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警局出来,我走到郝斯文家楼下的一个肮脏的小公园里,买了份盒饭,一边吃,一边拿出资料来看。
先看郝斯文所住楼房居民的情况,查找一下是不是叶莉也住在这里。没有,没有类似的名字,甚至也没有和叶莉年龄相近的单身女子。想想也不奇怪,这里是平民楼,居住的都是社会底层人士,人的性格肤浅冲动,嗜好暴力,如果叶莉住到这里,肯定会闹翻天的。再查看一下袭击我的三名神秘男子,是否也住在这幢楼里。
也没有。
没有就对了,事物与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哪有这么直接的?
接下来的事情,是以郝斯文家为中心,将他的楼上、楼下、左邻、右舍标注出来。
这样,需要我调查的,就只剩下4户人家。
郝斯文家的右舍,也就是与他家的浴室只隔一堵墙的人家,居住在另一个单元里。年轻的警员小刘曾对我说过,这家居住着一对老实夫妻。警局曾对这户人家进行过高度关注,如果大家都没有发现问题的话,那就应该没问题。
不过话说回来,没问题,往往是最大的问题。
所以我还是决定,对右舍家的情况再仔细地看看。这一看,让我大吃一惊。资料上显示,右舍这一家,除了一对老夫妻之外,还有一个正上小学的孩子。可当时小刘为什么没说起这事?
小刘不说,那是因为他掌握的资料中,缺漏了关于这个孩子的记录。这表明,之前的警员们行动时,是有意将这个孩子排除在外,不认为孩子会与此事有关,只是单纯地认为孩子应该是保护的对象。
难道孩子不是应该保护的对象吗?
当然是,只不过……我感觉到脑子有点不够用,就去看另外三家的资料。
另外三家的情况大同小异,失业的夫妻,卧病的老人,沦落到社会底层的家庭,具有共同的特质,就连家庭结构都没什么区别。
单从资料上来看,看不出这几户人家有什么异常,我必须进入他们的家里,亲自验证一下,才能够得出最后的结果。
我到附近的一家劳保用品商店,买了件劳动布工装,一顶柳条帽,又朝售货员要了只破烂的木头箱子,里边装了些铁管钢锯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背在身上晃悠晃悠地回来,先把脸抹上油腻,直到看不出本来面目,才去郝斯文家的楼下,按门铃。
里边有人粗声大气、凶巴巴地喊:“干什么?”
我回答道:“煤气安全检查,最近你们这栋楼出现了煤气泄漏,要是出事就麻烦了,所以公司让我们来,唉,在家里待着多好啊,谁愿意挨家挨户地跑,累也累死了……”正抱怨着,房门哗啦一声开了,一股人体的臭味扑面而来,这户人家有老人卧病在床,看起来照顾得不够周到啊。
开门的是个矮个子男子,满脸的不高兴,他看着我径直走进厨房,这里敲敲,那里看看。屋子里有个老人在叫喊:“谁呀,来的是谁呀,二瓜你怎么不说话,到底来的是谁啊?”
开门男子没好气地呵斥道:“查煤气的,跟你没关系,你好好躺着。”
里屋的老人仍然在叫喊:“查煤气的你让人家进来啊,你怎么不让人家进来,我说你这孩子就是不懂事,你这么不懂事可怎么行啊。”
开门男子分明是感觉到屋子里的老人让他丢了脸,很是难堪地说了句:“我爹,脑子糊涂了,你不用管他,有漏气没有?”
