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上空,派发完信件的空船还悬停在半空中,不久前合上了两侧的闸门,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如风般到来又如风般离去,可能是这次到来的时候堪称猛烈的飓风,所以耗尽了力气需要休息一会。
街道上的人流迅速消失了,将城市的主导权又交回暴雨的手上,所以也没什么人在意这个雨中变得模糊的庞然大物,刚才的表演就像一场烟花,炸完了就只留下灰烬和幻影。
实际上,刚才的空船确实是一场烟花,只不过它本身就是一颗烟花,它不是点着了身后的烟花然后献上一场华丽的表演,它自己的就是那颗烟花,它点着的其实是自己。
空船内部。
驾驶舱内,驾驶人员都挤在昏暗的木屋中,不过他们没有操作任何东西,大部分人只是缩在自己的椅子上,低着头,不敢吭声,而驾驶舱的正中间有两个人站得笔直,面对面直视对方,像是下一秒就会有人掏出一把左轮打爆对方的脑袋。
现在正进行的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你知道刚才的行为有多危险吗!”站在左边的中年男人气的脸都扭曲了,大声地咆哮着,脸上的灰白色络腮胡随着失控的声音颤抖起来。
中年的男人穿着深蓝色的制服,肩上的紫铜条纹徽章表明了他船长的身份,凶狠的眼神中如同燃起了一团熊熊烈火,即使在这个昏暗的环境中也刺眼得叫人不敢直视。
“如果刚才不是运气好,我们整艘船可能就会被雷电给彻底摧毁,然后变成一团火球坠落在下面的城市中,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船长指着控制台的方向。
如果不是驾驶舱顶上的灯被烧掉了,或许现在的惨状会更明晰一点。
一道细小的闪电在附近落下,带来了一瞬间的光明,惨白的光照进方正的舷窗。
控制台上的各项仪表盘都不同程度的发生了损坏,大部分的金属指针被死死粘在底盘上,微微颤动,这是由于刚才穿过云层的时候带来了巨大的电磁感应,这种敏感的仪表盘经受不住,已经完全瘫痪了。不过还有几个仪表盘里的指针在疯狂打转,倒不是因为没有受到影响,而是指针已经断了一大半,断掉的金属片被死死粘在表盘上,剩下的短短一截反倒很轻松,跟着内部连接的金属杆在欢快的打转。
船内还传来浓重的焦味,应该是什么地方的木质结构被灼烧了。如果不在船内可能会更清楚,不久前街上有很多人亲眼目睹空船的船身从云层中带起无数细长的电火花,电光在木质的船身上肆意闪动,不过船内就只能大致感觉出船身好像被闪电掠过了一下。
“不。”站在对面的男人语气很平静,好像并不是在和谁争论,只是在课堂上表达一下自己的观点。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棕色的短发梳得油光发亮,穿着白色的衬衣,瘦削的脸庞略显稚嫩,大概就是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年纪,看起来像一个不经世事的阔绰子弟。
年轻男人的脸上挂着从容的微笑,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没有表露出丝毫的动摇。
“你说什么?”船长将脸凑近了一些,狠狠地瞪着年轻的男人。
“我说不是的,我从来不依赖于运气,我只会相信自己专业的判断。”
“说得好听!你这样的小鬼懂什么?我知道你是上面的人,可能多读了几年的书,但这样你就敢说自己有着专业的判断,你不觉得可笑吗!”
船长说这些话的时候用手指使劲戳着年轻男人衬衣前的徽章,那是一个铜线刺绣的盾型徽章,上面的图案是星空背景上的一艘木船。
这个徽章确实很厉害,厉害到即使是年过半百的船长也说不清楚它的具体含义,他只是模糊的知道这是空邮公司的金主之一。公司并不是一个独立的私人企业,可以算是一个国企,受联邦直接管制,同时还接受个人和组织的投资,然后星空加木船的图案则代表了除联邦以外最大的投资人。有人说这个图案代表“爱尔学院”,他起初还以为是什么公司的代称,但后来才发现,这真的就代表了一个学校,而“爱尔学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他也不清楚,但他可以肯定空邮公司与它之间不只是金钱的交易。
就在今天早上,突然有这么一位金主的贵客登上他们的空船,即使颇有驾驶经验的船长,之前也没有直接接触过这些人。他只好告诉下面的人,说好好对待上面的客人,但心里还是不免会有些偏见,觉得这么一个年轻的家伙,估计是那些坐办公司的主子,不懂什么底层的劳动,大概也就是看个热闹。
结果这个年轻人没有乖乖坐在后面的客舱,倒是找了把椅子,在驾驶舱坐下了。好在年轻人就坐在角落,翘着二郎腿在那里发呆,船长也没赶他出去。空船到处晃悠了大半天,而年轻人除了吃个饭打个盹,似乎是真的没有事可以做。
可惜好景不长,该出事的时候总是要出事的。
他们经过伯尼纳城市上方的时候,乌云比他们早到一步,船长控制着空船悬停在乌黑的云层上方,透过舷窗往下看,狭长的闪光不时伸出云雾,划出一条耸人的弧线又落回云里。
船长摇摇头,认为这次是没法下降了,可能要等第二天或者下一周才能再来了。
