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光莫不以为然,正声道:实不相瞒,开战不久,吾便隐隐觉得,一路进军得过于顺利,顺利得甚至有悖常理。敌军像是早早便布好了一个天大的圈套,而后只需不断抛出香饵,只等我军一步步迈入死地即可。
凌霜连连点头道:殿下所言甚是,末将亦有此意!倒不是末将危言耸听,只是种种迹象表明,莫非我军意图遭泄露矣?
少光当即面色如土,左思右想一阵,忽幽幽道:除此以外,怕是别无其它可能矣。
此后,二人遂择要道处,就地安营扎寨,以作良图。
败讯报至长安,明语先大惊。苦思良久,忽忆起那日廉晟陡然来见一事。心觉蹊跷,遂密令廷尉追查,不久果现端倪——
经查,近日殿内炉灰中,惊有异物残余。问是何物,宫人皆不知,答曰:“殿中近来皆焚巴蜀进贡之血色修罗,除此更无其他矣。”旋取残渣,使太医相之。太医曰:“此勾魂柳之絮也!性温,味甘,可入药,有开窍解郁之效,焚之可安神通气。本无毒,独忌血色修罗,遇则害,中者易昏睡。”又追问出处,答曰:“独益州巴郡可有。”
明语先听罢,依稀想起凌霜曾言,益州巴郡坊间,传有迷香,名曰“红罗天问”。道是以两界山之血色修罗、勾魂柳絮为料,辅以绝尘谷内雪水,提炼七七四十九日后,取其精华,风干,即可入药。其性凉,味苦,无色,有大毒,焚之有幽香沁鼻,可醉人于无形,独血色修罗花蜜可解。于是恍然大悟,旋叱武士往收廉晟,果搜得解药。廉晟自以为天衣无缝,待到铁证如山,莫不措不及防。其时万念俱灰,兀自轻叹一声:“吾命休矣!”旋即就范。
不久,明语先遣使入蜀中,只道顺德闻讯而动,日前已兵犯荆州,因之急令众将班师,以备万全。少光、凌霜不敢怠慢,翌日即开拔,火速兵还关中。
是月,楚将陶秋遥闻巫咸大军西去,于是率军出江陵,围樊城,明语先遣军三万救之。时大霖雨,汉水溢,平地数丈,陶秋用计水淹北军,大败之,尽获人马,威震华夏。宛城以南诸县、群盗或遥受其印号,为之支党。
败讯既至,军民具栗,多忧宛城难保,或可北走,以避其锐。明语先以为,樊城之败,为水所没,非战攻之失,于荆襄大计未足有损。反之,楚军经此役而得人马数万,粮草渐亦乏绝,必不能久矣。于是复调雒阳之兵南救,又恐敌军众多,若不亟行,樊城将败矣,遂欲自率前军先往。
群下皆曰:“今樊城重围之中而守死无二者,诚以陛下远为之势也。夫居万死之地,必有死争之心。内怀死争,外有强援,陛下统六军以示国有余力,何忧于败而欲自往?”明语先纳其言,乃自督宛城,即日遣军至阳陵陂,以助樊城。
初,诸将皆急促救樊城,然明语先以为前军不足解围,因之谓诸将曰:“今贼军围城素固,水势犹盛,前军兵卒单少,而城中隔绝,不得同力,此举适所以敝内外耳。当今不若前军逼围,遣谍通樊城,使知外援,以励将士。计围城不过十日,尚足坚守,枕待大兵至,然后表里俱发,破贼必矣。”诸将以为善。
不日,北军至偃城,闻陶秋屯兵于此,遂取幽秘小径,绕偃城掘一长壕,欲截其后路。陶秋闻讯,乃烧营盘退走。北军得偃城后,遂连营徐徐推进,并于重围之外安营,以待后军至,更作地道及箭飞书,与城内数通消息。待诸军继至,始齐进击之。
时陶秋屯军围头,又别屯四冢。北军见势,乃扬言当攻围头,却掩军密袭四冢。陶秋见四冢欲坏,自率步骑五千出战,不慎遇伏,遂退走。北军追之,俱入重围,破之,陶秋遂撤围退去。然舟船犹据汉水,襄阳隔绝不通。
八月,淫雨连月,人马难行。时楚军粮草不济,又闻征蜀北军东出汉中,于是引兵还去,樊城之围遂解。
此后数年,陶秋几度复略樊城、合肥,然皆无功而返,终因劳师糜饷,而为朝臣弹劾。时吴楚国中,江南门阀日盛,权势渐倾朝野。荆州部众深忌之,根株牵连,祸及陶秋,于是借机发难,聚众奏请黜之。
公孙符念及旧情,欲赦陶秋,又恐招致非议,有伤典刑,一时遂不能决。时三吴门众,有感陶秋忠勇,乃争相上书保之,知交、时人,皆露坐为请。公孙符登楼,望见数里中填满,恶其收众心,遂尽夺其权,谪守吴郡。
时明语先闻此事,曾笑评曰:公孙符天资英勇,攻于权术,然量小无君人之体,识薄无王霸之器,实难有大成也。其性果躁,轻而无备,虽有百万之众,无异于独行中原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敌耳。以吾观之,早晚必死于匹夫之手,终致殒身败国。
却说少光、凌霜、宗望等人奉命回师,孰料军至半道,忽闻楚军已退,于是顺势班师还朝。
不日,还至长安。少光一进城,闻知廉晟东窗事发,不禁勃然大怒。未及拜过明语先,提着剑便往天牢杀去。赫连冲规劝不住,只得与一众将领尾随而去。
众狱卒眼见众将一身血污,杀气腾腾而来,不敢过分阻拦,遂急差人报于明语先。
明语先闻讯急赶而来,眼见群情激愤,唯极力安抚道:朕深解众位心中所愤,然眼下是非未明,又岂可草草结案?还请稍安勿躁,朕前日已授命廷尉从速彻查此案,待查清原委后,届时定会给众位一个满意的交待!
