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阳长公主既然发了话,那姜婉她们自然得好好准备着。
秦嬷嬷好容易又有了用武之地,更是精心准备着。衣裳是新制的白绫绣鹅黄花蕊抹胸,底下是腰身收得极细的石榴红裙,脚上一双轻薄若云的软缎鞋,外头罩一件淡月白的水袖衫儿,腰肢宛转承和间长袖翩然,摇曳生姿,站在云花台上一舞,恍若仙娥蹁跹下凡尘。
头上发髻松松挽着,也不便缀饰太多,只拿水袖一色儿的发带绕了几圈。秦嬷嬷细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笑道:“衣裳够出彩了,人就不必太过装扮,到时候敷了面,点个唇脂也就够了。”
姜婉许是因为这些日子骑马的缘故,腰身越发纤细,按原来尺寸做的裙便有些大了,秦嬷嬷忙让人拿下去改,拉着她的手殷勤笑道:“若是还有旁的不满意,也只管和嬷嬷说。”
“嬷嬷样样都替我们考虑得周到,哪儿还有不满意的呢?”姜婉笑道。
惜玉在一旁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待到练完回去时,惜玉抢先一步拦住了姜婉,皮笑肉不笑地道:“婉妹妹这段日子晚上似乎都不在院子里,不知在哪儿享清闲呢?好歹是一块儿入府的姐妹,何必藏着掖着呢?”
“惜玉姐姐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哼,少给我装天真无知这一套。”惜玉冷笑两声:“你若真是个小白兔似的人物,哪儿还能活到现在?”
姜婉微抬起脸,神色疑惑:“姐姐这话是怎么说的?咱们在府里,吃喝不愁,又有嬷嬷时时照应,又不是在战场上,我哪儿来的性命之忧呢?”
“婉妹妹,一味地装无辜可就没意思了。”怜香此时才镇定地开口。
姜婉也看出来这对姐妹当中,惜玉脾气暴躁,算是阵前卒,时时冲在前头,而怜香则在后头指挥,真正算起来,有脑子的只有怜香。
她淡淡一笑:“怜香姐姐,聪明人就该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姜婉压低了声儿凑到怜香耳边,意有所指地道:“知道太多的人,总是活不长的,怜香姐姐,你说是不是?”
只是晚上练习时,她有些心不在焉。
霍时轻打了下她的额头,她才恍然反应过来。他从她手里拿过弓,扔到一旁,“若是没心思练,就歇一会,免得伤着自己。”
“我哪儿有那么笨?”她嘟囔了句。
霍时纠正道:“不是笨,是蠢。”
她举着手想打他,然后发现她要是想打他的额头,还得跳起来打,只能恨恨作罢。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地上,毫无仪态可言。
霍时屈起长腿在她身边坐下,偏过头看着她:“又怎么了?”
“长公主让我们重新练舞了,说是会再办一个宴会。”她语调有些沉缓。
霍时挑眉:“你不高兴?”
当他听到陛下为太子挑了两个美人,惹得朝野非议时,他就知道皇后一定会出手。只是没想到皇后会做得这么急切。
太子,当真是皇后的软肋……
不过也是,他略自嘲地笑了声,他也好,舅舅也好,不都在为了太子考虑吗?
姜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这么多年的准备,都是为了那一刻,之前自己以为能见到皇帝时,也是紧张与兴奋的,可时至今日,她居然有些犹豫……
其实在今日惜玉出声试探时,为了避免徒生枝节,她今晚就不应该再出来。长公主第一次可能会失手,但绝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出现第二次。所以这次,她一定能见到皇帝。
既然如此,那苦练齐射,参加夏苗,就显得有些没有必要了。更何况练习骑射,本身也是有一定的危险的。
但是,她还是来了。
她有些烦躁地把头埋在自己膝上,闷闷地道:“我应该要高兴的。”
“为什么应该?”他皱眉,她之前明明说得是自己想要爬得更高,他以为那是她心甘情愿的。但听了这话,好像这是她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糟糕!
她无声在心里尖叫了一下,在他面前装得太习惯了,居然不知不觉就脱口而出了。
“因为”,她抬起头,神态理所当然地道:“因为那是我从小的梦想啊,能实现我当然应该高兴。”
“那你……?”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有些患得患失吧。”她随意敷衍过去,换了副可怜兮兮地表情看向他:“那,既然我不用在夏苗上见陛下,练习的话可不可以……?”她给了个你懂的表情。
霍时微低下头,带着点少年的痞气,笑着反问她:“你说呢?”
