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浴室,调好水温,脱了衣服站在花洒之下,任由温水劈头盖脸地浇下,脑子里却仍然想着苏小河母亲的情形。
她因为苏小河的鲁莽而遭受到可怕的刑罚。惩罚她的,是两名饿兽般恐怖的皮甲武士。可是这两名武士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会不会如我所判断的那样,是来自过去呢?
如果报信人刘兹新能够从未来带回她的求救信息,那么,刑罚者来自过去,应该是一个平衡的对称。
这世界是平衡的。如果真的有人从过去来到现在,那么,就必然会有人从未来返回,不这样才怪了。
不这样的话,这个世界就会崩盘散架,散板完蛋。
平衡平衡,万事万物只有平衡才能保持稳定。桌子不平衡就会倒,楼房不平衡就会坍塌,地球不平衡就不会在旧有的轨道上绕着太阳转下去,说不定早像彗星一样满太空乱窜了。而宇宙如果不平衡的话,就不会存在。如果有人从过去来到现在,那非得也要有人从未来返回,必然如此。
但问题是,那两个凶恶的皮甲武士,他们究竟来自哪个时代呢?
我想我应该补补历史课了,我只知道中国历史上有个暴君秦始皇,只知道秦始皇的父亲叫异人,母亲是赵姬。所以我对艾米讲了女学者赵纪返回过去,成为赵姬并生下秦始皇的故事。讲的时候只是作为一个故事,可现在我越来越坚信这一点,说不定我的讲述是真实的。谁知道呢?秦始皇固然是个暴君,但其雄才大略也是史上公认的。好端端的,别人都是正常的普通人,偏他打破了既有平衡,有了雄才大略,一定是有什么外部变量导入而引发的。
正想着,浴室的门突然被人在外边重力敲响,艾米惶急的声音响了起来:“夏警官,夏警官,你快点出来。”
“我我我……我正在……”我慌了神,连浴液都失手掉在了地上,“我正在……”
艾米的声音更急切了:“夏警官,你快点,外边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我悻悻然,“有人来了也得……到底是什么人啊?我刚才说要回自己家,你非得……”
艾米的声音压低了,好像是紧贴在浴室的门缝上:“我不知道,总之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我怀疑……”
这时候我再也顾不上洗净头上的浴液了,急忙抓起一条浴巾,往腰上一裹,打开浴室的门,看到艾米吃惊后退的样子,急忙问道:“他在哪里?”
艾米的模样,像只受到惊吓的小猫,用指尖指了指房门。
哦,我明白了,来人还没有进来,艾米从门镜里看到他就受到了惊吓,所以立即不顾一切地敲浴室的门。我赤脚走过去,在地面上留了一行水迹,也不看门镜,直接把门打开,然后我怔住了。
难怪艾米害怕,门口站着的那个人,真的是好奇怪。那个人也不能说是可怕,只是脸上非常的肮脏,就好像是从尘土堆里爬出来的,不,就好像是从最肮脏的垃圾堆里刚刚钻出来,门一开,刺鼻的垃圾恶臭就直冲了进来。再看对方的尊容,就更是让人上火,眉毛是灰色的,眼睛眯着,鼻翼洞张,一嘴铅黄色的怪牙,手中还提着一只同样肮脏的编织袋。见到我之后这人点头哈腰:“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家里有没有废瓶子旧罐子,过期的杂志旧报纸,都行。”
“行你个头啊行!”我火冒三丈,“大半夜的你不回家睡觉,敲别人家门收垃圾,你有毛病啊你!”
砰的一声,我恼火地把门重重关上,转身又往浴室走,走了几步我突然停下来,急转身,猛一下打开房门。
外边那家伙果然没有离开,而且正要举手敲门,见房门又打开了,他急忙堆出满脸的讪笑:“嘿嘿嘿,不好意思,其实我不是……怎么说呢,我想打听一下,是不是有个叫夏大川的警官,夏警官住在这儿?”
听这人问出了我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你是谁?”
那人仍然点头哈腰:“我就一个收破烂的,说名字你也不知道,你家里有没有过期的杂志、废旧的报纸……你看我的脑子!”他照自己脸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讪笑道,“三句话不离本行,差点把正事给耽误了。麻烦你告诉我一声,夏大川夏警官,他到底在不在这里?我有急事找他。”
“到底什么事?”我问道。
“你真的是夏警官?”他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谁告诉你在这里能找到我的?”我一边问,一边冷冷地拿眼睛瞥着他,心里却很奇怪。眼前这个怪男人,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而且印象还很深刻,但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了呢?
“你是夏警官就好。”那男人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是苏娟让我来找你的,她说在这里能见到你,还托我把这个东西带给你。”
说着,那男人将编织袋放下,从里边取出来一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子,向我递了过来。
“苏娟是谁?我不认识这个人。”我心生警觉,总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似曾相识。我不肯马上接过纸袋,想再问清楚些,“你到底是谁?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吗?”
那男人明显有些紧张,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喃喃道:“我就是一个送信的,好心好意的,干吗非要难为我?我把信带给你就行了。”说罢,他将纸袋放在地上,背起编织袋就走。
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慢点老兄,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哎哟……”天杀的,围在腰间的浴巾偏偏这个时候掉了下来,我再也顾不得跟他扯皮,急忙抓住浴巾,匆匆系好。
就这么一耽搁,那家伙已经背起编织袋,嘴里嘟囔着什么,猫着腰急急地跑远了,我急追了两步,又把脚缩了回来。妈的,鞋也没穿,只裹了条浴巾,头上还满是浴液泡沫,就这么追出去……不妥当。
悻悻地拿起地上的牛皮纸袋,我心里的狐疑越发强烈:这个男人,我一定见过他,一定是的!
可为什么我就是想不起来呢?
才子佳人旧日梦。
回到房间里,我先把那只厚重的牛皮纸袋拿到鼻子前嗅了嗅,再伸手从里边掏出张纸片。这只牛皮纸袋里,满满的全都是撕碎的纸片,那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送这么一堆碎片给我?还有他说的苏娟,又是什么人?
突然之间,一个念头突兀地冲入大脑,我听见自己尖叫一声,猛地将纸袋丢在沙发上,电光石火般地蹿进浴室,顾不上冲洗头上的泡沫,以最快的速度把衣服穿上,而后打开门,在艾米的目瞪口呆之下,疾追了出去。
艾米的家外一片寂静,小花园里的秋千静静地悬着,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影。我飞快地向前追赶着,一直追到了临街处的保安岗亭,冲到那年轻的保安面前,我大声喝问道:“刚才有没有个背着编织袋的男人出来?”
保安犹豫了一下,问我:“他是走路,还是开车?”
“他有车?”我吃了一惊。
保安道:“刚才是有一辆半截货车出去,车上都是垃圾破烂,刚刚走。”
我望着灯火明亮的暗夜长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来,我判断的没错,只不过多少有点不可思议。
垂头丧气地返回来,艾米替我打开门,第一句话就是:“那人到底是谁?怎么我感觉自己好像见过他?”
“好像见过就对了。”我说,“他就是刘兹新。”
“刘兹新?”艾米皱眉。
我说:“我们并没有见过他,只是从苏小河的日记中知道有这个人,所以当他来了之后,就产生了一种极度熟悉的感觉。”
“啊!”艾米尖叫起来,“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怎么可能没有?”我瞪了艾米一眼,“这都怪我,我在警校时就训练出了过目不忘的技能,所以开门时见到刘兹新,感觉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那时候我就应该反应过来,如果是我见过的人,就不应该是这种感觉。偏偏我当时……唉,这真是阴差阳错。”
艾米道:“他给你送来的是什么东西?”
我说:“还不清楚,不过他提到的苏娟,八成就是苏小河的母亲。苏小河应该是跟母亲姓。这一次,她可能是委托了刘兹新,直接向我呼救了。”
“那我们快点看看他送来的是什么。”艾米单膝跪在沙发上,拿过牛皮纸袋,皱了一下眉,“好重,这里边……”
她伸手从里边掏出一沓厚厚的碎纸片:“怎么都给撕碎了?”
我抬眼看了一下,说:“这是警局的刑侦笔录,按规定,结案的报告要存档,记录的草稿要粉碎,撕成这个样子,这明显是违反规定的。”
艾米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能看,对不对?”
“我可没那么说,我的意思是说,这种工作要提高防范意识。”我欲盖弥彰地说着,从艾米手中接过纸袋,看了看那撕碎的纸片,“咦,艾米,快看这上面有日期,是10年前的日期。”
艾米鼓着嘴不高兴,凑过来一看,也惊叫道:“真的耶,10年前的案子,我敬爱的夏警官,这回你没理由对我保密了吧?”
我顾不上跟她斗嘴,急忙又从纸袋中抽出几张,想拼凑出一张完整的全页,看看到底是哪桩案子。可是那些纸片撕得太细碎,连抽出来几张,非但没有拼出一张全页,反而弄得眼前一片凌乱。正在气恼,就听艾米在一旁道:“了不起的夏警官,心浮气躁是做不了精细工作的,你还是坐在沙发上先看这张,让我帮你拼吧。”
我一扭头,才发现她居然已经拼凑全了一页,急忙走到沙发前。坐下来仔细看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天!天!天哪!因为过度的震惊,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耳际巨响轰鸣。
好半晌,我才从震骇中苏醒过来,但身体仍然僵硬麻痹,再看看艾米连续拼凑出来的几张页面,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不,不要这样残忍,这些卷宗一定是假的,不应该是真的!
如果这些刑侦笔录是真的,那么,这个世界一定是假的。
艾米的手轻灵地活动着,又拼出几张完整的页面,摆放在我的面前,让我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不得不面对这桩已经沉寂10年之久,被誉为警界标范传奇的旧案:缢鬼杀人事件!
这桩案子,源自历史上的一个真实事件,而且许多历史名人都与这桩神秘案子扯上了不明不白的关系。据说在唐朝年间,有个大财主,人称杜员外,家大业大,财大气粗。杜员外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居于深闺之中,每天郁悒寂寞。于是杜小姐央求父亲替她修一座高高的绣楼,让她能够居于楼上,看到远处的风景。杜员外向来对女儿百依百顺,就答应了。
此后,杜小姐每天就带着个小丫环,搬一张竹椅,拿着团扇,坐在绣楼里眺望远处的行人。忽然有一天,杜小姐看到远处的驿路上有名男子,穿一袭长衫,头戴文士巾,好像是生病了,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就跌倒了。当时,杜小姐很紧张地掩住口,瞪大了眼睛看那人,等着他爬起来,可是那个人好像是死掉了一样,趴在路上一动不动。
杜小姐越看越担心,担心那名读书士子是因病倒在路上,无人照料,到了晚上被狼吃掉,或是活活冻死,又或是被强盗取了性命。她急忙吩咐小丫环,找几个家丁出去看看那人,看他是不是还有救。
她站在绣楼上看得清楚,小丫环带几名家丁匆匆出了府门,向驿路上倒卧的男子走去。不长时间,就见家丁们抬着那书生回来了。杜小姐紧张地站了起来,知道那书生可能还有救。
少顷,小丫环匆匆跑来,告诉杜小姐说:“小姐,你好有眼力哦,那个书生是天下知名的大才子,叫刘禹锡。他赴京赶考,因为盘缠用尽,饿昏在路边了,幸亏小姐救了他的命。刚才让家丁给他灌下几口米汤,他已经醒过来了。”
刘禹锡?听到这个名字,杜小姐那柔软的心上仿佛有一片温柔的花瓣落下,感受到一丝甜蜜的惆怅。
春华旧梦。
书生刘禹锡从此就留在杜府养病。小丫环知道杜小姐的心思,每天都上楼报说刘禹锡的情况,杜小姐知道这书生的身体正在慢慢调养过来。忽然有一天,小丫环满脸神秘地上楼,从袖子里取出一纸香笺,对小姐说:“小姐,那个姓刘的书生写了首诗放在桌子上,让我偷偷拿出来了,给小姐你看看。”
杜小姐吓了一跳,说:“你胆子好大,怎么可以偷人家写的诗呢,让我看看,你快点再给人家送回去。”
打开那纸香笺,就见上面写着:炀帝行宫汴水滨,数株残柳不胜春。晚来风起花如雪,飞入宫墙不见人。
看了这首诗,杜小姐心里咯噔一下,骂小丫环道:“糟糕,你跟人家刘禹锡说什么了?为什么他这首诗这样古怪?”
小丫环撅嘴说:“人家也没有说什么,就是告诉他说,他之所以没有饿死在路边,是我家小姐好心救了他的命,这又有什么不对!”
“你个该死的,你怎么跟人家说这些?你不知道他是个读书人吗?读书人应该……嗯,事业为重,千万不要因为小儿女的私情,耽误了人生事业啊。你说对不对?”
小丫环不高兴地说:“小姐说什么我都听不懂,又哪里知道对不对的啦。”
杜小姐站起来,先小心翼翼地向门外看了看,然后扭着小丫环的耳朵到了卧室,把门关好,低声吩咐道:“听好了,我要你过去找那个书生刘禹锡,让他晚上把房门虚掩上,到时候你带着我……”
入夜,小丫环带着杜小姐,两人紧贴着墙根,躲避着月亮的冷光,悄无声息地摸到刘禹锡的房门前,先由小丫环在房门上轻叩了两下,房门无声地开了,小丫环急忙把杜小姐推了进去,自己则躲藏在门外的黑暗处,替小姐把风。
月亮躲进了云层之中,不知不觉地又钻了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又躲进了云层之中,小丫环正等得急躁,房门终于哗啦一声开了,杜小姐倒退着走出来,那书生刘禹锡却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小丫环看得目瞪口呆,只见小姐把手从书生手中挣脱出来,低语了一句:“记住,刘禹锡,你是个有事业的男子,千万不要耽迷情欲,误了自己的前程。”
说完,杜小姐以手掩面,转身疾走,正迎上小丫环狐疑的神情:“小姐,你的妆全都乱了耶,那姓刘的书生对你干什么了?”
“别多嘴!”杜小姐轻叱了一声,脚步明显有些不稳,急匆匆地回返自己的绣楼。走出很远,小丫环回头张望,见书生刘禹锡兀自站在门前,不舍得进去。
次日,书生刘禹锡离开了杜员外的府上,从此杜府就彻底没有了他的消息。再过不久,附近的官宦子弟纷纷托了媒人登门,向杜小姐求婚。杜员外心疼掌上明珠,就来征询杜小姐的意见。可是杜小姐红着脸,好半晌不说话,最后才回答了一句:“我不要嫁人,不要。”
“胡说!”杜员外瞪起眼睛,“女孩子家长大了,都要嫁人的,不嫁人怎么成?这样好了,你人在深闺,哪里知道求婚的人是好是赖,还不如让父亲替你仔细挑选一个,肯定不会让我的女儿嫁过去受苦就是了。”
不顾女儿反对,杜员外回到前院,与家人商量替女儿挑选女婿的事,正说得高兴之际,门外突然有两匹骏马飞驰而至,马背上跳下来两个黑衣人:“这里是不是杜员外的府上?”
杜员外急忙迎出来:“是啊,你们是谁?”
黑衣人冷冰冰道:“我们是宰相大人李逢吉派来的婚使。宰相大人闻说你家女儿秀外慧中,美艳绝伦,又知书达理,能诗能文,宰相大人心甚喜之。特命我们二人送来黄金百两,俟三日后,仪仗来到,奉迎小姐与宰相大人成亲。”
“会有这种事?”杜员外惊得目瞪口呆,“那宰相李逢吉,年纪只怕好老好老了吧?”
黑衣人笑道:“若得极品富贵,老迈又有何妨。快点替你家小姐准备嫁妆吧,我等回去复命。”
“等等,你等等。”杜员外急追几步,可是黑衣人根本不予理睬,上马飞驰而去。这态度很明确,就是宰相李逢吉相中了杜小姐,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以杜员外的势力,根本无法跟权势熏天的宰相抗衡。
这情景都被小丫环看在眼里,她立即飞奔上楼,告诉了杜小姐。听了这个消息,杜小姐吓呆了:“不,我不要嫁李逢吉,死也不会嫁给他,我只要嫁刘禹锡,你知道的。”
“那小姐你还等什么?”小丫环急道,“马上换一套男人的衣服,装扮成男子,我们逃走,去找那个刘禹锡。”
“逃走?”杜小姐被这个主意吓坏了,“如果我逃了,我父母怎么办?”
小丫环急道:“小姐呀,你这可真是关心则乱,你不逃走,又不肯嫁给李逢吉,那才是真的危险。可如果你逃走了,李逢吉的目标是你,没理由杀老爷夫人的,你想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太对了!”杜小姐冷静下来,立即明白过来小丫环是对的。她让小丫环替她换上一套男装,小丫环也装扮成书童模样,趁前面一片混乱之际,从后花园的角门逃走了。
逃离家门之后,杜小姐与小丫环风餐露宿,逢人就打听刘禹锡的下落。这时候的刘禹锡已经鼎鼎大名,她很快就打听到,刘禹锡因为耿正忠直,遭到了官场的排挤,被罢了官。而他的朋友,一个叫李绅的人,正在准备一场盛大的宴会,要请刘禹锡赴宴,鼓励他不要轻言放弃。
这个李绅,也是大唐时代有名的诗人,他有一首《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堪称家喻户晓,无人不知。可知他对刘禹锡的支持是相当给力的了。
听了这个消息,杜小姐坚定地说:“我要去赴李绅的宴会,只有在那里,才能够再见到刘禹锡。”
“可是李绅的官好大哦。”小丫环说,“他是大司空,要请的人都是达官贵人,防卫一定是很森严的,只怕我们进不去。”
“不!”杜小姐说,“我们能进去,只不过,我们需要改变一下身份。”
司空见惯的故事。
到了李绅宴请刘禹锡的那天,果然是宾客云集,络绎不绝的车辆聚集到了大司空的门前。但是很奇怪,从车里出来的贵客一个比一个瘦,居然没有一个胖子。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原来,李绅这次宴会,请的都是自己的朋友,都是秉性刚直的读书人,这些书生们因为有知识、有思想而做了官,但却都无法适应官场上的规则,更不懂得怎么捞钱,所以才一个个瘦得皮包骨的模样。而那些懂得如何捞钱的肥胖官,此时都聚集在最有权势的宰相李逢吉门下,李绅不会请他们,请了他们也不会来。
所以这是一次瘦子大集会。当大诗人刘禹锡出场的时候,现场一片欢呼之声,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瘦,几乎是天底下最瘦的人。
大司空李绅先发表讲话,他说:“朋友们好,很欣慰地看到诗人刘禹锡在做了江南刺史之后,非但没有胖起来,反而更瘦了。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刘禹锡没有贪赃枉法,没有贪污受贿。说老实话,我宁肯看到一个瘦成皮包骨且被罢官的诗人,也不愿意看到一个官运亨通、肥肥胖胖,可他治下的百姓却辗转号哭的大贪官。诸位,吾貌虽瘦,以肥天下,让我们为大诗人刘禹锡先干一杯。”
众宾客们齐声响应,饮尽杯中酒,然后随意地聊起闲天来。过不多久,就听李绅拍了两下巴掌,等大家都停下来之后,他笑道:“诸位,我们都是穷诗人、穷书生,欣赏不起娱乐歌舞的。不过赶巧了,几天前有个美貌的歌伎,饿昏在我府门口,我救醒她之后,她恳求留在我府中,今天我们就让她出来给大家歌舞一曲,以助酒兴,如何?”
众宾客听了,顿时纷纷叫好,刘禹锡也非常高兴,他本是个极喜欢歌舞的人,不然也不会有惊羡天下的才情。
后面丝竹之声奏响,就见一名容貌绝美的少女如彩蝶般翩飞而出。众人看得目不暇接,惊呼不断,都在说:“想不到今日竟然看到如此惊世之舞,大司空的门下,果然是不凡啊。”只有刘禹锡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他满脸惊讶之色,望着那翩舞如飞的歌伎,好像是有桩什么事情,让他一时之间回想不起来一般。
那歌伎渐舞萦回,绕着刘禹锡翩飞不定,伴随着悠扬的乐曲,只听她以美妙的歌喉轻声唱道:“春风一曲杜韦娘,驿道梅花寄红妆。歌舞欢尽人未归,徒留孤月照寒窗。”听了这首歌,刘禹锡身体猛然一震:“杜小姐,真的是你?”
大司空李绅看出来点端倪:“刘禹锡,你们在说什么啊?”
“没……没什么。”刘禹锡失魂落魄地坐下。在大司空的宴中,居然见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杜小姐,这件事情给他的冲击太过强烈,满腹的疑问浮上心头:杜小姐怎么成了歌伎?可是她的家遭受了什么可怕的灾祸?在这里遇到她,是偶然的,还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
李绅又叫了他几句,因为心乱如麻,他也没有听到,直到众人喧闹起来:“刘禹锡,大诗人,怎么哑巴了?大司空让我们欣赏到如此美妙的歌舞,你不准备写首诗庆贺一下吗?”
“啊,啊,”刘禹锡急忙站起来,“诸位,刚才我突然想起来了……嗯,一桩旧事。没错,是一桩旧事,失礼了,大人莫要介怀。今日我刘禹锡何其幸也,能够聆听如此天乐,欣赏到天界仙子般的歌舞,容我献拙,即席赋诗,大家且莫见笑。”
于是,刘禹锡长身而起,吟诵道:“高髻云鬓新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
诗成,众人鸦雀无声,目瞪口呆,因为这首诗的意思很明白,刘禹锡希望李绅能够割爱,把这个美貌歌伎送给他。众目睽睽之下,刘禹锡径自离席,向司空李绅长揖拜倒。
李绅也呆住了:“刘禹锡,你好狠啊,赋诗一首,就想夺我府中最钟爱的歌伎,这可不行,我可舍不得把她给你。”
刘禹锡再次长长一揖:“伏望司空大人成全。”
李绅的表情好不痛苦:“要不要这样不讲道理啊,要不要呀?对了刘禹锡,你这样做,有没有理由啊?”
刘禹锡笑道:“司空大人成人之美,就是再好不过的理由了。”
“切!”李绅的鼻子都要气歪了,“刘禹锡,你真是个坏家伙,明明知道如果我拒绝你的话,大家就会骂我不解风情,不成人之美,不礼贤下士,不……总而言之,都怪我自己没事找事,好端端的大家一块儿喝酒多好,干吗非要让杜韦娘出来给大家跳舞呢,唉!”
见李绅答应了,刘禹锡惊喜交加:“谢过司空大人。”在场的宾客们,也一起狂呼怪叫起来,为这桩士林的美事而频频举杯。
当天,李绅就将杜小姐给刘禹锡送了过来。而这桩士林美谈也从此载入史册。
但是事情还没完。
诗人刘禹锡与他心爱的杜小姐重逢,两人喜极而泣,沉浸在恋人重逢的喜悦之中,却不知道有一只可怕的黑手,正悄无声息地向这对神仙眷侣伸了过来。
这一天,杜小姐正替刘禹锡研墨赋诗,门外突然有人敲门。小丫环跑过去,打开门,就见门外站着两个黄衣信使,递过来一纸诏书,说道:“御任江南刺史刘禹锡,传宫城禁令,皇后并禁城公主,于两日后在皇城正殿举办盛大宴会,所有在职并御任官员内眷,务须到会。”
小丫环飞跑回来,把消息告诉杜小姐和刘禹锡。刘禹锡听了极是开心,说:“哇,皇城正殿举行宴会,所有官眷都要到场,你去后一定会很开心。”
可是杜小姐却有点不情愿:“怎么皇城突然要举行这种宴会呢?以前可没听说过这种事,我不要去,心里总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刘禹锡劝道:“你是不是有点太多疑了?皇城正殿举行宴会,这是多么大的事情?这种事假不了的,谁有胆子在这种事情上做假?除非他不想活了。”
“说的也是,可我心里还是……”杜小姐犹疑不定,“要不你替我去皇宫请个假,就说我病了,不能出席。”
刘禹锡失笑起来:“皇宫那种地方,岂是我说去就能去,你说不去就不去的?哈哈哈,不要胡思乱想了,快点梳妆打扮一下吧。等回来后,告诉我皇后长什么模样,说老实话,我还真有点好奇。”
史上最大骗局。
到了日子,杜小姐没有化浓妆,也没有穿华丽的衣衫,只是一袭白衣,站在那些花枝招展的官家贵眷之中,却出人意料地突显出她那天然的气韵,让那些珠光宝气、环佩叮咚顿失神采。
正像刘禹锡说的那样,皇城正殿之宴,不会有假,达官贵眷全都来了,都想瞧瞧深居宫中的皇后公主长的是什么模样。浩浩荡荡的队伍排出几里开外,把守禁宫的卫士仔细地检查过每个客人的皇诏,只允许内眷进入,男子一律阻于门外。
刘禹锡一直把杜小姐送到宫门,看着她一步一回头,他那瘦弱的身影湮没于黑压压的人群之中。
进了禁宫之后,杜小姐才发现里边还有第二道门,十几个黄衣人把守在门口,手持一份长长的名单,挨个叫着客人的名字,被叫到的客人就排队入内,外边的人继续耐心地等待着。等了多半天,所有的女客都已经进去了,外边只剩下杜小姐一个人,才听到黄门官那懒洋洋的声音:“杜韦娘入内。”
杜韦娘纳闷地走进去,进去后再度大吃一惊。
里边是一个偌大的宫殿,一个华袍肥胖男子,40多岁的年纪,正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你就是杜员外的女儿杜韦娘吧?哈哈哈,你可让我找得好苦,想不到你这么国色天香的女子,竟然被刘禹锡诱拐走了,唉,这可真是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当时杜小姐已经吃惊到了极点:“你是哪个?其余的客人都哪里去了?”
