍,也合着曲子练过,所以跳起来很对路,给吕奷奷的感觉十分好,两人的身体差不多成了一个人的,就像一个人长了四只胳膊四条腿,这正是跳舞的极致。实际上吕奷奷已经先被舞曲陶醉了,此时已经欲罢不能,这也是舞蹈和音乐的魅力,大凡爱跳舞的都知道,舞曲一响,你就身不由己了,会不知不觉就跳起来,不跳也不行,你的腿和脚已动起来了,你的骨节早就动起来了,你所有的细胞都动起来了,它们已经不属于你了,它们属于舞蹈,属于国标,属于华尔兹。假若一个人兴奋,另一个也会被带动起来,这也算机缘巧合。吕奷奷和老普连着跳了几支,跳得吕奷奷面如桃花,两眼放光,不等跳完吕奷奷就想,看来老普和她搭伴更合适,假若说老普是理论上的国标,小初就是行动上的国标。
那天他们在艺术馆跳到很晚,出了艺术馆,小初说,送你啊?老普眼中也是同样的意思,吕奷奷的兴奋已经冷却了,也不是,是归于通常,她笑笑说,不用,我骑车。他俩也不坚持,看着吕奷奷骑上她的小坤车。说来吕奷奷是愿意让小初送她的,但她看出小初和老普有点僵,这两人把一样的心思分成了两半,你藏一半,他藏一半,她能理解这两个男人。
看看吕奷奷不见影子,小初对老普说,老普你行啊,今天来感觉了。老普说,可能是换了新舞曲吧。小初说,她捏你了么?老普不明所以地问,谁捏我?小初明白老普没有得到自己这样的待遇,含糊地回答老普说,吕奷奷跳得高兴,手就捏得紧,捏得你手疼,你手疼不疼?然而小初很快想起,这一天吕奷奷差不多都在和老普跳,他们是第一次在群众艺术馆跳舞,吕奷奷只和他跳了一支曲子,这么一想,小初情绪又低落下来,快到纸烟店时,突然说,老普,你别做梦,这个女人眼里根本就没有你我。
老普说,什么话,不过跳个舞。
这天又是周末,于丽照例在床上等小初。不待于丽说话,小初就上了于丽的身子,这一次,小初做得很激烈,差不多是大动干戈,以前给于丽的感觉,他总是无精打采的,有时还边做边和于丽聊天,聊纸烟店生意,进烟售烟什么的,有时做着做着,突然又会偃旗息鼓。然而这一次他一句话没说,只在那里埋头苦干。于丽很少和小初做得这么实惠,她惊奇地问,你是不是吃呛药了,今天怎成猛男了?小初也很奇怪自己能有这样的发挥,他甚至没听到于丽在和他说话,他的眼前是吕奷奷那鱼一样的身体,鱼,或者蛇一样。后来小初低吼一声把事情结束了,之后点了一支烟抽起来。于丽的兴奋劲还没过,她摆弄着小初说,听说你和艺术馆那女的跳国标?小初说,怎么了?于丽说,广场上有不少狗男女跳到一起睡觉了。小初把于丽那只手拨到一边,说,你怕我和她睡啊?于丽“哧”一声说,就你?你也就是看看电影吧。
小初有几天没去广场,因于丽说他耽误了纸烟店的生意,他不来,吕奷奷只好和老普练。吕奷奷已经知道老普在圣贤春干面点了,没想到老普是个面点师,不管是什么师,在吕奷奷的印象里,都是戴着高筒白帽子,穿着白围裙的那一个。不过,如果跳起舞来,她就会忘记老普的职业。现在她才发现老普挺有水准,老普对国标竟然知道的比她还多,不止多,老普差不多是一个国标的专家,什么摩登舞拉丁舞,舞程线,中央线,壁斜线,135,一套一套的,不光懂国标,老普还懂西洋音乐,知道老施特劳斯和小施特劳斯,知道小施特劳斯是圆舞曲之王,说实话,吕奷奷也只知道那几个施特劳斯。
小初终于还是来了。那天他一到广场就说,老普,你弄一屉豆沙包来大家吃,吕奷奷还没吃过你的豆沙包呢。吕奷奷说,我真的没吃过。老普黑着脸不说话。小初又说,老普的豆沙包是县级市一绝。小初没注意,老普的脸色已经有点愤怒的意思了,但他一句话又把局面化险为夷,他说,小初,你带几包玉溪来,抽烟才解乏,哪有在广场吃包子的?吕奷奷听着他们说话,先前还绷着,后来还是止不住笑脱了,她明白这两个家伙又在明争暗斗。几日没来,小初这一天换了行头,他特意在体育用品商店买了专业的练功服,而且是过硬的品牌货,不过他这一套衣服是打了五折的。
小初大约每一天藏起一包中档烟钱,藏了一个月,终于让他买到这么一套练功服。一身黑色的练功服显得小初十分挺拔,老普和吕奷奷却不知道小初那一个月的甘苦。小初不似老普那样的黄白肤色,小初有着拉丁人一样红黑的脸膛,那是现今最时髦的肤色,小女孩趋之若鹜的,可惜小初不是什么明星,如果是,定会引来一阵尖叫。小初不知道他代表了当今的时尚,他是天生的,是娘胎里带来的。小初的头发也很密,发丝粗硬,那也是天生的,一头黑发让他梳得泾渭分明,是那种三七开的分法,年轻人也有叫它“一边扔”的。这种三七开的分头看起来传统,其实最适合国标中的摩登舞,摩登舞不像拉丁舞那么随意,摩登舞是新潮中带着复古,那一点复古反而更显新潮。为了这个发型,小初专门去了一次美发店,是照着卢卡的发式。小初叫不出卢卡的全名,也不知道他是意大利人,老普说卢卡是全世界最有名的摩登王子,还说卢卡的舞伴洛兰原是另一个人的妻子,因他舞跳得好,把洛兰跳成了他的舞伴,最后又把洛兰跳成了他的太太。小初见过洛兰,是在碟子里见到的,洛兰不光舞跳得好,人也十分摩登。
吕奷奷很满意小初这样一种状态,小初让吕奷奷眼睛一亮,就像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吕奷奷是经不住刺激的那种人,一刺激就兴奋,你刺激她,她反过来也要刺激你。这几日她也发现比起小初,老普还是理论偏多一些,国标却是需要多实践,而这一天,勇于实践的小初精神焕发地站在她面前。
眼睛一亮跟着就是心里一动。
吕奷奷喜欢漂亮男人,这个漂亮不是通常的漂亮,是一种特殊的味道。小初虽不像老普那么细致,却有那种特殊的味道,那味道似透明似不透明、野性、不服输,还有一点阴柔和情色。特别是他那双迷迷糊糊的眼睛,眼神虚幻,每次和小初的目光撞到一起,吕奷奷就有一种被瓦解的感觉。
先前她还把小初看作一个小阿弟,后来发现,小初不是那个小阿弟。
比方两个人一起跳舞,小初实战的本事虽好,也不是一点毛病没有,和小初跳的时候,他往往给吕奷奷留的空间不够。摩登舞是两个人一起跳,一方必须给另一方留出足够的空间,有了那个空间舞伴才能实现旋转,才更方便进行下一步。摩登舞一对舞伴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中线,看是看不见,但一定要遵守,绝不能越雷池一步。和老普跳,老普总是给吕奷奷让出空间,这也就是国标舞中的让位,小初不这样,小初常常越过中线。他的身体是贴着吕奷奷的,两腿也是紧紧贴着吕奷奷的两腿的,有时甚至形成一种压迫,常常能感觉到他这样的压迫,感觉小初是有意的。不管有意还是故意,她都没明确地指出来,不过暗示还是有的,有一次跳毕一曲华尔兹,吕奷奷并不放开小初,贴着他耳边,说,小初,我可是你姐。
小初把一点笑含住,硬气地说,我没姐。
他真是故意的,吕奷奷狠狠掐了一下小初。小初这么硬气,吕奷奷反而没有生气,她喜欢男人硬气一点,硬气一点,才更像个男人。这硬气也是一篇说明文,是吕奷奷读懂了的,读出会心一笑的那一种。
不过若说这就是小初的毛病,那也是跳国标舞难以避免的,中线虽然存在,却是看不见的,那是舞者心里的一条线。不光小初,吕奷奷和老普有时也常常越过那条中线,所以,那也是一本糊涂账。吕奷奷不指出,老普却指出来了,有一次老普对小初说,小初,你跳舞不干净。小初和老普是多年的朋友,当然明白老普的意思,但他还是明知故问地说,你说说看,我怎么不干净?老普不好挑明,气得干瞪眼,老普气的不是小初,他气的是吕奷奷,老普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生吕奷奷的气。
