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卡又一次推开礼堂的门，这一次却像走错了地方。偌大的前厅沉浸在庄严的气息中。没有人声鼎沸，所有人静静地坐在左右两边的长椅上，望向前方，乐队的铜管组和打击组也停下了演奏，只剩轻柔婉转的旋律回荡在礼堂，最清晰的声音来自讲台，嘹亮的声线一直传到门前，让艾斯卡感到一些紧张，轻手轻脚地将身后的门关上。
艾斯卡没有继续前进，他就靠在门上，打算弄清现在进行到什么环节了。他扫视了一圈，发现所有人都沉浸在现在这个氛围中，除了他自己，不过他无意间看到了乐队的方向，乐队的指挥没有站在最前面挥舞指挥棒，而是找了个椅子，坐在一旁打盹。原来还有人也和他一样，没有加入这片浪潮中，这让他感觉一些欣慰。
“接下来我想要宣布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结束了上一个流程，片刻的安静之后，讲台上的主持人突然提高音量。
艾斯卡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将腰板挺直起来。
“我想要向大家介绍一位非常优秀的学长！”主持人露出灿烂的笑容，说完之后还有两秒的停顿，感觉像是在宣布什么大奖得主，不过气氛倒是被带动了起来，台下开始有些骚动，“这位学长，在今年，考上了著名的爱尔学院！他不仅是今年的唯一，而且是学校十五年间唯一一个考上爱尔学院的学生！”
台下的人群开始涌动，就像快要沸腾的开水般。艾斯卡能够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惊呼声，这让他捏了把汗。他虽然知道应该会比较隆重，但这般场面是他没想过的。他意识到是自己考量的标准不一样，对于自己来说，爱尔学院只是一个有魔法的地方，可这个世界有魔法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而对于其他人来说，爱尔学院也不仅仅是清华北大的程度。这个世界没有叫爱尔的国家，没有叫爱尔的城市，爱尔也不是人名，爱尔联邦是指这个世界的人类联合体，所有国家和地区称为爱尔联邦，而以爱尔为名的高等学院也只有一个。
艾斯卡现在想想，发现自己确实不得了，但他转念一想，如果对于一个穿越者来说呢？爱尔学院又意味着什么？他没有继续往下想，因为时间不允许。
台上的男生还在继续往下说。
“我想大家应该都听说过爱尔学院的名字，但实际上我们学校的志愿里并没有提供这个选项。”他说得慷慨激昂，好像考上那所大学的是自己，但艾斯卡完全感觉不到兴奋，甚至有点两腿发软，咽了下口水，拿手捂着口袋中的演讲稿。艾斯卡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这种事情了，要高调的站到台前，对台下这么多人发表演讲，难道在穿越之前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吗？他不敢肯定。
“但是这位学长，却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了爱尔学院的特招生！”台上的男生挥舞着双臂，声音中洋溢着热情，台下也没了对话，而是不时响起掌声和欢呼。“爱尔学院是这么告知我们学校，说艾……这位学长，在机械上有着惊人的天赋，所以决定对他进行破格录取！”
“爱尔学院还说……”接下来的话艾斯卡没在听，他也不需要听。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冷静下来走到台前。他的神情似乎没有变化，但眉脚正不自觉地跳动，手心也滚烫起来。
面前是长椅间的过道，道路尽头就是讲台。礼堂前方矗立着一扇高耸的窗户，光线从外面照进来，正好洒在中间的过道上，一路延伸至门前，延伸至艾斯卡的脚下。这一刻好像是故意为他设计的，艾斯卡的第一直觉是应该向前迈去，沿着这条辉光铺陈的道路走到台前，站上那个短暂属于自己的舞台。
“接下来，请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讲台上的男生间右臂指向面前的光路，所有人都沿着他指向的地方看去，想要提前一步目睹这个连名字都要压轴的人物，“艾斯卡·伯恩斯！”
掌声有些稀疏，并不是台下热情不够，而是所有人都在寻找一个缥缈的身影。但什么也没看到。
“啊咧？”主持人表情微妙，“艾斯卡·伯恩斯学长，请站起来走到台前。”
没有回应，没有人站起来，过道上、直到尽头都空无一人。典礼变得有些安静、有些尴尬，这时候正好有个小提琴手拉错了音，别扭的音符蹦跶在这停滞的一幕，意外的很搭配。
这时的舞台左侧，一个衣着皱巴的男生走到学生会的人群中，被拦了下来。
“同学，请问你是哪个班级的？”那个学生会的成员小声的问，带着礼貌的微笑。
艾斯卡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他没有走礼堂中间的过道，而是抄了小路，他觉得还是阴暗低调点的道路比较适合自己，可没想到这条道路居然会遇到阻碍。
“我是……”艾斯卡停顿住，想了想，要是他什么都不说，那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了。他承认自己怯场了。“没事，我应该是走错地方了。”