“我还能是谁呀?”那男子叹息道,“我就是当朝宰相,李逢吉是也。你问其他的女客啊,你看清楚了啊,后面还有一扇门,门外就是马车,客人们从前门进来,再从后面那扇门出去,早就全部回家了。”
“回家了?”杜小姐吃惊得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不是说皇后要在皇宫正殿设宴吗?客人们怎么可以回家呢?”
宰相李逢吉哈哈大笑起来:“别傻了,哪里有什么皇宫之宴。是你太美貌了,让我忘情不下,所以想出这么个办法来,只是为了得到你而已,哈哈哈,拥美在怀,我李逢吉得其所愿矣。”
杜小姐万难置信:“你你你……你竟然敢用皇宫设局欺骗,就不怕被人发现,掉脑袋吗?”
“开什么玩笑?”李逢吉不高兴道,“有没有搞错?我可是宰相耶。没有我的许可,谁敢透露一点风声给皇帝?除非他嫌命长了。”
这时候杜小姐突然扭身,疾速地向着后门冲了出去,想逃出这可怕的皇宫。可是门口立即跳出几名黄衣人,像捉小鸡一样,轻松地扭住了她。李逢吉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捏了捏她的脸蛋,怪声怪气道:“丫头,咱们能不能别这么缺心眼儿?你跟着刘禹锡那种穷酸书生有什么好?跟我回府吧,最华丽的衣衫,最美味的玉食,让你一生也受用不尽,哈哈哈。”怪笑声中,拼命挣扎的杜小姐被强行扭到了车上,掳回了宰相府中。
宰相李逢吉竟然在皇宫中布设骗局,假称宫中设宴,将朝中官眷全部骗入宫中,然后又从后门送走,却单单扣留了刘禹锡最心爱的女人,这是晚唐年间的一件大事。但由于事情太过于诡谲,说出来让人难以置信,事后竟然无人追究。
只有刘禹锡,他一连三次去宰相府,想找回心爱的杜小姐,可是宰相府人已被下令封口,谁也不提此事。宰相李逢吉更是对此避而不谈,让刘禹锡无计可施,垂泪而归。
从此,大诗人刘禹锡终日以泪洗面,写下名篇以怀念他那失去的爱人。
玉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鹤在天。得意紫鸾休舞镜,能言青鸟罢衔笺。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若向靡芜山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而杜小姐自打被掳入宰相府后,誓死不从,想尽了办法要逃出来。可是那宰相府壁垒森严,路径迷宫似的百转千回,她一个弱女子,根本逃无可逃。接连两次她刚刚逃到内府的门前就被抓了回去,被吊在屋梁上打了个半死。而后她知道,李逢吉不会再给她机会了,这个邪恶的家伙,耐性耗尽了,无论杜小姐是否答应,那天夜晚,他一定要占有她。
当天晚上,李逢吉喝得烂醉,一脚踢开了杜小姐的房门,迎面就被那具悬垂于屋梁上的尸体吓坏了。
杜小姐知道在劫难逃,为了避免横遭羞辱,她选择了以死明志,投缳自尽了。临死之前她下了狠毒的怨咒,要生生世世化为厉鬼,报复那些拆散她和恋人的强梁。哪怕过了千百万年,也消不得她心的怨戾。
这样一个故事,听起来非常悲惨,又由于事件中涉及历史名人刘禹锡,就更是易于引发公众的同情。从理论上来说,这样一个故事是不可能写入警方的刑侦卷宗的,它最合适的地方,是拿在心思灵秀的女孩子手中,临睡前读上几页,为世间那苦命而悲情的鸳鸯情侣掬一捧清澈的泪水,而后更加珍惜身边的挚爱。
但千真万确的,这个故事真的写入了警方的刑案之中。早在我入职为警的第一天,就被带到了档案室,怀着几乎是神圣的心情,打开了编号为KL6787456的卷宗,听老警员为我们讲述这桩近乎传说的诡案:杜韦娘杀人事件!
此案是如此诡异,从理论上来说,根本不存在破解的可能。身世悲惨的杜韦娘,因为宰相的强横势力,被迫与爱人刘禹锡分离,情天恨海,含恨投缳。而后她的怨灵穿越了近2000年的时空阻隔,公然杀人于现代都市之中,这案子你又如何破解?
事实上,此案确实已成悬疑,不复存在被侦破的可能。但由于被杀者越来越多,已经引发了大面积的社会性恐慌。如果不能侦破,不排除整体性社会崩溃的可能。所以警方万般无奈,不得不请已经退休10年的传奇神探威伯出手,破获了这起诡异怪案,并为警方再铸新的标范。
但是,我现在恐惧的是,我曾在警局档案室中见到过此案的结案报告,并从此对威伯钦佩得无以复加。然而现在,神秘的信使刘兹新为我送来了一份新的案卷。这份被撕碎、被揉烂的案卷,与我在警局档案室所见的那份有着明显的区别。
这就是说,警局那份结案报告是假的!
悬浮杀人技法。
刘禹锡的女友杜韦娘,被宰相李逢吉设局骗夺,此事载入唐史,随即被世人彻底遗忘。事实上,此事相隔近2000年,人们最多知道刘禹锡是晚唐诗人,而他与杜韦娘的恨海情天,纵然是专业人士,也懵懂三分,所知不多。
但事情过去近2000年后,就在这座城市里,突然无凭无据地流传起一个可怕的传说。说是好多年以前,有个女子与恋人真情相爱,发誓厮守终生,却被强梁所夺,女子含恨投缳。但她的怨灵始终未散,仍然在这尘世间,宣泄她那积淤过久的怨戾。
有出租车司机声称,他们在夜晚行车的时候,亲眼看到了前方有一个白衣女子,足不点地地飘然而行。还有人在自己家里打电话报警,说是看到楼下的路灯灯柱上,悬吊着一名白衣女子的尸体。另有很多人声称,他们在夜晚的时候,听到门外有极为悲痛的哭泣声,趴在门镜上向外看,能够看到一个白衣女子,背对着门,长长的黑发乌可鉴人,肩膀不停地抽搐,显然是在哭泣中。这时候如果你把门打开,白衣女子转过身来,你会看到长发之下,是一张没有眼睛鼻子,也没有嘴巴的惨白怪脸。
还有人在电梯里总是看到一个白衣女子背对着电梯门,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浑身上下流露出一种阴森的恐怖气息。遇到白衣女子的人,谁也不敢多说话,心慌手忙地按下键钮,想快一点逃出电梯。可当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你会发现白衣女子正站在电梯门外,仍然以背部对着电梯门,挡住你的去路。在这种情况下,你一定要说:“拜托,请让一让,让我出去杀了那个让我和我的情人分开的浑蛋!我一定要杀了他!”
你必须这样说,否则她是不会让路的。因为她最憎恨让情人分开的男人,听到你也憎恨这样的人,就会引你为同类,放你过去。否则,她就会死死地缠上你,不管你走到哪里,只要打开门,就会看到她背对着你,堵在门口。
还有更多离奇的说法,一个比一个恐怖,一个比一个吓人。所有人提到白衣女子的传说,都说她是好多年以前被迫与恋人分手的怨灵。至于她到底是谁,传说者并不清楚。
这样的故事不只是在本城流传,在许多城市也都有,甚至许多城市还有着怨灵集中之地,又或是鬼楼之说。相比于这些,白衣女子的传说算是轻量级的了,一般来说,这样无凭无据的事情,传说一段时间之后,就会渐消渐沉,为新的怪异故事所取代。
但是,10年前的那起传说却明显不同。因为真的有比传说更诡异的案子发生了。
从时间顺序上来说,最早的一起事件,是路边突然出现了一具无名男尸。死者身穿肮脏破烂的衣服,全身都积满了厚厚的泥垢,被人发现的时候,这具尸体就在人来人往的马路边上。奇怪的是,路上行人如流,居然没有一个人报案,直到一名清洁工清扫地面,扫到了尸体近旁,发现大群的苍蝇从死者身上飞开,才意识到这是一具尸体,就立即报了警。
死者是一名30多岁的男子,没有找到任何身份证明,看起来像是一个无业的流浪汉,因为突发急病,没有得到及时抢救,就这样死在了路边。警方无法找到死者的家人,只能以无名尸体的名目发布通告,征求有关死者身份的信息。
但这具无名尸体很快就被淡忘了。真正诡奇的案子终于登场了。
第一起案子,发生在电影院里,案发那天正是周末,电影院里的情侣极多,上映的则是一部美国片:《回到未来》。情侣们选择这部片子,并不是他们对穿越时空感兴趣,也不是来探究时空所无法阻隔的人性,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地方,能够紧密地挨坐在一起,吃着爆米花,相互拥吻而不被别人打扰。
也就是说,当电影上映的时候,一半的观众正在接吻,另一半的观众正在准备接吻。真正把注意力放在影片内容上的人,在这个场合显得格格不入。
正当观众们陷入了激情中时,电影院里响起了一声凄厉悠长的惨叫。说到惨叫,在什么时候叫,也不要选择在电影放映的时候,因为你无论怎么叫,都不可能压过电影院的音响效果。所以那一声惨叫,只有很少人注意到。但是紧接着,所有的观众都愕然地扭过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前面。
前排有名观众,是女性,长长的头发和凹凸有致的身材都说明了这一点。观众们能够看清楚她的身材,是因为她的身体悬了起来,慢慢地悬到了空中。在这过程中她一动不动,只是头部很奇怪地倒垂下来,事后验尸结果表明,她在悬到空中之前,脖子就已经被绞断了。
女性观众的身体浮于半空,坐在一边的是她的男友,也正是那声凄惨尖叫的发出者,他正在拼命地揪扯她,想把自己的女友再拉回到地面。而观众则像是中了魔一般,大张着嘴巴,圆瞪着眼睛,目光机械地随着女人身体往上升,突然之间所有人齐齐地发出一声怪叫,女人从半空中跌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观众席上。
之后,女观众们都声嘶力竭地尖叫着,男人则是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后排的观众有人在尖叫,也有人气愤地吼叫:“别叫了,要叫回家去叫,电影都看不成了!”这么喊叫的人,还没有意识到所发生的事情,仍然固执地想要继续看电影。
又过了几分钟,才有几名男观众出去,叫放映员停止放映,打开灯。
事后警方验尸结果表明,这名死者是被凶手以绳索勒住脖子用力绞死的。死者才22岁,是一家小公司的前台文员,她遇害的时候,男朋友就坐在她身边,此外,还有电影院中近百名观众,所有人目睹了她被杀的情形,但却没人看到凶手。
女玩家花猪之死。
第一起案子是电影院公众目睹凶杀案,警方为之错愕。刑侦部尚未设立,第二起案子就已经发生了。
第二起凶杀案,发生在一家网吧里。网吧的名字叫魔兽时空,听名字就知道这里聚集了魔兽世界的发烧友,网友们经常彻夜不眠,结成团队,分配角色,沉溺于游戏之中,如醉如痴。
与人们想象的不一样,喜欢打电玩的,并非都是少年人,许多事业有成的中年人也乐在其中。但这些中年人不可能出现在网吧这种地方,说到底,这里仍然是少年及无业人士聚集的场所。不过让人惊讶的是,最先目睹凶案发生的,并非是玩家,而是一个叫小满的网管。
小满其实并不喜欢玩游戏,他是一名行将毕业的大学生,毕业论文就是以玩家为目标,探析电玩市场的未来规范。要写这篇论文,就必须与玩家深入接触,所以他干脆来网吧应聘了网管,工资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坐在一边,以冷静的目光剖析这些玩家的心理需求。
那天他在网吧里忙了一天,到吃晚饭的时候,网吧里玩家渐少,小满也趁这个机会跑出去,在网吧附近买了盒饭,打包回来。一进门他就呆住了,脱口喊了一声:“花猪,你爬那么高干什么?”
花猪是一名女玩家的网名。她实际年龄还不到20岁,真实姓名叫什么,很少有人知道,但提到花猪的名字,都知道她是名资深的女玩家。小满做网管的时间不长,但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花猪,她好像就生活在网吧里,不是这家网吧,就是另一家网吧,就连吃饭睡觉也不肯离开。
花猪所结交的朋友,也都是网友,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没人知道那些网友的真实姓名,连网名他们都换来换去,有时候他们还会交换名字,甚至许多人共用一个网名。网络赋予了他们全新的生活方式,他们乐在其中,这也是小满所无法理解的。
小满已经观察花猪很长一段时间了,对花猪的观察记录将构成他毕业论文的主要部分。他感觉,只要再有一两个星期,差不多就可以有个结论出来了。
总之,小满对花猪观察已久,已经习惯了花猪的生活方式,任何怪事发生在她身上,都不会让小满吃惊。话虽这样说,但当花猪呈现悬浮状态之时,小满还是不可避免地惊叫了起来。
当小满从门外走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花猪正悬于半空中,双臂和两手低垂着,涂了黑色指甲油的双脚呈芭蕾舞的优美姿势,足趾向下。还有就是她的脑袋,很古怪地堆在胸前,这导致她的肩部比头部更高,几乎要碰到了天花板上。
花猪死了。这是小满当时的第一个想法,第二个想法却有点离谱,居然是:花猪死了,我的毕业论文不好写了。然后他的目光转向网吧的机器,看到所有的玩家正专注地在键盘上重力敲击,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又带给他一种神经错乱的印象:我看到的,不会是真的吧?如果花猪被吊死了,这里的人怎么会表现得如此淡定?
然后花猪的尸体就砰的一声跌了下来,砸在一个玩家的身上,那玩家气恼地吼了一声:“搞什么搞?这是……啊!”玩家惊叫起来,大声喊叫,“网管,网管快来啊,这里有……快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小满想走过去,可是,他的双腿却陷入了僵直麻痹的状态。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来来回回地翻覆:“花猪死了,可是我看不到杀死她的人。”
她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搞死的呢?
小满的脑子陷入了混乱之中。
此后,这家网吧就仿佛成了一家疯人院,挤满了神情激动、探头探脑的闲人。只有警员迟迟不至,足足过了20多分钟,才见有5名警员满脸羞恼地赶到。
到场的警力不足,警方的态度也成问题,这些都成为日后警方遭受责难的因由。但只有警方知道,他们有苦难言,就在接到报警电话赶往网吧的路上,与这家网吧只隔了一条街道的地方,有家商务宾馆,那里也发生了一起同样离奇的命案。
连续的命案让警方措手不及、手忙脚乱,警力的配置必然会出现问题,所以才会授人以柄。
而附近那家商务宾馆,原本是一幢烂尾楼。地产开发商原是做服装生意的小老板,眼见得地产热越来越火,就托了关系从银行拿到贷款,斥巨资买下了这块地皮,准备狠狠地在楼市上捞一票。
却不想初次试水,服装商不懂得地产业的规矩,他买的地皮原本价格就高,承建方又故意使坏,把不合格的建材报出离谱的高价,恶意加大运营成本。服装商发现对方居心不良,就据理力争,这一争麻烦可就大了,承建商趁机停止基建工程,和初次地产试水的服装商打起官司来。天底下最扯皮不过的,莫过于打官司了,服装商被承建商恶意拖过了两轮,银行的贷款期限就到了。
按楼市开发的顺序,地产商应该是先找合适的地皮,谈妥价格后,再从银行贷款拿地,同时以合同要求承建商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楼盘完工,在银行贷款到期之前,将楼盘售出,这样就赚大了。可是新试水的服装商被承建商恶意设局,楼盘尚未盖好,银行还贷期限就到了,一下子就把服装商逼到了生死边缘。
这时候银行不停地催贷,服装商急得跳脚,知道自己被承建商给坑惨了。可这只能怪他自己,不懂地产业的规矩就一头扎了进来,活该倒霉。
失败的服装商只好将所有的产业悄悄转手,而后逃之夭夭,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躲债去了。
而这时候,承建商的阴险嘴脸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原来,是承建公司的一名总裁看服装商懵懂,就布局引诱服装商入局,不停地制造麻烦拖延工期,目的就是霸占这幢楼盘。
秃头杀人事件。
承建商的老总在将服装商逼得逃之夭夭之后,就任由这座废楼盘被银行收回了。然后他再从公开的拍卖市场上,以低廉的价格将废楼盘买到手,稍加改造之后,就成了现在这幢商务公寓。
原来,承建商的老总在对市场的长期调研之中,早就发现现在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在提高,休闲期越来越长,但是房产的价格却越来越离谱,让许多年轻的情侣望楼兴叹。
此外,承建商老总发现,许多婚外情、一夜情同样也受困于居住环境的限制,期待着廉价的钟点房出现,这就意味着廉租公寓会在一段时间内相当火爆。于是承建商就盯上了乙方正在承建的工程,巧取豪夺将楼盘据为己有,从此,正式进入廉租公寓市场,兴旺发达起来。
承建方之所以要霸占这幢楼盘,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附近有一幢公务员办公大楼。承建方老总将此视为廉租公寓的热点市场,事实证明了他的眼力非凡,廉租公寓一开业,就有一个前额秃顶的中年男子,带着不同的年轻女子频繁入住。
这名秃头男子,是公务员办公大楼的一名处长,他利用职务之便,频繁地带女下属来开房,成为廉租公寓楼的主要客户之一。
就在女玩家花猪悬死于网吧的这天,下午3点钟左右,处长又带着一名年轻女下属来了。像往常一样,他只租2个钟头,办完事情洗个澡,再回到单位,准时正点下班,任何人都无法察觉。处长将这种生活视为理所应当,丝毫没有愧疚之心。
前台的服务员和服务生对秃头处长极为熟悉,连同他的姓名、职位甚至家庭住址都心知肚明。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假装不知,甚至在把钥匙交给处长的时候,都不把头抬起来,目的只是避免尴尬。
但等处长带着年轻女下属进了房间之后,一旁的服务生凑了过来,相互议论了起来:“看到没有,这次又换了一个,比上次那个还漂亮。你说这家伙,他就不怕人家老公找上门来?”
“多事!”服务员白了服务生一眼,“知道什么叫思维盲点吧?这个就是,人家掐准的就是你的思维盲点,你只知道他们都在单位正点上班,下班时准点回家,又怎么能想到他们会在上班时间出来干这种事?”
“说的也是。”服务生点头,“可是这个秃子太过分了,一天换一个,过去的皇帝恐怕也没他这么狠。他就这么搞下去,迟早也得出事。”
女服务员说:“出事也不能出在咱们这儿。老板吩咐过了,咱们开宾馆的,要讲究一个职业精神。什么叫职业精神?就是不打听客人的隐私,不过问客人的私事。你刚才那句话,要是让老板听到了,有你好受的。”
服务生悻悻道:“你这人真没劲,我就是这么一说,你就有这么一大堆道理等着我。对了,电影院又有新片了,要不要去看?”
女服务员道:“少来,你忘了上一次电影院死人的事了。”
服务生又嘀咕起来:“这事可真是奇怪了,死的全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你看楼上那个秃子,他怎么就不死?”
服务员嘘了一声:“要死啦,还不快点去拖地,当心老板又扣你奖金。”
“别吓唬我,我胆小。”服务生拿起拖把,卖力地拖地,一边拖地一边嘀嘀咕咕,对秃头处长的生活表示了极大的愤懑。正拖着地,楼上突然传来一声低沉嘶哑的叫声,声音隔了几道门板,听不清晰,但依然能够感觉到丝丝惊恐的气息随风而至。
服务生大为警觉,急忙收起拖把:“听到了没有?好像是那个秃子在叫。”
服务员有点紧张,探头往楼上看了看,对服务生说:“要不,你上去看看,小心着点,听动静不对快点回来。”
“听动静不对,我还回来干什么?”服务生年轻,总有话要说。他挟着拖把,上了楼,小心翼翼地走到秃头处长的门前,侧耳听了听,可是门板的隔音效果良好,听不出里边有什么动静。犹豫了一下,他就拿着拖布走到角落里假装忙着,眼睛却紧紧地盯着秃头处长的房门。
过了几分钟,房门突然打开了,秃头处长衣服凌乱,倒退着出来,猛一下把房门关上了。服务生心里纳闷,这家伙在搞什么?怎么自己走了,却把那个女人留在屋子里了?他悄悄地踅到房门前,犹豫再三,还是敲了几下。
房间里悄寂无声,无人应答。
服务生心里诧异,屋子里的女人为什么不回声?再重重地敲击几下,房间里仍然是悄无声息。
这时候服务生已经察觉到不对了,可他仍然不敢确定,急忙冲到楼梯口,看秃头处长行色匆匆,正要离开,他喊叫了一声:“哎。”
秃头处长回头一看,脸色大变,撒腿就往外边逃。服务生已经确信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疾喊一声:“抓住他!”便急忙追了出去。
服务生冲出门,眼见得秃头处长神色惊慌地向马路另一边逃去,不提防这时候一辆黑色轿车突然驶过来,就听砰的一声,秃头处长的身体横飞上半空,落地之后,发出了骇人的惨嚎声。
服务生吓了一跳,急忙返回来,对前台说:“快点上楼去看看,秃子处长的房间里可能是出事了。”
听服务生详述了楼上的情况,前台先责怪了服务生几句:“谁让你乱敲客人的门呢?让老板知道了没你的好。”说着话,取下钥匙,上楼先敲门,不见回声,打开门一看,服务员一屁股坐在地上,发出惊恐的尖叫声:“杀人啦!秃子处长杀人啦!”
她没办法不尖叫,因为她看到房间里的女人,裸身折叠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就好像一堆被拆散了的人偶,冷青色的胳膊和大腿都折向不可能的方向。服务员的第一感觉是这个女人被秃子处长拆碎了,实际上并没有,死者只是颈部被勒断了。
这实际上是缢鬼杀人事件中的第二桩,第三桩才是网吧女玩家花猪被杀案。但由于秃头处长精神紧张,在逃走时被车撞折了大腿,所以当时警方将其视为疑凶,认为是他将房间里的女下属勒死的。至于行凶理由,无非是变态性行为失手杀人,又或是女下属进了房间之后不从,被秃头处长在欲火攻心的情况下勒死。
直到事后始终找不到行凶的线索,人们才意识到此案与前两桩是同样性质。
公共盲区杀人。
秃头处长的供词是最后补述进来的。他因为交通事故,在医院躺了许久,起初陷入一种明显虚假的谵妄状态之中,语无伦次,神志不清。直到两个星期之后,他突发奇想,起床去起诉撞了他的车主,想捞一笔外快。警方这才意识到这家伙的精神状态比任何人都正常。
秃头处长始终坚持说他带女下属去商务宾馆开房,只是为了谈工作。当他和那名女下属进了房间之后,他就脱了衣服,躺在床上,打开电视看体育频道。而女下属则进了浴室,没有关浴室的门就冲洗起来。过了两分钟,秃头处长下了床,进浴室和女下属一起冲洗。处长有一个肥肚腩,并莫名其妙地引以为豪,他让女下属抚摸着他的肥肚腩,两人裸拥着,心急火燎地从浴室里出来。
出来后,秃头处长迅速仰躺在床上,等待女下属骑坐在他的肥肚腩上。但是他却不无惊讶地发现,女下属那赤裸的身体升到了天花板的高度,头部折叠起来,并对他发出极尽阴诡的怪笑。
秃头处长说,他当时一下子坐了起来,喊了声:“别爬这么高,快点下来。”
他解释这样说的原因是,她还年轻,不知道深浅,他担心她伤害到自己。
女下属的身体在半空中慢慢地转了个圈,好像是想让秃头处长从更全面的角度,看清楚她那骄人的身材。可是那雪白的身体由于缺乏活力,让人毛发倒竖。
此后女人的身体重重地跌下,摔在地毯上,再也无法动弹了。秃头处长说,当时他脑子里一片惊惧后的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来来回回地盘旋:我被人骗了,有人嫉妒我的工作能力,嫉妒我的职位,想陷害我。
我有什么错?秃头处长悲愤地想:我不过就是叫来同事谈论一下工作,工作过程中爆发出点浪漫的小火花而已,凭什么别人老是和我过不去?这事一定是刚刚调来的那个家伙干的,他觊觎我的职位!