“这不是正查着吗。”我说,“我爹也是这样,老了,脑子就不清不楚了,这几天睡到半夜,总是突然爬起来,扯着嗓子喊:‘谁呀,屋子里这个走来走去的老太太是谁呀?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呀,什么时候进来的啊?’喊叫声太吓人了。我们急忙打开灯,屋子里根本没什么老太太。可是刚刚关了灯躺下,我爹他又嚷了起来:‘谁呀这是,我说你这个老太太到底是谁呀?大半夜的你在我家里走来走去,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我一边煞有介事地说着,一边紧盯着开门男子。看他脸色没什么反应,我又补充道:“你还真别说,让我爹夜里这么一嚷嚷,现在我们家,晚上真没法子住人了,睡到大半夜就听见有老太太猫着腰走着,一边走还一边不停地咳嗽,吓得你全身汗毛直竖。可你打开灯,却什么也看不见,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家里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开门男子怒气冲冲,像是吵架一样地说道,“我爹可不像你爹,我爹就是家里一来人,就吵呀叫呀,不来人的时候可老实了,连个屁都不敢放。”
明白了,这家没什么异常情况。如果有的话,开门男子不会是这种淡漠的反应。于是我用力敲了敲煤气管道,说:“检查过了,还算是正常。记住啊,以后如果闻到煤气的气味,要马上打电话给煤气公司,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男子在我背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这家没什么问题,下一家就是郝斯文家的对门。
郝斯文家的对门,住的是婆婆、儿子、儿媳妇和孩子一家四口,区别就是这户人家卧病的是儿媳妇,因为交通事故脊椎受损,从此瘫痪在床,拖累得一家生活落入了如此凄惨的地步。像在楼下一样,我仍旧边敲击煤气管道,边现场发挥编造了个恐怖的鬼故事,观察他们一家人的反应。
这一家也不见有什么反应,那就轮到了郝斯文家楼上的人家。
郝斯文家的楼上住着十几个打工仔,都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老乡。一群年轻人打着赤膊,只穿短裤,站在厨房门口看我乱敲一气,我仍旧是编了个鬼故事给他们听,看这些年轻人有什么反应。
这些年轻人满脸的呆滞麻木,看着我不吭声,让我脊背陡然生起一股寒气。
这么多的打工仔挤在狭小的居室里,如果有什么异常事件,早就吵翻天了。既然他们这里也没什么问题,那么,问题就只能出在与郝斯文一墙之隔的人家。
我还记得,那户人家有个上学的孩子。
摸到一只冰冷的手。
背着工具箱,从郝斯文家所在的楼道单元出来,我走进了相邻的单元。上了楼,按门铃。屋子里有声音问:“找哪个啊?”我仍以煤气安全检查为名,很容易地让对方打开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表情很胆怯的男子,一个瘦瘦的孩子手扶门框,站在里屋门口看着我。我伸手向孩子打了声招呼:“嗨,小朋友好,你有没有闻到过煤气的味道?”
小男孩很大声地回答:“没有。”
“没有就好。”我走进厨房,敲击着煤气管道。心想,事情多半就出在这个孩子身上,可为什么会这样呢?道理何在呢?
我想不明白,不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只好故伎重施,对开门的胆怯男人说:“这个煤气管道啊,这个东西啊,我跟你说,这东西可不叫个东西了,怎么就不叫个东西呢?是这么一回事,上个月城东有户人家,家里只有夫妻小两口,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有只手在中间乱摸,丈夫以为是妻子的手,妻子则以为是丈夫的手,但是摸着摸着,就感觉出不对劲儿来了,那只手,阴冷冰凉,而且手的指甲非常尖利,指缝间好像还长着又粗又硬的毛。妻子最先察觉出不对头,可是她害怕啊,你想她一个女人,睡到大半夜的,有这么一只怪手在身上摸来摸去,能不害怕吗?妻子害怕得不敢吭声,就把脸凑到丈夫的肩膀上,用牙齿狠劲儿地咬。丈夫痛得‘哎哟’一声,那只手嗖地一下缩了回去。
“这一下丈夫也知道不对劲儿了,也和妻子一样,害怕得全身战抖。抖着抖着,那只怪手又摸了过来,这时候丈夫再害怕,也不能忘了自己是个男人,他得保护妻子啊。于是他一咬牙,突然一把抓住那只手,用力一拉,那只手也用力往后拉,差一点把丈夫拉下床去。幸好这时候妻子抱住丈夫,两人一起用力,一边拉一边拼命地喊,‘快来人啊,快点来人救命啊……’喊声把邻居家惊醒了,就出来用力敲他们家的门,敲门也没人开,只听见屋子里边夫妻二人用力喊救命。邻居急了,干脆拿斧子把门劈开,一进屋,就闻到……你猜闻到什么了?”
胆怯男人用略带几分责怪的眼神看着我,虽然没有说出来,那意思是很明白的:你这个人,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讲这些怪东西?
我佯装不知,继续问道:“你猜邻居闻到什么了?”
这时候那孩子大叫一声:“煤气味,他们家的煤气泄漏了。”
“嗨,答对了,加10分。”我放下工具,过去跟小男孩击掌,“真是太聪明了,这小脑袋瓜,老师肯定没少夸过你聪明。”
看我跟孩子打得火热,胆怯男人感觉说不出来的别扭,问了一句:“煤气泄漏了,跟那只怪手有什么关系?”
