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语先闻声按下羽扇,倏地正襟危坐,一脸肃穆道:
“内阁群臣,乃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尔。昔高皇帝之所以缓行驰禁,皆因混沌末年,元皇暴虐无度,万民怨恨,故尔高皇帝才反其道而行之。
尔今中原纷争多年,神器更替不止,恰恰只因各方诸侯德政不举,威刑不肃,宽之以位,顺之以恩,君臣之道渐遭凌替,朝野间百弊丛生,因而几经倾覆,盖莫能终。
为此,我朝非但不该缓行驰禁,还当反其道而行之,施以严刑峻法,恩威并举,使之上下有节,功过严明,是非荣辱,皆有尺度,官吏百姓,皆依法从事,数年后,天下大治,届时方可缓行驰禁,广布恩泽。”
少光闻之大为诧异:先生,你向来皆以仁义为本,如此岂不有损你仁德之名?
明语先一派超然洒脱,娓娓道:叔瑶啊,仁义亦分大小。古来天下兴亡,最苦的,终究还是百姓啊。说到底,黎民百姓所望眼欲穿者,并非一个只知施恩布德、广宣仁义,却不知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君主啊!若不能导民向善、克难兴邦,那这仁义,与捧杀又有何异?今中原初定,大业咫尺可望,我欣喜之余,却也忧心忡忡。为能使世风严整,人心安定,纲常伦理,回归有序,我辈虽有不得已,亦须得为之。今严明广纪,依法治国,恰恰是取大义而舍小仁。而与天下长治久安相比,语先一人之荣辱,又何足道哉?
少光静静听罢,不自觉连连点头,乃深深拜服。罢了,敛默一阵,但见他留恋不去,坐立不安,几度欲言又止,一派心事重重。
明语先看在眼底,抿了口茶,淡淡只道:叔瑶深夜造访,只怕不仅仅是为新政而来的吧,莫不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此处并无旁人,但说无妨。
少光心底本就藏不住事,闻言当即色变,左右再三,遂单刀直入道:听闻先生近日常私见那廉晟,不知可有此事?
明语先不置可否,眉头一挑,不时笑道:想不到叔瑶如今亦变得如同那些言官似的,纠结起这些有的没的,这可不大像你叔瑶之作风?
熟料少光却是一脸坚决道:事关重大,还请先生务必如实相告!
明语先闻之语塞,忍不住长叹一口气,无奈道:不错,确有此事。
少光点点头,娓娓只道:先生与那廉晟之渊源,光此前亦有所耳闻。这原是先生之私事,光本不该多加干涉。可如今正值雍凉军政交接之际,经历过前番波折,朝堂内外那么多双眼睛皆盯着你我,为免再节外生枝,还是应当谨小慎微些的好。来日方长,待大势得定后,先生只管与那廉晟厮守为伴,尽诉衷肠,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明语先素知少光性情,听出他话语间有所保留,索性坦然以对道:叔瑶有什么想说的,只管痛痛快快一并说出来。你我之间,大可不必如此躲躲闪闪?
少光见状,遂也不再遮掩:既然先生如此说,那光亦不再兜圈子矣!眼下,朝廷正与益州交兵,那廉晟终究是益州旧部,又迟迟不肯归降。先生与其纠缠不清,只恐引来舆论非议,更有损太一、巫咸之盟。窃以为,倒不如趁早了断了,于人于己,皆有好处。
明语先静静听着,不时眉头紧蹙,敛默许久才开口,言语间隐隐透着怯懦:叔瑶说得这些,我亦想到矣。之所以还与晟郎相见,不过念着他有一天能回心转意。届时,以他在益州军中之威望,于朝廷平定西南将大有助力。眼下晟郎他虽还有些固执,然只要我多加规劝,不日应当、应当还有转机……
少光看出其心思,当下略不耐烦,乃直言不讳道:先生本是明大理之人,又何必再说这些自欺欺人的话?凡事谁不想做到尽善尽美,可现实却是十有八九皆不能尽如人意。那廉晟若真有心弃暗投明,又岂会冥顽至今?难不成他廉晟一日不降,朝廷便一日不取益州焉?虽说儿女情长本是人之常情,然今夕到底不比往日。先生如今已继天子位,万事便当以社稷为重。人言可畏的道理,想必不用光再多说,又岂可听之任之,心存侥幸?何况本朝新立,先生身为天子,更须为人表率,尽可能多收拢人心才是,岂可因一己私情而有负天下众望?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这般不清不楚的,莫非先生还真想与那廉晟共结连理,繁衍子嗣不成?