然后秃头处长想:我必须马上离开这个房间,这里太危险了。只要回到我的单位,就不会有人拿我怎么样。这里的服务员、服务生可能对我有点印象,但像我这种形貌的男人,满大街都是,他们绝对想不到是我。就算是想到了,只要我不承认,他们也拿我没办法。还有,我单位里有许多下属,我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得说什么,他们都会作证说,我今天根本就没离开过单位,一直在办公室里认真地工作。所以,只要我快点离开,就没我的事了。
他的心智模式就是这样。无论遇到何种不愉快的事情,都认为是有人故意找他的麻烦。如果在工作中出了纰漏,他总是习惯性地归因于有人暗算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
秃头处长的思维,是一种最典型不过的思维:遇到问题的时候,不是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第一个想法就是推卸责任。只要事情没他的责任,任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相反,如果遇到好事情,肯定少不了他的成绩。一个人如果只有成绩而没有错误,他理所当然地会一帆风顺、升官发财的。
于是,秃头处长立即逃离这可怕的商务宾馆,自始至终也没想过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命的是,他在逃走时被服务生追赶,又因为心慌被车撞倒。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后,他故态萌发,又以为只要自己假装神志不清,警员就拿他没办法,等到过些日子,大家把这事给忘了,他仍然可以回去做他的处长。
鸵鸟一样的秃头处长,假装神志不清两个星期。等到他想拿到车祸赔偿,不得不开口的时候,他对商务宾馆房间里所发生的事已经记不清楚了,所以警方的笔录含糊不清,导致了这个案子始终作另案处理。
就在秃头处长试图蒙混过关的时候,第四起、第五起乃至第六起缢鬼杀人案件应时爆发。
第四起案子,发生在网吧花猪悬死案之后的第四天,时间也是下午,具体的地点是一个人流密集的开放式公园。
这个公园之所以人流密集,是因为公园有一个广场,每天都有商家在广场上搞促销活动,免费试用或是赠送产品,许多老年人拥挤在这里,家庭主妇也成群结队地来碰运气。还有人选择在这里跳健身舞,有人报名学习,更多的人拥来观看,每天直到夜晚广场上始终都是人头攒动。
这次事件又被视为一次典型的公共盲区杀人事件。所谓公共盲区,就是选择在人流最密集的场合,公开杀人。这里虽然人流如织,但因为往来的人群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社会关系,所以无异于荒野地带,杀人往往也不会引起注意。
公共盲区杀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特点,就是盲目从众式的淡定。具体来说就是一个人被杀了,但站在死者身边的人想不到凶案发生在自己身边,仍然若无其事。所有人相互感染,都认为没有事情发生,即使是尸体摆在面前也无动于衷。
这起事件就是这样。当时有厂家在广场上搭了个台子,铺上红地毯,请了主持人和歌手,与围观的人群互动,有奖竞猜赠送礼物。就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还有一群人聚集在那里健身。这时候,一个女人突然身体悬空,脑袋垂下,并在空中缓慢地转动着。她转动得很是缓慢,似乎有意让人看清楚她那凸起的眼珠和吐出来的黑紫色舌头。
一个中年男子看到了缓缓升起的女人,他惊愕地张了张嘴巴,正要喊叫。这时候一片花花绿绿的气球遮住了他的视线,卖气球的人吆喝道:“买个气球吧,你看这气球多好看。”当时这名目击者的意识有点游移不定,被周围喧闹的环境给转移了,心想:现在的气球,怎么做得跟个死人一样?这年头真是越来越古怪了。等到气球从他身边移开,周围已经恢复了常态。这个目击者心里感觉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安慰自己说:不会吧?你看这些人,有事早就大呼小叫起来了。没有听到惊叫,那肯定是没事。
看到女人升空的,还有一个7岁的孩子。他手中抱着琴盒,母亲拉着他的一只手,于人群中匆匆走过。看到升空女人恐怖的模样,小男孩的眼睛倏然睁大,正要再看清楚些,母亲用力地拉了他一下:“快走,别总是磨磨蹭蹭的!”于是,小男孩的视线中,只看到无数条来来往往的腿,有粗的,有细的,有滚动着白花花肥肉的,还有细伶伶裹着黑丝袜的。
因为高度的关系,小孩子看到的世界,就是由这样一条条怪异的大腿所组成。所以小孩子不喜欢和大人在一起,他们无法喜欢一个由大腿构成的世界。
当时小男孩用力想挣脱母亲的手,说道:“妈妈,妈妈,你看那边那个人……”
母亲不耐烦地呵斥道:“看什么看!人来人往的,有什么好看的?早告诉过你学习就不能分心,你好好想想五线谱,别等到台上给我丢人!”
小男孩就这样被母亲强行拖走了,不情不愿地去登台拉小提琴。
升空女人的身体转动了一周,那张乌灰色的脸,与坐在长椅上的一个少女直面相对。少女呆怔了一下,急忙用力摇晃把脑袋枕在她腿上闭目休息的男友:“快起来,快点,你快看看那是什么。”
“什么呀,用这么大劲儿,把人家耳朵都给弄痛了。”男孩子不高兴地坐起来,顺着女友的手指方向看去。他只看到一群圆桶似的肥大婶,正在前面的空地上吃力地跳着健身操。他好像在人群中发现了有趣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
女孩急忙凑过来:“看清楚了没有?你也看到了?”
“看到了。”男孩说,“是挺有意思。”
女孩生气道:“说什么呢你,连人家说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看到了。你看到什么了?”
男孩道:“你不就是说那边那个肥女吗?腿比大象还粗,你再看她的腰,哈哈哈,就这还出来跳舞呢!”
女孩急了:“什么呀,刚才我看得清清楚楚,一个巫婆从空中飞过来。真的不骗你,我刚才真看到了。”
“哈哈哈,”男孩笑得更开心了,“巫婆来了,伏地魔也要来了,然后这公园就轰的一声炸了。”说完这句话,男孩搂住女孩,贴在女友耳边讲起了恐怖故事。女孩睁大眼睛听着,突然吓得哇的一声,拿拳头用力打男孩。男孩一边躲闪,一边捉住女友的手,将女友柔软的身体压在长椅上,然后俯下身开始亲吻。
女孩子漫不经心地扭动着身体,还想扭身向四周看,可她只看到了高高的树梢与略显压抑的天空。叹息了一声,感受到男友的热吻,她开始热烈地回应。四周的喧嚣与吵闹声,迅速地与他们的世界分离了。
凶案现场的淡漠与冷静,已经接近恐怖的程度。许多人目睹了这一事件,但因为公园里的人群没有丝毫反应,目击者认为自己有可能是看花了眼,又或是那女人在玩什么新式的健身运动,竟然无人喊叫。
女人的身体跌下来,栽倒在一棵树下,脸朝下趴在地上。体内的分泌物从她两腿间溢出来,恶臭充盈四周。
与女尸一树之隔,有两个肥婶正在交流八卦资讯,最先嗅到了异味。两人的鼻翼同时抽动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说:“好臭,好臭,又有人在公园里拉屎了,警员也不说管管这事。再这样下去的话,这里就没法来人了。”
说完,两个肥婶拎着菜袋子,走出公园去逛菜市场了。
不断地有人走过来,嗅到异味,人们都急匆匆走开。最多不过是掩住口鼻,嘀咕一句:“好臭,好臭,这里为什么这么臭啊!”
许多人都嗅到了异味,但却没有人注意到伏卧在地上的女尸。这是因为最初的目击者没有反应,后续者便固执地认为没有事情发生,即使是看到了异常,一时也难以改变想法。
女尸就在人流稠密的公园里静静地伏卧了一个多小时。这期间至少有几十个人经过看到,但所有人都把这具女尸向着合理的方向想象。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个女人喝醉了,又或是因失恋而把自己搞成这样,还有人认为这是个女疯子。
又过了一个小时,有对夫妇带着他们的孩子,选择这个位置取景摄像。妻子和孩子在前面不停地奔跑、旋转,丈夫手拿家用摄像机亦步亦趋,不停地叫着:“这里好,后面那棵花树很美,就在这里别动。”妻子和孩子就绕着树,慢慢地转动着身体,展示出自己最可爱的一面。
可丈夫却皱起眉头,他在摄像机的镜头中看到了会破坏画面整体美感的东西。他打了个手势:“往左,再往左,右边不行。”
妻子反对:“不能往左,左边味道不好。”
“嗯,这味道是不对劲。”丈夫停止了摄录,抽动鼻子,在空气中追踪着味道的来源,终于看清楚了树下的女尸。但是和所有人一样,他没有想到这是具女尸,有些怀疑这是哪家服装店丢弃了的木制体模,因为女尸的肤色已经不再有活力,明显地透出一种森冷的气色。
当时丈夫很沉静地说了句:“别回头,牵着宝宝的手,离开这里。”
妻子心知有异,“嗯”了一声,牵着孩子的手说道:“宝宝看那边,妈妈带你去买气球。”
孩子一边走一边回头:“妈妈,妈妈,那是什么?为什么这么臭?”
丈夫听到妻子淡然地回答道:“是有人乱扔垃圾,不讲公德,宝宝是个乖孩子,咱们不学他们。”
等妻子带孩子走远,丈夫走近女尸,仔细地看了看。他心里的疑惧得到了证实,就立即拨打了电话报警。
闻讯赶来的警方对此桩谋杀异案表示出极大的震惊。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受害人于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以绳索之类的凶器勒死,目击者何啻数百,公园里的游客更是无以数计,怎么可能不被人发现?而且在女子被害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竟无一人察知异常并报警!
不可思议!
整个事件都脱离了常识的轨道,完全丧失了逻辑的意义。
由此,公共盲区杀人这个概念,就成了警方关注的重点。
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公共场所缢杀事件,让警方因为极度震骇而陷入刑侦能力丧失的状态中。
每天,警局都要召开案情研讨会,但会议上很少有人说话。即使是说,也只有一连串的疑问。
第一桩是电影院公然缢杀案,一名女观众在电影放映期间被活活勒死。所有的观众都看到她被提升到空中,勒死之后再任由她的尸体跌下。整个过程中没人看到凶手,现场也没有发现类似于绳索之类的凶器。
第二桩是秃头处长女下属缢死案,但由于秃头处长装作神志不清,再加上凶杀现场不属于公共区,所以警方将网吧女玩家花猪案列为第二桩。这桩案子同样是在公众视线之下,但却巧妙地利用了玩家陷入游戏时对身边的事物反应淡漠这个特点,于众人面前缢死花猪,同样无人察觉。
第三桩就是这里说到的公园缢杀案,这桩案子更过分。一名女子在人来人往的公园被缢杀,而且她的身体还被拉升到高处,目击者虽然诧异,却因为其余人没有反应,而误以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所以同样也无从追查凶手。
就在这种案子的排序情形下,有人提出了公共盲区杀人的概念。此观点认为:凶手是一名洞悉群体心理学的高人,他精心研究过公共场所群体的心理,掌握了一种利用群体心理盲区杀人的手法。凶手周游于人群密集的熙攘之地,一如鱼儿游弋于水中,他就在你面前,你却看不到他,因为你的视线会选择性地把他忽略。他所选择的受害人也是随机的。因为在电影院受害者、网吧受害者及公园受害者这三者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共同点。她们只是被凶手以同样的手法杀死,仅此而已。
按此逻辑继续推断,一个在凶杀现场而被所有人忽略的人,必然是一个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凶手的人。你就算是亲眼看到了他在杀人,也不认为如此。事实上,这三起案件中,所有人都看到了行凶者,但是大家却全都从自己的视线中删除了这一画面。为什么呢?因为你的大脑拒绝接受此人是凶手的现实。
这样就需要为凶手画一幅肖像,他站在你面前杀人,你却固执地拒绝承认,那么,他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凶手必然是一个相貌普通、毫无特色的人。如果外貌太过于出众,如英俊的男子或美丽的女子,又或是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都会引起人的注意。当然凶手也不能够丑陋,总之,任何特点都将让他无法如愿藏身。
此外,凶手身边必然还有一样东西,牢牢地吸引着公众的视线,可以让他趁此机会,从容不迫地选择受害人,将其杀死再淡定离去。而在这一过程中,因为你的注意力被你认为更重要的事情所吸引,根本无暇顾及。
当时警方在工作会议上认为:电影院中紧张的剧情,网吧里玩家的痴迷,以及公园中商家促销的活动,这些都构成了对公众的必然性吸引。而当凶手出现在沉迷于剧情的观众之前,出现在沉迷于电子游戏的玩家之前,出现在公园商家促销的舞台之前,都不会引起注意。
除此之外,凶手还必须营造目击者思维的盲区,缺少了这个,案子就不成立。
电影中的观众被绳索勒住提升到高处,网吧里的女玩家被提升到高处,公园里的女游客被提升到高处。这三次行动中,凶手一定是在死者身边,如果不在的话,就无以解释三名受害人升空悬浮的异事。凶手就站在受害人面前,而目击者却视而不见,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凶手被视为必须出现在那里的,他设法让自己成为环境的一部分,所以目击者才会直面目睹却一无所见。
所以这个案子的关键,就在于破解凶手的隐身之谜。
一个人要如何站在公众面前而不被公众注意?这有很多种办法,这方面凶手显然是行家。
就在警方试图破解这个心理谜题之际,第四桩(实际上是第五桩)凶杀案于一周后登场。此次事件的发生地点,是人流最为密集的火车站。当时数千名乘客正拥挤在检票口前,许多乘客扛着一人多高的巨大行李,遮挡了后面人群的视线。广播里不时报出火车临站的车次,兼以嘈杂的人声,湮没了人的听觉,让人的心态变得麻木而僵硬。
就在这摧毁人类知觉的强大氛围之中,一名女乘客高高升起的身体,将乘客们的视线一下子集中了过去。后面的乘客于惊骇中看到了悬空女子那惨白的脸、凸起的眼珠和伸出嘴外泛着乌紫颜色的舌头。
太多的人看到了这一幕场景,但随即目击者被旁边的人用力推搡着,被前面乘客扛在肩上的巨大编织袋撞击着。越是想看清楚升到空中的女子,偏偏就越无法看清,因为只要你缓步凝神,就会遭受到后面人流的重力冲撞:“快一点,快快,磨蹭什么你!”
唯有把惊讶的心思收起,赶紧顺着人流进站。
有人信誓旦旦地声称,他看到了女子悬空的脚,还看清楚女子赤脚穿一双品牌运动鞋。但更多的乘客则否认这一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将影响到刑案追踪的方向。
如果女子的脚部并没有彻底悬空,那么,她很有可能是被凶手高高地举起来的。等大家看到了这桩谋杀杰作,凶手丢了尸体,检票出站,让警方欲行追踪而不得。
而如果女子的脚部彻底悬空了,那么这起案子,就难以再追究女子周边的人,必须设置一个隐身的凶手在旁边。凶手提着勒在女子颈部的绳索,将女子高高地拉到空中。可是你看不到凶手的所在,因为他巧妙地隐身于你的视觉盲区内,你只能感觉到凶手那无声的阴冷笑声。似乎在嘲笑警方的无能和无奈。
火车站公共区女子缢杀案发生之后,警方赶到现场时,已经无法再找到一个即时的目击证人。所有的证人都在火车上,他们已经离开了。
可是,凶手是否也随这列火车离开了呢?警方对此持悲观态度。就是在这起向警方能力公开挑衅的案件的激发下,群体谋杀的概念浮出水面,取代了公共盲区杀人的假说。
群体谋杀概念。
群体谋杀共分两种,一种是固定性群体谋杀;另一种则是临时性群体谋杀。
最早警方提出来的是固定性群体谋杀,以此取代公共盲区杀人事件的假说。因为警方发现,公共盲区杀人事件假说中有一个致命的漏洞。这个漏洞就是,无论凶手以何种方式于公众群体中隐身,首要的前提就是他不能做出引人注意的事情。而杀人是醒目的行为,一旦杀人事件发生,就很难再继续隐身。
比如说,在公众场合中,你可能注意到这样一个男子,他矮小,他普通,他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特色。即使他站在你面前,你也无动于衷。可当他用绳索勒死一名妙龄女子,再将尸体拖向空中,并向你冷笑,而你却仍然注意不到凶手,这未免太夸张了,显然已经脱离了公共盲区的范畴。
所以说,公共盲区并非不存在,只不过这种盲区的排布,需要一个团队鼎力合作。
譬如在电影院里,在网吧里,在公园里,在火车站密集的人流之中,如果存在着一支杀人团队,他们中密切分工,有的以绳索绞住受害者的脖子,有的将受害人举到高空,其余的人则用身体遮住公众的视线,营造出巨大的喧哗声,转移公众的注意力,这种公共盲区就轻而易举地制造出来了。
一定是存在着这么一个可怕的团队,团队成员的数量,也许比你想象得更多。
但是通过对四起凶杀命案的现场比对证实,电影院凶杀案的观众,并没有再次出现在网吧、公园、火车站这三个新的杀人现场。而后三处凶杀现场的目击者,也没有相互重叠之处。这个说法虽然得到了证实,但警方自己也拿不准其准确性究竟有多高。
这是因为,这四起凶杀案中的现场目击者数量过于庞大了,电影院的观众超过百人,网吧有50多人,公园是开放的,人数不好确定,而火车站的人流保守一些估计,也不会少于万人。可怜的警局,根本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寻找每一个目击人并核查其身份。
但是,每个凶案现场总有十几个主要的笔录证人,因为这些证人没有相互重合,也就是没有人同时成为几桩凶杀案的目击者,他们最多只是目击一桩。在这个基本数据下,临时性杀人群体的概念应时而出。
这种观点认为:电影院凶杀案中,所有的观众都是凶手,观众们共同杀死了受害者,并达成了一致的证词;网吧中的所有玩家都是凶手,这些玩家联手杀死了网友花猪,同样达成了一致的证词;公园中围绕着被杀女子的人群,统统都是凶手,否则无从解释,何以一个人被当众杀掉而现场却波澜不惊;火车站中,环绕着受害人的乘客们都是凶手,他们勒死受害人,将她高高举起来抛掉,然后若无其事地通过检票口,登上火车远走高飞了。
这些临时性杀人团伙,是流动的、无规律的。突然之间数十名素不相识、从无往来、相互之间连姓名都不知晓的人聚集在一个公共场合中,因为不明原因合伙杀掉一名受害人,然后众人若无其事地散开,继续他们平静的人生。
临时性群体杀人的解释,大致就是这样。
可好端端的,这些无意中聚集在一起的人,为什么要杀人呢?
再解释下去,也不是没有答案。一种解答途径,认为诸多缢杀案件,每一起都是孤立的、偶然的、突发的。比如说,在电影院中,有名观众吵吵嚷嚷,不停地干扰观众,观众们一怒之下当场将其缢杀,而后编造出缢鬼杀人的故事来为自己开脱。凶案的过程完全是偶然的、不确定的,也是无法防范的。
按照这种解释,就意味着这世界上的人,可爱的孩子,蹒跚的老人,有责任心的丈夫,充满幸福感的妻子……他们随时都可能成为凶手,沦为恐怖的缢杀者,缢死受害人之后再若无其事地走开。这个说法太可怕了,它意味着这个世界丧失了确定性,从常理上来说是不可能的,违背了人类社会最基本的观念与常识,所以殊难服众。
为了避免荒唐的观念误导人的思维,将刑侦者置于精神分裂的险境中,又有人提出了邪教集团杀人概念。
此观点认为,有一种可怕的邪教,散布末世之说,说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只有加入邪教,才能够获得解脱。而世人从罪恶中解脱的唯一法子,就是在将妻女与所有的财产献给教主之后,再按教主的吩咐自杀,让教主没有后患地尽情挥霍你的财富。这种说法骇人听闻,但世上真的有这种宗教,而且也总是有受骗者。
这种说法认为,有心性邪恶的人成立了这样一个邪教,在骗取了教徒的财产之后,就唆使教徒自杀,或是他杀。电影院、网吧、公园及火车站等缢死事件,受害者均是年轻的女性,这是邪教杀人最热衷的目标。而所有现场的人群分布不一样,只是因为由不同的教徒负责执行而已。
但是,这个说法是极端可疑的。一个邪恶教义的出现,不可能丝毫不受到社会任何方面的注意。邪教必须做欺骗性宣传,骗取轻信的人入教,而且入教的人在将财产捐献给教主之时,必然会引发财产继承人的不满,法律上的诉讼必然会有。也就是说,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邪恶的教义,断无可能掩人耳目,必然会广为人知才对。
但是,没听说过有什么邪恶的教义出现。
如此一来,警方的视线就转移到了传说中的女缢死鬼身上。会不会是这样一种情况,围绕着传说中的女缢死鬼,形成了一种广泛而可怕的社会认知,这种认知强化了社会中的杀机与戾气,从而导致了多起凶杀案发生呢?
更明确地说,警方认为,传说中穿越了千年时光阻隔的缢死女鬼,终于来到了现代都市,可怕的魅影游移于人群之中,正在有条不紊地绞杀年轻女子,以宣泄她的怨毒之气。
警方认输了。
实际上,警方是经常认输的,一桩案子久无结果,时间长了不再为公众所注意,案子就成了悬案,封存于被厚厚尘埃覆盖的档案堆里,从此无人提起。而警员们仍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佯作不存在悬案的样子,继续享受神探的称誉而洋洋自得。
全世界都有这样的事情。世界各国的警局里,封存的未解之案比比皆是。但既然这些悬案已经被世人所遗忘,警局也乐得当它不存在。
实际上,当时的警局就是抱着这种心态,硬着头皮希望挺过难关。运气好案子突然破了,这固然是好;如果始终无法破解,这也是正常之事。只希望这样的怪案不要再频频出现了,受不了的警员的神经会因此崩断的。
只要不再发生新的缢鬼悬浮怪案,事情就会慢慢被淡忘。这就是当时警员们的侥幸之心。
但是警方的侥幸之心,被残忍的新案子击碎了。
就在轰动一时的火车站缢鬼杀人事件之后一周,一名气质优雅、外表出众的女子步出机场。她是一家国际实业财团的高级白领,名叫温妮,传闻说她与董事长的关系极为密切,所到之处,极是引人注目。
温妮也是媒体关注的宠儿,出了机场之后,一群记者立即拥上前来,询问她有关公司经营方向的问题,以及她对股市的看法。温妮得心应手,对记者的问题作出极为优雅婉转,但细究起来并无实际内容的答复,记者则如获至宝,急忙将她的回答记录到小本本上。前面一名男子迎上来,请温妮上了辆豪华商务车,向市区驶去。
迎接温妮上车的,是这家公司的总裁,姓高,叫高豹。高豹那棱角分明的脸,经常出现在媒体上。有不怀好意的媒体暗示,高豹和温妮关系暧昧,但实际上他们之间很单纯,温妮能够获得董事长的欢心,固然与她的外貌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她的才干。董事长不可能将公司交给一个花瓶来管理,这是业界的共识。
两个小时后,商务车驶至公司那幢24层高的大厦前,高豹和温妮下了车,由助理替他们拎着公文包,步入公司总部。
总部在大厦的18层,十几间公共办公区,相同数目的部门经理办公室。走过普通员工正埋头工作的公共办公区,就到了总裁、副总裁以及温妮的单独办公室。这些办公室里,都有单独的卫生间,宽大而明亮,但很少使用。
温妮的办公室门早已打开,助理替她推开门。高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了进来。虽然他知道温妮会先进入洗手间补妆,他应该稍晚一点进来才对,但是由于彼此之间的关系较为简单,也就没理由人为地搞得太复杂。所以高豹就跟进来了,自己坐在沙发上。而温妮一边同高豹说话,一边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吐了吐舌头,然后进了洗手间,随手将门带上。
温妮补妆去了,高豹坐在沙发上,十指交叉,思考着温妮带回来的讯息。其实,这些讯息无关紧要,但思索这事本身总是蛮有品位的。他是个极重仪表的人,所以习惯于保持一副思索中的泰然态度。
正在思索之际,洗手间里突然传来了轻微的异响,高豹诧异地扭过脸,看着洗手间的门,不明所以。这时候洗手间的门突然发出了一连串的咚咚声,听起来像是里边的人在用力踢门,但从震动的声音来判断,声响却是来自比较高的位置。
当时高豹立即站了起来,对温妮的助理说了声:“赶紧把门打开。”
女助理立即上前,想拉开洗手间的门,却发现门从里边反锁了。她立即取出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门,然后就呆住了。
温妮的身体,在洗手间的地面上呈一个奇怪的姿势。任何人都会一眼看出,她已经不再是个活人了。脖子上有一道深嵌入骨的勒痕,使她的脑袋歪到了不可能的角度。
是谁杀了她?