说完他慢慢转身，准备离开，顺便扫了一眼大门，确认柯琳娜没有出现。
“他就是艾斯卡·伯恩斯。”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看来这回是逃不掉了。“艾斯卡同学，你说是吧？”
艾斯卡回过头，注意到角落有个熟悉的身影，金发梳得整整齐齐，双手插在裤袋里，正紧紧盯着自己。
“发音很标准，会长同学。”
“啊，抱歉！没认出来，您能在这里等一下吗？”刚才拦住他的学生会成员满脸歉意，然后转向讲台小声喊道，“会长！艾斯卡在这里。”
艾斯卡向角落里的会长点点头，“你们的会长还真多啊。”
“我都说了我不是会长了，那个才是新的会长。”
说完新会长便从台上小跑下来，来到艾斯卡面前，台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开始交头接耳，乱哄哄一片，老师们也有些慌神，新会长倒是一脸开心。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艾斯卡·伯恩斯学长吧！久仰久仰！”新会长上前来握住了艾斯卡的手，热情地上下摇晃，“我们早就听说过学长的传奇事迹，却没有正式打个照面，真是太可惜了。”
艾斯卡一脸疑惑，而周围已经有很多学生会成员围了上来，像是在参观珍稀物种一样打量着他。
“什么鬼？”他脱口问出，仔细回想一下自己在这个学校做过的事，应该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即使有，很大概率也不是好事，难道是说爱尔学院的事情吗？他想着想着，眉头皱得更紧了。
“准确来说，你在学生会里面可是个名人。”新会长的笑容更灿烂了，像是握着偶像的手的迷弟，“你在学生会里就像一个虚构的故事，高年级的抓不到，低年级的见不着，高年级的一直提起你，在档案里面也写满了你的名字，堪称在案的违反校规校纪最多的传说人物！甚至你一个人就有好几份专门的档案！”
对面的男生越说越激动，艾斯卡却哑口无言，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以这种形式、在这个学校的某个地方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现在不知道是该骄傲还是该惭愧，明明对方看起来像是在夸自己，但他却一点都没有感到开心。
“会长！会长！还有正事！”一旁有个女生扯了扯新会长的袖子，让他回过神来，他好像才意识到现在毕业典礼还在进行。
“噢，抱歉。”他收回紧握的手，一改嬉笑的表情，露出优雅的微笑，手掌朝向讲台的方向，“艾斯卡·伯恩斯学长，祝贺你考上爱尔学院，接下来是你的时间了。”
艾斯卡向他点头，朝一侧走去。
“等一下，你不能这样上去。”旧会长发话，从角落走了上来，每个成员都安静了下来。
“你这个模样是想要丢三年级的脸吗？”旧会长冷冷地说，他站在艾斯卡面前，比艾斯卡高出一个头，正低着头打量面前穿着打扮极其抱歉的家伙。
他退后一步，拍了拍手，“给这家伙整理一下，怎么能让我们学校考上爱尔学院的家伙看起来这么邋遢！他以前是学生会的传说，但现在，他可是我们学校的传说！”
周围的人应声靠拢过来，看起来像是三年级的，低年级的则识趣地往后退。旧会长又拍了下新会长的肩膀，发出指令，“别愣着了，上台处理一下，拖延五分钟。”
“好的，会长！”说完男生一溜小跑地跑回了台上。
讲台侧的阴影中，一群人紧锣密鼓地忙活着，而艾斯卡则站在这群人的中央，像是待宰的羔羊，这要是在平时，再加一倍的人都不可能抓住他，他的妥协也仅限今天。
有人拿着喷枪向他头发上喷洒奇怪的液体，然后拿梳子使劲地扯着他的头皮，有人拿毛巾奋力搓着他的脸，最后满意地轻拍两下，迅速换下一个人拿着粉底就拍上来。头部以下的部分也没闲着，不过他被迫看向前方，所以没法低头，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有许多双手贴在他身上各处，准确的说，有人使劲扯着他外套下摆，有人从上到下捋着那些难看的皱褶，还有人想要折出这件外套应有的折痕，裤子也一样。
“可以了吗？”艾斯卡一面费劲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一面说。
“不行。”旧会长站到他面前摇摇头，一脸严肃，“要是他们早点通知我就好办多了，估计他们是真的不了解你是什么样的家伙。”
他说着从艾斯卡的领子里抽出一根鲜嫩的绿草。
“把他身上的泥土草屑给弄干净点。”随后传来异口同声的“是”。
艾斯卡感觉到有人开始拿来毛巾擦拭自己的衣服鞋子了。一个不留意，还有人用力掐了一下他的腰。
“啊，痛。”他小声嘀咕，看来学生会肯定不少人对他积怨已久。
“好了！”旧会长走到艾斯卡面前，拿着一瓶香水在他身上喷了一些，“看起来还不错，学校的明星。艾斯卡·伯恩斯同学。”
说完又举起香水往艾斯卡脸上喷了一下，有几滴落入他的眼睛里，搞得他眼睛一阵刺痛，反射性地拿双手捂住了脸。
“你在干什么？”
“闭一下眼睛就好，有点痛，不过这是缓解压力的秘方，你准备好了就上去吧。”声音渐行渐远，脚步声停在远处的角落。
艾斯卡慢慢睁开眼睛，虽然有些辣，但那一招确实缓解了他不少压力，他现在就只想骂街。