这一天他们练的是规定曲目,这个规定曲目其实是他们自选的曲子,这也是比赛的规矩。音响里放的曲子老普和吕奷奷已经合练了几日,那曲子叫《田纳西华尔兹》,是世界最流行的慢三步舞曲,也是田纳西的州歌,旋律十分动人。搭配这舞曲练舞小初是第一次。也许是那一身行头,也许是吕奷奷眼睛一亮,小初那一天感觉特别好,甚至是超水平发挥。那一天吕奷奷身体都跳软了,跳出了一身的细汗,这么说不是指她没了力气,而是指她在小初的引带下,几乎是如影随形,连老普也看呆了。假若说吕奷奷和老普跳舞偏于理性,那么吕奷奷和小初则是感性,反而是那种感性让他们跳成了一个人。
那几天小初虽没来,人却是没闲着,他一直在家里偷偷地练。小初是不想让老普超过去的,不光不想让老普超过去,他还有更大的野心,但若要问他那更大的野心是什么,小初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天练罢舞,吕奷奷不想结束,问他俩,我想喝啤酒,谁请我?老普说,不就喝啤酒?走,喝去。小初却是没吭声,在花钱的事情上小初一向很谨慎,他也的确没什么钱。吕奷奷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对小初说,干吗让老普请,小初你请。老普说,谁请不一样?吕奷奷说,让他请!这么一个“让他请”让老普十分心酸,小初则是另外一种感受:那是一个由不解到尴尬,又由尴尬变化为兴奋的过程,是又兴奋,又甜蜜,又贴心,吕奷奷完全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只有自己人才会这么说话,才会这么命令他。那天他们在大排档找了几个散座,坐下那一刻,老普给吕奷奷挪了一下椅子,倒酒也是给吕奷奷先倒,吕奷奷想,老普一点也不像什么面活儿,老普就是一个绅士。她说,老普你这么绅士就该跳国标,小初,你跟老普学着点。老普说,我哪是什么绅士,我在饭店,也就是现学现卖。小初想起自己在饭店那一段经历,说,那也不是,我也在饭店干过,就什么也没学会。老普说,你国标跳得好。大概喝了十来瓶啤酒,吕奷奷悄悄结了账,她说,你捧他,他捧你的,有什么意思?喝酒。
看看已过午夜,小初去结账,大排档收银员指着吕奷奷说,你们那一桌刚刚结过,是那个女的结的账。小初止不住一怔,拿眼看吕奷奷,吕奷奷正给老普看手相,说老普就要交桃花运。小初一双眼睛暗淡下去,乱想了一气,又渐渐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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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小初和老普的技术突飞猛进,老普和小初这么长进让吕奷奷十分高兴,当然吕奷奷也有遗憾,吕奷奷看出老普的长进在“勤”,小初则是“灵”,如果他俩能够优势互补,她就没有遗憾了。遗憾归遗憾,她也明白,这个世界你就找不到一个完美的人。国标队伍人却是越来越少。原来人们看出参赛的两对差不多已经内定,那就是吕奷奷和小初(老普),老普(小初)和另外一个病休的孟姓女教师。广场的人们练国标,为的不过是休闲和健身,参赛如同节外生枝,先前人们是跃跃欲试的,后来看出吕奷奷这两对那么下工夫,跳得又的确比他们好,也就把生出的那个枝节在心中砍掉了,这样,真正下死力的也就是他们四个。那些日子,他们每一日都要练到半夜,有时候白天也在艺术馆练。这里面出勤率最好的要属老普和吕奷奷,这是因为两人都有条件。小初要照顾纸烟店,自然白日来不了,不光白日来不了,晚上也不该来,纸烟店的生意是不分黑夜白昼的,烟客夜半三更敲门板买烟是常有的事,即使这样也要笑脸相迎,烟买毕还要笑脸相送。姓孟的老师甚至和小初也比不得,因她是病后初愈,国标是耗体力的,她有些吃不消,另外,她白天给几个高中生补课,她舍不得补课费。
县级市群众艺术馆说来也就是几间屋子和一块牌子,有限几个工作人员也大都是早晨点个卯就各奔东西,所以那练功房平日就剩吕奷奷和老普两个,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参赛的名单已经报到省里,本来他们就是急就章,现在更要抢时间。原先吕奷奷的确想和小初组对参赛,如今这局面,让吕奷奷只能和老普组对子,这也是吕奷奷突然萌生的想法,但吕奷奷没把话说死,她不能打消小初和孟老师的积极性。吕奷奷对小初也的确有些不满意,小初只顾他的纸烟店,他是把国标放在第二位的。
那一日是雨天,吕奷奷前天晚上听了天气预报,告诉老普和小初第二天到艺术馆,但她到了艺术馆,小初和老普没来,吕奷奷闷着头练了一气。雨越下越大,她知道老普和小初不能来了,自己也练得扫兴。看看快到中午,一个人顶着雨进了艺术馆,那人是老普。老普说,饿了吧,吃包子。吕奷奷接过包子,竟是热的,原来老普拿衣服裹着包子,自己却被雨淋透,吕奷奷一肚子气消了大半。老普给她倒了一纸杯水,问她,好吃么?吕奷奷没吃出包子怎么好吃,因心思不在包子上,又是个直性子,吕奷奷就实话实说,还行。老普有些失望,也看出吕奷奷因小初不来情绪不好,调节气氛说,女人要会吃啊,我给你说说这包子的学问。老普的豆沙包果然有学问。
吕奷奷耐着性子听毕,问道,皮子的内面抹油是什么意思?老普说,抹了植物油,皮子是皮子,馅子是馅子,就好比跳国标,不是要给对方留出空间么?两人要浑然一体,又要各自为政。吕奷奷让他逗得笑起来,老普也懂幽默啊,以前竟没看出来。吕奷奷心情好起来,她说,走,去练功房。老普说,刚吃过东西不要马上活动。吕奷奷抢白他说,你怎么这么麻烦。老普说,不是麻烦,刚吃过东西,食物还没完全消化,热量也没进入血液,所以吃过就活动对身体不好,以后你一定要注意。那一刻吕奷奷却奇怪地想起了小初,她想,假若小初也像老普这样细致就好了,
小初的规律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以有时见到小初,吕奷奷就会板起面孔,不和他说话,也不和他练舞,她讨厌小初的游击习气,小初因此也很气闷。吕奷奷不知道,其实小初是把国标放在第一位的,至少是把她吕奷奷放在第一位的。但他没办法,身不由己,总不能让纸烟店关门,那样于丽饶不了他,自己也饶不了自己。
看着临近比赛,那天吕奷奷对小初和老普说,周六去做服装。小初说,还要做服装,怕是要几百块吧?小初一句话惹得吕奷奷很不高兴,吕奷奷是个追求完美的性格,就是她不求完美也不行。国标舞比赛,如果没有服装就一钱不值,特别是摩登舞。拉丁舞可能不要求统一着装,摩登舞则是必须的。服装是比赛的规定,是套路,是绝对的硬件,参赛的选手,男士一定要身着深色燕尾服,领子要打蝴蝶结,女士则是过膝的蓬松长裙,这是几百年欧美人定下来的规则,大凡一种规则能够流行几百年,总有它的合理性,很难想象参加国标比赛不穿专业服装,那一定惨不忍睹。因他们是业余比赛,又是群众活动,吕奷奷也拿不准艺术馆能不能报销服装费,领导总是把话说得含含糊糊,但服装是必须要有的,如果没有服装,他们等于白练了。老普说,市里也有租借服装的吧?吕奷奷说,哪个市?老普拿不定地说,就咱们县级市。吕奷奷说,县级市肯定没有,不管是定做还是出租,都得去大市。吕奷奷说的大市,是指比县级市更大的那个市,按行政区划,那个市是地级市,是领导县级市的。小初说,那烟店得关门一天。吕奷奷说,你那个于丽呢?小初不吭声。老普说,我这就回去请假。吕奷奷说,这么晚了你跟谁请假?你送我回家。
小初一怔,吕奷奷竟让老普送她!小初看着老普推着吕奷奷的红色小坤车渐渐远去,气闷地骂道,什么东西,说翻脸就翻脸。骂毕狠狠踢出一脚。