年轻人突然从椅子上坐起来,说想要和船长商量一点事情,希望到隔壁的客舱详细讨论,不知道方不方便。船长觉得没什么问题,现在就是返航而已,让自己的下手来操纵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于是便随口答应了,放松地走到隔壁的客舱,拿一瓶威士忌小酌了几口。本来这会是一个惬意的下午,接下来几天要放假,现在即使要陪个小鬼聊两句也不会破坏他的心情,不过他失算了。
当船长发觉事情不对返回驾驶舱的时候,舱门已经被反锁了,透过门缝他看见白色衬衣的年轻人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熟练地操控这这艘庞然大物,并给周围的人下达一条条的指令,好像那个人才应该是船长。他使劲捶着门,但已经无法阻止这艘空船开始急速的下降,准备上演一场华丽的表演。
然后就是空船拖着闪电钻入云层,在天空割开一条口子,然后规规矩矩地分发邮件。
直到完成了这一切,白衣年轻人才从容地走到门前,打开反锁的舱门,让一脸惊恐的船长再次进入驾驶舱。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一幕。
两个人剑拔弩张地站在驾驶舱中间,其他人则是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盯着地板或脚尖,还有一大堆迅速从惊恐中反应过来的服务人员,正人叠人贴在舱门后静窥“战局”。
“首先我要向你道个歉,毕竟没有正式通知你就抢走你的空船控制权,确实不太符合礼节。”
年轻男人的语气突然变得恭敬起来,不像是在敷衍。
“小鬼!你以为这件事情是道歉就能解决的吗?你知不知道……”
愤怒的船长本想借着对方服软的机会对这个不经世事的年轻人大加挞伐,但话还没说完,就被生冷地打断了。
“但是。”年轻人垂下微笑的嘴角,像是变了一个人,语气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好像一把寒冰做的剑,刺入在场每个的心脏。“除了这点以外,我并没有想要承认其他的过错。”
“你……”船长突然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一时间没法组织起语言。
“我可以断言我的行为是正确的,但我不能浪费太多时间来说服你。”
“可我的判断是这么做很危险,甚至会造成生命损失,我开了这么多年的空船,凭什么相信你这么个小鬼的判断!”
“首先,我不叫小鬼,M,你可以叫我M。”
“我才不在乎你叫什么!”
“然后,我的空船驾驶资格是细银三。”
船长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他自己开了几十年空船也就到紫铜一,空邮公司里最高的也不过细银二,还是他们的头儿,头发已经全部变成了银白色,而面前的年轻人居然说出一个他以为不存在的等级。
“不可能。”船长发出呵的一声,摇摇头。
年轻人只是拿起他挂在椅子上的外套,猛地一甩将其穿在身上,整了整翻过来的衣襟。
这个举动看起来很多余,但船长的视线瞥到了外套的肩膀位置,那里有一条肩徽,上面有三条银白的纹路,皆是如同嵌满细丝一样的银构成。
空船的驾驶资格由联邦所颁发,根据肩徽的材质,从高到低分为流金、细银、紫铜、白铝、生铁,每个等级又单独分了三阶。最靠前的三个材质由联邦所管控和制造,几乎是不可能仿造的。
“这怎么可能……”
“我并不是想证明什么,也不想和你吵架,只是希望你可以体谅一下。”
年轻的男人又恢复了从容的微笑,伸出手拍拍船长的肩膀。
“因为上面说了,今天有封信必须要送到。”
说完便转身走出了驾驶舱。船长还愣在原地。
“上面”是指什么?对于他来说,那个星空背景的木船也是上面,严格来说细银三也是自己的上面,而那个叫M的年轻人也有一个叫做上面的东西,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没活多久,或者只是在一个被遮挡住的天空下活了很久,什么都没看见。
“船长……”副驾驶在旁白小声地试探,还慢慢的举起一只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络腮胡的中年男人看着窗外明亮的闪电和逐渐凶猛的雨水,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才是船长。
“降低高度!降到引雷塔以下,贴着引雷塔走,不要太近也不要太远!”
他的声音充斥在只被闪电照亮的驾驶舱,有条不紊的指挥着,虽然空船是出现了一些故障,但也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以他多年的经验还是能够轻松应对的。
他又找回了一直以来的操控感,在这个驾驶舱内的一切都处于他的准确指挥下,以前一直都是这样,但这一刻他突然想到自己不过是个紫铜一。到底戴着细银肩徽是一个什么样的感受?他想要尝试一下。即使自己无数次感慨自己老了,但这一刻他破天荒地感到热血沸腾,好像有一颗少年的心在自己的胸骨之下跳动。
“再低点,雷电会劈到氦气球!”
