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清晨,虫鸟轻啼悠然而有规律地响起。珠玉院内,已有不少人早已起了身,正安静地洗漱,匆忙打扮着。虽然人多,却因素日教得规矩严,并没有发出任何不该有的声音。然而这样宁静和谐的清晨,却很快被一声女子的惊呼所打破。
“哎呀”
发出声音的少女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像是要避开眼前滴着水的人,唇角微熹,眨了眨妩媚的眼:“婉妹妹,这可真是对不住,我正要回房呢,谁晓得你站在这大门口,避也不避,瞧瞧,可撞着了吧?”
她拿出一方帕子,正要往少女的脸上擦,却被少女不声不响地避开了,只拿一双清凌凌的杏眼看着她,看得朝月面色一僵,收了笑,蹙着眉,含泪欲泣地道:“婉妹妹这样看着我,可是怪我吗?”言语间含着显而易见的委屈,模样更是楚楚动人。
边梳洗边看戏的人群中,不少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又没有男人,装什么无辜可怜?在场哪个不是修炼成精的女子,谁吃你这套啊?
性子泼辣爽利些的,譬如纤尔,更是笑道:“哟,瞧瞧我们朝月姐姐,这梨花带雨的小模样,真是可怜呐。”她这一咏三叹的调子,将嘲讽之意展现得淋漓尽致,惹得不少人都笑出了声,附和道:
“就是,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呢。”
“早早地就梳洗好了,也不知道还打盆水做什么。”
“做什么,怕是专门用来泼人的吧?”说完,又是盈盈笑声。
朝月妆容精致的脸上,故作的委屈几乎要维持不住,眼里逡逡冒着火,都快恼羞成怒之时,眼前的少女才淡淡道了句:“不妨。”转身便回了屋,想来是去换衣裳的。
只是……
朝月看了看天色,低下头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都这个时辰了,哪怕是再快的手脚,只怕也来不及了。
果然,等到姜婉梳妆齐整地来到花语楼时,嬷嬷们早已开始授课了。守在门口的嬷嬷厉色喝道:“哪个院的,叫什么名,怎么来晚了?”
姜婉细白的脖颈微微弯着,露出优美的弧度,轻声慢语道:“奴是珠玉院的姜婉,因衣裳脏了,故来迟了。”
即便是知道迟了,她的步态也是从容款款,一步一阶皆是按着嬷嬷教得规矩来得,因此身上并无汗迹,也并无急喘之色。
虽有错,但还没错到家。
门口的嬷嬷打量她几眼,心里虽然给了个尚可的评价,面上却是冷肃:“既是珠玉院的,就该比旁人更晓得规矩才是。你迟了一刻,待会便要比旁人多练上三刻,早膳也不必用了,省得头脑发昏。记得,警醒着些!下次,可就不止是这个处罚了。”
嬷嬷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道。
姜婉也知道这个惩罚并不算重,福身行了个礼,声音轻柔婉转:“多谢嬷嬷。”门口的嬷嬷点了个头,侧开身让她进去。
擦肩而过时,那嬷嬷余光瞥了眼她的侧脸,像是看到什么令人惊奇的事物一样,微侧过头,目光随着少女窈窕的身姿移动,直到那翩然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角处,那嬷嬷才恍然回神,情不自禁地道了声:“天爷!”
旁边的嬷嬷见怪不怪地摇了摇头,内心想的是:呵,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全然忘了自己第一次见到姜婉脸时那呆若木鸡的样子。
“顾姐姐,这位姜婉是……?”新来的嬷嬷惊叹过后便向身旁的老人打听起来,这样美貌的少女,连她这样阅尽千帆的嬷嬷都看呆了,更何况是男人?这妥妥地是要飞上枝头的命啊!
顾嬷嬷左右见着无人,便不动声色地朝这位新来的盛嬷嬷那挪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咱们乐坊你是知道的,专为贵人奏乐歌舞,自然是要挑最好的姑娘。这位姜姑娘,便是外头采买进来的美人,陈女官嘱咐了,要好好调教。”
其实哪怕陈女官不嘱咐这一句,嬷嬷们也很会揣摩上意。单看这姜婉的容貌,说一句倾国倾城也不为过,更别提她那盈盈一握的腰身,凹凸有致的身段。最难得的,是她姣如秋月的明艳中还透着几分空谷幽兰的气质,不会流于媚俗。
这样的好胚子,嬷嬷们又岂会放过?