高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间空空荡荡、四面封闭的密室,慢慢地退后几步,吩咐道:“报警,还有,我要立即向董事长报告。我确信当地警方不足以应对这一事件。”
高豹不愧是总裁,他一句话,就道破了当时警方的困境。
这个案子,实际上已经将警方逼至山穷水尽的地步。就算是警方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什么临时性群体杀人的概念拿到这里来摆弄。这家公司是极具国际影响力的,无论是被缢死的女高管温妮,还是现场的目击证人高豹,都是在业界享有盛誉、鼎鼎大名的人物。如果此案不能侦破,后果的严重性,怎么形容都不会夸张。
面对这一系列杀人怪案,当地警方已经无能为力。据说当时的警督接到报案之后,就开始写辞职报告。而警方的困境也早为人知,此案一发生,素有神探之称的罗开作为支持人员被调了过来,协助侦破此案。
罗开,他目前是我的上司。但10年前,他也不过是刚刚出道,在另一座城市做刑事警员,因为一连侦破了几起疑案而声名鹊起,被视为警界未来一代的希望。我听到的消息是,罗开起初坚决拒绝这一任务,但是上峰对他极尽恐吓之能事,如果罗开不能侦破此案,由此受牵连而遭解职的官员,只怕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所以无论罗开是何种态度,他必须来,而且必须破案!
罗开来到之后,当地的警局官员如众星捧月,将他接到会议室。坐下后来不及寒暄,正要说案子,罗开已经开了口。
他说:“本地的案子,情形、经过我已经全部了解了。现在我要说的是,这几起怪案,都已经超出了我的刑侦能力,是我无法解决的。”
于众人的绝望表情与压抑气氛之中,罗开继续沉静地说道:“如果说这些案子真的能够侦破的话,只有一个人能够胜任。
“这个人就是警界的传奇标范——威伯。
“虽然威伯已经退休10年之久了,但必须请他老人家出山,必须的。”
当罗开说完这番话之后,当地警员警官的表情极其古怪,却谁也不说话。
原来,早在系列凶案发生之初,当地警局的韩警司就亲自去养老院,向威伯求助,不承想威伯已经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当韩警司去找他的时候,威伯坐在轮椅上,露出惊喜交加的表情,对韩警司说:“你来了,你来看我来了!好,好好好。”
韩警司急忙道:“威伯,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又要麻烦您老人家了,您可能听说了吧?缢鬼杀人案,好凶好凶啊,光天化日,公众场合公开杀人,却无人看到凶手的身影,威伯您说这案子奇怪不奇怪?”
威伯大喜,说:“你来了,你来看我来了!好,好好好。”
韩警司怔了怔,继续说道:“是啊,威伯,我来看望您老人家了。您老人家这次可一定要出手啊,不然的话,咱们警局的名誉,就算是彻底完了。”
威伯喜出望外,说:“你来了,你来看我来了!好,好好好。”
韩警司呆了一下,说:“威伯,您老人家这话已经说过了。”
威伯更加兴奋了起来,说:“你来了,你来看我来了!好,好好好。”
当时韩警司心下狐疑,拿手在威伯面前晃了晃:“威伯,你能看清楚吗?”
威伯仔细一看,大喜,说:“你来了,你来看我来了!好,好好好。”
这时候韩警司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儿了,急忙找到医生,问:“怎么回事?威伯他老人家怎么了?为什么他翻来覆去总对我说同一句话?”
医生笑道:“韩警司啊,你不至于看不出来吧?老年痴呆症,表现就是这个样子的。现在的威伯,记忆力只能维持3秒钟,3秒钟一过,他老人家就忘记了。所以他老人家见到你之后很兴奋,会对你说,‘你来了,你来看我来了!’说完这句话,老人家就忘记了。再次看到你,以为你刚刚来,于是又重复那句话。如果你心情好的话,可以在威伯面前坐上一整天,我保证威伯会说整整一天的‘你来了’。”
威伯患了老年痴呆症?这个消息让韩警司一下子就瘫了。本以为有威伯这根定海神针,能够镇住所有的妖魔鬼怪。岂料岁月不饶人,智慧绝顶的神探威伯,竟然只能保持3秒钟的记忆了。让威伯出山侦破缢鬼杀人奇案的念头,到了这地步,就只好放弃了。
正因为威伯指望不上,所以大家才寄望于新一代的神探罗开。岂料罗开明确表态,他根本无力侦破此案,非得威伯出马才行。听了罗开的话,韩警司唉声叹气,告诉了罗开威伯患上老年痴呆症的情况。
罗开听了大为诧异,说:“这怎么可能?威伯一世,是最善用脑子的人,老年痴呆症是说大脑钝化,活力不足。不是说威伯肯定不会得这种病,可他患这种病的概率,应该不是太高的。”
韩警司苦笑道:“这世间的事情啊,说不准。你看美国总统里根,不也患了老年痴呆症了吗?”
罗开哈哈大笑,说:“这不一样,里根是政治家,美国又是民选政治,政治家不需要脑子的,只要外表长得帅,包你当上总统。外表不帅,再有智慧也白搭。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接受威伯患上老年痴呆症的说法,我必须亲自验证一下。”
韩警司问:“怎样个验证法?”
罗开说:“这容易,我们悄悄开车到养老院,远距离观察观察,如果发现异常,那时候再说不迟。”
韩警司说:“那好吧,这案子我破不了,你也破不了,非得请威伯出来。可是……我就想不明白,难道你是说威伯的老年痴呆是装出来的吗?可这又是为什么啊?我们每次敦请老人家出山破案,又不是白让他干,每次都要送老人家一只痒痒挠的。”
罗开忍着笑,说:“可能是威伯那里已经不缺痒痒挠了,所以他的记忆只剩下3秒。如果这次换件礼物,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两人开车去了养老院,先是躲在远处,用望远镜偷偷地观察威伯。凡是搞过刑侦的人,对被人监视特别敏感,两人不敢靠近,生怕威伯察觉。
两人用望远镜找到威伯,发现老人家正坐在轮椅上,轮椅停在一棵树下,威伯面对着湖面,一动也不动。韩警司和罗开用望远镜一动不动地看着,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看得两人眼睛生疼,可是威伯就像是尊雕像,始终未曾动过。
“唉,”韩警司泄了气,将望远镜丢开,“我琢磨着,我辞职之后还是开家养鸡厂好,每天都有新鲜的鸡蛋吃,你说是不是?”
罗开却低叱一声:“别出声,有人向威伯走过去了。”
韩警司急忙拿起望远镜,果然看到一个穿条纹病号服的老人慢慢地向威伯走了过去,和威伯一问一答,正在说着什么。
罗开扭头,对韩警司说:“你看清楚了没有?这像是老年痴呆症吗?”
韩警司怒极,丢了望远镜骂道:“这个怪老头子,居然敢装病骗我,太不像话了!我发誓要在他所有的痒痒挠上都涂上痒痒药,让这老东西知道我的厉害!”
罗开失笑道:“不就是装病号不想接案子吗,要不要惩罚得这么重啊?我们俩悄悄靠过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两人借着树木的掩护,迅速向威伯靠拢。到了湖边,躲藏在威伯身后的那棵树后,探头偷听着。
与威伯对话的老人,年纪比威伯更大,不会小于80岁。就见他颤悠悠地拄着拐杖,问威伯:“小威呀,听说你病了。得的是什么病啊?”
威伯用手指着头,严肃地说:“我的记忆力,只能维持3秒钟。”
“好,这个病好。”那老人点头,又问道,“小威呀,听说你病了。得的是什么病啊?”
威伯用手指头,动作与刚才不差分毫,严肃回答道:“我的记忆力,只能维持3秒钟。”
“好,这个病好。”那老人心满意足地点头,又问道,“小威呀,听说你病了。得的是什么病啊?”
威伯答:“我的记忆力,只能维持3秒钟。”
两人就这样一问一答,不停地重复着。问者总是问同一个问题,回答问题的威伯也重复回答着,甚至连肢体动作都一模一样。
“这两个怪老头在搞什么鬼?”韩警司和罗开先是错愕,随即大骇,“老天爷,两个同样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病人碰到一起,他们会这样反复无休地问答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韩警司和罗开垂头丧气地回到警局,正要进办公室,一名警员走过来:“韩警司、罗警官,刚刚发生的女高管缢杀案的证人说务必见到你们,否则的话,他拒绝做笔录。”
“不见。”韩警司道,“除非他乐意为我的养鸡厂投资,你问他乐意吗?”
“我乐意。”接话的就是目睹女高管温妮于紧闭的洗手间中被缢死的高豹,他粗大的手指直戮到韩警司的鼻尖前,“混账东西,我才知道你们警局竟然是如此的无能!温妮被害之前,已经连续发生了多起血案,可是你们却置若罔闻,任由凶手肆意作恶。拿着纳税人的钱不说办案,却想着自家的养鸡厂!你信不信只要我吩咐一声,你的养鸡厂连根鸡毛都剩不下?”
高豹是国际名人,韩警司认出了他,泄气道:“随你骂好了,我反正是死猪一只,不怕你开水烫……对了,你不去做笔录,找我干什么?”
高豹道:“我要你尽快侦破温妮的命案。这话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案子破不了的后果。”
韩警司看了看罗开,对高豹说:“这样好了,你来我办公室,由我们两个亲自给你做笔录,顺便交流一下案子的侦破情形,怎么样?”
跟我交流案子的侦破情形?找错人了吧?高豹心下狐疑,猜到韩警司可能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就进了办公室,很配合地详述了温妮被杀的经过。韩警司发问,罗开在一边做笔录。等结束后,高豹问:“你们两个说要和我交流侦案情形,我该怎么理解这句话?”
“这个……”韩警司满脸尴尬,先站起来,走过去把门锁好,回来后坐下,对高豹说,“高先生,你的公司是国际性大财团,你是国际名人。这次遇害的温妮,也是国际名人。可你们公司竟然出了这么一桩怪事,我想……总之,这件事在国际上的影响,肯定是非同小可的,对不对?”
高豹没有弄明白韩警司的意思,但他既然能坐到国际财团总裁的位置上,自然是相当的干练沉稳、老辣深沉。对听不明白的事情便不做声,只是用凌厉的眼神看着韩警司。
韩警司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把他的话继续下去:“高先生,我确信对于温妮遇害,你们必然悲痛于心,急切地想抓获凶手,以慰温妮在天之灵。可任何事情都有一个过程,警方办案自然要走警方的严格流程,未必会配合你们的预期与节奏。”
高豹愤懑地回答了一句:“我可不可以把你的话作为警方的正式答复?”
韩警司吓了一跳,急忙摆手:“别别别,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高先生,你们公司规模宏大,肯定有着一些合作密切的伙伴,譬如商务调查公司。你们总是要搜集一些相关情报吧?竞争对手的,又或是你们关心的什么人的。我想提醒高先生的是,如果你们启用商务调查公司或是私家侦探介入此案的话,会把局面搅得一团糟,干扰警方的刑侦视线。我现在以警方的名义正式向高先生表态:我们不支持这种做法。”
“这个……”高豹吓了一跳,心说这个警司有点道行,居然能够猜出我不信任他们警方,准备起用私家侦探来解决温妮被杀一案。饶是这位总裁久经商海浮沉,历尽苍生百态,却又如何能够猜得到,实际上韩警司是在暗示他:这案子警方无能为力,建议他起用私家侦探。
韩警司心里的想法是,这家公司如此庞大,肯定能联系上国际名侦探,不管是谁破解了这几桩案子,成果总归要算到警方头上,何乐而不为呢?
两家说扭进去了,韩警司在为自己不露痕迹地暗示了对方寻求私家侦探的帮助又没有丢了警方的颜面而沾沾自喜,而高豹却困惑于这个韩警司,怎么会一猜一个准,居然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
于是谈话至此结束,高豹没有和韩警司握手,站起来径直离开了警局。
一上车,高豹就立即打电话给与他公司长期合作的商务调查公司老总,让对方老总立即赶到他的办公室,说他有秘事要谈。等高豹回到公司,对方已经到了,双方在公司门前握了一下手,谁也没有多说话,立即进入公司,走进一间小型会议室,将房门锁好,然后坐了下来。
高豹劈头问道:“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对方答:“是为温妮小姐遇害的事情吗?”
高豹点头:“我现在急需一名货真价实的侦探,能够帮助我破解温妮小姐遇害的内情。你和我一样清楚,董事长正在等着我的报告。”
对方回答:“很抱歉高总,你的要求我无法满足。”
“什么?”高豹勃然大怒。
对方道:“我说的是实情。高总,你可能不知道,温妮小姐遇害一案,并非是孤立的,它是短期内所发生的系列凶杀案中的一桩。前几桩依次是:电影院杀人案、网吧杀人案、公园杀人案、火车站杀人案,此外还有一桩商用宾馆杀人案,最后这桩是警方刚刚加进来的,到了温妮小姐这里,已经是第六桩了。但不论是警方还是我们私家侦探,事实上并不存在能够破解此案的真正人选。”
高豹怒不可遏:“你是说,这些案子,真的是传说中死了几百年的女鬼在杀人吗,所以才会无人能够破解?”
对方回答:“我知道这样回答,你会不高兴,但我只能这样回答你,事情可能真的是这样。”
高豹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我不能接受这个结论,不能接受。哪怕真是邪鬼作的案,那么这世上也应该有捉鬼擒妖之人。这个叫市场需求,你懂的。所以既然有血案摆在这里,就必然有能够侦破此案的人物存在。他是谁?他在哪里?你破解不了,但不等于别人也破解不了。现在我请你告诉我,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有没有?”
对方犹疑良久,说道:“有,这样的人以前有。警方称呼此人为威伯,可是此人最近病了,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威伯?”高豹念着这个名字,凑过去,“把这个人的情况给我详细地说一说。”
黄昏时分,养老院里忽然来了个新的入住者。这个人非常奇怪,全身上下都包裹着白色的绷带,好像是应该送进医院急救的患者,却不晓得怎么给送到养老院里来了。
因为全身都是绷带,所以无法看出此人的年龄。他被推入威伯对面的空房间中。一个年轻男子守着“白绷带”,不时地拭泪,口中叫道:“爸,你醒一醒,你的病已经好了,以后你就可以住在这里了,看这里的风景多美,你老人家操劳一生,就在这里颐养天年吧,我会每天都来看你的。”
很奇怪的是,养老院不仅住进来一个怪人,连当天的护士也全部换过了,都是陌生面孔。有两个护士经过威伯的病房,按说她们应该让“白绷带”的家属离开,让老人们休息,可是她们却视若不见,任由那年轻人留在“白绷带”的房间里。
这时候威伯从房间里出来,看到对门有新人入住,大喜,就踅了进来,大声问道:“这是你爹吗?得了什么病啊?”
年轻人回答道:“是我爹,没什么病,就是年纪大了。”
“哦,”威伯满意地点了点头,突然面有喜色,大声问道,“这是你爹吗?得了什么病啊?”
年轻人呆了一下,硬着头皮回答道:“没什么病,就是年纪大了。”
“哦,”威伯点头,忽然又惊喜地问道,“这是你爹吗?得了什么病啊?”
前面已经说过了,现在威伯的记忆力在大脑皮层里只有3秒钟。刚刚问过的话,问完了就已经遗忘,所以他会继续问下去,直到被人强行打断为止。
同样的问题,颠三倒四,反反复复,年轻人被问得心里发毛,硬着头皮重复回答。但威伯持之以恒地问个不休。年轻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回答,十几遍车轱辘问答过去,年轻人终于崩溃了,赶紧溜出去叫了护士来。护士则不由分说,将威伯强行搀扶回自己的房里,让威伯上床睡觉,年轻人才终于解脱了出来。
老年痴呆症最大的特点,就是患者意志力崩溃,再也无法集中心志。只要脑袋挨到枕头,就会立即熟睡过去。
威伯的表现正是如此,他进入了熟睡状态,均匀地打着呼噜:“呼……噜噜噜噜,呼噜噜噜……”这时候,威伯的房门被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一条人影闪了进来。
啪嗒一声,进来的人打开了房间里的灯。
是一个中年人,头发蓬乱,脸上戴着黑巾,遮住了鼻子嘴巴,只露出一双目光凶狠的眼睛。只见他走到威伯的床边,将一把刀放在威伯的脖子边,另一只手摇晃着威伯的身体:“喂,老东西,醒醒,讨债的来了。”
“呼……噜噜噜噜。”威伯打着响亮的鼾,翻了个身,背对着蒙面人。
蒙面人呆了一下,恶狠狠地骂道:“老东西,这时候蔫了,忘了你10年前送我进监狱的时候了?那时候你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今天我要是不剥了你老东西的皮,算我白活。”
说着话,蒙面人一把掐住威伯的脖子,把威伯的脑袋用力扭过来:“老东西,睁开眼睛看看我。”
威伯睁开了眼睛,诧异地看着蒙面人:“你是哪个啊?”
蒙面人低吼道:“你的冤家对头,是你把我送进监狱里的,还记得吗?”
威伯重复道:“你是哪个啊?”
蒙面人扯落面罩,凶狠地说:“看清楚了没有?10年前,我在银行工作,想办法弄了几千万,如果不是你多事,老子现在早去了夏威夷海滩冲浪去了。老东西,你毁了我一辈子,还记得吧?”
威伯仍然是那句话:“你是哪个啊?”
蒙面人气急败坏:“你好好看看我,不信你想不起来。”
威伯的问话,连语气节奏都没有丝毫的变化:“你是哪个啊?”
蒙面人怒极:“不信你认不出我来,先让老子给你放点血,让你恢复恢复记忆。”说着话,蒙面人一只手扼住威伯的脖子,另一只手高高地举起刀,正要戳下。
这时候房门突然开了,对门刚刚住进来的年轻人冲了进来,大喝一声:“住手!”
蒙面人身体稍一呆滞,猛地蹿向窗口,想要越窗而逃。年轻人直冲上去,隔着窗口将那人抓住:“站住!你敢持刀行凶,别想逃!”两人在窗口前厮打起来,年轻人的手始终牢牢地抓住蒙面人的衣服。蒙面人无法逃掉,情急之下,他一刀戳了过来。年轻人猝不及防,惨叫了一声,眼见得那柄刀直插在他的心口上,只余半截刀柄在外边,他的身体慢慢栽倒在威伯的床下。
冷风起处,夜空中响起了凄厉的异声。威伯慢慢坐起来,极为惊讶地看着倒卧在他床下的年轻人,失声问道:“这谁呀?怎么睡在地下了?会着凉的啊。”
问完这句话,威伯躺了下去,然后又满脸困惑地坐起来,吃惊地望着床下的年轻人:“这谁呀?怎么睡在地下了?会着凉的啊。”
然后威伯躺下再起来,继续重复刚才的问话,一遍又一遍。十几遍过后,终于有个护士推门进来,发现屋子里的情形,顿时大叫起来:“快来人啊,这里出人命啦,有人被杀啦!”
一个接一个的护士跑来,然后是一个穿白大褂的医师。他用手触摸了一下年轻人的鼻息,叹息道:“可惜晚了一点,要是有人早一点呼救,他可能还会有救……”叹息声中,医师看了看在躺床上半清不醒的威伯,摇摇头。进来一张担架,将年轻人的尸体抬了出去。
一个女护士面带怒色,走到威伯的床前,斥责道:“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在你面前,你怎么不叫人来?”
威伯诧异地睁大眼睛,坐了起来,看着女护士:“谁呀,大半夜的闹哄哄的,怎么这么多的人啊?”
女护士“哼”了一声,没有理睬威伯,随手关闭了房间里的灯,扬长而去。威伯呆头呆脑地坐在床上,重复问了一句:“谁呀,大半夜的闹哄哄的,怎么这么多的人啊?”
问完这句话之后,威伯3秒的记忆就已经将此前的事情全部洗得光光,彻底忘记了。他心满意足地躺下来,继续打起了呼噜:“呼……噜噜噜噜。”
杀了年轻人的蒙面男子,并没有逃出太远,他在养老院里兜了个圈子,来到了住院部的大楼里。楼房里灯火全无,一片漆黑,只有护士值班室的灯亮着。看着男子走进来,两名年轻的女护士点了点头,示意男子进去。
里边一扇门前,站着一个年轻男子,看着蒙面男子走过来,顺手替他打开门。房间里边亮着灯,但窗户用棉被蒙住,一丝光线也透不出去,显得极是神秘。
一张简陋的办公桌后面,坐着曾和高豹会面的那家调查公司的老总,中年男子进来,坐在他对面,就听他问道:“怎么样?”
中年男子回答:“威伯算是完了,他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我了。10年前他亲手抓捕我的时候,那是何等威风,却想不到上了年纪,竟然落到这个地步,可悲啊。”
调查公司老总皱起眉头:“会不会时隔太久,他一时想不起你来?”
中年男子摇头:“不是这种情况,现在的威伯是真正丧失记忆能力了。眼前的事,他一眨眼就忘。”
调查公司老总“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又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推开,那名“死”在威伯房间中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晃悠悠的刀柄仍然插在胸口处,前胸血涌不止。他进来后顺手把刀子拔出来,再伸手从前胸掏出一个血袋,丢在垃圾篓里。然后他才坐下,说道:“不用再想了,威伯这老头儿是真的完了。不要说他,就算是个正常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车轱辘话,说得时间长了,也会神经的。”
调查公司老总皱眉:“会不会是你的演技不熟练,被那老家伙看出来了?所以故意诱你上当?”
年轻人笑道:“不会吧?让我把一句话重复上十几遍,这本事我是没有的。”
余人静默,过了几分钟,门又开了,那个全身都是白绷带的怪人走了进来。他进来后,解下缠在头上的绷带,赫然是国际知名大财团的总裁,高豹。
高豹走过来,坐下问:“有结果了没有?你们认为威伯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患了老年痴呆症?”
乔装为劫匪的中年男子先回答:“我认为是的,这老头儿要是不老年痴呆,这世上就没有老年痴呆了。”
年轻人随后表态:“没错,我可以十拿九稳地说,威伯是真的老年痴呆了,比任何一个老年人都要痴呆。”
高豹皱起眉头,问调查公司老总:“你呢,你怎么看?”
调查公司老总沉默半晌,才回答道:“我的意见是,目前资料不足,仍不能作出最后结论。”
高豹眼睛一亮:“为什么这样说?”
“时间,最重要的是这个叫威伯的怪老头患病的时间。”调查公司老总道,“我来到养老院之后,首先要调查的,是威伯这个人患病的具体时间。如果他提前两年发病,我是不会怀疑什么的。可他患上老年痴呆症就是最近的事情。核对具体患病日期,只比头一桩怪案——电影院杀人事件早了3天。”
高豹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说道:“所以你怀疑,威伯是因为知道有无可破解的怪案要发生了,担心涉入此案毁了自己神探的名声,索性先行装病?”
调查公司老总满脸困惑,搔了搔头,道:“我就是干这行的,以前也做过刑事警员。吃这行饭的,靠的是天生的直觉,也可以说是成为一个神探的天赋吧。没有天赋的人,你就算把案子给他破了,他也摸不着头脑。有天赋的人,往往是一听说出了案子,直觉上就知道凶手是谁,余下来的事情只是证实这一点而已。没有这个本事,仅凭推理调查,累死也未必能破得了几桩案。”
高豹继续踱步,不说话。调查公司老总继续补充道:“天赋既然称为天赋,那就是非常神秘的东西。具有天赋的探员,往往在案子还没有发生之前,就会有强烈的感觉,说是异能也不为过。总之,威伯的名号放在这里,他一生的刑案生涯就是个不灭的传奇,如果没有天赋,不能预先知觉异案发生的话,那他就不是威伯了,是菜伯!”