她垮下脸,伸出手晃到他眼前,给他看磨红了的指腹:“我的手都磨出茧子了,不好看了!”
柔弱无骨的手摊在他眼前,白嫩的掌心上有几道红印特别显眼,是有些磨破皮了。他拿手摩挲了下,她掌心一痒,下意识地躲了下,他顺手一抓……
四目相对。
两人皆是迅速收回了手。
霍时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站起身:“那就算了,我带你回去吧。”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去寻马了。
她看着他的背影,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嘴角,还以为你有多能耐呢,哼。
这点子小得意,她明目张胆地摆在了面上,害得霍时这一路上回去都没再抬眼看她,连分别时都是看着别的地方,她晚上回去躺在床上,边回忆边忍不住笑,喜滋滋地入了梦乡。
那时候的她以为,她的快乐在于终于看到他露出了窘态。
*
往后的几日,霍时都没有再来找她,她也抛却了心底那份犹豫,专心地练起舞来。
长公主受皇后所托,着急忙荒地办宴,时间也定得紧,很快就到了时候。皇帝一贯是戌时来的,太子这回是肯定不能来了,淮阳王太子刘斛便借着替太子赔罪的名头,理所当然地来了。
长公主看着他吊儿郎当的模样就想发火,想到太后,又忍住了。安排他坐在自己左手下边。
刘斛笑着摇了摇扇子:“听说姨母府里还有位天仙似的美人,外甥今日便来开开眼界。”
“你这话说得”长公主斜睨着他,“上回送给你的美人儿不是天仙似的?眼巴巴讨着我要,还害得我被你皇祖母说了一通。”
“皇祖母疼我,姨母自然也疼我。”刘斛觍着脸笑。
长公主气笑不得:“得了得了,边儿坐着去吧。”说着又让人给他换果酒:“你皇祖母说了,不让你胡饮。”
刘斛合了手讨饶:“才刚说了姨母疼我,姨母就这么对我啊。我在宫里头皇祖母管着,滴酒沾不到,好容易出来一趟,姨母就给个方便吧。”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长公主没好气地道:“依着你皇祖母的意思,只许你喝清茶,这果酒都算是拗了她老人家了。爱喝不喝。”
说着就要让人把酒换下去。
刘斛忙伸手护住了,有得喝总比没得喝强。他举起酒杯,朝对面的霍时示意了下,霍时便也举杯回敬,带着疏离的客气。
酒过三巡,皇帝悄无声息地来了。
因是夜里出来,不方便惊动太多人,再者宴上也都是一些皇亲国戚,没多少人,皇帝直接穿着常服进来了,也不许他们站起来行礼。
“好好的宴席,弄得你也行礼我也行礼的,就没意思了,都坐下喝吧。”皇帝今日穿了件锦蓝深衣,沉稳中透着干练。剑眉星目,灯下看着比太子也年长不了几岁。
他走到长公主跟前先做了个揖,“上回没能来给皇姊庆贺生辰,皇姊可别怪我。”
亲姊弟,打小也是玩闹惯了的。长公主心安理得地受了他这个礼,才半嗔半怒地道:“少来你这套,该赔罪的,恐怕另有其人吧。”
皇帝笑了一声,没有说话,也没替李夫人辩解。
没有偏帮李夫人,长公主心里倒好受了些,请他上座,又给蔓芷使了个眼色,蔓芷会意地让乐师们换曲。
原本靡丽温软的乐曲骤然一变,泠泠的琵琶声响起,伴随着有节奏的鼓声,人的心跳瞬间就上去了。
皇帝面色含笑,饶有兴致地等着,眼角余光瞥见自斟自酌的霍时,不免坐的更惬意了些。
鼓声先是零散两三下,紧接着如暴雨般越来越密集,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促,将人的心神完全勾过去之后,就见月光之下,款款走出来两列身姿窈窕的舞姬,皆是手臂轻抬,长长的水袖遮掩住身后的景象,从两旁鱼贯而入,走到中间汇集之后,又步态玲珑地缓缓分开,露出身后掩着面的三人,绕到她们身后,呈现出众星拱月之态。
三人身影才出,鼓声便戛然而止,琵琶声也铮铮一变,变得轻松欢快起来。
姜婉脚尖微点,随着乐声翩然起舞,水袖高高抛向两边,腰肢儿轻璇,转得与琵琶声浑然一体,几圈过后,琵琶声缓,她也才缓缓舒展起水袖,轻薄的袖口拂过她眉目,煌煌烛光下,美得娇艳欲滴的一张脸楚楚露了出来,刘斛手上的酒杯,啪地一声,落下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