一席话毕,明语先顿觉无地自容,不时哀叹连连,埋头低迷道:“这一节叔瑶大可放心,我虽倾心于晟郎,却还不至于意气用事到,因之而得罪天下人。不过图一时之快,以之排解心性罢了。犹不能相知,更枉论相守!”明语先但说着,倏地话锋一转,霎时云淡风轻,抬头像是与少光打趣,又像是自言自语:“更何况,泛泛之辈,尚不能服众,又有何德何能来服我?普天之下,能让我明语先甘心为之繁衍子嗣的,还须得是叔瑶这样的无双之士才行。”
少光此刻无意玩笑,闻之有些气道:先生休要打趣,光与先生说的是正事!
明语先轻摇羽扇,神态自若地笑道:“我与叔瑶说的亦是正事啊!”不等少光再开口,当即一拂羽扇,不耐烦道:“哎,罢了,此等琐事便不劳叔瑶多分心矣,我自有分寸。今日夜已深,我乏了,便不多留叔瑶矣。”说着遂兀自往内屋走去。
少光默不作声,却仍旧驻足不去。
明语先见状,回身不时幽幽道:不然叔瑶也一道进来躺会?
少光无可奈何,告退罢,只得摇头而去。
明语先望着少光远去的背影,不时举头望月,莫不思绪如麻。
话说廉晟自到长安后,期间便有各色人等前来拜访,其中更是不乏众多昔日蜀中同僚,所言皆大同小异,无非来与明语先当说客。廉晟见得多了,烦心不过,索性一概回绝,但图个耳根清净。
这日,廉晟正于案上读书,忽闻外堂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以为又是说客到,一时胸中烦闷,遂再无心读书。不多时,但听噶的一声,来人不时推门而入。
廉晟面墙而立,不为所动。其时背着身,也不看来人,兀自一拂袖道:若还是劝降的话,就此请回吧。某虽不才,却也知廉耻为何物,断断不会行此不忠不孝之事,不送!
来人一脸不屑,款款走近跟前,幽幽道:吾也真是想不明白,放着眼前高官厚禄不要,却偏偏要来受这份活罪,这又是何必?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人哪,贵在能识时务,否则、只会白白害了自己!
但听其声:铿锵清脆,洋洋盈耳,恰如清泉流石响,和风拂枝动,萦萦绕于耳边,其时余音不绝;再观其人:朱衣紫袍,束发小冠,气质如秋水,凤眼射寒星,举手投足之间,一派飒爽英姿。原是凌霜。
廉晟闻声回首,更无心多言,乃扭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廉晟自幼伏圣人之教,慕恺悌之化,达君臣父子之节,守忠孝勇毅之本,要我摇尾乞降,休想!你且去吧,换明语先来与我说话。
凌霜冷笑一声,啐道: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钜公不久便将与大将军大婚矣,此时哪还会有闲心来见你,也不自己照照镜子。
廉晟闻之一惊,倏地转过身来,瞠目道:大婚,明语先与少叔瑶!?这、这怎么可能?
凌霜悠悠回道:此事帝京无人不知,你若不信的话,大可以问问殿内的宫人嘛。
廉晟措手不及,一时怔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凌霜见状,一阵篾笑之中,信口又接道:所以啊,吾劝你还是别再痴心妄想矣。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如早早降了,也免得作了亡国之臣。
廉晟闻言一颤,猛回神,莫不大惊失色,不时一个箭步奔将过来,疾声问道:你说什么,什么亡国之臣,难不成明语先又要南征了嘛?
凌霜方知失言,唰的一下沉下脸来,冷冷回道:你这是在质问我吗?
廉晟见状大骇,一时心中愤恨,倏地大吼道:你们不是已经得了汉中之地嘛,为何还要赶尽杀绝?你们如此言而无信,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嘛?带我去见明语先,吾要当面问她,带我去见明语先……
凌霜一时恼羞成怒,一扬手,倏地将廉晟打翻在地,骂道:“你以为自己还身在益州哪,想见谁便见谁?不过一阶下之囚,竟也敢如此趾高气昂?吾可没钜公那般的好脾气,惹恼了我,管叫你生不如死,哼!”
苍木在屋外听得动静,急奔进门,眼见此情此景,不由上前理论道:你做甚?
凌霜应声一怔,瞥了一眼苍木,倏地竟生出三分忌惮。其时欲言又止,顿了顿,倏地扬长而去。
忽闻噩耗,廉晟莫不心痛如绞,其时万念俱灰,倏地瘫坐在地,连声哀嚎道:“主公啊,你糊涂啊!吾早劝你明语先绝非善类,万万不可对其心存侥幸啊!割地求和,无异于自掘坟墓,不仅不能图存,反而只会令其越发得寸进尺啊!主公啊,你为何就是不听忠言啊?主公啊,你糊涂啊……”哭喊一阵,但见其缓缓抬起头,双目不时盯着炉中袅袅香烟,倏地乃一脸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