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明语先引军败走汉中。至阳安关,忽闻楚将陶秋兵犯南阳,遂分兵东出,往救樊城。陶秋兵少,唯恐不敌,旋撤围引去。会高勾祸乱辽东,信罗遣使求救。明语先权衡利弊,旋迁汉中民还于关中,不日乃往辽东平乱。
却说明语先兵败巴蜀,于是引军携汉中之民从褒斜道走归关中。其时,正值隆冬,大军一路携老扶幼,粮食辎重繁多,行军迟缓,遇泥泞,道不通,天又大风,更有追兵在后,其苦何可堪言?
天色微明,黑云罩地,西北风尚不息。少时,忽然大雨倾盆,湿透衣甲。众皆饥疲,请以少歇。明语先见四下树木丛杂,山川险峻,只恐追兵趁机来袭,遂令军民冒雨前行。
复行良久。其时,人皆饥馁,马亦困乏,行走不动。焦头烂额者扶策而行,中箭着枪者勉强而走。衣甲湿透,个个不全。军器旗幡,纷纷不整。更有甚者,道上被赶得慌,竟只骑得秃马,鞍辔衣服,尽皆抛弃。
明语先见前军倏地停马不进,问是何故。回报曰:前面山僻路狭,因早晨下雨,坑堑内积水不流,泥陷马蹄,不能前进。
明语先大怒,叱曰:“军旅逢山开道,遇水架桥,岂有泥泞不堪行之理?”遂传下号令,命老弱中伤者在后慢行,强壮者担土束柴,搬草运芦,填塞道路。务必即时行动,违令者立斩。
众军只得尽数下马,就近砍伐竹木,填塞山路,骑乃得过。其时慌乱不堪,军民或为人马所践踏,或陷泥中填了沟壑,或落后走失非命,死者不计其数,号哭之声,于路不绝。
过得险峻,路稍平坦。其时已近黄昏,众皆饥倒,马尽困乏,多有倒于路者,明语先这才令前面暂歇。马上有带得锣锅的,也有驮得粮米的,便就山边拣干处埋锅造饭,割马肉烧吃。尽皆脱去湿衣,于风头吹晒。马皆摘鞍野放,咽咬草根。
明语先独自坐于疏林之下,眼见个中惨状,其时自责不已。正悲怆,倏地瞅见随行王旗歪倒路中,陷在泥泞里,任人马踩踏,渐亦模糊难辩。其时悲愤交集,遂起身大怒曰:何人将吾王旗抛弃在地,掌旗手何在?
话音刚落,但见一兵卒打地上仓惶直起身,气喘吁吁地拜曰:大王恕罪,小的、小的实在扛不动矣。
明语先一时怒极,遂疾声痛叱曰:大胆!此乃天子御赐之物,更是三军将心所依,焉能弃之如敝履?吾看你是活得不耐烦矣,左右,拖下去斩!
那兵卒大骇,仆地直求饶。身旁众军见状,亦纷纷为之求情。
宗望一时看不过,遂直言曰:大王,众军为朝廷东征西讨,莫不尽忠效死,今朝廷不念其功便也罢了,却反来攻我,诚背信弃义也。依末将愚见,这劳什子破旗,不要也罢!
众军初经大败,又逢颠簸之苦,其时正愁无所宣泄。难得有此契机,于是竟争相附和。
明语先见状,不时暴跳如雷曰:放、肆——!
岂料众军非但不罢休,反而愈演愈烈,悖逆之词更是脱口而出:不错!吾等为朝廷出生入死,朝廷却视我如狼犬。此等刻薄寡恩之主,还效忠他作甚?不如反了,另择明主而事!
更有甚者,竟趁势重提旧事:正是!太一传世至今,国祚将尽。天数有变,神器更易,而归就德之人,此乃自然之理。今巫咸之德光于唐虞,大王盛勋超于桓文,诚殆天所授,理当承继大统,面南称尊,然后临沧州而谢支伯,登箕山而揖许由,岂不盛乎?至公至平,谁与为邻!何必勤勤小让也哉?臣等不通大体,敢请大王顺天应人,择日进皇帝位!
话音未落,余众尽皆拜倒,齐声曰:请大王顺天应人,择日进皇帝位!
凌霜欲谏,然见众口一词,当时亦只得屈从众意。
“你、你们、你们……”明语先迫于众怒难犯,冷不丁脚下一软,仓皇倚住身后一株老槐树。不曾想鬼使神差之下,那树干竟于此时翕然折断。明语先大惊,回头察看,原来那老树历经漫漫岁月蹉跎,内里早已腐朽不堪,又岂能长久得住?其时触景伤怀,倏地长叹一声,乃久久不能自已:“莫非天要亡我太一乎?”
凌风处,明语先独自面朝云海,纵览群山,奈何却是满脸惆怅,不知该何去何从。她倏地轻叹一声,不时低下头,望了一眼手中那道天子诏书。时过境迁,斑斑血迹渐已褪;曲终人散,一片丹心付了谁?不可谏,流年似水,时伏时起,往事蹉与跎。犹可追,浊酒于杯,不悲不喜,前路斟且酌。
正彷徨之际,忽闻莲步轻盈,不时只听见一个爽朗声音道:观青冥一脸怅惘之色,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难解之惑?