那天送吕奷奷的路上,老普对她说,以后你要注意,小初是个暴脾气。吕奷奷说,谁没脾气,我还有脾气呢,暴能暴到哪去?老普说,小初犯过伤害罪。吕奷奷说,什么伤害罪?老普说,动刀子,小初在里面待过两年,有一个人欺负他,他拿刀在那人脸上划了个大口子。吕奷奷不假思索地说,该划。老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提起这件往事,他是要提醒吕奷奷以后注意,又好像不全是这样。老普说过之后在心里把自己痛骂了一回,而且再见小初就有些不自然。
定做服装的事遭到孟姓老师的拒绝,周六谁也没去成。其实这也不奇怪,定做一套服装至少要几百块,就是租借也要过百,这也罢了,问题是孟老师觉得她没希望获奖,兴师动众做服装最后什么奖也拿不到,会让她没面子。她还认为,事情既是群众艺术馆张罗,就该群众艺术馆掏钱做服装,一百块可以买几包好烟抽呢,她会吸烟。拒绝了吕奷奷,也就有一点撕破脸皮,孟老师索性不练了,因时间还早,不知不觉就走进一家时装店,眼睛也看定了几套女裙,问罢价钱孟老师止不住有些气馁,她解嘲地暗骂一声,没出息,原来还想着服装的事。从时装店出来,她一抬眼就看到了小初的纸烟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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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奷奷知道小初动过刀子,小初同样也听到了她的故事。那几天小初没去广场,也没去群艺馆,原来小初把自己的脚踢坏了,大脚趾让他踢得又青又肿。那天看到门前的孟老师,小初热情地招呼她,还敬了她一支玉溪烟,小初是把跳舞看作他最重要的生活的,所以也把国标圈子的人都看成朋友。孟老师抽着玉溪问小初怎么没去广场。小初没法回答,闷着头不吭声。孟老师已然料到小初必是和吕奷奷闹了矛盾,一下子找到知音的感觉,她说,你是不知道吕奷奷,她可是县级市的名人。小初听出孟老师话中暗藏机关,鼓励地看着她。
伤脚那几天,小初一生中第一次有了心事。小初以为吕奷奷对他是有好感的,对女人小初自觉也算是有经验的人,女人如果不反感你,就是对你有好感,比方吕奷奷,广场上那么多人她单单选他小初练国标,而且还和他组对参加省里的比赛,这不是好感是什么?再比方吕奷奷看他的眼神,练舞时吕奷奷身体的反应,岂止不反感,那就是喜欢。小初其实比较简单,他的思维也是这样的单向思维,所以即使气闷,他仍然忘不了吕奷奷和他身体贴着身体那种温热的感觉,忘不了一曲跳毕,吕奷奷那轻轻地一捏,忘不了那天喝啤酒,吕奷奷让他请,却自己结了账,那可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自从跳国标,小初有很多忘不了,他还忘不了他和吕奷奷跳舞时,广场上围观者那惊奇和羡慕的眼神,那是让他极其愉快的,愉快得发抖。说实话,几个月的国标练下来,小初一直沉浸在胜利和喜悦之中,国标让他活出了一些滋味,他有着打赢一场战役的感觉,自从来到县级市,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然而这几日的变化却让小初有些绝望,特别是那一日,吕奷奷竟让老普送她!
吕奷奷的故事让小初断定她是一个风流性情的人,人在高处,那种事是免不了的,就像树大招风一样,然而吕奷奷那种站在高处的样子反而对他有一种吸引力,隔得远,也还是有吸引力,也许正是因为那个远,反而有吸引力。几天过去,小初躲在纸烟店,心思却飞出很远。烟柜后面是他们练舞的音响,纸烟店总是放着一支舞曲,舞曲的旋律十分动人,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曲子,小初知道,那支曲子叫《田纳西华尔兹》。小初陶醉于舞曲之中,于丽对那支曲子却十分反感,于丽喜欢《好日子》,喜欢《2002年的第一场雪》,喜欢《两只蝴蝶》。小初伤脚这几日,于丽从娘家回来了,于丽一听那支舞曲就生气,只要听到舞曲,于丽就会想到吕奷奷,就会想到吕奷奷和小初鬼混在一起的样子,自从小初跳国标,于丽就把国标叫鬼混。先前于丽还不是很担心小初,但小煤窑老板娘一向视跳舞为乱搞,她最热衷的是打麻将,小初不会打麻将,不会打麻将也就罢了,这家伙还去广场乱搞,这还了得?小煤窑老板娘早就鼓动于丽和小初分手,因小初跳国标,她已接近成功了。
小初,你换《好日子》,于丽说。小初说,我脚疼,要换你换。于丽《好日子》也不换了,她把音响关掉,她不光关掉音响,夜里还把小初关在门外。小初说,于丽你开门,到夜里我脚疼得要命,我要睡觉。于丽说,你跟那个吕奷奷去睡吧。小初说,跟吕奷奷有什么关系?就是跳跳国标嘛。于丽立马飞出一句,去你娘的国标,我跟你也没关系。小初说,你什么意思啊?于丽突然把声音放轻了,却是从牙根挤出一句话来,不明白?滚蛋你明白不?我让你滚蛋。
小初能走路那一天,接到了老普的电话,老普说,明天我们去市里定服装。小初说,我怕是去不了。老普说,为什么?小初说,于丽把售烟的钱都收去了。老普说,没关系,钱我替你垫上。
小初没有说谎,于丽果然把售烟的钱搜去了,小初还知道,只要把残余的香烟售毕,他就要滚蛋。
假若在别的事情上,吕奷奷是马马虎虎的性格,但是在参赛服装上吕奷奷却一点不想马虎,吕奷奷想好了,四个人的服装费她自己出,虽然只能参加一对,作为鼓励,她也要定四套。想不到他们的服装定得晚了,因为再隔几日就要比赛。所以定得晚,是因小初不见踪影,孟老师不想定,定服装必须本人亲自去,吕奷奷一直在等他们。等待的那几日,吕奷奷本该去找找小初但她没去找,她是那种不服软的性格,不知道为什么,老普也没去纸烟店找小初。至于那个孟老师,则干脆不必找。
把钱送到吕奷奷那儿,老普说,他们那两份都算我的。吕奷奷又一次被老普感动了,心里说,还得是老普。
去定服装那一天,吕奷奷早早就等在汽车站了,但她只等来一个小初。孟老师没来,老普也没来,老普去不了是有原因的,政府办给圣贤春打来电话,新任省委书记要来县级市调研,顺便也要搞一下圣贤春饭店的调研,这样老普就来不了。老普人虽没来,钱却来了,而且是三个人的服装费,他自己、小初,还有孟老师,不过这一切小初是不知道的。不看到小初还好,看到小初吕奷奷更加生气,小初差不多一个礼拜没来练舞,到这个节骨眼,他竟让她好看。吕奷奷不光生小初让她好看的气,甚至觉得小初很委琐,练舞不练,做服装他来了,捡便宜他来了,先前她真是看走眼了,小初竟是这样一种下三滥的品质,还和他练国标呢,动过刀子,大概也就是这样一种品质,对他就别抱什么希望。如果不是要按小初的身体量裁,她不会带他。去地级市也是各买各的票,一路之上,吕奷奷眼神凌厉,仿佛把小初看透了,她不说一句话,而且和小初隔了两排坐着,小初只能看到她的后背。
说是定服装,实际上这一次他们必须把服装带走,隔两日就要比赛了,他们已没有时间。吕奷奷事先已打过电话,当天服装还是带不走。这也不奇怪,因他们定的是参赛的服装,单是那燕尾服就十分难做。即使地级市,燕尾服也是十分少见,不光少见,差不多没有做过。说来这个地级市也不过是由县级市升格的,大是大了一些,大约也是跑马占荒那一种大,只有地盘,没有内容,或者有一点内容也是不切实际的,是大而无当的,很多甚至是无用功。比方这一家体育服饰店,原来也就是一家普通服装店,牌子是挂起来了,见识和水准仍是换汤不换药,他们甚至干脆就没做过燕尾服!然而商家就是这样,见也没见过,做也没做过,就敢信誓旦旦地答应你,不要说区区燕尾服,原子弹航空母舰也敢答应你。衣服带不走,就得等。
这家体育服饰店租的是群众艺术馆的房子。他们为这几套服装加了夜班,还让等着试衣,这一天回不去的小初住他们的一间库房。那屋子是原来放布匹的,现在也放布匹,但空了一大半,现在的商店都知道不能占用流动资金,也都知道赊销,所以库房就没多少布匹,成了一间空空荡荡的库房。