台上的男生看向走近的艾斯卡，又转过头，对台下大声地说，“好的，艾斯卡·伯恩斯同学已经准备好了！他虽然一点都不紧张，但也请给他一些热烈的鼓励！”
台下响起欢呼和掌声，当掌声停下的时候，艾斯卡站在舞台中央，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他，讲台上只剩下他自己。
艾斯卡沉默了一会，伸手从口袋里拿出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团，将它缓缓展开，台下也寂静无声，只剩乐曲还在缓缓流淌。
他盯着手上的演讲稿，尽量用更标准的读音，将其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
“亲爱的老师同学们，大家好，我是艾斯卡·伯恩斯。”俗套的开头，但符合流程，艾斯卡读的时候没有任何感情，像是在默念咒文的法师。
就念了一句话，然后他停住了。他使劲地盯着面前的纸张，将要读的东西在心里默念，却没有说出声“我很高兴能够……”“三年的岁月就如……”“我要感谢……”越往后看越是觉得头疼，他估摸着自己可能要站在这里读个十几分钟，而他的脑袋在读完前三行估计就要宕机了。
“我有很多想要说的，”艾斯卡忽然提高音量，“但是，千言万语不如一刻沉默，如果一定要让我说一句话的话，我只想说——”台下又惊讶又疑惑，不过倒是非常的安静，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脸，却都凝固住了。
“再见。”他退后两步，鞠躬。这就是他所有的台词，他将演讲稿揉成一团，塞在口袋里。
台下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窸窸窣窣的交谈，艾斯卡还弯着腰的时候，听见有人开始在台下啜泣。他直起身来，乐队的指挥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乐团的前面，挥处出一个收音，轻快的音乐赫然停止，那根木棒再挥下去的时候，哀伤的音符涌出，台下掌声雷动！
艾斯卡露出一抹坏笑，站在原地。
他视线向前移去，柯琳娜正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他实际上不过是耍了个小聪明，他只是不想读那么多的字，所以换了个好听的说法，准备了这么久只说一句话，再怎么想都不可能吧，但人类是充满想象力的生物。他记得在穿越之前做的那些语文阅读题，他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还和老师说这个答案根本不是作者想的好吧，但老师只是告诉他，有些东西，写出来、说出来之后便不由本人决定了，只由看到的、听到的人来解读。多么恰当的说法。
好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柯琳娜不在，柯琳娜进来的时候他已经说完了，刚好到骗局的结尾，至少从结果来说还是很圆满的。
“学长！说得好！”一旁的新会长也尽情地鼓起掌来，眼里含着泪水，整个学生会的人都在鼓掌，不过旧会长倒是还是插着口袋，估计是看穿了艾斯卡的把戏，一脸“我给你准备了五分钟你就说三十秒？”的表情。
艾斯卡匆匆走下台，不过他选了乐队所在的方向，这样就不会有人拦住他，掌声还没结束，而他已经没入了阴影里。他走下台后回过身，看向台下的人群，他们还在尽情的鼓掌，有不少人的视线追着他的方向，他有一瞬间的错觉，似乎这热烈的掌声不是送给自己的抖机灵发言，而是为了给他即将穿越回原来的世界送别，毕竟这个理由更加的值得这样的热情。这当然也只是他的阅读理解。
艾斯卡露出开心又带着自嘲的微笑，走在礼堂一旁的小道。
毕业典礼还在继续，新会长再次走到台前，用嘹亮又热情的声线推进着典礼的进程，乐队又改回了欢乐的曲子。而艾斯卡则是走向大门的方向，心情愉悦的他还没注意到前方的危险。
“表现得还不错。”冰冷的声音划过空气，直刺肺腑，艾斯卡的脚步僵硬住了，和柯琳娜的眼神对上。
“我也觉得，”艾斯卡语气十分柔和，想要用感情戏来敷衍过去，“主要是老师你写的演讲稿真是很精彩。”
“我在门外站了一会。”看来是死棋。
艾斯卡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狡辩一下。
“那些话也是发自内心的。”说完他还不忘挤出一个真诚的表情。
“我也觉得。”柯琳娜点点头表示肯定，“所以你先回自己座位坐好吧，你知道自己的班级在哪吗？”
“当然。”
艾斯卡没继续说什么，走向了一排排长椅的前方。最后他没有坐在自己的班级里，而是随便找一个有多出一些空位的班级，坐在一个旁边没人的地方，开始走神。
柯琳娜在礼堂后面看着那个在空位中突兀的背影，叹了口气。她刚才在门外听的时候，想着如果那些台词真的是他发自真心说出来的就好了，但看见那个男孩表情的一瞬间，她就知道，这只是那个男孩撒的一个小谎。柯琳娜视线里的那个背影，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孤独又特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