“菜伯?”高豹失笑,“这个称呼太贴切了,威伯现在是地地道道的菜伯。正所谓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想不到威风一世的神探,到老来竟然成了这么个可怜模样。”
调查公司老总犹豫了一下,终于把话说了出来:“高总,今夜我们已经全部测试过了,威伯不再记得以前的旧事,对死生甚至失去了感觉,眼看着一具尸体在他床下逐渐冰冷,他的表现能让死者心寒到再活过来的程度。所以我将提交给高总的结案报告是,威伯的病情是真是假,此事仍难确定。但他已非侦破温妮小姐遇害案的合适人选。或者说,他事实上已经成了最不合适的人选。”
高豹转向调查公司老总:“理由?”
“理由……”调查公司老总苦笑道,“很简单,如果威伯病情是真,这样子是绝无可能再派上用场的。如果他的病情是假,那我们就更不能指望他,因为他自己已经丧失了侦破此案的信心。”
高豹笑道:“你这份结案报告,可以说是非常棒,堪称四平八稳、面面俱到。”
调查公司老总的眼睛瞪大了:“高总,你对我的结论有异议?”
“你!”指着调查公司老总的鼻尖,高豹以他惯常的颐指气使大声吼叫道,“你的结案报告非常之专业,但却疏漏了一个最重要的因素。”
“什么因素?”调查公司老总的背部猫一样地耸了起来。
“你提到了成为一个神探的最基本素质:直觉!一点没错,任何行业的领军人物,凭的都是天赋,都是直觉。但你偏偏疏漏了我的天赋、我的直觉!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高豹之所以能够成为这家国际性财团的总裁,凭的不是辛苦、不是钻营,而是我对市场对人性的天赋与直觉。正因为我的直觉从未错过,所以才会坐在这把椅子上。而现在,我就有这种直觉:温妮小姐遇害案,非威伯无人可破解。所以,一定要请威伯出来。不管他是痴呆了,还是半傻了!这是我的直觉,没有理由!”
高豹大声地说道。
天亮了,养老院的老人们迈着蹒跚的步子,缓慢地走出房间。阳光照射到这些老人的脸上,一生的阅历与沧桑,于此都归于淡然平和。
一名化装成养老院护士的女调查员,推着从头到脚缠着绷带,宛如木乃伊一般的高豹,从他的房间出来,急急地追上前面威伯的轮椅。两辆轮椅不疾不徐,慢慢地向湖边的树下推去。
一夜安睡,威伯的精神极佳,见人就打招呼:“起床了,吃饭了没有?”
“吃……吃了……”不管是医生、护士,还是在养老院颐养天年的老人,见到威伯无不面无人色、争相避走。倘不慎被威伯逮到,他老人家就会无休无止地问你同一个问题,直到把你彻底问到崩溃为止。
偏偏威伯又太热情,见人就急切地问候。眼见得前面小径上,行人远远见到威伯,无不惊恐交加地逃入树丛中躲藏,生怕被威伯逮到。
高豹全身缠在绷带里,跟在威伯身后,心里却是哭笑不得。心说威伯不愧是威伯,连得个病都是这么有性格,实在是让人吃不消。
威伯的轮椅被推到他喜爱的固定位置上,一棵粗大的老槐树,前面是清澈碧蓝的湖水,两只水鸟正在水面上追逐。威伯的眼睛倏然一亮,凝神看了好长时间,然后慢慢扭头,想找个人陪他聊天。
高豹大骇,急忙一捣替他推轮椅的女调查员,女调查员伶俐,飞快地将轮椅推到树的另一侧,避免让威伯发现,沦为威伯车轱辘话的牺牲品。
连高豹都躲了,养老院中更无人敢靠近威伯。威伯左寻右找,发现找不到人,一扭头,发现了假扮成女护士替他推轮椅的女调查员,顿时大喜:“小姑娘长得蛮有味道,有婆家了没有?”
“没……没有。”女调查员惊惧地后退。
威伯大喜:“小姑娘长得蛮有味道,有婆家了没有?”
“没……有!”女调查员全身战抖。
威伯大喜:“小姑娘长得蛮有味道,有婆家了没有?”
“没有!”女调查员掉头飞逃。
望着女调查员飞奔的背影,威伯大声喊道:“小姑娘长得蛮有味道,有婆家了没有?”
女调查员逃到远处,躲在一棵树下,落下了委屈的眼泪:“我真是缺心眼儿啊,干什么工作不好,偏偏要做女侦探,看看,遭报应了吧!”
时间慢慢地淌过,空气开始温热起来,连老树的枝叶颜色都开始显现出浓重的阴郁。两个小时过去了,威伯郁闷地呆坐在轮椅上,期待着有人过来与他聊天。高豹近在咫尺地观察着他,但始终不敢让自己出现在威伯的视线之中。
又过了半个小时左右,沿湖的小径上出现了一辆长方形的手推垃圾车。垃圾工人是名身穿蓝罩衫、套着黄色清洁工马甲、脸上蒙着口罩的男人。看到垃圾车向这边慢慢推来,威伯的眼神顿时一亮,瞧那意思,打算要逮到垃圾工,让他无休止地听自己的提问。
垃圾车推近了,威伯伸长了脖子,大声喊了起来:“来收垃圾了?”
垃圾工一声不吭,继续推车走过来。威伯重复刚才的问话:“来收垃圾了?”
垃圾工停下来,歪着头,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意思是说:耳朵聋,甭跟我说话,听不见。
但是威伯并不理睬,仍然坚持发问:“来收垃圾了?”
垃圾工一声不吭,推车从威伯身后走过。这时候他发现地面上有垃圾,就停下车,弯腰去捡地面上的杂物。他的腰一弯,屁股正抵在垃圾车上,就见车子一扭,哐的一声,撞击在威伯的轮椅上,轮椅滑动起来,就听威伯一声“来收垃圾了”之后,已经是脑袋朝下,栽进了湖水中。
轮椅上的高豹急忙站起来,看湖水中的威伯会不会被淹到。突然之间耳际一声怒骂,他的身体被人重重一撞,“哎哟”一声,一头撞在树上。惊抬头,只见两名警员已经疾冲而至,跳入水中,将水淋淋的威伯捞了上来。威伯虽然全身湿透,却是兴趣不减,见到两名警员,大喜,高声问道:“你们俩怎么掉进水里了?”
“我们掉……”这两名突然出现的警员,就是韩警司和罗开。知道威伯的毛病,两人不敢接话,先把威伯连人带椅抬到岸上,然后怒气冲冲地走到高豹面前,不由分说按住高豹,砰砰砰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高豹倒没感觉到疼痛,因为他身上缠的绷带太厚,但是头上的绷带很快被罗开撕开了,就听韩警官怒气冲冲地骂道:“姓高的,这下子你可是真的惨了,涉嫌谋害前警官威伯,这个罪名,还不算亏待你吧?”
“乱讲话,”高豹悻悻地爬了起来,“哪里有涉嫌谋杀?你们连个证人都没有,信不信我让律师团搞残你们啊?”
“证人?”罗开和韩警司扭头一看,只见附近所有的医师护士都急速地转过身,快步走开,以表示他们真的不在现场。这情景让韩警司更加生气:“姓高的,你居然将养老院的医生护士全都给绑架了,这个罪名可不小。”
“少来,”高豹不忿道,“养老院的医生护士,都在路上遇到突发性病人,耽误了养老院的工作,这里的老人没人照料,我是实在不忍心,才请了人手来帮忙的。”
罗开生气道:“姓高的,你总是有的说,我问你,你把威伯推进湖里,目的何在?”
高豹叹息了一声,把头转向了威伯:“威伯,我这么做,你老人家肯定是很不高兴。可你也得替我们想想,好端端的,放着正常话你不说,非要说车轱辘话,大家的神经真的受不了啊。”
威伯听了,大喜,高声道:“你们两个,怎么掉水里去了?会着凉的啊。”
罗开皱起了眉头,说:“姓高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疑心威伯装病,不肯出来破案。可我看你是太缺心眼儿了,你看老人家这个样子,他像是装出来的吗?再者说了,愿意出山,是老人家帮忙,不愿意出山,是老人的本分,根本就没有必要装病的。”
高豹笑了:“听你们两人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为何威伯后继无人了。你们缺乏成为一个神探最基本的素质——天赋!你们没有天赋,没有直觉,看不出来威伯是在逃避着什么。所以你们终其一生,也只不过是碌碌之辈,绝无可能在刑案侦破上更上一层楼。而我,却是有着直觉的。”
高豹最后说道:“直觉告诉我,威伯没有病。至于他为什么要装病拒绝出山,这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以韩警司和罗开躲在远处的观察,威伯肯定是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但是高豹却一口咬定威伯没病,理由是他的直觉,直觉告诉他威伯就是没病。
那么,威伯到底是有病还是没病呢?
这个问题,可伤透了大家的脑筋。
高豹还要考虑对威伯继续测试,直到测试得威伯崩溃,承认自己神志正常为止。可是他的行为却已经引发了韩警司和罗开的极度愤慨。要知道,威伯是警界的传奇,一生屡破奇案,从无失手,业已成为警界的偶像,在警员心目中,是神一样的存在。举凡吃警务饭的,提到威伯的名字,就肃然起敬,不敢有丝毫的冒犯或亵渎。高豹的所作所为,无异于触到了警界的底线。罗开和韩警司盛怒之下,当场取出警用手铐,要将高豹以袭警罪名拘捕。
据说高豹的智商在190以上,否则他也不会成为国际金融界叱咤风云的人物,又岂是罗开和韩警司这种小警员所能撼动得了的?
双方正僵持不下,绞尽脑汁地斗智,丢了威伯坐在轮椅上没人理会。却不想这一天是养老院开放日,许多老人的子女带着孩子来看望父母。正当三人在湖边争执的时候,一个小女孩在草地上追逐着皮球,那只皮球颜色斑斓,特别漂亮,小女孩玩得开心极了,露出了天真烂漫的笑容。
皮球在草地上滚动,撞到了一棵树干上,径直向着湖边滚去。小女孩急忙追过来,想在皮球落水之前把球抓住。可是小孩子无法精确判断距离分寸,她的身体冲到湖面,摇晃了几下,失去平衡,眼看就要跌落水中。
这时候,一条人影突然冲出,冲到湖边,拦腰抱住了小女孩,然后慢慢地将吓呆了的孩子放下。
转过身来,高豹、罗开与韩警司,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小女孩的人。
是年逾72岁的威伯,患有严重老年痴呆症的威伯。
这情景,不要说罗开和韩警司,连高豹都看呆了。
老年痴呆症,最大的特点就是意志力崩溃,患者丧失了生活自理的意识,事事需要别人的照料。可是威伯的表现,明显跟这个症状扭了劲。
虽已真相大白,可要是让大家相信威伯是真的装病,这个弯还是难以转过来。所以大家只是大张着嘴巴,看着威伯,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威伯在救下小女孩后,轻抚着女孩的背部,低声道:“记住,孩子,永远要替爸爸妈妈保护好你自己,因为你是父母的天使,没人能够取代你在父母心中的位置。”
说完这句话,威伯站起身来,丢下轮椅不要,迈着略显僵滞的步子,慢慢走远了。
“看到了没有?你们看到了没有?”高豹用手指着威伯的背影,疾追了两步,又停下来,哈哈大笑着,转过身对罗开和韩警司说道,“我的直觉果然是一点没错!威伯他是预先知道有超过想象的疑案出现,所以不想涉身其中。现在看你们的了,能不能说动威伯放弃这个想法,出来破解这一悬奇怪案,就看你们两个的本事了。”
罗开和韩警司仍未从震愕中清醒过来,半晌才面面相觑,支吾了一句:“我们两个……只怕是够呛。”
确实是够呛。威伯他老人家既然不愿意卷入这起案子,必然是有他老人家的理由。理由是什么不好说,但威伯为此不惜装病,这个态度再明确不过了,难道还要再过去碰钉子吗?
但是这个钉子,却是一定要碰的,谁让自己没本事解开这桩疑案呢?更可怕的是,女高管温妮之死,也许不是最后一桩。凶手现在已经尝到了杀人的快感,他会无休止地把这种快感持续下去。如果越来越多的人被害,而凶手却始终无法归案,那可怕的后果,想想头上都会冒冷汗。所以罗开和韩警司顾不上再和高豹扯皮,小步紧跑,追在威伯身后,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小心翼翼又提心吊胆。威伯却一直往前走,走到了养老院临门处的一块空地上,那里停着一辆垃圾车,一个满脸喜色的年轻人,正在换上垃圾工的工作服。看得出,他非常喜欢这份工作。
这时候威伯说话了:“这个垃圾工叫阿凯,小时候因为被医生滥用抗生素,导致两耳失聪,话也说不大清楚。长大以后,他遭遇了许多困难,这是可想而知的。这世界,身体健全的人尚且要克服无数的人生难题,更何况一个残疾孩子呢?阿凯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接替他父亲,做一名清洁工。这个愿望似乎很简单,却又很不容易,但最终阿凯如愿以偿,穿上了他父亲穿了一生的垃圾工服装。”
罗开和韩警司茫然对视,不明所以。
威伯继续说下去:“阿凯上工的第一天,就在这里,就是在这家养老院前门那儿,出现了一匹腐烂的马尸。这匹马死了很久了,被附近的畜牧厂扔到了这里。这时候的阿凯应该怎么做呢?他是不是应该跑回家,去找他的父亲?还是应该立即推起垃圾车,想办法把马尸运走呢?
“现在请你们告诉我,面临这个人生课题,阿凯最正确的选择是什么?是应该回家找他的父亲,还是应该立即动手,将马尸搬走?”
罗开和韩警司同声回答道:“当然是立即动手将马尸搬开了。”
“为什么呢?”威伯转过头来,用纯真的眼神询问着。
罗开和韩警司嘟囔道:“因为,阿凯已经长大了……”
“错!”威伯突然吼叫起来,“不是阿凯长大了,而是他的父亲苍老了。老年人,无论他曾经是多么的辉煌,无论他曾经拥有多么傲人的智慧,但昔日的一切就像沙砾上的水,终将慢慢沉落,消失于时光的泡沫之下。
“这个世界是年轻人的世界,并非是年轻人成熟了,而是父辈苍老了。
“许多人,终其一生也不会成熟。但是他们仍然要承担起自己的人生责任,因为他们的父辈已经为时光的尘埃所湮没。
“现在你们明白了没有?”
罗开和韩警司垂头丧气地回来,迎面遇到高豹急切的脸:“怎么样?没有办法说服威伯吗?”
罗开和韩警司摇头:“威伯他老人家……这次怕是要彻底脱手了。”
高豹的脑子敏捷得惊人,立即判断道:“威伯认为现在是你们这一辈人承担起责任的时候了。可是这责任太重大,你们只有能力而偏偏缺乏天赋,所以无力承担,对不对?”
罗开和韩警司无言以对。
高豹好胜心大起:“早就知道你们两个不行,看我的,也让你们见识一下顶峰级别的智慧对撞,让你们开开眼。”
说罢,高豹理了一下衣领,目不斜视,大踏步地向威伯走去。罗开和韩警司急忙让开路,看着他以势不可当的稳健步伐走到威伯面前。罗开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听这家伙吹牛,还顶峰级别的智慧对撞,说得像真的一样,他到底行不行啊?”
韩警司苦笑:“行不行都是他了。威伯的意思不是很明确吗?他说有些人终其一生也不会成熟,这是在暗示我们想破脑袋也无法破解这个案子。但他又说,不成熟也得承担社会责任,意思是说,我们就应该挺起胸膛,去迎接失败。可是这失败的后果……唉,我又想我的养鸡厂了。”
然后两人就不做声了,看着高豹走到威伯面前,俯身说着什么,距离太远,无法听到他的话,但看他说话时的肢体语言却是非常的丰富。罗开和韩警官站得远远的,都能感受到一种强大的魅力。
事情确实是这样,高豹的演说极富力量。此人是能够于国际金融市场上呼风唤雨的人物,只言片语便可调动千军万马。这种超富魅力的演讲,是他这种人必不可少的技能。就见他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浅吟低诉,吸引着过往的行人全都凑到他身边,仰起脸,全神贯注地听他述说。
听名家演讲,的确是一种享受。你甚至无须听到他说什么,单看他的肢体动作,以及现场的气氛,就能够为之打动。罗开和韩警司虽然见多识广,但亲见高豹这种人物的现场激情演说,却是生平首次,站在远处居然看得入了迷。
四周围拢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将高豹团团围在中间,他分明是受到了现场气氛的感染,表达得更加流畅,更加充满动感与激情。就见他手掌一个凌空下劈动作,果断而有力,然后他停了下来,扭着脑袋东张西望。
韩警司困惑:“咦,说得好好的,他怎么停下来了?”
罗开道:“还说什么说?人家威伯早就走了,他说给谁听?”
“威伯走了……”韩警司顿时气馁,“唉,你看这事弄的。”
高豹回来了,居然面有喜色,透着一股洋洋得意的劲头儿,对两名警员说:“哈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千辛万苦,我们又向成功迈进了一步。”
韩警司道:“拜托,你话还没说完,人家威伯就扬长而去了。就这你还向成功迈进了一步,你这个人的脸皮……在厚度上是颇有创意的。”
高豹笑道:“知道为什么你再拼命努力,也只不过是个吃警务饭的小警员吗?你和我,区别就在思维模式上。是不同的思维模式让你和我成了不同的人。比如说在这里,你看到的是威伯对我的劝说不屑一顾,漠然离去,你看到的是我的游说失败,并沉溺在从别人的失败中取得快感的乐趣之中,所以你一生也不会长进,因为你的社会衡量价值体系出了问题。”
“而我则不同。”说到这里,高豹提高了声音,挥舞起手臂,极有力度地说,“任何时候,我的注意力只倾注于事情本身,而对心理感受缺乏敏感性,不管这种心理感受是来自我自己,抑或是来自别人。在刚才的游说中我丝毫没有体会到失败的痛楚,相反,我发现了有一种风格,又或是模式,为威伯所不喜。而现在我们需要做的事情是尽快打动威伯,让他放弃老年人特有的固执,走出这家养老院,把杀害温妮的凶手揪出来。”
“而且事情的发展始终在验证着我的判断。”高豹终止了激情洋溢的演说,放缓语速,转向两名目瞪口呆的警员,继续说道,“正如我一再告诉过你们的那样,威伯他没有患上老年痴呆症,他的大脑比任何人更敏锐、更直接地触及问题的实质。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搜集到了有关这位传奇人物越来越多的资料,这就为我们必然而来的成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罗开警惕起来:“你又要干什么?我可警告你,如果你再敢碰威伯一下,我豁出前程不要,也要让你付出代价。”
“哈哈哈,”高豹笑了起来,“言重了,事情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严重。我所要做的,不过是启动我的智囊团,攻破威伯这座坚固的冰山,务必让他老人家出山,助我们解开温妮被害之谜而已。”
“智囊团?”韩警司立即反对,“姓高的,你越走越远了,我劝你还是带着你的犯罪团伙去黑市上赚钱吧,这不是你们应该涉足的领域。”
“我为我们双方的歧见表示最大程度的悲哀。”高豹真诚地说道,“有件事你们务必搞清楚,我们不是什么犯罪团伙,我们是纳税人,是公民,是缴纳了税款,雇用你们来保护我们人身安全的。可现在你们严重失职了,你们既保护不了我们的安全,也无法把凶手绳之以法。最悲哀的是你们甚至不知道如何挽回败局,从你们这些失败者身上,我才真正意识到威伯的价值。”
罗开和韩警司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高豹占了上风,话题一转,说道:“现在我约请你们二位参加我的智囊团,不是因为你们的智力,而是因为你们对威伯的了解。相信我好了,等你们见到我的智囊团,就不会再有丝毫的顾虑。简单一句话,智囊团中的每一个人,一周的收入就能够在世界最昂贵的地方买下一幢大厦。与这些人共事,相信不会辱没你们两个,反而是你们人生最为难得的际遇。”
被高豹如此一忽悠,罗开和韩警司有点头晕,不由自主地随着他向停在远处的豪华商务车走了过去。
国际性的金融财团,工作起来效率就是高。当罗开、韩警司二人跟在高豹之后,走进他的会议室时,发现高豹的智囊团已经集结待命了。
出乎罗开和韩警司的意料,这一智囊团并非他们所想象的那样,个个大腹便便,相反,其中不乏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是他们所仰慕的大学者、教授,又或是智力领域的顶尖人物。最让罗开惊讶的是,国际考古学权威吕随启教授赫然也在其中。
到了这一步,罗开和韩警司才倒吸了一口冷气,对这家财团刮目相看。难怪这家公司能够叱咤国际金融市场,他们果然有着翻云覆雨的能力,单说他们随时调动的智力资源,就足以傲视同业。
此时,罗开和韩警司彻底被在场的学者权威震慑住了,像两个小学生一样,乖乖地并排坐下,大气也不敢喘。
“诸位,辛苦大家跑这一趟,实在不好意思。”高豹未及坐下,已经气势如虹地发言了,“可是我请大家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公司与你们的联系人温妮小姐,日前已经遇害了。”
现场一片寂肃。很明显,温妮于密室中遭无形凶手缢杀一案已经众所周知了。所以众人不做声,听高豹继续说下去。
高豹道:“正如你们听说的那样,温妮小姐的死,整个过程匪夷所思,不可理解,违背了最基本的常识和逻辑。但事情就是发生了,我们再也无缘亲聆温妮小姐那浅笑盈盈的低语,无缘再欣赏那动人的风姿及绝弃红尘的冰韵。温妮小姐的遇害令我们震惊,但同时我们意外地发现,温妮小姐并不是系列凶案的第一个受害人,在她之前,已有多名遇害者。现在请两位莅临的警官先生简单地为我们介绍一下情况,以让我们全面而精确地了解这起事件。”
说完之后,高豹的目光转向韩警司,他粗大的手指放在嘴唇上,低声道:“两分钟。”
意思是说:韩警司介绍案情,时间不可以超过两分钟。
韩警司鼻尖淌汗,站了起来,他知道眼前这些人名头虽然响亮,却多与警务工作无关,说多了对大家都不好,干脆就只说大家都知道的:“嗯,各位领导、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嗯,这个,很高兴……嗯,我的意思是说,温妮小姐的遇害,对我们来说同样也是非常的意外,嗯,很震惊。对,极为震惊。嗯,总之吧,事情就这个样子的,毫无预兆,突如其来的系列凶杀事件,在我们这座城市里发生了。截至目前已有6人遇害,全都是年轻的女性。第1桩是电影院公然缢杀事件,第2桩应该是商务宾馆女子缢杀事件,该死的秃头,把顺序全都弄乱了……嗯,第3桩是网吧女玩家缢杀事件,第4桩是光天化日之下公园女子缢杀事件,第5桩是火车站高峰时间女子缢杀事件,第6桩就是我们现在讨论的温妮缢杀事件。6起缢杀事件的现场共分两种,一是封闭的密室,一是人流稠密的公共场所。共同的特点是,多人目击女子被缢杀的经过,但却无人看到凶手,嗯,没有人能够看到凶手……谢谢,我的话说完了。”
韩警司坐了下来,揩了揩鼻尖上的冷汗,茫然地看着众人。与会人眉头微皱,都在思考着他的话。
“谢谢这位警官流利通畅的表达。”高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讥讽,说道,“我请各位来,是因为诸位都是雄踞于智力金字塔顶尖上的人物,不需要我提醒,大家就知道这样一件事,如果在第一时间内你无法回答上来凶手隐身的秘密,那么,你就只能等待着别人来告诉你答案了。现在请问,有人能在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吗?”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更长时间的沉默。
“谢谢。”高豹打破了寂静,继续说道,“看起来没有人能够在第一时间破解这个谜,除了一个人。这个人此时正居住在一家养老院内,他老了,拒绝再为尘世间的事物奔波操劳。而且他已经淡漠了人世间的所有,金钱、名誉或是地位,这些对他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我们试图请老人出来,请求他帮助我们破解温妮遇害之案,可是老人家冷淡地拒绝了。现在我想问,你们,在座的诸位,有一天你们也会老去,静静地,一个人坐在湖边的轮椅上,等着时光的尘埃慢慢地将自己埋没。这时候如果有人登门求教,用什么方法才能打动你的心?”