吕奷奷去会同学了,她告诉服饰店明早取货,好在女裙不像燕尾服那么复杂,她的那一套再绣上一朵胸花即可,有一个小初留下来就行。小初和老普都是一米八,胖瘦也差不多,所以他们这个“等”意义完全不同,吕奷奷的等,是等着明早交钱提货,小初的等,是要不断试衣,是给老普试衣,他就是那种叫“木马”的模特。
那一日向制衣师傅交代毕服装的事,吕奷奷仍是没和小初说一句话,就像她不认识小初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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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奷奷不知道她冤枉了小初。小初不来跳舞,纯粹是个冤案。这个世界总是少不了冤案,虽说天网恢恢,可是谁也看不见那张天网。小初没那么委琐,他是因脚踢坏了不能练舞,小初也不是贪图那一点便宜,小初是带了一大把钱出来的,小初把纸烟店一周的销售款都偷来了,他不能让别人小看他,而且小初还抱着参赛的希望。钱是于丽把着,小初怎么偷得出来?前面说过,于丽是个胖女子,大凡胖子都嗜睡,于丽什么都缺得,就是不能缺觉,那天早上趁于丽酣睡,小初把一周的烟款都偷了出来。于丽虽然关着门睡觉,夜间却有起夜的习惯,尿毕却不再关门。
小初情绪坏透了。即使拿到服装他也不能比赛了,他看出自己没戏。这一周都是老普和吕奷奷在练舞,这一周吕奷奷甚至没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这也罢了,问题是他这个冤案得不到申诉的机会,吕奷奷一句话不和他说,现在竟是连影子也不见了,只有他在这里不断地试衣试衣。小初明白,衣服试毕,他这个为人做嫁衣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还有更窝火的事,他可能再也回不去纸烟店,于丽让他滚蛋不是开玩笑,如今他把一周的烟款偷走,于丽会加速让他滚蛋,而他离开于丽,也就等于滚出县级市。
晚上那顿夜饭,小初是独自一个吃的,小初买了半只卤鸭和一瓶白酒回到库房。小初平时不喝酒,因情绪不好就买了一瓶酒,那天他鸭子没吃几口,白酒却喝了半瓶。这期间服饰店的师傅过来一趟让小初试服装,小初又试了一次,还是不合适,师傅有些不耐烦,小初说,你就改一套吧,我这一套不用改了。小初拿着他那一套燕尾服回库房继续喝酒,这时的小初已经有六七分醉意,情绪也呈现出燎原之势,他看见库房有一面大镜子,他不知库房是群众艺术馆练功房隔出来的一间,在那面大镜子里,小初看到一个沮丧的人,沮丧又面目不清,就像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小初想起自己那套燕尾服就在身边。他把身上的衣服脱光,脱得连裤头也不剩。这也是一种下意识,是和以往告别,和往事干杯的意思。这之后,小初穿上了那套燕尾服。那时候,夜已经黑酽,库房的大镜子却更加明亮,镜子中的小初也是明亮的,一点不掺假,镜子把一个真实的小初呈现给了他。
看到那个穿着燕尾服的人,小初哭了,他吴喜初是这么英俊,比县级市那些市民他一点也不差,甚至地级市也没几个如他这般的。小初喝了一口酒又喝了一口酒,一口酒一口豪气,一瓶酒就是一腔豪气,风助火势,火助风威的,面对镜子小初不由自主摆出国标的架形,这么一摆,两条长腿也就做出一个滑步,一个滑步唤醒了小初对国标舞的全部记忆,那记忆是完整的,又是破碎的,那记忆让他不由自主就跳起来了,他跳的是华尔兹。小初在库房里跳了一圈又一圈,越跳越伤心,越跳越起劲,跳得肝肠寸断,跳得豪气干云。那一天他边跳边想,若是他小初参加比赛,效果一定比老普好,他和吕奷奷组对,说不定真能拿回一块奖牌,一定能拿回一块奖牌来,可是他小初不能参加比赛了,参加比赛的是老普和吕奷奷。若说小初想的都是比赛,那不是小初,他想的不都是比赛,他伤心的是本来他在摩登队伍之中,如今却在队伍之外,他被抛弃了,抛弃他的那个人就是吕奷奷。
那天吕奷奷会毕同学,心里还是惦记服装的事,她告诉同学自己要去服饰店看看,夜里去同学家睡觉。服饰店师傅正在改老普那套燕尾服,吕奷奷问他,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在哪里?师傅答说安排在库房休息。吕奷奷忽然心生歉意,觉得把小初这么晾起来有些过了。吕奷奷走进库房,一眼就看见了小初,那是穿着燕尾服的小初,小初正在库房里跳华尔兹。吕奷奷在心里说,躲到库房跳舞,先前你干吗去了?然而她还是有些吃惊。
小初看到吕奷奷,跳得更加投入,那完全是悲壮的舞步,悲壮,还有一些绝望,像无路可走。吕奷奷是带着一点气也是带着一点谅解回来的,看到小初那灵动的舞姿,那一点气渐渐就没了,她想,小初还是有灵气,没有舞曲还跳得这么好,假若和小初参赛,说不定能拿奖。小初不知道吕奷奷也是这么一番心思,他以为这是自己最后一支华尔兹了,这最后一支却是他一个人在跳!那一刻小初的绝望已经达到十分,兴奋也达到了十分,他想,他要和吕奷奷跳一支,让她看看,到底是谁跳得好,不知不觉小初就站在吕奷奷面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那姿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优雅。吕奷奷也是喝了一点酒的,她们是酒助谈兴,那个同学是她的闺中密友,两人见面狠狠说了一番私房话,吕奷奷甚至跟同学提起了小初和老普,她说,老普和小初这次和她一起参加省里的比赛。同学问,他俩多大了?吕奷奷说,差不多一般大。同学说,那怎么一个成了老普,一个成了小初?吕奷奷说,就是个习惯嘛。同学说,没你说的那么简单吧?回来的一路那一番私房话还兴奋着她,吕奷奷又是那种冲动浪漫的性格,所以不由自主地把双手搭了上去。然而这么一搭,吕奷奷知道小初喝了不少,她还看到了小初脸上的眼泪,那一刻,她止不住一阵心酸。吕奷奷说,你喝酒了?小初恨恨地说,不让我跳舞,还不让我喝酒么?吕奷奷仍然嘴硬,说,还跳舞呢,这一个礼拜,你跑哪去了?小初说,监狱,这一个礼拜我在监狱。吕奷奷明白小初说的是醉话,说,什么混账话,要跳你就跳。
然而毕竟都喝了酒,两人发挥得并不好,甚至是东倒西歪,以致后来成了彼此搀扶,吕奷奷看着小初那一张红脸,说,你是不是有点恨我?小初说,恨你,我为什么恨你,没错,我是恨你,也恨跳舞。吕奷奷说,谁让你这么多天不来,你也知道就要比赛了。小初说,什么破比赛,比赛算个屁?我才不在乎。吕奷奷气得白了脸,说,我就知道你不在乎。小初猛地抱住吕奷奷,说,谁说我不在乎,我在乎。两人一下子跌在库房的布堆上,那一刻小初还紧紧抱着吕奷奷。
吕奷奷说,小初你放开我。
新任省委书记没来县级市,老普精心蒸好的两屉豆沙包让圣贤春的服务员们吃掉了,老普一只也没吃,那一天他没有胃口。晚上老普去广场,对孟老师说,吕奷奷取服装去了,你也有一套呢。孟老师说,我不要。老普说,除了吕奷奷,你和小初那份钱我拿。孟老师说,真的啊?老普说,当然是真的,做个纪念吧。孟老师看着老普,想不到这个老普感情这么丰富,情绪一下子上来了,她说,老普,跳舞。老普却没心情跳舞,通常这时候,吕奷奷早就来广场了,可是她连影子也不见,不过就是取服装,怎么还不回来?地级市距离县级市也就百十里,一天跑几个来回没问题,难道还要等在那里过夜?想到过夜,老普又想起小初,难道小初也去取服装了?既然不能参加比赛,他跟着干什么,吕奷奷一起带回来不就得了,老普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勉强和孟老师跳了一曲,就去了纸烟店。老普果然没看到小初,在纸烟店他看到了于丽,他问于丽,小初呢?于丽说,你问我?我还问你呢!老普说,你真不知道啊?于丽说,我知道什么,知道他是个贼。老普说,你这叫什么话?于丽说,我一礼拜的售烟钱都让他偷走了,他不是贼是什么?他就是个贼。老普心一沉,说不定小初真把烟钱偷走了。老普说,偷也没偷别人,你俩是一家人,那算什么偷?于丽说,谁和他是一家人?我早就让他滚蛋了。