客舱内。
M将脑袋紧贴在舷窗上,想要看清下面缓慢移动的街景,虽然是傍晚,在乌云的遮挡下已经和夜晚无疑,不过下面灯火通明,暖黄的光详细的划分出每条街道每户人家。
他想要寻找一户楼房,那是今天自己的任务,同时也是让自己做出疯狂举动的原因。
他很不解为什么上面要专门派他来送一封信,听说还是给一个没有入学的新生送信,自己再怎么样也算是有点地位的校友吧。即使他毕业之后还在为学校办事,但这件事听起来就不是什么正经的公事,倒像是哪个教授的私生子需要他来间接传递一下父爱,不过既然是校长拜托的,他也没有任何推脱的理由。而且那个老家伙看起来也不可能会有私生子。
他眯着眼睛找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既没有地图也没有地址,而且自己是个病得不轻的路痴,不然他当初就去造机械鸟了。他觉得那玩意很有趣,不过到了需要为机械鸟设置路径的时候,他懵了。在这之后,他只好放弃继续机械专业的深造,一气之下去修了空船的专业,埋头开船,资格证倒是考得不错,今天才发现高级的资格证还是有这么一点用处的。
M收回了视线,脱下让他热得冒汗的外套,随手扔在一旁,闭目养神。
空船慢悠悠的飘过高耸的引雷塔,一束闪电劈在离船最近的引雷塔上,电弧缠腰着黑色的金属塔身,迅速消失在高塔的底端。雷声穿透空船轻薄的木质表面,让船内的空气都随之震动,金属和玻璃的部件更是发出嗡嗡的共振。
年轻的男人不为所动,甚至没有捂一下耳朵,这一切对于他来说过于无趣,他都懒得做出反应。直到一阵失重感传来,他才又睁开眼睛,看向窗外。
和他想象的一样,空船开到了城市的边沿,他可以看见灯光与黑暗的分界线,楼房逐渐被甩在身后。再往前移动一点,那里才是真正的城市边缘,无论是草坪、泥土还是砖石,通通消失在那里的边缘,如同断裂的山崖。
空船开始极速下降,城市在不断的升高,直到比空船还高。
窗外是一个悬浮的巨石,巨大的岩石呈倒锥形,那曾经是一座山峰的顶端,但却被拦腰斩断,倒置与天空之上。
山峰被镂空,表面和内部建立起巨大的都市,上面泛起明亮的光芒,像是在天空下燃烧的蜡烛。下面倾斜的表面有巨大的方形开口,从那些缝隙中,M能够模糊地看到里面繁华的城市,光在里面闪烁涌动,然后又从那些方形的缺口中溢出来。他觉得这像一个灯笼,虽然不会有倒锥形的灯笼就是了,那样应该不实用。但真的很好看。
哇哦!年轻的男人忍不住想要大声的欢呼,想要向某个人传达自己的喜悦,但周围没有人,而且他年纪也不小了,所以他只是轻轻地欢呼了一声,剩下的就由自己脑海里那个幼稚的小男孩来完成,那个小男孩又蹦又跳,大声的喊着“好厉害!”“好漂亮!”“我想要再看看!”这么做就完全没有羞耻感了。
M很喜欢这样的景象,以至于他不捣鼓机械鸟之后决定去开空船。他发现仰视每个城市都有不一样的感觉,有些城市又胖又圆,把倾斜的表面修的很整齐,像是一个巨大的陀螺,有些城市的表面斑驳嶙峋,和历史书上绘制的山峰几乎一模一样,不过需要把书本倒转一百八十度来参照。还有很多,比如夜里的城市,冬天的城市,下雨的城市,每个都会有所不同,不过都十分的壮丽宏伟,让他总是看不厌。
空船降到了靠近海面的高度,年轻的男人将脑袋不断蹭到玻璃下沿,但是已经看不到那座明亮的天空城了。他记住了这个城市的名字,“伯尼纳”,他还挺喜欢夜晚的伯尼纳,或许下次有机会还能再来看一眼。
下降到海面上的空船就很无聊了,M往窗外看去,除了海就是海,即使是越过无数的海浪,尽头也只有海,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M闭上眼睛,打算睡到停靠为止,这时耳边响起了推车的滚轮声。
“M……先生,需要喝点什么吗?”空船的服务员小姐有点紧张,她刚才也在驾驶舱门外偷听了整场争论,她承认面前的年轻男子刚才表现的实在很帅气,但又担心对方是个不太好说话的人,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来送喝的,结果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完了话才发现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偷听的事实。
“嗯,有果汁吗?”
“额……有,要什么口味的?”
“芒果吧。”年轻男人又补了一句,并露出一个非常友善的微笑,“听说芒果味最近很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