在场诸人愕然,半晌过去,才有一个老学者失声问道:“高总说的那个人,莫非就是威伯?”
“当然。”高豹道,“除了威伯,世上还有谁破解得了温妮小姐的命案?”
“那就没有办法了。”出乎意料地,现场多数人同时开口说道,“如果威伯拒绝,那就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让他再改变主意,没有这种可能。”
想不到,了解威伯的人如此之多,这让高豹愕然,他失神跌坐在椅子上:“真的没有办法可想了吗?”
“没有办法可想!”众人斩钉截铁地说,“威伯不是别人可以改变的,他的一生,注定了是改变别人的人。”
“这……”高豹终于泄了气,“总会有别的办法吧?威伯再如何了不起,他终究是个人。是人就有人的缺陷,就可攻取。”
现场一片静寂。虽然高豹的话无懈可击,但从与会人脸上的表情来看,却颇有些不以为然。正在僵持之中,后面突然有人笑了一声,高豹大怒,回头一看,原来是公司的一个杂役,负责为会议室的客人上茶水。
高豹眉头一挑,对茶水工道:“你,笑什么?”
茶水工吓了一跳,低下头,低声道:“高总,试过让受害人家属出面没有?你说的那个人,他可能拒绝你,但肯定不会拒绝受害人家属的恳求。”
“嗯!”高总站起来,向茶水工走过去,“你再说一遍。”
这时候一名经理跑了过来,满脸惊恐,推着茶水工离开:“高总,您别生气,他是刚来的临时工,不懂公司的规矩,我这就打发他走……”
“胡说八道!”高豹吼道,“他才不是临时工,他是总裁办公室的紧急事态负责人。这件事就由他负责了,务必给我办好,听清楚了没有?”
罗开和韩警司开着一辆老掉牙的警车,又回到了养老院的门口。
后面一辆豪华大巴疾驰而至,车停下来,一群哭哭啼啼的人鱼贯下车,有老人,有孩子,有的身上还披着孝衣。最后下车的是高豹公司那个负责给客人上茶的茶水工。他将这些哭哭啼啼的人聚集在一起,吩咐道:“你们大家要记住我的话,你们的亲人遇害,都恨不能把凶手抓住,剥了他的皮。可是除了住在这里这个叫威伯的老人,再也没人能够抓到凶手。而且即使是威伯出马,也未必能够成功。所以我们这次是求人来了。威伯愿意帮助我们,那是老人家的恩情,我们感激不尽。威伯不肯,那是老人家的本分,我们绝不能说一句失礼的话,绝对不可以,听清楚了没有?”
众人抽泣着回答道:“听清楚了,不管老人家愿不愿意帮助我们,我们都不敢难为他老人家。”
“这就对了,好,我们进去吧。”说完,茶水工率这群哭哭啼啼的受害者家属鱼贯而入。
韩警司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感叹道:“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真的不敢相信,一个茶水工就因为一句话,居然能够一飞冲天。温妮小姐可真没有白死,日后这个茶水工肯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
罗开也叹息道:“是啊,看到这些,就能够明白为什么这些大型金融公司能够挺立于潮头始终不倒了。他们的用人方式,既规范又灵活,有本事的人就能够一飞冲天,没本事的只能老老实实吃饭。”
“是啊,”韩警司接道,“现在我才服气,高豹能爬这么高,真不是白给的。”
两人不再说话了,静静地在车里坐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下了车,走进树林里,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用望远镜远远地观察着威伯。
威伯仍然坐在湖边的轮椅上,他的老位置,一个人面对着湖面,陷入沉思之中。小径上那支受害者家属队伍,在茶水工的带领下,正在慢慢靠近。终于,他们走到了威伯面前,停了下来。
威伯转动着轮椅,面对着一双双充满祈求的眼睛,一言不发。
一个受害者家属越众而出,韩警司仔细看了半晌,说:“这个人是公园缢杀案中死者的母亲,听说女儿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杀害,却无人看到凶手,老母亲伤心过度,当场昏死在停尸间了。”
罗开“哦”了一声,俯在望远镜上凝神观看。距离太远,无法听清楚死者的老母亲在说些什么,只看到威伯不停地点头,分明是赞同对方的意见。
公园被缢女子的母亲诉说完,又有一个前额微秃的男子出来,对着威伯说着什么。罗开嘀咕了一句:“这个人好怪。”
韩警司犹豫了一下,解释说:“这个人和他的哥哥是双胞胎。他的哥哥就是第二起商务宾馆缢杀案的目击者。嗯,总之很诡异,他走双胞胎哥哥秃头处长的门路,把妻子安排在公务系统,做公务员。可是秃头处长趁上班时间带着弟媳妇去宾馆开房,就在开房期间,发生了缢杀怪案。”
罗开皱起眉头:“我听得好乱。”
韩警司叹息:“是啊。”
两人不再说话了,继续观察。秃头处长的弟弟叙述过后,又有几名受害者家属拥上前,围着威伯痛哭失声,诉说着什么。
韩警司道:“这几个是火车站缢杀案的死者家属,那女子是个开化妆品商店的小老板,去外地进货,可还没等通过火车站的检票口,就在拥挤的人流中被活生生缢杀了,家属悲痛至极。”
罗开倒吸了一口冷气:“高豹这家公司太可怕了,他们似乎能干出任何他们想干的事情来。”
韩警司叹息:“有钱人,办事总是容易的。”
然后是电影院缢杀案受害人的父母,跟着就是网吧缢杀案受害人花猪的父母。但却没有看到温妮的父母。所有的家属都哭泣着向威伯小声地恳求,威伯眼中有泪,却始终只是点头,不吭声。
这时候罗开的望远镜扫到了站在一边的茶水工,正见他取出手机,退到远处的一棵树后面接听电话。当时罗开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个时候,偏偏有电话打进来,只怕会误事……正想着,就见威伯俯身向受害人的家属们鞠了一躬,然后不疾不徐地说着什么。距离太远,听不清楚威伯在说些什么,但能够看到受害者家属们频频点头,不过是几分钟的工夫,茶水工的电话已经接听完了,这边威伯的话也已经说完了。
就见受害者的家属们排成一队向威伯鞠躬,表示感谢。然后众人转身,缓慢地向着门外走来。
罗开急忙把望远镜转向茶水工,明显看到茶水工那目瞪口呆的表情。罗开再也忍不住了,叹息了一声:“唉,高豹算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物了,可跟威伯相比,终究是差了一筹。你看看,只不过只言片语,就让高豹苦心调集的这些苦肉大军不战而退,自己回去了。”
韩警司也是呆若木鸡,脱口叫道:“威伯是怎么说服的这些人?”
罗开道:“说服别人,靠的不是奇特的语言,而是诚恳的态度,与浸透了人生阅历与智慧的声音。同样的话,我们说了不管用,可是威伯说出来就不同了。”
韩警司点头:“有道理,非常有道理。”
两人站了起来:“好了,都结束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他们走到警车边,看到受害者家属依次上了大巴车,叹息了一声,钻进车刚刚打着火,这时候茶水工狂奔着赶来了:“两位,两位警官请稍等,我们董事长马上就到。”
“董事长?”罗开和韩警司齐齐吃了一惊。
一辆黑色的轿车行驶到养老院的门口,高豹行色匆匆地下了车,疾步走到车子的另一边,将一个人搀下车。
罗开和韩警司瞪大了眼睛,想看清楚这家大财团的董事长究系何样人物。
不过是一个老头儿,身材短小,目光平静,全身上下似乎弥漫着一股活力。身上没有任何饰物,穿着似乎也很普通。但罗开和韩警司心里有数,这老人身上的衣服,只怕自己一辈子的薪水也买不起。那衣服穿在老人身上,是那么的得体柔和,绝不引人注目,却又绝不会被人忽视。
此时高豹的表情完全变了,再也不见那种霸道与蛮横,反而处处小心翼翼。他搀扶着老人,慢慢地转向罗开和韩警司,对老人说道:“董事长,这两位就是负责温妮案子的警官,为温妮的事跑前跑后,连口水都没有喝上。”
让高豹这么一说,韩警司和罗开只觉得面红耳赤,这才知道人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别人的感激。一旦你配不上这种感激,那种羞愧与内疚直让人恨不能将地面扒开一条裂缝,钻进去躲起来。
“哦,是这样。”董事长微微躬身,“两位警官如何称呼?”
罗开和韩警司赶紧作了自我介绍。就见董事长深深地一鞠躬:“两位,为温妮这孩子的事,让你们受累了。”
罗开和韩警司也忙不迭地鞠躬,一边回礼一边想:这老家伙有多少钱?600亿美金?还是800亿美金?你说这老头儿有这么多的钱,干点什么不好?偏要来威伯这里找钉子碰,何苦呢!
心里想着,两人跟在董事长身后进了养老院的大门,走上了通往湖边的那条碎石子小径。董事长并不急于见到威伯,每行几步都要停下来,说:“看这草,这就是川木香,再看这个,这是枫杨,这边的是朱槿,想不到这里居然有这样一个世外桃源,真是太美了。”
董事长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他似乎认得地面上的每一株植物,听得罗开和韩警司钦服不已。不长时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威伯的老地方,此时威伯仍然坐在轮椅上,入神地望着水面上翻飞的水鸟。
董事长惊喜地叫起来:“天,是两只丝冠鸟,它们最喜欢吃的是酸甜的水果。”
“没错,”威伯笑着道,“它们最喜欢吃果核,削了皮的苹果,它们也喜欢。”
董事长哈哈笑了起来:“那可就有点难办了,这里住的都是老人,只怕牙口都不好,家属送来的面食可能不会少,酸硬的水果嘛,我猜你得自己去买。”
“猜对了,”威伯道,“不过它们吃得不多,一个小小果核,就能够让它们快乐好多天。”
“是啊,”董事长说,“人在这世上,和这两只丝冠鸟没什么区别的,所求所欲,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果核。肯守住自己果核的人,该有多么快乐啊,丢掉了果核却去寻求不属于你的东西,这时候痛苦就产生了。”
威伯点了点头:“所谓明智人生,是何等艰难。”
“一点也没错。”董事长走到威伯身边,径直往下一坐,这时候树后飞快地闪出茶水工,闪电般将一只小马扎塞到董事长屁股下面,这场景看得罗开和韩警司目瞪口呆,而其余的人却淡若寻常、不以为意。
坐下来之后,就听董事长继续说道:“最先跟我说起果核人生的,就是温妮那个孩子。我现在还记得啊,当时公司招聘精英,应聘的人不计其数,有机会获得面试的,无不是精英中的精英。等面试那天,个个仪表上都尽其可能地让人无可挑剔,可是却有一个女孩子,眼角上还挂着眼屎,口红画得歪歪斜斜,光脚穿着拖鞋,身穿一件白色的浴衣,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跑进来了。公司被这个另类的女生吓坏了,人力资源部想都没想,直接从面试名单上勾掉了她的名字。可当时我正好在公司,就把她叫过来,问:‘面试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穿得这么随便?’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老伯啊,一个人的认真,是在心里,是对自己的认真,我只是想找份随意的工作,又何必这么难为自己呢?’”
说到这里,董事长拿出手帕,拭了拭湿润的眼角,继续说下去:“当时我觉得这女孩子有点想法,就把她留在了公司。带她出了一趟差,她买了5份礼品,说是要送给自己的男朋友。我问她,‘为什么要送男朋友5份礼品呢?’她回答说,‘我有5个男朋友啊,他们都爱我,我周一去一个男友那里睡,周二去和第二个男友睡,每天轮换一个,只有周末才属于我自己。’我当时有点疑心这孩子神经不正常,就问她,‘你有5个男友,他们彼此之间知道吗?’她嘻嘻地笑了,说,‘老伯,你可真够傻的,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事,那可是会出人命的啊。我只想趁年轻多尝尝不同男人的味道,可不想惹祸哦。’当时我气得脸都白了,说,‘那你一天换一个男人,肯定是很累的。’她说,‘当然啦,可是我爱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说,‘一个女人,难道可以爱很多男人吗?’她说,‘老伯呀,女人对男人的爱,只有女人才知道。’我被这孩子搅得脑子有点晕,心想,也许我们对这世界的理解是错误的。”
说到这里,董事长停了下来,好长时间后才又开口:“后来啊,我故意交给她很多工作,让她越来越忙,忙到了连一个男友都没有的程度。有时候我同她开玩笑,问她,‘傻丫头,现在你一次睡几个男人啊?’她只是羞涩地说,‘老伯啊,我永远是我。我是不会变的,变化了的,是这个世界。’”
然后董事长站了起来,说道:“是啊,我知道温妮从来就没有变过,但这次死亡事件,却彻底地改变了她。从此她也无法爱了,再也无法享受周旋于多名情人之间的刺激与快感了。爱欲呀,就是迷惑这孩子的美丽果核,除此之外,这世界上的一切,于她而言毫无意义。不管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说完这句话,董事长转身,慢慢地走远了。
次日早晨,罗开和韩警司来到警局,进门就看到了威伯,两人顿时呆住了。
威伯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两眼望着窗外。远处有几个头发染成金红色的年轻女孩子,和几个男孩子嘻嘻哈哈地拥吻而过。少年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却仍然传来一声女孩子略带几分娇气的尖叫。
威伯叹息了一声,慢慢地把头转过来:“有眉目了没有?”
“眉目?有……没有。”罗开和韩警司手忙脚乱,急忙吩咐下属,“快,马上把案子的笔录拿过来……”
威伯一抬手,打断了他们:“我问的是,有关缢鬼杀人事件的传说,这方面你们进行过调查没有?”
“缢鬼杀人……”罗开的脸色有点难看,“威伯,是有这么一种说法,说是有个死了几百年的吊死鬼,正在行凶杀人。现在这几起缢杀案,都是无形无影的女鬼所为。可是我们警局缉案,总不能……”口中支吾着,心里却是疑惑不定,昨天那个董事长,好像也没说什么啊?就是温妮那个女人,生前的私生活很不检点,居然和5个男人发生性关系,就为了这么个奇怪的女人,威伯竟然愿意出山了?莫不是威伯从温妮的众多男友中,判断出凶手是因为吃醋才杀了她吧?
可这也不挨边啊,温妮只是第6起,前面可还有5起案子呢。
莫非,这6个被杀的年轻女人,有一个共同的男友?这男人嫌自己的女人太多了,就一个一个地杀掉她们,图个省心?
好像这就更不挨边了,那男人既然要除掉自己的所有女人,那他又是如何隐身的呢?
罗开越想脑子越乱,乱到了已经失去反应的程度,只能呆呆地看着威伯,等着下一个指示。
就听威伯吩咐道:“马上去把女鬼的情况调查明白,她是什么年月的人?叫什么名字?因何自缢身死?越详细越好,快一点。”
“这个……”罗开和韩警司面面相觑,“调查女鬼?”
“当然是调查女鬼。”威伯不满道,“难道不调查女鬼,你还想调查男鬼不成?”
“不是……”两人同时大叫起来,“威伯,这种无凭无据的事情,你让我们从何着手啊?”
威伯把头凑过来:“孩子,猪是怎么死的啊?笨死的!
“去找历史学家、城市掌故史家,最多一个电话就能弄明白的事情,你们居然拖了这么久。”
两人悻悻地走到电话旁,拿起电话来,罗开对韩警司说:“你有没有注意到,自从系列缢杀案发生之后,我们的智商呈大幅跳水下滑趋势?”
韩警司道:“下滑就对了,怎么会想到真的要调查一个死了不知几百年的女鬼?”
不到半个小时,罗开和韩警司返回报告:“威伯,查清楚了,那个女鬼叫杜韦娘,是大唐诗人刘禹锡的女朋友。”
“刘禹锡?”这个结果明显让威伯吃了一惊,“是不是那个写‘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刘禹锡?”
“没错。”罗开汇报道,“也是那个写‘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刘禹锡。这个家伙,文笔好得很,泡女孩子有一套。”
“说说具体情况。”威伯吩咐道。
“是,”韩警司来了情绪,汇报道,“威伯,是这么个情况,这个刘禹锡呢,就是个诗人,赶考的路上,因为钱花光了,饿昏在路边了。远处恰好有一座庄园,就是我们要说到的杜韦娘的家,当时杜韦娘站在绣楼上,看到刘禹锡饿倒,就吩咐家丁把刘禹锡搀扶回家里来了。后来呢,两人就好上了,相爱了。相爱之后呢,杜韦娘就偷偷给了刘禹锡一笔钱,倒贴啊,让他继续赴京赶考,两人分手前肯定说过许多话,可这个过程没法子做笔录了,不好多说。总之,是刘禹锡走了之后就没消息了,再后来发生了一些意外的事情,可能是杜韦娘家破产了吧?杜韦娘就成了一名歌手,也给人伴舞。恰好有个当官的李绅请刘禹锡吃饭,跳舞的恰恰是杜韦娘,两人就相认了,然后就又在一起了。听说在这个过程中还有个插曲,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宰相李逢吉,这个人的人品很成问题啊,他居然谎称皇城正殿设宴,把杜韦娘骗了去,强行霸占了,事发突然啊,杜韦娘也来不及报警,发现后又逃不出去,就自杀了。案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罗开你帮我补充一下。”
“我补充……没法补充。”罗开听得头大,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心想,敢情韩警司净想着他的养鸡厂了,历史常识匮乏到了怕人的程度。
威伯却听得津津有味,问道:“你认为凶手就是这个杜韦娘吗?”
“这个……”韩警司犹疑不决,看了看罗开,“你认为呢?”
罗开道:“威伯,我琢磨不大可能,你想啊,杜韦娘是个多情善良的女子啊,她爱刘禹锡,宁死不屈服于权贵,这是烈女啊。她应该不是能干出系列凶杀的那种人。再说了,害死她的是霸占了她的宰相李逢吉啊,你说她杀这么多女人干什么呢?没理由。”
“嗯,我也是这样想。”威伯吩咐道,“先把疑凶杜韦娘的笔录归档,然后把几桩案子码堆,电影院缢杀案一堆,网吧缢杀案一堆,每个案子各码一堆,赶快码起来吧。”
韩警司和罗开答应了一声,就过去码堆。
说码堆,一点也不夸张,因为这些案子多是发生在公共场合,目击者动辄数百人,每起案子的刑案笔录就厚厚的一大沓。他们将会议室里的长条桌清空,按顺序摆放出6沓刑案材料,然后请威伯过来看。
“威伯,都码好了。”罗开汇报道,‘这一堆是电影院缢杀案,依次是商务宾馆客房缢杀案、网吧缢杀案、公园缢杀案、火车站缢杀案,以及温妮密室缢杀案。一共是6堆。
“不对。”威伯说,“少了一堆。”
罗开和韩警司怔了一下:“不少,所有的材料都在这里了。”
威伯道:“我说少了一堆,就是少了一堆。”
望着罗开和韩警司茫然的脸,威伯缓声道:“孩子,你们想过没有?我为什么要让你们去调查杜韦娘的案底,为什么呢?”
罗开看看韩警司,韩警司看看罗开:“是啊,为什么呢?”
“我是在告诉你们,凡事都有原因。”威伯突然吼叫起来,“正所谓无风不起浪,既然有着流言和传说,那必然是有一个事发的源头。我是在告诉你们,凡事必须找到源头。”
罗开和韩警司被训斥得点头不迭:“是的是的,威伯教训的是,正所谓树有根,水有源,凡事都有源头。”
“那么,我来问你们。”回身一指长条桌上的6堆案情材料,威伯呵斥道:“这6起案子的源头在哪里?”
“是啊,源头在哪里呢?”罗开和韩警司凝神苦思。想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对了,正是因为自己不知道源头在哪里,知道的话案子早就破了,所以才想到请威伯出山,前前后后费尽周折,总算把威伯请出来了。可威伯来了,居然还是让自己去找源头,你看这扯不扯?
威伯走到长条桌前,顺手将桌上的案情卷宗用力一扒拉,将最前面空出一个位置,哗啦啦,刑案笔录散落了一地,吓得罗开和韩警司脸色惨白。威伯指着这个位置说:“所以我对你们说,案子不对,材料少了一沓。这一沓应该在这个位置。少了这一沓,后面的六沓材料,就不再有意义。”
说着话,威伯转过身来,问道:“告诉我,这一沓子材料现在在哪里?”
“在……”突然之间,罗开灵智大开,喊了起来,“威伯,你是说前面应该还有一桩案子?”
“废话。”威伯笑道,“怎么可能没有?没有才怪了。”
“我明白了,”罗开兴奋地走到前面,“现在这六桩系列凶杀案,是前面一桩案子的继续。这6名互不关联的死者,必然是以前面的事件为中心,勾连了起来。”
“很好,”威伯赞赏地笑道,“这都死了6个人了,这是何等的怨恨,比杜韦娘对宰相李逢吉的仇恨还要深。这么深的仇恨,必然有迹可寻。”
“给我查清楚,这6名死者的交集究竟在什么地方。”威伯吩咐道。
韩警司上前一步:“威伯,这个思路我们早就有,而且出动了全部的人手,单是笔录就超过了2000份,但最终的结果是,这6名死者没有交集,真的没有。她们每个人职业不同,生活圈子不同,爱好兴趣不同,有的是终日不归家的女玩家,有的是国际金融财团的女高管,完全没有丝毫的相近之处。我们甚至已经追查到了她们的幼儿园时代,但是她们的生活轨迹真的没有叠合之处,没有!”
“没有才怪。”威伯笑道,“这世界上任何两个人,只需要6个人,就能够建立起来最直接的联系。这里有6名死者,你却说她们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这怎么可能?这个解释不科学。”
“要是这样说的话,那就是我们现在的结论了。”韩警司争辩道,“这6名死者,她们的私生活中肯定是有交合重叠之处的。只不过,这种交合重叠没有归纳到刑事案子中来,所以我们不知道,连她们身边的人都不知道。也就是说,系列凶杀案的源头,始于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一起我们不知道的事件。这是一个黑箱,我们无法看到黑箱内部。就是这样。”
“你说得固然没错。”威伯道,“如果不发生系列血案的话,那的确是一个黑箱,一个永远无人知晓的心灵秘密。这黑箱无处不在,也不足以引发世人的关注。但是,当系列血案发生的时候,这只黑箱就已经打开了,它完完全全地向我们敞开着,告诉我们这里所有的秘密。而我们警员的职责,就是向世人昭示这只黑箱的秘密,以公正的名义,恢复世人对这世界的信心。”
猛一抬头,威伯继续说道:“现在我让你们把近2年,也许是近5年,所有的民案刑案,统统过滤一遍。但凡有丝毫奇怪之处,有丝毫不可解释之处,都拿出来,黑箱必然在其中。我说过了,一个引发6桩血案,也许还会有更多血案的初始契因,能够永沉海底,不为人知,这是不可能的。我要求你们重点关注涉及人命的案件,只要不是正常死亡事件,就都有必要重新厘选。”
“人命……”韩警司猛地拍了一下脑袋,“对了威伯,叫你一说我想起来了。系列血案发生之前的几天,嗯,到底是几天呢?就是前3天,闹市街区出现了一具无名男尸,目前还没有弄清楚死者的身份。而且缢杀案一发生,所有的警力全部抽调……”
“什么!”威伯腾地跳起来,“无名男尸?你为什么不早说?”
韩警司呆了一下,苦笑道:“威伯,那是具男尸……”
“尸体在哪里?马上带我过去看看。”威伯吩咐道。
韩警司疾跑两步,询问了一下,回来对威伯说:“那具尸体还在警局的冷藏室里,法医的解剖结果表明,死者系旧病突发而死,应该跟系列……”
威伯打断他:“我要看到尸体再说话。”
韩警司心里不认同,可是不敢不从,就和罗开带着威伯去了警局的停尸间。走进去后,就是一排银灰色的冰冷金属柜,总计有8只,其中7只上面都贴着标签,只有最后一只还空着。
威伯不待人领路,径直往里走,一直走到最里边的冷柜前,停了下来,问道:“是不是这一只?”