循声望去,红罗已悄然而至。但见她手捧剑匣,脚踏清风,衣袂翩跹,红光满面。其时,乘兴而来,别是一派春风得意。
明语先惊讶不已,仓惶收起手中诏书。孰料恰巧一缕疾风过,一个不慎,手中诏书即已乘风而去,回神渐亦飞落不见,放眼空见云海无边。俱往矣,无意再追。于是收起愁思,回身只道:仙子这是从何而来?
熟料红罗却是幽幽笑道:此时此刻,青冥应当更想知道,吾是为何而来吧?
明语先闻之一笑,心照不宣。
红罗接着说道:吾此来,不为别的,正是来为青冥答疑解惑的!
明语先将信将疑:仙子当真能解吾心中所惑?
红罗不置可否,指着手中剑匣道:一切谜底,尽在此剑匣之中!
明语先不明所以,但望着她手中剑匣,诧异道:这剑匣,吾像是在何处见过?
红罗道:青冥忘啦,二十多年前,在吾那草庐中,你曾与它有过一面之缘。
明语先依稀忆起往事,乃诧异道:莫不是那昊天剑?
红罗闻之点头:正是!
明语先仍旧不解道:可这昊天剑与吾心中所惑又有何干?
红罗见状,乃失声笑道:青冥莫非连这昊天剑是何物也忘焉?
明语先略略一思索,不觉恍然大悟,当即乍舌不已:昊天剑……仙子莫不是说……
红罗会心一笑,指了指明语先手中羽扇,淡淡只道:如君所知,这梧凤礼天扇,本是贤臣之扇。而这昊天剑,便是圣君之剑。何去何从,便全看青冥如何取舍矣?
明语先缓过神,却是一脸不以为然道:当年仙子不是早已断定,这昊天剑与我无缘了吗,今日又何必多此一举?
红罗不时摇头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自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当年,青冥已心向贤臣之扇,又岂能得陇望蜀,再贪求圣君之剑?更何况,当时太一气数未尽,紫微星曜衰而不败,诸星又岂能染指得了中宫?
明语先闻之点头,奈何始终犹豫不决。
红罗见状,幽幽道:青冥心中明明已有了答案,又何必自取烦恼?你看,这昊天剑,此刻已迫不及待地想见它的主人矣!
明语先闻声望去,不时匣中果然剑鸣阵阵,其势不可挡,宛若雨后春笋,跃跃欲出。几步之外,亦觉灵气不绝而来。少刻,但闻一阵华光溢彩,宝剑当即破匣而出,于半空盘旋一阵,旋即径直飞向明语先手中。
明语先细细端详着手中之剑,心下倏地却是五味杂陈:莫非真是天要亡我太一乎?
红罗不以为意:往事已矣,得失由心。天下扰攘,尤待圣主。而今天命所归,青冥责无旁贷!
明语先沉吟半晌,终于冲破迷雾,慨然只道:“既然天命如此,那吾便当仁不让矣!”言毕,旋即收了长剑,转而奉上手中羽扇,拜谢道:“多谢仙子指点迷津,语先自当顺天应人,不负厚望!梧凤礼天扇,今且奉还原主。”
熟料红罗笑而不接,只耐人寻味说了句:“圣君贤臣,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大势未定,风云诡谲,善自珍重。梧凤礼天扇,青冥暂且还是留着吧。”言毕,不待明语先多问一句,即已御风而去,消失在层层云海之中。
延兴十年正月,辽东高勾国兵败新城,遣使诣降。明语先许之,将见其使,自以貌文弱,不足震远国,遂使凌霜代,明语先自执昊天剑,立于床头。
既毕,令细作问曰:王何如?
使者识破其伪,遂答曰:王自威仪赫赫,雅望非常。然床头执剑人,高山静水,气质自华,此真英雄也,有似昔昭皇帝之风范!
既至细作复命,明语先竟不喜反忧,其时暗忖曰:此人工于心计,绝非善类也。窥斑见豹,宜当防微杜渐,以儆内外狼子。
未及言,时见凌霜应声而起,失口叱曰:“大胆!藩邦鄙使,安敢妄议朝廷?”叱毕,急转色曰:“主母,此人眼光锐利,非等闲之辈。若放去,恐不利我。请杀之,以绝后患。”
明语先以为善,于是追杀此使,策定天下大计曰:当先复辽东,始可征楚蜀。
延兴十年五月,南中兵变,祁巡遣廉晟往镇抚,并皆平定。明语先闻讯大喜,于六月复起兵二十万,趁机突袭汉中。大军兵分三路,自斜谷、骆谷与子午谷,逆汉水进击,来势迅猛。益州兵少势弱,仓促间乃无力抵挡。一月之内,北军连克汉中数镇。祁巡闻讯大惊,急召镇南将军廉晟回都,拜为大都督,往汉中御敌。