吕奷奷对小初说,小初,你这是强奸。
老普对于丽说,消消气于丽,小初可能去取跳舞服装了。老普不提跳舞还罢,一提跳舞于丽火气更大,她说,什么跳舞,是他妈乱搞,跳舞都是乱搞,广场那些人都是乱搞,吕奷奷早就是一只烂桃子,吴喜初是动刀子的刑事犯,吕奷奷是大破鞋。老普说,别那么说,于丽你冷静点。
那一刻,吕奷奷和小初正坐在库房的布包上,两个人都在回忆刚刚发生的事情,他们那样子显得十分古怪。小初吓得白了脸,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初事后当然后悔,他怕得不行,差不多要垮掉了,其实事情还没结束,小初就醒了,但是他搞不清吕奷奷是不是拒绝他,她也是挣扎了的,她踢他,挠他,但并不激烈,也没嚷叫,隔壁就是服饰店的门市,打样师傅和缝纫师傅还在那里改燕尾服,如果吕奷奷叫起来,他们肯定会听到。
小初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对吕奷奷干了这种事,两人跌到布包上那一会儿,他还在恨着吕奷奷,是她让他学了国标,又是她不让他参加比赛,他恨她。但跌下去那一刻,他碰到了吕奷奷柔软的身体,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小初明白如果是强奸,他就会二进宫,而且这第二次怕是一个永远,他是清楚强奸犯那种罪名的,当初在那里面,同舍就有一个强奸犯,强奸犯至少要判十年,有的还不止,无期和死刑也有,即使在那里面,强奸犯也是重罪,且是最让人不齿的。现在,这个让人不齿的罪名落到他的头上了,他是罪有应得。小初说,我不是故意的。
但真的不是故意的么?小初想起吕奷奷那个“奷”字,说不定这就是他小初的劫数,他命中就该有这么一劫!小初知道自己说了假话,他是故意的,他早就想这么做,但他搞不懂这是不是强奸,他觉得吕奷奷也不是一点不情愿,自己虽然冲动,但也不是从开始到结束都那么冲动。
吕奷奷说,你就是故意。
小初哭了,小初哭的样子十分古怪,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却没有哭声,就像一个哑巴,又像坐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想着什么遥远的事。
那一天,老普也一宿没睡。老普想的是他们取服装的事,这么一桩小事竟一天一夜没回来,还想着隔一天的比赛,明天他们就要去省城报到,明天的明天就要比赛。他早早就和饭店请好假了,想不到饭店竟很支持他。圣贤春老板说,腾出时间,我也要去省城看比赛,老普,你是和那个吕奷奷跳吧?老普说,是。老板说,老普你挺有种啊。又说,老普你拿个奖回来,饭店放一天假给你庆贺。老普有些感动地看着老板,老板也是一个小镇上的人,老板总说,除了有钱,我他妈什么都没有。
那一夜老普心潮起伏却又紧张得要命。吕奷奷不会又让小初参加比赛吧?老普一会儿想到他和吕奷奷得奖的场面,一会儿又想到小初和吕奷奷得奖的样子,想得腿肚子直抽筋。
即使小初是故意,就是强奸她么?假若小初是强奸,她应该马上去公安局,或者马上给110打电话报案,这种事情是不能拖下去的,吕奷奷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在拖延,她竟然还和小初讨论是不是强奸。其实吕奷奷心里还有另一番话说给自己:假若小初不是这样,那可能是很浪漫的,她不拒绝性,性是快乐美好的,只要情愿,吕奷奷一向是敢作敢为那一种风格。怎么就忘记老普的话了呢,小初因伤害罪坐过监狱,小初动过刀子,小初违背了她的意志,这在法律上就是强奸。小初真的违背自己的意志了么?吕奷奷还从来没经验过这样的“性”,就在刚才,在布包上那一刻,小初的样子竟让她想到了艺术馆走廊那个“大卫”,在那种时刻她竟然想到了“大卫”,还有,镜子中,她的脸仍在红着,且是持续地红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有些说不清楚,那是一笔理不清的糊涂账!她该怎么办?那天吕奷奷没去同学那里,而是待在服饰店的库房,她和小初都不说话,都想了一夜的心事。
小初知道他是逃不过这一劫了,事情是他犯下的,吕奷奷现在不告他,早晚他也是难逃劫数,他早晚要还账,今天不还,明天也得还。小初不明白吕奷奷为什么还和他待在库房里,他等着公安局的警车,但他没等来警车。
吕奷奷比小初想得多,艺术馆的领导断言她一定能获奖,今天这件事成了一个案子,她就哪儿也去不了,公安局会把她留下来取证,还要让她陈述案情,那肯定是麻烦事。如果她去不了省城,就失去了一次展示的机会,她是盼着有这么一个机会的,而且现在时间紧迫,除了这个服装,还要选舞曲,规定舞是统一的曲子,自选舞则是自己配曲,曲子配好还要合练,总之她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紧赶慢赶怕是也做不完,眼前的时间比金子还宝贵,时间只有一天半!吕奷奷很惊奇此时她竟还想着隔一天那个比赛,刚刚发生了那种事,但她还是止不住想,她想了一夜。
从市里回来,吕奷奷把那天的内衣内裤包好放进了冰箱。老校长问她放的是什么东西,吕奷奷不耐烦地说,你别管,反正我回来要用。吕奷奷决定暂时放下她和小初这件事,不过她绝不会和小初参加比赛,她还有老普,老普表现力虽不如小初,可稳健和踏实也是小初没有的,出了这种事假若还和小初一起参加比赛,她就是一个白痴。
8
那天群众艺术馆借了一部车送吕奷奷和老普去参加比赛,艺术馆的馆长和副馆长也来了。本来这次比赛是吕奷奷他们自发搞起来的,与群众艺术馆有关也无关,艺术馆对这次比赛却抱着很大希望,事情连宣传部都知道了,因为馆长向部长做了汇报,馆长一向深通趁势而上的道理,宣传部甚至提议搞一个交谊舞比赛,以推动市民的文化生活。借着部里这股东风,馆长决定,如果县级市这对组合能拿奖,服装费也给报销。馆长和副馆长很兴奋,一路上议论不止,对吕奷奷和老普说了不少鼓励的话。吕奷奷和老普却没怎么说话,他俩几乎当了一路的哑巴。
比赛地点在省军区的俱乐部。老普是第一次来省城,单一个军区俱乐部就让他眼花缭乱,他是又新鲜又紧张,走进俱乐部老普一颗心就怦怦乱跳。之后就是报到,分组,分配房间,然后是赛前会议,宣布比赛规则,发比赛程序表格。这一次比赛分淘汰赛和决赛两个阶段,只要进入决赛,大约都有名次,至少会发一个奖状。全省各地国标练舞者终于会师了,场面火暴热烈,吕奷奷很兴奋,兴奋中也有一点担心,他们报的是华尔兹单项,而且分到了青年组,这一组是最具实力的一组。老普当然看出来吕奷奷在担心,他问,里面是不是有专业的?吕奷奷说,算你说对了。吕奷奷的忧虑果然有出处,她虽在县级市,和专业的团体也有接触,她是那样的工作性质,这一回比赛,说是业余,说是群众活动,吕奷奷却认出有些县市来的是专业人士。这个专业人士是比照她而言的,有一个市甚至来了一对外省省级专业水平的,正经的铜牌级,吕奷奷曾经去过那个省观摩舞蹈教学。