“没错。这一只里存放的就是无名男尸,其余6只铁柜,分别是6起缢杀案的被害人。如果再来一桩,停尸间的冷柜就全满了。”
“打开它。”威伯吩咐道。
咔啦一声,冷柜被慢慢抽出来,仰面躺在里边的死者呈现在大家面前。这是一名年约四旬的男子,满脸沧桑,手脚上布满老趼,穿在身上的旧衣服已经烂到不成样子的地步。
静静地俯视着这具无名尸体,好长时间,威伯才低声说道:“对不起,我来迟了。知道你死不瞑目,但为了你,付出6条年轻的生命,这未免太过分了。”
从停尸间出来,威伯吩咐罗开:“把停尸间的管理人员给我叫过来。”
管理人员小跑着过来。他以前也是名警员,在与劫匪搏斗中伤残,从此负责管理死者。就听威伯问道:“这些日子,停尸间里,你是不是感觉到有什么异常?”
管理人员呆了一下:“威伯,这话也就是你老人家问我,别人问,我是不敢说的。这些日子以来,我总是魂不守舍,六神无主,总听到停尸间里有什么人来来回回地走动。开门进去,却根本看不到人影。夜晚睡觉的时候,还总是做噩梦,梦到尸体自己推开冰柜,钻了出来……总之很吓人。”
“嗯,”威伯满意地点了点头,“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管理人员道:“以前没有,所以不敢说出来,免得人家说我神经不正常。”
“你的神经很正常,但你应该喝点酒。停尸房管理人,不能没有酒。”威伯评价道。然后他转身走开,边走边吩咐道,“我现在需要三样东西:第一,是无名尸体的验尸报告;第二,是无名尸体的随身携带物;第三,是无名尸体的追查结果。这些东西马上就要。”
韩警司张了张口,正要表示为难,罗开急忙拦在他面前,说:“威伯,你先到前边饮茶,你要的东西马上送到。”
威伯“哼”了一声,由两名年轻的小警员护送着去了休息室,等着送东西过去。韩警司这边对罗开说道:“罗开,威伯要的前两样,容易。就是第三件,无名尸体的追查结果……你也知道的,罗开,这个结果还没出来,系列缢杀案就突然发生了,所有的警力全都铺到后面的案子上去了,无名尸体的追查结果,根本就没有。”
罗开笑道:“不对,韩警司,结果已经出来了,只是没有送到你的手上。”
“出来了?”韩警司先是表示怀疑,旋即恍然大悟,“对对对,追查无名尸体的程序,是发布死者的照片给其他各地的警局。工作量不在我们这里。外地警局见到照片,查清楚死者身份之后,结果就会反馈回来。可咱们这里的警员已经全部铺到缢杀案上去了,没人管这事。所以只要……”
“所以只要找到你最初分配追查无名尸体身份的警员,让他在自己的办公台案上找一下,就会找到的。”罗开笑道。
韩警司立即拨打那名警员的电话。果不其然,所谓的无名尸体,身份已经查清。郊乡一家警局早已把反馈信息传过来了,只不过那警员从早到晚忙着给系列血案的目击者做笔录,根本无暇顾及这事。
极短的时间内,威伯所要求的三样东西已经全部送到。
威伯先拿起验尸报告,扫了一眼,然后放到一边。
然后检查死者的遗物。几件脏到不能再脏的旧衣服,一双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皮鞋,几本满是美女头像的旧杂志,一支沾满了泥垢的口琴,一只细藤编成的小竹篓,还有一根中空的竹棍,看起来像是拐杖,只是尺寸短了些。
威伯拿起口琴,送到嘴边。韩警司和罗开想阻止又不敢,表情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幸好威伯没有吹奏,将口琴放下,又拿起小竹篓,放到鼻尖前嗅了嗅。把竹篓放下,最后拿起那根竹棍,举到眼前,透过中空的管壁向外看,边看边说道:“说吧,调查结果是什么?”
“哦,”韩警司急忙打开手上的传真,报告道,“全都查清楚了,死者是郊乡乌屯子的村民,姓阚,叫阚宏勋。无业,四处流浪偷窃,有过多次入狱前科,3次是因为打架,4次是因为猥亵妇女。还有许多次偷窃行为,数次强奸未遂事件。总之这个人,他有一半的时间是在看守所里,其余的时间是在被押往看守所的路上。死因是在流浪的时候,肾病突然发作,就这样死在路边了。”
“生命啊,孰轻孰重?”威伯叹息道,“就为这样一个人,却搭进去6条年轻女孩的性命,你们说,这值还是不值?”
罗开和韩警官茫然对视。威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这个叫阚宏勋的流浪惯犯,从冰柜里钻出来,杀害了6名年轻女子不成?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停尸间的管理人员怎么会听到里边有人走路,还梦到阚宏勋的尸体从冷柜里钻出来呢?
困惑之中,威伯以沉重的声调说道:“生命是平等的,不管是杀人犯,还是金融财团的女高管,都是平等的,也都是至高无价的。这么个评判标准,你们两个同意吗?”
两人默默点头:“同意!”
“同意你们就错了。”威伯猛然站了起来,“这正是系列血案的存在逻辑,正是因为凶手视世间人命为等价,甚至认为流浪惯犯的生命价值远高于世间的任何人,所以才会有一次又一次的凶残谋杀。”
罗开和韩警司无言对视,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忽然间威伯说道:“地图,我需要一张城市地图。”
这次韩警司立即回答道:“威伯,地图就在你身后。”
“好,”威伯道,“你马上拿笔,把这7起案子的事发地点全部标注出来。要标注得详细清楚,标好之后叫我。”
韩警司对这7起案子早已了然于心,还不到1分钟就已经标好,然后小心翼翼地说:“威伯,已经标注完毕。”
威伯“嗯”了一声,站起来走到地图前,默不做声地看着。过了好长时间,他突然将手重重地戳在一个位置:“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韩警司歪头一看,立即报告道,“这里是一座居民小区,居住的密度比较高,共有614户人家,常住人口1542人,而且多属低收入的工薪阶层。”
“嗯,”威伯赞赏地看了韩警司一眼,说,“今天,或者明天,也许是再过几天,具体的时间我无法确定。但你必须想象就是在今天夜里,将有一位女性居民从外地出差回来。而凶手早已经在她的家中潜伏日久,只要她回到家,就会立即杀掉她。
“现在,你们给我把这个出差的女人找出来,抢在凶手下手之前,彻底终结这第7起缢杀命案。
“听清楚了没有?”
警局中,所有的警员全部出动了。人手不够,还从外地借来许多年轻的刑事警员。韩警司要求大家身着便衣,进入小区中,以免骇人听闻。大家要在户籍警的协助之下,挨家挨户地敲门求证,谁家近日有出差归来的年轻女子。
半个小时后,韩警司打电话报告:“威伯,确定出差或是近一段时间未曾归家的年轻女性,计有7人,凶手会潜伏在她们之中的哪家呢?”
威伯:“我要她们的姓名。”
韩警司拿着手机,开始念出7名女居民的姓名,当他念到第4个人的时候,威伯叫了一声:“停,把这个人的资料详细说一下,半分钟。”
“好的,威伯。”韩警司念道,“居民袁玉芳,离异,与7岁的女儿独立生活,家住小区4号楼5单元304房间。旬月前出差,说是去做生意,实际上是跟个野男人……总之,在她不在家的时候,她母亲过来替她照料女儿,已确认她于今晚7时20分到站。半小时前家人还接到她在火车上的电话,确证无疑。”
威伯“嗯”了一声,下令道:“首先立即疏散整幢楼的居民,为避免可能发生的危险,所有的居民都要离开,只有到确认危险消除之后,才可以入住,此其一;其二,给我调一支最精干的特警,进驻袁玉芳的家中,我会马上赶到,现场指挥;还有就是,马上派人手去火车站,务必在袁玉芳离开火车站之前截住她,派得力的人手左右保护她,沿途护送她回家,路上不许稍有停留。贴身保护她的人需要刀手,削刀手……我们有没有削刀手?”
“削刀手?”韩警司听得一派茫然,“威伯,什么叫削刀手?削切面的大厨可以吗?”
“大厨……”威伯的鼻子有点歪,“没有削刀手就算了,那就找几个擅长马刀的女巡警。你给我听好了,在护送袁玉芳回家的路上,绝对不可以有丝毫的停留,绝对不可以。”
韩警司和罗开立即分头忙碌起来,罗开负责将整幢楼的住户全部疏散。过程中既要温和细腻,不能惊吓到居民,以防居民因惊慌而出现混乱,还必须果断坚决,不能将任何一个居民留在危险的建筑物中。
韩警司则调来十几个高大漂亮、精熟刀术的女巡警,让她们立即赶赴火车站,保护居民袁玉芳回来。另有十几名精干的警员进入袁玉芳的家中,心神不定地东看西看。威伯说凶手就埋伏在屋子里,可是你偏偏看不到他,这岂不让人心里发毛。
也确实如此,警员们进入房间后,就感觉到屋子里有什么人躲藏着,可推开洗手间的门,推开衣柜的门,甚至连门后、床下、桌子角落里都看过,并没有看到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一点蛛丝马迹。但所有人偏偏就是感觉心神不安,分明是有一个看不见摸不到的隐形人,就在这屋子里,冷冷地看着大家。
紧张的忙乱之中,威伯赶到了,两名年轻警员搀扶他上楼,到了袁玉芳家。威伯先用鼻子四处嗅了嗅,说道:“嗯,不用这么多人,屋子里留4名神枪手,持短枪。楼下派4名神枪手,也持短枪。袁玉芳一到,就由4名神枪手前后左右四面围定,保护者要面向外,稍有异常不要问情由,立即开枪,否则就会让凶手得逞。”
威伯边吩咐边在屋子里四处走动,走到洗手间门口,推开门,继续说道:“一旦袁玉芳被护送到门前,就立即由房间里的4名枪手接替保护。进入房间后,4名保护者片刻也不许离开她的身边,哪怕她去洗手间,蹲在马桶上,前后左右也必须由4个人团团围着。一定要这样,听清楚了没有?”
罗开和韩警司唯唯诺诺,心中却是困惑得无以复加。威伯何以有如此的把握,认为这个叫袁玉芳的女人就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还有,如果凶手就在屋子里,威伯为什么不想办法把他揪出来,却非要袁玉芳这个老百姓涉险呢?
威伯的吩咐与命令,有些甚至是无从解释、毫无道理的。但是警界对威伯怀有一种顶礼膜拜的心态,对威伯的话不敢稍有怀疑,所以威伯的命令执行得极为顺利。
可没想到,临到最关键的时候,还是出了纰漏。
纰漏就出在袁玉芳这个女人身上,她的模样并不如何漂亮,但也不丑,兼以眉眼灵活,遇到男人的时候,眼睛就会水汪汪的一瞟一瞟,本是天性,却带着那么点勾引的意思。她是个头脑简单、对人性缺乏基本了解的女人,有过两次短促的婚史,第一个男人留给她满身的伤痕和一个吓坏了的孩子,第二个男人留给了她和孩子满身的伤痕,及她对男人的切齿痛恨。从此她就单身带着孩子,独立生活。
她这次出门,说是去外地做生意,实际上是被一个男人骗到外地同居,费尽周折她才逃脱回来,刚一下火车,迎面就有一群气势汹汹的警员冲过来将她团团围定,比她一辈子见过的警员还要多。确认身份姓名之后,她立即被十几个身材高大的女巡警簇拥在当中,女警们各持马刀在手,保护着她上了一辆警车。袁玉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吃惊得不停尖叫。
警车驶到她家楼下,她发现外边的警员更多,竟然是黑压压的一片,荷枪实弹,袁玉芳已经吓得神志不清,只管尖叫个不停:“枪毙我吧,快点枪毙我吧,以后我再也不了,我以后再也不干了……可我真的没干什么啊,为什么要枪毙我啊?为什么啊?”
无论警员们如何劝说,袁玉芳抵死不肯下车。韩警司在楼上看着,说道:“威伯,她这个样子怕是不行,最妥善的法子,是把她送到个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既然我们已经知道凶手的下落,又何必让她一个平民百姓涉历危险呢?”
威伯道:“对袁玉芳来说,这世界已经不存在安全的地方。今夜如果我们不能将凶手擒杀,则她必死无疑。
“必须让她上楼来,这是她唯一的活命机会。”
韩警司亲自下楼去劝说袁玉芳上来,不久之后垂头丧气地回来,再换罗开下去,罗开也不成。
这情形不好办了,大家是来保护袁玉芳的,绝不可以动粗。但是袁玉芳已经吓破了胆,双手牢牢地抓住车内的座位,死活也不撒手,而且始终没有停止尖叫。场面刺激至极,混乱不堪。
威伯急了,下令道:“10分钟内,她必须上楼,否则就会被杀于楼下,再多的人也无法保护她。你们必须在10分钟内,用最温和的手段让她上来,快点。”
韩警司答应了一声,倒退着出来,下了楼后东张西望,伸手叫过来一名模样有点憨傻的警员:“小邱你过来。”
警员小邱过来了。就听韩警司问道:“你现在单身,还没有女朋友对不对?”
小邱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忸忸怩怩。然后韩警司又问:“你父亲的病情,现在怎么样了?”
警员小邱的脸色黯淡了:“我爸必须做手术,单是手术费,就需要30万。”
韩警司问:“钱凑足了没有?”
小邱摇头,不做声。韩警司又道:“小邱,我们都是穷警员,无论如何也难以凑齐这么多的手术费用。我在警局里为你父亲的事发起过几次募捐,可是杯水车薪啊。但这次,我们的机会来了,如果你过去,用温柔的方式让袁玉芳上楼来,我保证事后为你凑齐手术费用。”
小邱不信:“韩警司,你可别忽悠我,30万啊,谁有这么多的钱?”
“你等等,我替你把出钱的人叫过来。”韩警司这时候的脑子出奇地灵光。他的目光在被挡在警戒线外的围观人群中搜寻,很快就找到了大财团总裁高豹和他那辆豪华商务车。原来这个家伙始终开着车跟着警方乱转。威伯出山是意料之中的事,而他要目睹事情的整个过程,而后向董事长汇报。
韩警司吩咐道:“让那个人过来。”
警员让高豹走过来,韩警司劈头就一句:“我们正在追杀缢死温妮的凶手,资金缺口30万。”
高豹随手从兜里掏出一本已经盖了私章的支票簿,撕下一张,递给韩警司:“我们董事长吩咐了,凡是威伯老人家的事情,数目您自己填。”
“放心好了,不会多写一分钱的。”韩警司拿支票在手,冲小邱一晃,“看好了,你父亲的手术费在这里了。”
小邱精神大振,叫了声:“爹,你儿子来了!”把腰间的武装带束紧,大踏步地走到警车前。警车里边,袁玉芳仍在声嘶力竭地尖叫着,根本不听周围警员的温和劝说,搞得警员们束手无策。
小邱走过来,叫一声“闪开”,他探头进去,不理会袁玉芳对他尖叫的怪模样,伸出大手,在袁玉芳的胸前用力一揉。袁玉芳的眼睛猛地瞪大,尖叫声止息。然后小邱不由分说地将袁玉芳拦腰一抱,用自己的大嘴堵住她的尖叫,抱着她从车里出来。袁玉芳这样的女人,最怕的就是这一手,立即失去了反应能力,身体软绵绵的,任由4名特警持枪保护着小邱和她迅速登楼。
进房间之后,小邱将袁玉芳放在沙发上,用力掰开紧抓住他不放的手,掉头飞逃出房间。
屋子里的4名神枪手迅速冲到她周围,从四个方位将她团团保护起来。
袁玉芳坐起来,看到坐在她对面慈眉善目的威伯,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了:“这……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威伯笑了:“丫头,这是你一生最开心的日子啊,这么多的男孩子聚集在你身边,不惜舍弃自己的生命,也要保护你的安全。丫头,任何时候也不要以为自己是孤独的,是没人照顾的,现在你知道了,不是那个样子的。在这个世界上,你的举动牵系着无数的人,所以你必须珍爱自己,要让自己的生命成为别人心里最美丽的风景。”
袁玉芳双手抱头,呻吟了一声:“我好像是在做梦,是有人要杀我吗?那你们把要杀我的人抓起来好了,干吗要这样对我呢?”
威伯笑眯眯地说:“可能是我弄错了吧?我以为丫头你喜欢这样呢。”
“我……你……”袁玉芳站了起来,“你这老头儿真怪,不跟你扯了。我一着急害怕,就要去洗手间。”
威伯的微笑更加可爱:“这是你的家啊,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袁玉芳急了:“要不要这么变态啊,老头儿,这4个人紧贴着我,我怎么去啊?”
威伯笑:“丫头,你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就是了。他们本来就是。”
“莫名其妙,这些孩子比我年龄还大呢。”袁玉芳急匆匆地走到洗手间门前,一名警员持枪在前,抢先进入。袁玉芳气得大叫起来,“你看你看,他先进去了。他在里边,我还怎么进去啊?”
威伯笑道:“丫头,放心好了。我保证他们不会妨碍到你的,不信你进去就知道了。”
“这简直……”袁玉芳气得七窍生烟,“我是不是被鬼缠上了啊?怎么遇到这种怪事。算了,不跟你们生气了,我回自己卧室去。”
说着话,袁玉芳转身就往卧室方向走。抢先进入洗手间的特警,长松了一口气,他可是真怕袁玉芳不管不顾,真的在他面前方便,那场景未免太尴尬了。岂料他刚刚出来,袁玉芳突然一个转身,用力把他一推,猛地冲入了洗手间中。
事发突然,几名特警的注意力都放在保护袁玉芳上,没想到她会搞怪,但呆怔也只是片刻,几名特警疾冲到门前,想把洗手间的门打开。袁玉芳却死命地用力拉门,边拉还边喊:“你们不要这样,我方便一下就出来,最多2分钟。”
威伯叹息了一声,站起来走到窗前,向楼外的观望人群望去。
枪响了。包括4名特警、韩警司以及罗开,6支枪对准洗手间狂射起来,激烈的枪声笼罩了整个世界,袁玉芳的尖叫声戛然而止。被打碎的房门木片激飞四溅。
枪声始终持续着,开枪的罗开、韩警司及4名特警,双手都在战抖。直到打光了弹匣中的子弹,他们才茫然地停了下来。
洗手间里已经是千疮百孔,墙壁上布满了弹孔,下水管道被击穿了无数个孔洞,污水从孔洞中喷溅出来,声音极响,散发出浓烈的臭味。地面上,只躺着袁玉芳,污水喷溅到她的身上,除此之外别无异常。
威伯仍然站在窗前,低声道:“没有伤到丫头吧?”
罗开和韩警司急忙将瘫倒的袁玉芳拖出来,看她胸口起伏,才放心地报告道:“没有,她就是被吓昏了。刚才好险啊,堪称千钧一发。”
威伯问:“打中了没有?”
余人满脸茫然:“好像没有。”
“唉,”威伯叹息一声,“比我预想的速度还快,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韩警司大骇:“威伯,你原来也不知道?”
“废话!”威伯道,“我也只能是靠猜的。但能不能凭空猜对,这个要看你的天赋。说一说你们看到的情况。”
韩警司道:“刚才,这个女人在洗手间里拼命关门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有根绳子样的东西,突然从上面垂了下来,动作快如闪电,迅速地缠向她的脖子。我吓坏了,立即不顾一切地开了枪。我一开枪,大家也全都开枪了。”
余人也证实道:“对、对,情形就是这样,威伯你老人家吩咐过的,稍有异常就立即开枪,不得有丝毫犹豫。所以一看到洗手间里的光线阴影发生了变化,好像有什么东西向袁玉芳蹿了过来,我们就立即开枪了。但看起来结果是没有命中。”
“没有命中,那可就糟糕了。”威伯叹息道,“那袁玉芳这孩子可就有麻烦了。可是这孩子不能有麻烦啊,她还有一个女儿。这个世界,已经亏欠了袁玉芳太多太多,不能再亏欠她的女儿,让孩子失去母亲。否则的话,公道何在啊!”
罗开和韩警司面面相觑,听威伯的语气,分明是在和自己的内心进行着激烈的辩论,好像是他不愿意追杀凶手,可如果这样的话,凶手还会再回来杀害袁玉芳,因此有些举棋不定。
“那就……把这一切,都结束了吧。”威伯的脸上凝刻着无尽的痛楚。突然之间转身,他下令,“我要48个神枪手,每12人为一个小队,组成4个小队,立即与我包围警局停尸间。”
包围停尸间?
罗开和韩警司对视一眼:果然没错,凶手就是那个叫阚宏勋的流浪惯犯,他的尸身都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了,却仍然每天爬出来,到处杀人,这真是太不像话了。
可这事也不对啊,就算是阚宏勋邪性太大,死后化为恶灵,那刚才乱枪之下,也会打他个不得超生。怎么会开了那么多枪,却硬是见不到一点具体的形影呢?
真是伤脑筋,幸好有威伯在这里。
簇拥着威伯上了警车,疾速地赶到警局停尸间,就见四周灯火全无,只有停尸间里亮着灯。4个神枪手小队已经集结待命,从四面围定了停尸间,单等威伯一声令下,就杀入停尸房,将邪灵阚宏勋的尸首先打零碎了再说。
威伯下了车,却没有下令,而是吩咐道:“叫管理人员过来。”
管理人员很快来了,喝得醉醺醺的,手里还捏着一个酒瓶子。威伯皱了皱眉,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几分钟。”管理人员口齿不清地说,“几分钟前停尸间里还静悄悄的,然后他就回来了,在里边走来走去,我只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却看不到他的影子,就把灯全都打开了。威伯啊,你老人家快点让那家伙歇歇吧,当初警局雇我看死人的时候,可没说过死人还会到处乱跑的。你看看咱们警员的手册上,也没有写这条啊,所以威伯你老人家得替我说说情,我要求加薪……”
“加薪这事甭找我,”威伯嘟囔道,“老头儿我只会给你添麻烦、添乱子。”然后威伯就站在那里,凝望着停尸间。从窗口望进去,停尸间不见人影,悄寂无声。可每个人都有种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里边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偶尔向这边投来狰狞的笑意。
风起,众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寂静中,威伯慢慢开口了:“谁去把流浪惯犯阚宏勋的遗物给我拿过来?”
立即有几名警员疾奔而去,几分钟后,他们拿着东西回来了。威伯先接过来那根中空的竹管,摆弄了好一会儿,最后放下,拿起竹篓,叫停尸间的管理人员过来:“你,害怕不害怕?”
管理人员抱怨道:“威伯,我夜夜听见死人在停尸间走来走去,怎么可能不害怕?都快要怕死了。”
威伯问:“那你现在敢不敢进去呢?”
管理人员道:“害怕归害怕,但进去我还是敢的。”
威伯笑了,拍了拍管理人员的肩膀:“不错,你没有辱没警员的荣誉。那你现在进去,把这只竹篓放在存放阚宏勋尸身的冷柜旁。”
管理人员应了一声,一手接过竹篓,一手拿着酒瓶,摇摇晃晃地向停尸间走去。韩警司说了声:“我和他一块儿过去……”
威伯淡淡地说道:“如果你现在踏入停尸间,我们就会得到缢杀案的又一具尸体。”
韩警司呆了一呆:“可是管理人员他……”
威伯道:“你怎么可能和管理人相比?管理人每天照顾他、安慰他,同他讲话,对他唱歌。而你却追赶他,开枪射杀他,你是他的敌人,是务须除去的死敌。而管理人员是他的朋友,这点区别,你还弄不清楚吗?”
“我追杀……”韩警司把枪拿到眼前,看了看又放下,叹息一声。
众人鸦雀无声,远远地看着,就见管理人员东倒西歪,走进了停尸间。从动作上来看,管理人员很不情愿进去,有点想掉头逃回来的意思。可是他酒喝得太多,腿脚不灵活,在空荡荡的停尸间跌跌撞撞好一会儿,才把竹篓放下,又开门出来了。
“你们注意看那只竹篓。”威伯低声道。
大家凝神细看,影影绰绰似乎有什么东西,不确定是不是一个具体的存在,飘忽进了竹篓之中。
霎时间众人汗毛倒竖,心寒胆裂。
难道那无形无迹、杀人于闹市的厉鬼,也能够显露出形影吗?