“你来猜。”我把问题抛给小男孩。
小男孩眨了眨眼睛:“猜不着。”
“多么简单的问题,这还猜不着?”我大声道,“邻居一进屋,就闻到了浓浓的煤气味,因为煤气泄漏,导致夫妻二人煤气中毒,产生了幻觉。”
“唉,什么跟什么呀。”小男孩虽然很是失望,还是举起手来和我击掌。
旁边站着的胆怯男子哭笑不得,嘀咕了一句:“现在的工人,比以前更能瞎掰了。”说完就自顾自地走进了里屋。
此人离开,我心中大喜,对小男孩说道:“再来考考你,你最近有没有出现幻觉?”
小男孩立即回答:“没有。”
没有?小男孩的回答,让我的身体差一点瘫软了。这么说,我现在追踪的这条线索已经断了?还是我搜索的范围过于狭窄了?我是不是应该把这幢楼里的每一户人家都搜寻一遍?
想到我要背着工具箱,满身油腻地走遍每一家,向每户人家各讲一个完全不同的鬼故事,以便探询他们家里是否有异常事件发生。这种苦差,让我不由得头皮发麻。
正在发愁,小男孩问我:“如果煤气泄漏了,应该怎么办?”
我说:“还能怎么办?立即打电话给煤气公司呗。”
小男孩跑回了屋,取了纸和笔回来:“你把煤气公司的电话给我写下来。”
电话……我接过纸和笔,绞尽脑汁地想,煤气公司的电话是多少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发生了什么事,居然扰乱了我的思维?
胆怯男人从里屋走了出来,笑话我:“亏你还是干这行的,自己公司的电话天天挂在嘴边的,临到真正需要就想不起来了。”
“天天挂在嘴边……”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纸和笔。什么东西天天挂在我的嘴边,挂在我的心头?没错,就是这纸和笔让我想起来被抢走的苏小河的日记。我不辞辛苦,到处追查,实际上就是为了日记本,而不是东拉西扯,讲什么鬼故事。
我把纸和笔放下,蹲下身子,双手把住小男孩的肩膀:“小朋友,见过一个日记本没有?宽幅的,比32开大,比16开小,粉色的封面,有个穿围裙、手拄拖把的婆婆猫卡通画。”
小男孩诧异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那个笔记本?”
兴奋之下,我差点大叫起来。我不知道才怪!为了这个笔记本,我毁了同事赵大笨的前程,又让警督罗开搭进了身家。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又如何想得到,那个笔记本竟然落在了这个孩子手中。
世界是平衡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有的事物之间,都有着隐秘的联系,只是这种联系的关联因素太多,已经无从追溯。你在亚马孙的原始丛林咳嗽一声,经过多少亿次的关联转化、递减扩增、彼此互动、错乱勾合,最后的结果是美国新泽西州的金发女郎,用一支牙刷温柔地把她的情人弄死了。这个过程中的关系递进,纵然是上帝本人来计算,也未必能够及格。
我只是知道这种联系的存在,最多只能到这个程度。
心里想着,我失笑道:“那个笔记本,是我上次来这儿做安全检查的时候,不知在什么地方丢掉的。那可是我女朋友最重视的东西啊,丢了笔记本,就意味着我的女朋友丢了。小朋友,能不能告诉我,那个笔记本在哪里?”
小男孩说:“谁让你不早说?笔记本让老虎给抢走了。”
三条手臂的男人。
这户人家的小男孩,叫周若来。10岁,正在上小学六年级。
周若来的父母都没有职业,养成了这孩子聪明懂事的性格。每天一早,他先起床替爸爸妈妈买早点,出门时顺便把垃圾袋带上,扔到垃圾箱里。有天早晨他拎着垃圾袋下楼,远远地就看到一辆红色的敞篷跑车,开车的是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年轻人,长长的头发在后面挽成了个马尾辫,像个女人,其实是个比女人还要像女人的男人。
周若来住的这一片,居住的都是贫苦人家,不要说漂亮的跑车,就连最普通的拉达都很少有,而且开这辆跑车的年轻人模样又是那么漂亮,吸引得周若来大气都不敢出,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辆车。
跑车到了楼下,年轻人从车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走到垃圾箱前丢进去。然后他向周若来这个方向看过来,做了个鬼脸,上车一溜烟儿地开走了。
周若来虽然年龄不大,却很喜欢思考。直觉上,漂亮的年轻人开华丽的跑车,专门来到贫苦人扎堆的地方丢垃圾,这事本身就透着古怪。
等跑车开得无影无踪后,周若来向着垃圾箱跑了过去,到了跟前,一眼就看到了年轻人丢在里边的笔记本。