吕奷奷这么一说,老普也跟着忧虑起来,老普有些没有底气地说,他们好像都奔拿奖来了。吕奷奷知道这时候不能气馁,给老普打气说,怕什么,他们是两条腿,我们也是两条,就看临场发挥。吕奷奷的话的确有道理,比赛的确在发挥,吕奷奷的确也是这种人,场面越大发挥越好,越大越兴奋,她是给个支点就能撬起地球的那种人,但吕奷奷不知道,他们这一对组合是急就章,不光跟省级专业的比不了,跟大半地市也比不了,人家下手比他们早得多,国标舞,靠发挥是一方面,比发挥更重要的是靠时间打磨。
比赛时间定在上午九点,地点在军区俱乐部的篮球馆。那天,很多参赛选手早早就来到球馆练舞,这是最后一次演练,人人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一副舍我其谁、不拿奖牌不罢休的样子。球馆的地板又打了蜡,看着闪闪发光,广播里放着著名的《拉德斯基进行曲》,这也是一种惯例,现如今只要是文体盛会,开幕前和结束后必放这支曲子。这曲子的确轻松又喜庆,是别的曲子没法替代的,有时候西洋这种东西你还真是不能不用,用了别的会大减分数。观众席上是一片黑压压的观众,正式比赛还没开始,气氛就上来了。省里也是第一次搞这种国标大赛,不光国标爱好者,省里管文教的部长和文化局的官员也来了,这也是支持群众活动的意思,当然官员们也愿意饱饱眼福。官员们一来,媒体更加活跃,他们一向是造声势的好手,这也是风助火势火助风威,因媒体造势,比赛似又提了一格。
吕奷奷和老普却没做最后的练习,老普一点也不放松,他觉得身体是僵的,脑子也恍惚,他是因吕奷奷不动他就不动,他们这一对组合,是以吕奷奷为主的,老普则像一条忠实的狗。吕奷奷安静得出奇,她坐在靠墙一把椅子上,像在想什么,又像在养神。突然她和老普都听不见《拉德斯基进行曲》了,从没参加过比赛的老普也明白,比赛就要开始了。吕奷奷说,老普,换服装。已经换好服装,老普突然说,我还是别上了。为什么?火上房了老普竟然打了退堂鼓,吕奷奷眼冒金星,担心什么就来什么,想不到老普这么怯场,怯场也罢了,竟然不敢上场。
我没小初跳得好,老普说。老普说的是实话,吕奷奷却不觉得是实话,她认定这是害怕。你什么意思啊?吕奷奷一颗心已冷到了底,这家伙竟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这也罢了,老普还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时候提小初有什么意义?
小初来了,老普说。
你说什么?吕奷奷问。老普一定是看走眼了,吕奷奷不相信小初能来,出了那种事他还敢来?小初真来了,老普又说。他在哪呢?吕奷奷问。在那,老普指着观众席说。
小初果然来了,他甚至是打车来的,从县级市到省城将近二百公里,花掉小初三百块钱。那天从地级市回到纸烟店,于丽见到小初“嗷”地一声向他扑过来,于丽说,你这贼,你把钱给我。小初三年来第一次跟于丽瞪了眼睛,他说,我为什么要给你钱,烟也不都是你卖的,钱也有我一份。于丽说,你就是贼,你连贼都不如,你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小初说,滚就滚。
小初把换洗的衣服也带来了,他是准备好二进宫的,他觉得吕奷奷不会放过他,这一次来省城,说不定下一次就是来生,他已经回不去纸烟店了,以后他再也不能跳舞了,看这样的国标比赛更没可能,所以小初来了。小初清楚他这一来,就等于是自投罗网,在公安局的花名册上,他小初是有前科的,只要吕奷奷告到局子,就没他的好果子吃。中国一向有那么一句话,看你的历史就知道你的现在,也会知道你的将来;中国还有一句话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因有在里面待过两年的经历,小初明白他不能跑,跑也跑不到哪儿去,终有一天还会被抓起来,抓到还要重判,而且,那件事情涉及的是吕奷奷,如果他跑掉,吕奷奷就麻烦了。
吕奷奷已经忘记此前发生的那件事,也不是忘记,老普提到小初她马上就想到那件事,但此时那件事已经退居幕后,眼前她最着急的是比赛,下一轮就该县级市上场了,有一句话叫救场如救火,还有一句话叫火烧眉毛,此刻吕奷奷就是火烧眉毛。她对老普说,你找他来。
对吕奷奷说自己不上,老普不全是胆怯,他知道小初跳得比自己好,小初是那种能临场发挥的舞者,小初和吕奷奷跳,说不定真能拿奖,假若自己跳,最终也不过是到此一游,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小初跳。他和小初是朋友,老普第六感觉小初今天来了,那天他抬眼看观众席,一眼就看到了小初,小初来了,他果然来了。
老普在观众席找到了小初。看到小初,吕奷奷板着脸说,你把老普的衣服换上。小初不解地看着吕奷奷,让他穿老普的服装是什么意思?难道让他参加比赛?她不是选定老普了么?老普把燕尾服脱掉,帮着小初换上服装,小初则像个木头人一样任由老普摆布。那时,他们这一轮有几对已经上场,小初终于明白了。小初这一辈子搞不懂的就是这件事,吕奷奷还让他参加比赛,不该这样啊?吕奷奷应该让他坐监狱!但小初已经来不及多想,吕奷奷拉起了他的一只手,这也是国标舞比赛的固定套路,舞伴要手拉手入场,还要以一个优美的造型亮相,这个亮相也是要计分的。
那天的淘汰赛,他们的配曲是《田纳西华尔兹》,他们是第三对上场的。那天老普坐在群众艺术馆两个馆长身边,当的是观众,心情却是场上的选手,比上场还紧张,手也捏出了汗。淘汰赛前两对跳得都不错,特别是他们的服装,一看就知道是品牌货,第一对是一组地级市组合,不管什么比赛,第一对总是最难跳的,他们没有经验总结,没经验也没教训,但老普看出他们想必磨合时间不短,一对选手都知道扬长避短,虽然紧了一些却没有大的失误。第二对组合显然总结了前一对的教训,他们又是省级单位选送的,地熟人熟,所以发挥特别好,差不多赢了一个满堂彩。看毕前两对的比赛,老普越发紧张,他知道下一对就是吕奷奷和小初,果然他俩上场了。老普再不敢看,两手蒙住自己的眼睛。
小初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场面,也是第一次看到吕奷奷穿着比赛服装,但多大的场面对于小初都不是场面,他的场面是吕奷奷!他还是搞不明白,吕奷奷为什么让他参加比赛?但他找不到答案。出场第一个造型,吕奷奷做得特别好,她“哗”一下抡起裙摆转了三百六十度,之后立定,躬身向观众致礼,那一个造型优雅,忧伤,高贵,就像一个冰美人,服装也出众,高贵,华丽,然而她也是有一点忧郁的,只是这一点忧郁观众看不见,除非拿着望远镜,观众看到的只是一个远景的吕奷奷,一个翩跹的吕奷奷,看不见她那么复杂的心路。吕奷奷的比赛裙是模仿莱斯罗曼产品,也是模仿上海樊玉珍舞蹈工作室的摩登舞裙,一条裙子全身贴饰亮晶晶的奥钻,裙子左臂配以两条下垂式的飘纱,右胳膊是网纱袖,袖上一条飘纱连接后背,臂环和后背纱袖也贴满奥钻,裙子是斜向的包臀款式,下摆是鸵鸟毛,全身是亮眼的明黄色;一双舞鞋也是金色的半高跟舞鞋,和裙子是同色的搭配,那也是暗藏机锋的,不是行家看不出其中的高明。吕奷奷这一套服装不是服饰店的产品,是她托人从北京买的二手货,服饰店只不过添了一朵胸花,说二手,大约也有八成新旧,看起来则完全是新的,配上吕奷奷挺拔苗条的身形,白晳紧致的皮肤,在场上一亮相就是鹤立鸡群。小初那一身燕尾服却是逊色多了,那是服饰店赶制的大路货,面料不上档次,做工也不精致,好在小初身材挺拔,也就把那些毛病遮掩过去,并不显得比别的男选手逊色,但小初那一张脸却是麻木着的,仿佛他不是参赛的选手,而是场外一个不热心的观众,又像他有一肚子的心事,是心事浩渺连广宇,比赛却不在其中。
艺术馆长说,这个小初怎么回事?副馆长对老普说,就不该让他换你。
果然!淘汰赛差不多是失败了,舞曲已经停止,老普才敢把两手拿开,那一刻老普止不住目瞪口呆,场上的吕奷奷和小初动作还没做完!