那一夜,威伯就伫立在距停尸间不远之处,任由寒风袭掠着他的白发,却纹丝不动。
后来他说话了。
他说:“50年前,我22岁,入警行2年,遇到了一桩极为诡奇的案子。”
“有个乡下大财主的女儿,嫁给了城里开客栈的少东家。新婚大喜之日,财主家来了许多喜客,单是抬嫁妆的轿夫就有100多人。这100多喜客就在客栈里吃,在客栈里住,3天后,也就是新郎官与新娘子圆房3个晚上之后,满脸羞涩的新娘子重新坐进花轿,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100多人,抬着厚重的彩礼,小夫妻双双回娘家。”
“娘家在乡下。乡下人比城里人更注重礼节,四乡五里的人全都赶来贺喜,财主一家喜气洋洋。单是酒席就摆了200多桌,而且是流水席,前面一批贺喜的人吃过了,后面的客人接着上桌吃。直闹到很晚很晚,酒席才撤净。年轻美貌的新娘子和丈夫早早就进了新房,而有些喝得烂醉的贺客,就被送入了厢房中安歇。这些贺客中,就有财主家的一个佃户,一个五大三粗、体壮如牛的汉子。他也是随迎亲的队伍进城抬喜妆的轿夫之一,因为抬着沉重的彩礼走了整整一日的山路,疲惫不堪,又喝得太多,就和衣卧睡于东家厢房的土炕上。”
“但未到天亮,财主家的大院子里发出了惊恐的喧哗之声,那名喝醉的粗壮佃户,在睡梦中被杀了。一只粗短的竹竿,洞穿了他的咽喉,将他钉死在土炕上。”
“是谁杀了这名贫寒的佃户?为什么要杀害一名佃户?”
“我接手了这个案子,开始侦破。首先是勘察刑案现场,也就是粗壮佃户四仰八叉被击杀的厢房。奇怪的是,腊月天气寒冷,厢房的门紧关着,可是窗户却大开着。很可能是凶手就站在窗前,飞掷出竹竿击杀了佃户,而后从容离开。佃户被杀时,没人听到动静,或是发现异常。直到快天亮时,有客人去茅厕,经过厢房窗前,无意间一扭头,发现了凶案现场,这才惊叫起来。”
“再来看凶器,却是极为古怪。刺入死者咽喉的竹竿,顶头处浑圆钝滑,并非是锐利之器。凶手用这种凶器刺死一个人并不难,但透喉而入,力气大到竹竿贯入了死者身下的土炕之中,接连贯穿几层土坯,这就是件不可解的怪事了。”
“凶手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力气呢?还是凶手本身就是个大力士?我排查着当时居住在厢房中的所有人,最终将嫌疑犯的目标锁定在一个你意想不到的人身上——新娘子!”
“是的,没错,就是新娘子。她的身体最柔弱,娇滴滴的,弱不禁风。不要说用一根竹竿贯穿人体,哪怕是拿起一只沉重的铁锅,对她来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凶案发生的夜里,她没有离开过新房,一直和自己的新婚丈夫沉溺于羞涩而又急切的激情之中。她们已经成婚3日了,刚刚体验到性爱的甜蜜,急切于在欢爱的快感之中探寻生命的乐趣。”
“所以我才怀疑她。我怀疑新娘子的动因,也极为简单,因为那一夜,她在与丈夫交欢之前,房间里的灶下烧着一大锅滚烫的开水。可临到早晨,筋疲力尽的新郎官想用温水清洗一下身体的时候,却发现锅灶中空空如也。整整一大锅开水,都在夜晚被新娘子倒掉了。”
“而击杀佃户的方式,断非人力所为。人用力过大,竹竿透体而过是有可能的,但洞穿坚硬的火炕,这就绝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了。”
“这根竹竿是事先被人弄弯,然后把两端放到冷水里,天气寒冷,竹竿很快就被冻住了。而在凶案发生的夜里,新娘子将一大锅滚烫的开水倒掉。开水顺着沟槽流到室外,然后继续往前流淌,一直会聚到竹竿冻结之处。这时候越来越多的开水流淌过来,虽然午夜寒冷,但新娘子倒掉的开水量多,很快将冻结在竹竿两端的寒冰融化。于是竹竿急速地弹飞起来,以凌厉的劲道透过打开的窗户径入房中,立时将睡在炕上的佃户击杀。”
“这是一起精心设计的谋杀。证据有三个:第一,佃户睡前开着窗户,这说明他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从窗户进来,但他等到的是一支透喉洞体的竹竿,这是他没有想到的。第二,竹竿的飞行轨迹是精心计算过的,位置稍有偏移,弹飞的竹竿就不会射入屋中。第三,新娘子那一夜倒了太多的开水,如果开水量不足,就不会融化冻结住竹竿的寒冰,谋杀就无法如愿进行。”
讲述到这里,威伯停了下来。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财主家的千金小姐,知书达理,为什么如此费心,要谋杀一名粗野的佃户?这在逻辑上说不通。如果她讨厌这个佃户,只要对父亲说一声,家人就会立即将佃户赶走,根本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
“但是事情偏偏就是发生了,现实的血案与理性的逻辑构成了两极的冲突。这种冲突就如同一支铁钳,夹磨着我的脑子,挑战着我的智力,让我无以释怀。”
“一件事情,一旦在逻辑上说不通,那么,必然是缺少了一个有效前提。也就是说,之所以逻辑上讲不通,那是因为有什么事情你不知道。如果你知道这件事,并将其与后面的事情以因果关系配置起来,那么这个逻辑就立即变得完美了。”
“于是我想,我必须去追问新娘子,问问她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杀死这个佃户。还有,我想知道,在她和他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佃户夜晚时为什么要开着窗?他在等谁?新娘子精设竹竿杀人迷局,她又如何知道佃户的窗户是打开的?难道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私密不成?”
“当我向新娘子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那张因为婚事幸福而泛着红晕的俏脸立即变得惨白。于是,我知道我已经侦破了这起案子,并因此而狂喜不迭。”
夜风起处,远方高楼的霓虹灯影闪烁不定。警车的鸣笛声不时响起,就在外围地带,大批的警力正在驱逐着亢奋的人群。
而警局停尸间旁,韩警司和罗开,手指紧勾着手枪的扳机,两眼死盯着停尸房里那诡异的寂静。有什么东西在里边,就在里边,可是没人能看到它,只能感觉到那种冷血的森严与对他们这些追杀者的无言蔑视。
他们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有太多的恐惧,还有就是担心,担心这一次再像在袁玉芳家中一样,一击不中,让凶手从容逸走,那么,这场追踪就会越来越让人胆寒。
他们急于捉住凶手,或是将其击毙。不管凶手是人还是鬼,有威伯在此,百无禁忌。
可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威伯突然讲起了故事,讲起了他昔年的旧案。
虽然心里惶急,可是他们不敢稍有异议。因为他们知道,威伯做事,必然有他的道理。
但是听了一会儿,他们就被威伯的奇异故事吸引住了。财主家的千金小姐,新婚之夜的激情、甜蜜与羞涩,还有就是谋杀佃户的精密布局,诸多要素构成了对他们的强烈吸引。罗开忍不住问道:“威伯,你是警探,怎么会对新房中的私事掌握得这么详细,连屋中烧了一大锅开水的细节都注意到了,有什么妙法可以发现这一点吗?”
威伯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停尸房,继续说道:“刑侦案子,公众以为警员是靠了逻辑推理,只有警员才知道这个说法是何等的荒谬。而大多数警员以为,侦破案子靠的是常识,因为进入刑侦视野的,基本上都是违反常识的。但如果你对这个行业浸淫久了,就知道这个说法同样靠不住。
“明明是靠不住的说法,何以会风行整个世界?”
“这是因为人们的愚蠢。”
“古人说,‘觉今是而昨非’。意思是,只有当你活到足够老,你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愚蠢。蠢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蠢。你明明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却偏偏以为自己知道,并将自己的愚蠢强加于这个世界,导致了人世间苦难不断、灾祸频仍。”
于沉寂中,威伯继续说道:“当时的我,就是那样的愚蠢。没有想明白这么一个重要的问题,一门心思只想破解悬疑大案,自以为获得了傲人的智力优势,就去诘问新娘子,质问她为何设局谋杀一个无足轻重的佃户。
“当新娘子听到我的质问,看到我拿出充足的证据时,她笑了,说:‘小威啊,你真了不起,你居然只凭了这些细微枝节,就知道是我杀了人,你一定在为自己感到骄傲。可是小威,也许你错了,做一名真正的警探,破解案子你不应该用这种方法,不应该用你的脑子。
‘你应该用心去破案。刑侦靠的是心,是对你心灵的探究和摸索。人世间需要你们警探的唯一缘由,就是需要一种强势的力量,以维系人世间的善,压制人性中的恶。可什么叫善?什么又叫恶?如果你不知道这些问题,又如何来维系社会的公正?更可怕的是,你明明不知道却以为自己知道,明明是在扶助邪恶,却以为自己善良纯真,这才是最可怕、最可怕的事情。
‘人世间最最悲剧的,莫过于你还不具有分辨是非善恶的能力,却掌握了这种评判权力。而就在将你的愚行强加于这个世界之时,你为这个美丽的尘世带来了多少悲剧啊。’
“说完这番话,新娘子仰面朝天倒下。此时我才知道,就在她对我说上述这番话的时候,顺手服下了毒药。”
威伯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半晌,罗开忍不住追问道:“后来呢?新娘子为什么要杀一个佃户?”
“后来的事情,是我找到了佃户的同伴才得知的。”威伯叙述道,“这个人虽然只是一个佃户,但心性邪恶歹毒。有一天,财主小姐从他居住的厢房经过的时候,被他从后面扑上来,堵住了嘴巴,拖入房间强暴了。事后小姐却不敢声张,生怕事情传扬出去,毁了自己的名声。可是这只能怂恿佃户的恶行,他又乘人不备,接连几次奸污了小姐,并强迫小姐在出嫁后,回娘家的时候去厢房与他欢好,否则的话,他就张扬开来,毁了小姐的一辈子。
“到此,小姐只能杀了他,非杀不可。所以她不惜绞尽心智,布下死亡迷局,以冰冻竹竿完成了这桩精美的谋杀。”
这个结果让罗开和韩警司始料未及,相对无言。
指着前面的停尸房,威伯继续说道:“说起这个案子,是因为我用推理破获的,没有用到自己的心,没有明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在没有掌握这种评判能力之前,却愚蠢地进行评判,结果铸下大错。”
“现在你们呢?”威伯突然转身,目视罗开和韩警司,“我问你们两个,你们知道是非善恶吗?你们拥有评判世间是非对错的能力吗?”
“这个……呃……”罗开和韩警司不知如何回答,茫然失措。
威伯转过身去,继续说道:“在这间停尸间前,我知道自己的智能不足以对此作出评判。我无法判明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我更无法理清哪方面是善,哪方面又是恶。既然我对此毫无把握,那么好,我弃权。”
威伯转身走开,边走边说道:“我把决定权留给你们两个,由你们用心去评判,你们该杀了它吗?还是放过它,让它继续去追杀别人呢?你们必须对自己的评判负责,并希望你们不会因此而负疚于心。”
威伯走了,罗开和韩警司面面相觑:“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们面对的是缢杀了6条年轻生命的凶手,无论理由是什么,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开枪杀了它!”
“所有小组注意,瞄准停尸间的竹篓,全力射击!”
韩警司下达了命令。
霎时间枪声大作,遮蔽了天地。
威伯回到警局的休息间,无力地躺靠在沙发上,两行浊泪慢慢地流过脸颊。
是什么事情让老人家如此伤心呢?
莫非是他讲述的积年旧案,客栈少东家新婚妻子杀人事件?
过了一会儿,停尸间方向的激烈枪声停止了。又过不久,就听一片脚步声,伴随着罗开和韩警司的惊叹呼叫:“我的天,老天爷,怎么会这样?真的想不到啊!幸亏是威伯,真是太出乎意料了……”
罗开和韩警司走了进来,他们的手中托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放着竹篓的碎藤片和一段段泛着乌色的肉段。
看清楚他们手中的东西,威伯急揩了一下脸上的泪,说了句:“是蛇吧?我猜也是。”
“对,就是这条蛇!”罗开激动地叫道,“威伯,你老人家果然是神眼如电啊,就是这条蛇,它盘在电影院的横梁上,垂下后突然缠在观众的脖子上,将观众勒死又提到高处。还是这条蛇,它躲在商务宾馆的客房里,把女客人勒死后吊了起来。而后又是它,在网吧里吊死了女玩家。它在公园里的树上、在火车站候车室的横梁上,接连缢杀多人,还缢死了女高管温妮。由于这东西爬得比较高,颜色又有很强的隐蔽性,你看它的颜色,是木板色的,跟变色龙一样不引人注意。所以虽然发生多起缢杀事件,却谁也没想到竟然是条蛇干的。”
“没错!”韩警司也是亢奋得无以复加,“威伯,这东西就躲在袁玉芳的家中,应该是从排水管道里钻出来的,也可能是从抽水马桶里钻出来的,所以我们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可又怎么会想到是蛇?袁玉芳在洗手间的时候,这条蛇想蹿过来勒死她,被我们察觉,乱枪打得它蹿入排水管中,逃之夭夭。岂料它的老巢竟然在警局的停尸间中,难怪管理人员老是觉得里边有动静。”
“是条无鳞蛇吧?”威伯补充道。
“对对对,”韩警司一迭声地点头,“这条蛇全身都是肉,身上没有鳞片,如果有鳞片的话,勒死人时就会脱落,法医验尸的时候就会发现。可没想到是条无鳞蛇,这可就难死我们了。”
“可是威伯,这条蛇,它怎么会懂得杀人呢?”罗开问道。
“蛇啊,是一种通灵的动物,它们可是懂得记仇的。”威伯呷了口茶,慢慢回答道,“你可以去问动物学家,他们会告诉你许多蛇报仇的故事。当然,并不是每条蛇都具备这个能力,但动物世界中,这种情况在蛇中最为常见。”
“难道这条蛇,跟它缢死的这些女人有什么私仇吗?”韩警司问。
“当然有。”威伯道,“可不要忘了,它是流浪惯犯阚宏勋养的蛇啊。”
“阚宏勋?那个因病猝死于街头的流浪惯犯?”罗可不解,“难道说阚宏勋不是自杀,是这些女人杀的吗?所以这条蛇要为阚宏勋报仇不成?”
“你们两个啊,真的想要气死我啊?”威伯装出要哭的表情,说道,“刑侦工作最基本的常识是什么?是勘察现场啊。什么叫现场?现场就是流浪惯犯阚宏勋死亡的街头,在他尸身横卧的斜侧方向,有一家刚刚开张的发廊。发廊开张总是要优惠的,要打折的,于是就有许多女人跑来做头发。就在这时候,阚宏勋突然发病了,他在地面上不停地滚动,他也许还发出了呼救声,谁知道呢,总之,他希望有人救自己,可是没人注意到他,那些追逐时尚的女人,又怎么会注意到路边的一个流浪汉呢?
“阚宏勋在挣扎的时候,打翻了放着这条蛇的竹篓,蛇爬了出来。这条蛇有灵性啊,它知道自己的主人需要别人的帮助。可是它只是一条蛇,不知道女人最害怕蛇,更不知道女人也同样害怕肮脏的流浪惯犯。蛇的脑子里没有这些,它只是看到有人从发廊里出来,就游蹿过去,意思是求助,结果却吓得出来的女人,一个个发出尖叫声逃掉了。
“可怜的蛇啊,它不知道女人害怕它,仍然追随在女人身后,冲到了道路上,这时候温妮驾车而来,女人们冲着温妮尖叫,温妮眼尖,发现了路上有条蛇,就急打方向盘,绕过蛇开走了。
“蛇呼救失败,再回到主人身边时,发现它的主人已经浑身冰冷了。它显然无法理解这一切,又或者蛇的思维与人迥异,总之,它认为主人的死与这些女人相关,是这些女人导致了它的主人死亡,从此就以那些女人为敌,并一个个地追杀缢死了她们。”
威伯说完,站起来,走到木板前凝神看那被乱枪打成碎段的蛇。罗开在一旁突然大叫一声:“威伯,你说的这一切,就好像是你亲眼见到了一样,可你是怎么知道的?请务须告诉我。”
“下一个问题。”威伯厌倦地说。
罗开被噎了回去,闭上嘴巴。韩警司急道:“威伯,你是神,你老人家真的是神……可就算威伯你是神,又如何知道这条蛇的下一个追杀目标,是一个叫袁玉芳的女人呢?这恐怕是神也无法预知的事情。”
威伯转身,对着罗开说道:“现在,我告诉你,我是如何知道这些细节,以及如何知道下一个遇害人名单的。你们要不要学?”
“要学。”罗开和韩警司齐声道。
“学你个头!”威伯吼叫着,掷下一张纸片,“只要你们打过这个电话,就马上全都知道了。”
“这个电话……是什么?”罗开被骂昏了头,战战兢兢地问道。
威伯拍了拍罗开的脸颊:“笨孩子,这就是那家新开张的发廊客服电话,流浪惯犯阚宏勋死时的情形,以及这条蛇追逐女客人的经过,当时发廊的女老板看得清清楚楚。我就是在休息室里拨打了这个电话,才知道除温妮外,缢杀案的所有死者,都在发廊里办了贵宾卡。发廊的贵宾卡,就是这条蛇的追杀名单,我从贵宾卡上,查到了袁玉芳的名字,所以知道这条蛇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她。”
“原来是这样……”罗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这就是刑案的黑箱,有些细节你不知道,事情就显得非常之神秘。而一旦把细节公布,黑箱打开,所有的谜题也就豁然开朗。
以上事件,从晚唐诗人刘禹锡与他的情人杜韦娘恨海情天,直到威伯追查到流浪惯犯阚宏勋死时所面对的发廊,又从发廊的贵宾卡上获悉下一个遇害人的姓名,并于警局的停尸间中将那条杀人蛇乱枪打成碎段。整个过程,称之为杜韦娘缢杀案。
这是因为百姓们始终相信,杀死诸多受害人的,是穿越了千年时空的缢死女鬼。所以案子如是称呼。
全部案情的卷宗,就丢在警局的档案室中。卷宗编号为KL6787456。每当有新警员入职的时候,总会被老警员带到档案室,打开这份卷宗,骄傲地讲述起这个案子。
但是警局中的卷宗,有可能是假的。
也不能说假,确切地说,警局中的卷宗并不全面,还有大量的笔录与案情分析并没有收入警局的卷宗之内。
更多的材料被撕碎了、藏匿了,甚至是销毁了。
我相信是完全销毁了,否则的话,我不会拿到那些被销毁的笔录材料。我知道这样说很是古怪,但事情确实是这个样子的。
要知道,这些材料,就是那个叫刘兹新的破烂王给我送到艾米家的。刘兹新送来装着案情笔录的材料后,就立即逃走了,我没有机会追问他这些材料的来头。但我知道,他一定会给我一个违背现实逻辑的答案。他这个人,不会送来正常世界所存在的东西,送来的多是不应该存在的。
此时我只能坐在沙发上,一页一页地,看着艾米替我拼好的笔录。这些笔录是那么触目惊心,让威伯在我心目中神一样的地位轰然倒塌。
他已经不再是一个神,而是一个吃力地想将一扇神秘的大门合拢的老人。他的动作是那样的急切,生恐大门里蹿出来的东西被世人看到。
威伯想要掩饰的,究竟是什么?
从艾米拼凑出的这些页片来看,威伯确实是在警局的停尸间中,率警员击杀了一条杀人蛇,可有关这条蛇的来历及缢杀过程,威伯却对罗开和笨脑子的韩警司撒了谎。对了,说到韩警司,我在警局工作多年,从未见到过他。他在我任职之前就已经辞职了,去郊区开了一家养鸡场。
实际情况是,威伯的侦案过程,有着惊人的纰漏。比如说,郊乡警局反馈回来的关于流浪惯犯阚宏勋的资料中,并没有提到过他懂得养蛇。也就是说,那条杀人蛇并不是他养的,而是另有来历。
但是威伯却隐瞒了这些,并以他极高的声望为掩护,捏造了假的案情报告。没人敢怀疑威伯造假,即使是有人发现结案报告中有何不妥之处,也没有勇气怀疑威伯的智慧。于是,这份假的结案报告,就这样存放在警局档案室,影响并误导着我们。
可是,威伯为什么造假?
答案就在这些撕碎的纸片中。
“夏警官,你先看看这些照片吧。”艾米递过来一沓照片,“这些照片撕得不是太碎,你自己也能拼好。”
“好、好,照片我自己拼。”说着,我把照片接到手上,很快拼出第一张,是张门牙暴凸的男人的脸。我乐了,说,“这家伙就是阚宏勋,活了一辈子也没干过一件正事,最后死在路边了。威伯居然把杀人蛇的案子全栽在他头上了,反正他也不会说话了。”
放下流浪惯犯阚宏勋的照片,我接着拼出下一张,然后我怔住了:付业兴?他的照片怎么会在这个卷宗里?
付业兴,就是海鲜城的老板。据说他原本是个农民,无意中得到了一只奇怪的陶罐,能够让他的愿望实现。而他的愿望,就是让那条街上的所有餐馆都倒闭,这个愿望居然实现了。代价是他的水族缸里出现了一条3亿5000万年前的怪鱼,结果引发了古生物学家吕随启教授打人事件。
我介入这个案子的时候,时逢神秘女人叶丽,化名为叶莉,盗走了付业兴老板的陶罐。丢失陶罐之后,付业兴那如丧考妣的号啕声,至今萦绕在耳。
他的照片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难道此人10年前曾涉入此案?
我茫然了,在拼凑下一张照片的时候,动作就有点迟缓。
下一张照片拼出来,我腾地跳起来,背靠着墙壁,紧张得喘息起来。
不可能,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一张照片,赫然是文物贩子潘家帅。
一点没错,就是这个人。这个人离奇地在一架飞行中的客机里消失了,至今下落不明。我正是为了追查他的失踪之谜,先从威伯那里追查出叶丽70年前的行踪,继而发现了付业兴,再追查到苏小河的身上。
此人是一切诡异事件的开端,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居然在10年前就已经深深地卷入了杜韦娘杀人案中。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等后面两张照片拼凑出来时,我已经不会思考了。
后面两张照片是一男一女,男的叫马奎,女的叫于大嫚。他们是一对夫妻。我之所以知道他们,是因为他们曾在几年前开办过一家幼儿园,却因为发生意外踩踏事故,导致了一名5岁儿童周若来的死亡。此后这夫妻二人双双入狱,不久保外就医,死于医院之中。
而更奇诡的是,我在追查被抢走的苏小河笔记本过程中,遇到了一个自称周若来的男孩子,按他的指引,我追查到另一个叫老虎的孩子家中,无意中目睹了艾米一家的怪事。在找回苏小河的笔记本之后,我才知道周若来早在幼儿园时期,就已经死在马奎和于大嫚所开办的私家幼儿园中。
所有这些不可思议的事件与人物,竟然都汇集在杜韦娘杀人案之中。我以为这些人物或事件,都是孤立的、不相关联的。
但现在我知道不是。
这个装满了碎纸残屑的牛皮纸袋,是一个恐怖的魔盒。导致这个世界发生非常规性异常的力量,就来源于魔盒之中。
雪藏的真相。
许多事情,看起来似乎寻常,但当你注意到事件背后的隐秘细节之后,就会感觉到其中的古怪。
10年前的威伯,他在系列缢杀血案发生之前的3天,突然佯装老年痴呆,拒绝侦破此案。也就是说,他在案子发生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此事。但当时人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如何戳穿老人的伪装,强行让他出山破案上来,竟忽略了这个奇怪的问题:威伯,是如何知道血案即将发生的?
国际财团的大总裁高豹声称,威伯既然是神探,必然有着超乎常人的直觉。这个解释获得了当时所有人的认可。但高豹说的是否是真话?抑或是,他以替死难的温妮擒捉凶手为借口,故意隐瞒了什么呢?
10年前,72岁的威伯出山,重为警方树立标杆,漂亮地侦破了系列缢杀血案。人人都以为威伯对案子的分析是实情,谁又有胆子,敢于怀疑威伯?
但我现在知道了,威伯,这个视警界荣誉为生命的老人,他对我们撒了谎。
他为什么要撒谎?
为什么?
仿佛一座巍峨的高山,在我面前轰然坍塌。又好像有谁,突然之间抽去了我全身的骨头,让我瘫软无力,两眼昏蒙。那是一滴滴的泪水,遮迷了我的视线。
那让我景仰的人生标杆,那让我膜拜臣服的生命偶像,就这样化为尘灰。哪怕是一阵微风袭来,威伯的伟岸身影,都会瞬间化为乌有。
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