赫连冲趁势忙劝道:上将军,陛下既然如此说矣,不如暂且回去,待日后……
少光当下悲愤交加,又岂能听得进劝?不等赫连冲说毕,却是一把将之揽在一边,不时一个箭步冲上前,近乎撕裂着嗓子,直冲明语先吼道:“陛、下——!人赃并获,铁证如山,还要如何彻查?他廉晟的命有待慎重,可我那三万多将士的命呢,此刻却已尽数葬送在益州,再也回不来矣!你让臣如何回去跟他们的家人交待——?”情急时,但见他猛地一甩手,发泄般只将手中长剑重重摔在地上,霎时已是潸然泪下,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不住痛哭道:“我那三万多弟兄啊,少光对不住你们啊,对不住你们啊……”
明语先感同身受,忙俯身劝道:叔瑶,别哭啦,快起来!
熟料少光充耳不闻,倏地甩开明语先双手,兀自痛哭不止。此情此景,不觉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众将见状,越发激愤难当,纷纷长跪于地,齐声拜道:恳请陛下立斩廉贼,此仇不报,臣等誓不为人!
明语先一时左右为难,莫不诚惶诚恐。
宗望看在眼底,一时实在气不过,遂直言道:“陛下,莫非三万多将士的命,还抵不过一个廉晟吗?”言毕,亦跪地拜道:“臣请陛下立斩廉贼,还阵亡将士一个公道!”
话音未落,在场文武纷纷跪地拜道:请陛下当机立断,杀之以谢烈士英灵!
其时众口一词,唯独凌霜不为所动,少刻乃上前谏阻曰:启禀陛下,臣以为廉晟一案牵扯重大,绝非一人之力所能及,私以为背后必还有黑手操纵。如今一切线索皆系于廉晟一人,他若一死,只恐此案石沉大海,幕后之人亦将逍遥法外。
花宛若应声瞥了一眼凌霜,其时欲言又止,最终一言未发。
众将一听,心下不由越发激愤,纷纷兀自吞气。宗望更是忍不住脾气,一转头疾声斥道:凌玉贞,你什么意思?敢情死的不是你手下的兵卒,你便不心疼是吧?
凌霜据理力争道:这是两码事!吾不过就事论事而已,仲德又何必强辩?
宗望亦不肯退让半分:“这就是一码事!”话音未落,众将莫不争相附和。
“行啦!”明语先眼见众怒难犯,深吸一口气罢,幽幽只道:“传旨,经查,兹有逆贼廉晟,里通外国,罪大恶极,拟于明日午时,斩首示众,以正国法!”言毕,旋即匆匆而去。
行刑在即,在场公人莫不严正以待,围观百姓亦是神情肃穆。其时,大雪纷飞,银装素裹。人群之中,忽见一女子,一身缟素,手提食盒,兀自步入法场。初只以为是平常送刑家眷,细看竟是明语先。
在场一时皆惊,纷纷跪地参拜。监斩官及一干公人匆匆迎上前,拜道:不知陛下驾临,请恕臣等失迎之罪!
明语先目不转睛,面若冰霜,其时淡淡只道:此处并无什么陛下,只一位前来送刑的犯人家眷。今尔等职责所在,只管按律行事,切莫为旁骛所扰。
众人闻之,遂纷纷各还其位。
明语先不为所动,续行几步上前,竟全如平常刑犯家眷一般,予在场刽子手一一行礼罢,旋即跪坐于廉晟面前,信手摆出盒中酒食。
廉晟抬起头,却是一声长叹,苦笑道:缘分已尽,你又何必再来勾人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