问题出在《田纳西华尔兹》舞曲上,平时练,时间都是三分半钟,这一天却偏偏提前了十秒!归根结底还是出在选手身上,合着舞曲跳舞,你就要听舞曲的,就像歌手要按歌谱唱歌一样,偏偏县级市这一对选手像梦游一样,天亮了,那梦还没做完!
一个让人沮丧的结果,正副馆长沮丧,老普更沮丧。
9
那天广播决赛名单时,群众艺术馆两个馆长并不在场。小初和吕奷奷跳罢,两个馆长彼此对视一眼,这一眼明确宣判:县级市这一对组合没戏了,接下来他们该洗洗睡了。吕奷奷和小初跳毕,观众席那三个座位只剩一个老普,那两位已经跑到外面喝啤酒去了。半个上午老普差不多就是昏昏欲睡,自从吕奷奷和小初跳毕,老普再没心情看比赛,老普知道他们这一对组合肯定被淘汰了,动作没做完是大忌,就像爬山没爬到峰顶一样,之前你爬多久也没意义。老普替吕奷奷和小初可惜,主要是替吕奷奷可惜,吕奷奷跳得中规中矩,她是让小初影响了。老普搞不清楚的是小初,小初一向是一个不惧场的家伙,按理上场就该疯起来,上午的淘汰赛怎么跳得还不比他?老普回忆,小初就像脚上灌了铅一样,步伐沉重,动作僵硬,一套舞跳下来,好像不是小初带吕奷奷,而是吕奷奷带着小初跳,这同样是跳舞的大忌,别说是国标,什么舞也不该这样跳。
听到吕奷奷和小初的名字,老普差不多蒙掉了,他们进了决赛,他们进决赛了。原来上午的淘汰赛,差不多有一大半组合都没完成动作,吕奷奷和小初没有那么糟糕,他们只差了一点点。
老普从椅子上跳起来,没头苍蝇一样在篮球场一通乱跑,艺术馆两个馆长喝毕啤酒刚刚进来,拉住乱跑的老普问道,老普你乱跑什么,出了什么事情?老普开始没认出这两位,终于还是认出他们是艺术馆的正副馆长,老普说,进决赛了,他们进决赛了。
决赛是在下午。那天中午两位馆长在附近的小吃店请他们吃了饭。这样的一波三折两个馆长也是第一次经历,他们再度兴奋起来,副馆长说,吕奷奷,再接再厉啊。馆长留有余地地说,能进决赛就算赢了,下午别有负担,发挥出水准就行。老普则不断给吕奷奷和小初倒饮料。县级市组合却不怎么兴奋,吕奷奷只在老普给她倒饮料时说了一句“谢谢”,小初则一直在发呆,习惯挺着的后背向后勾着,看着十分委琐。馆长说,累了,他们累了,休息,下午还有决赛呢。
进入决赛,选手已从五十多组变为十组。这一次,两个馆长和老普早早就坐在观众席上了,因去得早,位置距离场子就很近。虽然他们说进决赛就算赢,可是真进了决赛,他们的期望值一下子提起来,获奖的欲望如同疯涨的股市,那是拦也拦不住的,这也是普遍的心理,人都是容易膨胀的,单看有没有那样的时机,到了决赛那个阶段,你不膨胀也不行,机会在你面前突然由五十分之一变成了十分之一,甚至是十分之三,那可是百分之三十的几率呢。但馆长他们也提着一颗心,他们担心的不是吕奷奷而是小初,小初上午发挥不好,若不是吕奷奷,或者若不是运气罩着,进决赛几乎就是做梦,但是此时他们不能给小初压力,决赛是最容易崩溃的,心理素质差的,即使好手在决赛也会崩溃,那也是因为压力。
吕奷奷和小初排在第六。这本来是一个好轮次,太靠前不好,太靠后也不好,靠前那一段是评委积累经验的一段,因为没有参照系,分数往往容易给低;太靠后也是评委容易倦怠的一段,看得多了,思想会麻木,观众也学会了比较,所以分数也容易给低,反而是中间那个阶段,评委经验此时已经成熟,也有了更多的参照系,跳得好不会忽略,跳得差也不会放过,这一段的评委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一段,那仇人就是场上的选手,所以这一段评分是相对公平公道的,而县级市吕奷奷他们这一组要的就是公平和公道。然而跳决赛,吕奷奷好像犯了和小初一样的毛病,入场之后动作忽然就僵硬起来,舞步也十分黏滞,两小节的滑步做得都不到位,即使外行也看出来了,艺术馆长暗骂了一声,操,吕奷奷怎么搞的?老普则像机器人一样眼珠都不会动了。完了,肯定没戏了。
那天他们的舞曲仍是《田纳西华尔兹》,因他们只带了这么一只舞曲,先前比过和此后上场的组合带的却不止一支,吕奷奷和小初不知道,这反是一件好事,有经验的舞者都这么做,他们是误打误撞——两支舞曲总是不如一支纯熟,假若是同一支舞曲,上午的毛病下午就会留意,因留意也就会在决赛改过来,但你若换了舞曲,你又要重新感悟,重新磨合,你会犯同样的毛病,且犯了毛病也意识不到,因你没有比较,没有教训。
场外的人有感觉,场内的小初却不觉得吕奷奷出了毛病,其实下午一上场,小初已想明白了,还有什么好想的?想不想你也是那样的命运,该来的一定会来,出来混你有账总要还的,什么年头也得还账,你能参加比赛就是最好的运气了,你能和吕奷奷参加比赛是你的造化,你能跳国标更是你的造化,你就好好跳吧,这是你最后一次跳国标。这样一想,小初反而无比放松,是悲壮而放松,悲壮是他的一部分,不是后天加上的,放松是因他绝望。小初就像一个失去恋人的王子,小初就是那个悲情的王子,那时他的耳中只有舞曲,他甚至忘记是在比赛,《田纳西华尔兹》也暗合了小初的心境,悲凉、绝望、无他无我,小初是在享受,那个过程让他无比陶醉。跳国标舞两个舞伴的头是偏着的,错开的,他们的眼睛并不对着眼睛,但吕奷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小初,也是感觉到了,看到是用余光,感觉到是用心。眼中的小初让吕奷奷一颗心突地一跳,跳出来就不再落回去,是悬着,她感到小初已经进入意境,小初就像一座雕塑,就像大卫,悲情、绝望——其实这也是国标舞的极致——跳国标,上身是基本不动的,动的是腿,是踝,是足跟,是脚趾,动的还有感情,那也要浓浓的、激奋的、悲伤或者欢娱的,而这一切小初无师自通,不知不觉就做到了。吕奷奷也不知不觉就被感染,被感染也即是被感动,她甚至不是有意在改正自己的毛病,她是不由自主就被小初带起来了,带起来,跳出去的舞步就更加完美,就像一只飞翔的燕子,情绪也如一只飞翔的燕子,飞得老高,飞出了球馆的屋顶。
要说吕奷奷一点没想到过去的事,那是夸张,先前想了,但很快就忘记了。跳舞就是这样,一对舞伴是要相互感染的,相互感染也就是相互理解,到相互理解那一个层面,彼此就会成为一个人,两个人跳也就成了一个人在跳,而这恰恰就是国标舞最良性的局面!