那正是时装设计师苏小河的那个笔记本,宽幅,粉色封面,上面画着一个婆婆猫的可爱图案。
打开一看,周若来一下子被笔记本里写的东西吸引住了,就将笔记本装进书包,带到了学校。等上课的时候,他就用教科书挡住,偷偷地看这个笔记本。他一连偷看了几天,直到我来的前一天才出的事。
周若来所在的班级,大多是城市外来人口的孩子,年龄偏大,对学习不是多么的感兴趣,还有几个年龄比高中生还要大的孩子,因为考不上初中,一直在小学蹲级。这些孩子倚仗着自己胳膊粗力气大,每天在班级里横行霸道,把整个校园闹得乌烟瘴气。
周若来最害怕的,是一个叫老虎的坏孩子。
老虎实际上姓武,没有父亲,母亲的工作却比较威猛,在屠宰场杀猪。她生下儿子老虎,在屠宰场还是个笑话,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只知道每天挽着袖子,系着油布围裙,在屠宰场里走来走去,所有的猪见了她,无不惨叫着四散奔逃。这姑娘则瞥准最肥的那头猪,追上去揪住猪的两只耳朵,凌空一翻,背起来,往案子上一丢,哧一刀进去,猪就发出凄厉的惨嚎声。就这样,她兴致勃勃地杀着猪,肚子莫名其妙地大了起来,开始大家都以为她得了什么病,后来去医院一检查,居然是怀孕了。
问这女人,那个男人是谁?她瞪着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着对方,好像是在问:怀上个孩子,难道还需要男人吗?好像不需要吧?
不需要就算了。
就这样,连那个男人是谁都不知道,老虎就出生了。这孩子打小在屠宰场,骑在猪背上长大,绝对的野蛮生长。等送到学校后,明显对书本缺乏足够的兴趣,只喜欢三拳两脚把同学打趴在地上,他再拿同学当猪骑上去。
总而言之,老虎这孩子有妈生没爹养,家庭教育残缺,最终成了最让学校头疼的坏孩子。
周若来在班级里比较低调,学习成绩也不错,老虎对他也是有几分忌惮的。但这几天他只顾看笔记本上的内容,没有好好听课,被老师发现他听课不专心,训斥了几句。老虎对周若来的忌惮一下子打消了,变成了一种说不清楚的鄙视。等不到下课,就忍不住要教训教训周若来。
周若来懵懂不知,依然深陷在笔记本里记载的内容中,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看得如痴如醉。不提防老虎蹑手蹑脚地从后面凑过来:“你看什么呢?是不是漫画?”周若来还没反应过来,老虎已经一把抢过笔记本,“这本漫画书归我了。”
周若来急了,站起来想把笔记本抢回来:“还给我!”
这时候老师转过身来,呵斥道:“周若来,坐下,你怎么不学好?将来他就是跟他妈去屠宰场杀猪了,你呢?你也想去杀猪,不考大学了?”
周若来害怕老师,不敢说话,只好坐下来,眼看着老虎坐在座位上,拿着笔记本向他炫耀着,他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苏小河的笔记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落在了老虎手里。
听了周若来的讲述,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惶惑。
周若来说,他亲眼看到那本笔记本是一个开红色敞篷跑车的马尾辫男人扔到垃圾箱里去的。这个人的形象,居然跟只剩下一条断臂的苏小河没什么两样。
莫非,苏小河根本没有死?
如果他没有死的话,那条断手就是个障眼法了,只是为了掩饰他还活着的事实。虽然技术科的解剖与化验表明,那条留着清晰牙齿印痕的断臂,正是一名年轻男子的,而且有理由表明这条手臂的其他部分,正是苏小河本人的。但此时,我更倾向于苏小河没有死,只有他活着,才能更容易解释目前所发生的事情。
如此说来,袭击我的三名神秘人,有可能正是苏小河找来的。
沉吟片刻,我问小男孩周若来:“你再想一想,那个开敞篷车的男人,他是不是缺少了一条手臂?”
周若来歪头,很快回答道:“不缺,他两只手都在。我看得清清楚楚,两只手把住方向盘,手指细长细长的。”
如果,那条手臂不是苏小河从什么人身上砍下来的话,那就是此人长了三条手臂。
我在脑子里想象着一个年轻漂亮的男子,头上梳着飘逸的马尾辫,望着自己身体上长出来的第三条手臂,愁眉不展。哈哈哈,他可是社会名流,是新闻媒体的宠儿,追求他的女孩子一定少不了。现在突然多出来一条手臂,足以构成让他彻底消失的理由。
我一边自得其乐地笑,一边拍了拍小男孩周若来的后脑勺:“最后一件事,小朋友,告诉我老虎他们家住在哪儿,我猜他们家的煤气,肯定是泄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