“这样的人,定不是池中之物啊。”盛嬷嬷感叹了句。
这乐坊虽是为贵人演奏,但王爷们都叫分封出去了,除却宫里外,能欣赏到乐坊歌舞的男人,无非是公主府里的驸马们。但驸马们显然是不敢放肆的,这朵娇花,估摸着迟早是要落到宫里的。这样想着,她又悚然一惊,“顾姐姐,我方才罚了她,她要是……”
顾嬷嬷内心的得意又涌了上来,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女人,这点子小事也值得害怕,她笑着安抚道:“不妨事,你新来的不知道,这位姜姑娘心肠柔软,是最好说话的。”
说是柔软都有些美化了,叫顾嬷嬷看来,这姑娘白长了一副好皮囊,性子却太过懦弱,平日里谁都能欺负一下,若是真进了宫,只怕是轻易就叫人拿捏住了,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更何况,长得容貌太盛,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只是这样掏心窝子的话,没必要跟个新来的嬷嬷讲。
经此一事,盛嬷嬷的傲气便有些没底气了,她原是宫里的女官,犯了错叫打发到乐坊来,原瞧着这些嬷嬷们都不如自己,很有几分恃才傲物的意思。但现在看来,庙小妖风大,自己初来乍到的,诸事不明,还是得对她们这些老人客气着些。故而态度便软了下来,顾嬷嬷心里门儿清,也不说破。寻思着下马威也给到了,也乐意给她解惑。
不一会便到用早膳的时辰了,里头的少女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走出来,虽有说笑声,却都是轻轻柔柔的,听上去很是舒心。见到两位嬷嬷们,也有礼地问安,个个仪态万千,顾嬷嬷略等了等,等人差不多齐了,便带着用早膳去了。
花语楼一时空了下来,唯有姜婉仍旧在练习。
二楼的角落里都摆着铜镜,清晰地映着少女曼妙的舞姿,她纤腰楚楚,水袖轻扫,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恰到好处的柔媚,继而玉足轻点,旋身转起圈来,身形轻盈,节奏明快,眼睛紧紧盯着每一面能照到她面容的镜子,确保她舞时能被看到的每一刻,面容都是娇艳动人的,绝不能有任何一处瑕疵。
若是叫顾嬷嬷来看,她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此刻的姜婉,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容光。那种勾人的倔强,让她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一般,焕发出惊人的美。
一曲舞毕,姜婉娇喘微微地福下身,略抬起头,面前的镜子里清晰地映出少女明艳美丽的面容,以及——眼里熊熊燃烧着的,名叫野心的火焰。
她垂下眼,长翘的睫毛微落,再抬起来时,芳眸之中便只有似水的温柔,再不见方才的出挑。
虽然嬷嬷罚的三刻钟已过,但姜婉却仍旧没有离去,四处无人,正是难得练习的好时机,她舍不得浪费。这也是为什么,姜婉必得是个“好性子”的姑娘,因为只有好性子的人,才会被人陷害,有犯错的可能。
当然,自己也可以犯错,但这样难免让人觉得愚蠢,而愚蠢的人,是不会有出头之日的,因为蠢货往往犯错而不自知,反而会连累旁人,所以嬷嬷们通常不会让她们留在身边,以免引火烧身。
但因懦弱善良而犯错,则又是另一番光景了。毕竟懦弱,有时候是缺点,但在有些上位者看来,却是个难得的优点。
譬如乐坊一众嬷嬷的领头人,陈嬷嬷。
此刻她正恭敬地跪伏在地上,将这位鹤立鸡群的姜婉姑娘的情状,一一道来。
她面前是西域进献的攒金绣花软织垫,柔软如云,赤足踏上去也恍若无物,艳艳赤色衬着白皙的玉足,更有一番难言的情趣风味,因而宫里的贵人们都很是喜爱。不过数量稀少,便是在宫里,也只有皇后的甘泉宫和李夫人的合欢宫中有所赐,剩下的,便只有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姊,乐阳长公主得享。
乐阳长公主倚在塌上,肩背靠着软枕,手中闲闲翻着一叠画像,手上的金玉镯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声声敲在陈嬷嬷耳畔,敲得她背脊都不由挺了几分。直到一叠画像翻完,乐阳长公主才哼了声,将手里的东西一丢,纸张翩然而下,有几张甚至落到了陈嬷嬷身上,陈嬷嬷愈发不敢动。
“除了那个姜婉,都是一群庸脂俗粉。”乐阳长公主的声音,矜贵中透着几分怒气,“陈嬷嬷,你可真是越发会当差了?”
陈嬷嬷亦知这位长公主的脾性,和陛下是一模一样,从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只能顺着,不能忤逆。因而也不顶嘴分辨,只一味告罪:“殿下息怒,都是奴婢无能。”
倒是长公主身边的蔓芷温言为陈嬷嬷解围:“殿下不必动气,其实也不能怪嬷嬷,这美人哪是那么好寻的,放开了找尚且难觅,何况这日子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