观众和评委们惊愕了,比赛以来他们从没看到有人跳得这么投入,从没看到跳得这么美的,场上的一对好像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讲述一段美丽而又悲情的故事,后来惊愕变成了惊呆,惊呆又变成了感动,感动又变成热烈而经久的掌声。
决赛结束之后,组委会的秘书长拿着几张表格走到麦克风前,很有风度地移了一下话筒。那一刻全场安静下来,安静极了,秘书长要宣布获奖名单了,县级市三个场外观众闭起眼睛屏住了呼吸,此时任何一点声音都不会放过。紧张,真是紧张啊!
秘书长终于还是把脑袋和话筒连在一起了,他是个公鸭嗓——第一名——
——掌声响起来了,但是并不热烈,大约有一半的人没鼓掌,鼓掌的大概是第一名的亲友团;
第二名——第二名只有主席台上的领导示范性地鼓了几下掌,听着几乎有点可怜;第三名——公鸭嗓秘书长那一刻突然咳了一声,观众席上有一个人猛地站起来,听出秘书长在咳嗽,又慢慢坐下了。其实秘书长不是真咳,他是在清嗓子,他有这样的习惯,这也是他的风度。
第三名——吕奷奷、吴小初。
两个馆长先还以为听错了,但马上跳了起来,第三名,县级市是第三名!拥抱,拥抱吧,他们果然胡乱地拥抱起来。全场掌声如雷,掌声自然是公道的评价,但里面好像也有泄愤的成分。老普却很清醒,他当然也一样激动,一直在看吕奷奷和小初,老普以为吕奷奷会流眼泪,吕奷奷没流眼泪,她像在找谁,找谁呢?老普猛然明白,她找的是小初,小初不见了。
按道理宣布获奖名单是从最后一档开始,秘书长是个老花眼,名单打在一张纸上他看不到,筹备组特意打了三张纸,秘书长也紧张,他是第一次搞这样的比赛,结果把名单次序弄颠倒了。然而已没人留意这样的细节,人们关心的不是次序而是结果。
即使第三名在县级市也是第一次。
发奖时仍然找不到小初,吕奷奷是和群众艺术馆的馆长领奖的,上台领奖时场上照例奏起《拉德斯基进行曲》,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场面,领导们很满意,领导一满意就会留下来发奖。吕奷奷从文化厅厅长手中接过奖状,厅长是交谊舞的爱好者,他一边说“祝贺你”,一边热切地看着吕奷奷,吕奷奷却有一点神游物外,谢谢也忘记说,她一直在想,小初跑哪儿去了,他知道不知道自己得奖了?
那天他们四个人雇了一辆车回来,馆长坐司机右手,吕奷奷老普和副馆长坐后排。比赛已经结束,馆长们反而越发兴奋,他们说,吕奷奷,你立大功了。馆长还说,吕奷奷啊,这回群众文化活动算带起来了。副馆长说,馆长,可不可以在艺术馆办几期舞蹈培训班?馆长说,办,一定办。副馆长说,馆长你说收费还是不收费?馆长说,分两步走吧。
他们回来之后,县级市电视台第二天专门做了一档节目,这也是宣传部的指令,本来他们要采访吕奷奷和小初,他们去了纸烟店,几天工夫纸烟店已经变成水果店,他们又去群众艺术馆,吕奷奷找不到,艺术馆说吕奷奷休假了,电视台只好在一家影楼放大一张吕奷奷的照片做节目背景,之后把老普请到电视台做节目。电视台让老普谈参赛和获奖体会,让老普回忆是如何参与国标舞这种群众文化活动的,还让老普展望一下未来。老普这辈子是第一次上电视,事后他对吕奷奷说,开始兴奋,特兴奋,过后却不那么兴奋了,电视台应该采访你和小初。
不光上了电视,圣贤春老板果然给全体员工放了一天假,果然摆了酒席给老普庆功。那天在酒席上,这个来自乡下的老板喝了不少,喝得痛哭流涕,他对老普说,老普你有种,老普你特有种。他还说,老普,干一个。
从省城回来,老校长让女儿把奖状和证书挂到客厅的墙上,老爷子是很为这个全省第三名自豪的,他甚至当晚就跑到广场和老干部局宣布消息,在广场他几乎逢人必讲,说吕奷奷是拿了铜牌回来的,虽是铜牌,含金量比得上金牌;老干部局则让他吃了闭门羹,因那时已是晚上了。吕奷奷没听老校长的,把奖状和证书放在了自己的房间,老校长追着问,那个证书怎不给人家小初?吕奷奷像没听到父亲的话,她跑到餐厅,把装着内衣内裤的包裹从冰箱取出来,扔进门外的垃圾箱。老校长说,你不说留着有用么?吕奷奷仍不答他的话,洗罢手回自己房间了。老校长不解地看着女儿,这孩子越来越怪了,拿了全省第三名还这么怪,都说女大不中留,吕奷奷还是尽早嫁掉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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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上国标队伍规模越来越大,领头的依然是吕奷奷,还有一个是老普,孟老师则是其中的主力。有一次她问吕奷奷,省里还搞不搞比赛,如果有,我第一个报名参加。吕奷奷不答,老普告诉孟老师说,你得找个好舞伴。孟老师说,有你老普还找什么舞伴?老普说,我不行,你得找小初那样的。说这番话时,老普心中袭来一阵歉疚,他曾和吕奷奷说过,小初动过刀子。老普十分后悔把小初动刀子的事告诉吕奷奷。
国标队伍中没有小初,自从省里那次比赛之后,他就不见踪影了。吕奷奷那本风月书却又添了一章,小初虽不见踪影,可那本书中的某一章有他。
本刊责任编辑 付秀莹
责编稿签:小说围绕跳舞这一故事内核,讲述了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微妙曲折的情感纠葛。其间有浪漫,也有迷惘;有甜蜜,也有苦涩;有美好,也有疼痛;有紧绷的激情,也有释然一笑的宽怀。小人物日常生活中所拥有的小喜悦、小忧伤、小梦想、小欲望、小卑琐、小亮色,人性明暗区域之间的小善微恶,以及良好质地上的细小瑕疵,经由作者生动的叙事,栩栩如在眼前。人物形象鲜活饱满,有质感,有血肉,有筋骨,有人间烟火气。小说技术娴熟,笔力老到,显示出对语言驾驭、情节设置、人物塑造、内心刻画以及细节描摹等方面良好的控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